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4

柒  作者:文珍

薛伟此后当真隔三差五从宋庄来美院找她,和她一起借用学校免费的画室画画。两个人默不作声各画各的一整天,休息时互提意见,实在画不动了便去食堂吃饭——通常都是曾今刷饭卡,本来也不贵。吃完饭薛伟就自己坐车回宋庄。反正都在东边,公交车只要不是高峰期也很快,倒比地铁舒服。那种充实和规律感让曾今想起在画室没日没夜集训的高三。

他有次和她吃饭说起老胡已经帮他卖掉一张画了,不贵,不到一万块。但够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了。又闲闲聊到他在北京认识的其他人。

曾今说,你在北京还有很多朋友?还以为你就认识老胡。

我年初才认识的老胡,也是人介绍的。最早推荐我去参加各种画展的是《美术前沿》的艺评人赵梦,长春老乡,人挺实在。赵梦自己也画画,还发我看,要我给她提意见,嗐。说起来她那么帮我,我从没夸过她。她不比你,我还帮她改过画。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也有别的朋友看重他,粉丝并不只限于老胡。但一提赵梦曾今便不免哑然。刘老师的饭局里也见过她几次,三十出头的中等个子,长脸大眼睛,夏天室内也喜欢戴帽子。注意力似乎全在刘老师和几个师兄身上,不大和在座的女生搭话。几个师姐都不太喜欢她,她对曾今倒还算友善——也许是曾今待她友善——当面和刘老师夸过她年轻漂亮,前途无量。赵梦自己的画风是典型的政治波普,把亚洲几大巨头漫画化处理后搬到数米高的布面油画上,压迫感迎面而来,刘老师私下评点说她有点太刻意迎合西方画廊的趣味和意识形态偏好,看上去饶有深意,其实也就九十年代末世纪初那阵子流行,现而今外国人也没那么傻了。因此画了很多年也都只混得半红不黑。但她又因为出道早,特别傲。薛伟不肯敷衍赵梦是对的。


美院在花家地附近。周围有无数私人画室和咖啡馆。林木葱茏,环境优美。美院修了几年的新美术馆最近正好竣工,据说设计师是设计过巴塞罗那奥运会体育馆的日本的矶崎新。薛伟被曾今带着参观过一次之后就入了迷,不停嘴地说牛逼牛逼,未来风,大师之作。

有时曾今难免觉得他有点粗鄙。但是她成年后异性朋友很少,心想男生大概多半都是这样。他连续往美院跑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动了在附近租房的心思,在网上地毯式搜索了几天才放弃。一房一厅房租比宋庄高一倍有余,毕竟是望京繁华地带。

曾今有几次坐朋友的顺风车,也去宋庄找薛伟玩。两边的确是天壤之别。

薛伟租的画室是假充四合院式样的青砖平房中的一间,格局却并不像四合院,还是农民房。和四户人家共用一个二十平方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棵歪脖子枣树,除去枣树四周,其他都是水泥铺地。院子四周还稀稀拉拉种了些蓖麻和葡萄,也不知道是主人忘了浇水,还是住户皆不上心,一多半倒都枯萎了,在最应该草木葳蕤的盛夏显出凋敝之态。

曾今认识的穷画家多了,看到这种景象并不稀奇。薛伟却说,这儿冬天听说没暖气,只能靠生火。因此最迟入秋就得搬。

狭窄的街道两侧,开着的饭馆和小卖部除本地村民,游走的都是一个个刚从欧·亨利小说里梦游出来的巴姆勃格,不论是否真的怀才不遇,至少看上去都足够潦倒。不用薛伟告诉她她也知道宋庄画家之间贫富悬殊厉害。有为艺术献身纯粹得几乎吃不起饭的,也有卖画发了财在这边租几百平方建私人美术馆的。有开书画班教学的。有画着画着画不下去卖驴肉火烧、反倒发家致富了的。无数冠以画家之名者,各有隐秘或正大的营生,藏身在宋庄形形色色的农民房里。连宋庄美术用品店里的油画框,每张都比花家地的要便宜好几块钱。曾今只要油画框一用完,就托薛伟给她从宋庄带。

这段时间她画得的确比以前快了。画风似乎也有进步,才一个暑假工夫。她更庆幸和薛伟适时相识——不管意见准确与否,至少是来自一个不断实践着的同路人。

有一次她又和一个朋友去宋庄,办完事给薛伟打了电话。平时都是她请薛伟吃食堂,这一天薛伟说刚卖了画也请她好好搓一顿。他俩一前一后走在八月午后尘土飞扬的京郊街道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最近画过的画该怎么改,一个欧洲牌子又新出了好几种稀奇颜色。

那边有个卖茶鸡蛋的。薛伟走着走着说。

曾今莫名其妙看过去。你想吃?他们在街上觅食,通常都是她买单。也是一种下意识的撇清,女生抢着买单,意思是对这男的彻底没意思。

我爹妈下岗后也卖过这个。长春那么大,偏在我学校门口摆,从初中卖到高中,我中间也问过几次,一直不理会我,操。他声音没什么温度,态度平和地骂了句脏话,意思是早已不真正感到困扰:每次上学放学都怕被耻笑,只好装没看见他俩。其实和我关系近点的同学都知道。后来总算逃去沈阳上大学了,他俩就不在学校门口卖了。这才知道他们怕我学坏,在学校门口卖,还能顺便监管我。我后来落下毛病,只要街上有卖茶叶蛋的,一眼就能看见。根本不用刻意找,直接跳进眼里来。

曾今震动地看着他。平时薛伟很少说自己的事,基本都是就画论画。

在沈阳也买过几次,都比他们卖的好吃,怪不得卖了五六年也没挣着钱。我高考志愿骗他们说报的金融,偷偷报的艺术。我爸气得发狂,基本断了我的生活费,好几年只能靠素描家教挣钱。也给画室当过男模特,裸体那种。眼下我妈身体不好,我爸去年死了。只要看见茶叶蛋,就猛地想起这些。挺没劲的是不是?不说这个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曾今却听得差点掉眼泪。她来自南方小城,家境其实也一般,父亲酗酒,她读高中时就失了业。母亲是基层公务员,一人养四口,他们仨还加上外婆。但是她母亲把她保护得足够好。不管自己多困难,一定会保证她的课业和日常开销。她很大后才知道,有那么两年母亲实在周转不开,一直和老家借钱寅吃卯粮。上大学后她父亲渐渐改掉酗酒的毛病,重新找了工作,家境才开始好转。曾今由个人经历总结出一条古怪定律:越是家境好的同学更看重物质回报,因为已经明确知道物质给人带来的种种便利。出身寒微的人,反倒更容易理想主义,因为从来没钱,和钱不亲。这想法也来自她母亲一直纵容她当不为稻粱谋的艺术家。这一点她比薛伟似乎运气又好点。

她在眼窝里打了半天转的眼泪终于掉下来。薛伟一直低着头走路,突然看到地上的土被一滴水珠砸出一个小坑,接着又是一滴,两滴,三滴。立刻被更炎热的灰尘掩没了。你怎么了。他有点粗暴地问: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哭什么?

她哭得一时说不出话。为他,也为自己青春期林林总总的匮乏和委屈。又陡然想起从中学起那些拼命练素描的夜晚。往事变成褪色画片一张张飞过来,大太阳地瞬间就成了那些从画室哆哆嗦嗦走出的寒夜,听见十几岁的自己冻得在车站反复跺脚的声音。路远又舍不得打车,只能在寒风里把自己尽量裹严实了骑车回去。足足五公里,不戴口罩能吃进整整一斤风,半斤土。手长了冻疮,抹好药继续画。有次伤口迸裂了一滴血落在画布的天空上,她没留意,第二天就凝成了一滴饱满的褐色,当时美术补习班的老师还问:这是什么?麻雀吗?

她其实长久都自觉是一只麻雀。极尽艰难才能飞得略高,略远。压力太大和期望值太高反倒压垮了她,她只好比其他人比赛名士气和漫不经心。事实上她的目标是罗中立,靳尚谊,至少也是何多苓,刘小东。当代艺术里没有多少留给女人的位置。当代油画家头十把交椅,没有一把属于女画家。她只有加倍努力。这早已不是梵·高、维米尔或者莫奈的年代,甚至连陈逸飞的成功都不可复制。死后成名在这个快销世代是不现实的,如果生前尚且无人知道,死去只会更迅速地被遗忘。

她觉得此刻再也没有比他们更相似的朋友了,在这个陌生的,巨大的,贫富日益壁垒分明的世界上。她很自然地把薛伟划做同类: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他是穷。她也穷,加上还是女的。都难。都不易。

别哭了。大街上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薛伟说。我就不信咱混不出来,咱画得比好多成名成家的都强不是。只要一个人铁了心想混出门道来,最后总能打着仨瓜俩枣。也让那二位卖茶叶蛋的知道,不光银行证券交易所能挣大钱。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和他最早和他说的,不管平台机会只为了喜欢而画下去,完全是两套话语,两种思路。曾今没想起来这前后悖谬之处,泪却终于被他的气势吓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另一句话。“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拉斯蒂涅的对手是十九世纪污水横流的巴黎。而此刻决心以北京城为对手的薛伟,竟然也有如斯气概。

她打了个寒噤,旋即强迫自己忘掉这不安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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