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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后面是风 4柒 作者:文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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仨礼拜后迎春花将要开败而某人依然杳无音讯。大抵真的断了。我已经把所有底牌摊开而他最终做了决定。我必须接受。 既然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既然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而这个不时发作雾霾的世界离真正末日还远。既然我还好端端地在原地活着,除了犯了一次肠胃炎之外,并未伤筋动骨,短期内也并无精神崩溃的迹象——记得一次他说过: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得抑郁症了,你都不会得。你这么骄傲,断然不会允许自己崩塌。 而我当时说什么呢。我好像只是笑着说,是啊。 是啊。因此任何人离开我都是可以放心的。 我对自己说,改变了的只是人生规划。一生一世的期待被一盆冷水浇醒之后,必须重新部署。其实这也没什么,全世界每一分钟都有无数人心如鹿撞地去爱,也有更多人正经历黯然神伤的分手。这当然也不是我第一次失恋,只是成年后最用心费力的一次。也许只是因为史无前例声势浩大无所保留,然而结果却一如既往一败涂地;因此再也不可能比这更糟了。不可能了。 如果之前的镇定自若不过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此刻却变成小型崩溃的起点。毫无征兆地,从第三个礼拜起我脸上突然开始大规模过敏。先从鼻子开始,向着两边太阳穴急遽蔓延。一种细小如蚊叮的疹子像雀斑或蛋糕上的糖粉一样均匀洒落面颊,每天都比前一天数量更激增一倍。这对于连青春痘都没长过的我来说不啻于毁容。失恋并没有让我瘦削,憔悴,变得深刻,而是换了另一种更直观的方式让人一目了然的糟糕:不值得被爱。不可能翻本。 倘若真有上帝,他一定是个落井下石爱好者。 我为此不得不请了整整一礼拜的假在家。才年初,就把全年年假彻底完全地奉献给了过敏君。上厕所时极力无视镜子里那个一脸麻子的陌生人。自以为强大理性无懈可击的自己徐徐消失在无数生理性的红斑后。 如果这时候他突然出现,见还是不见?我在马桶上想了三十秒钟,结论是死也不见。哪怕从此误会难以弭除,也不能冒这生死大险。 比镜中人更可笑的,是如此盛大爱情的残念,竟敌不过一场过敏。 这时我终于开始庆幸医院就在家马路对面。请假的翌日清晨,我戴上口罩,来到那个曾经让我仓皇逃跑的大厅,手持一本米歇尔·福柯的《自我技术》排队,约莫半小时后,成功挂号变态科室一室的主治医师王医生——没错,过敏就是一种变态反应,此变态非彼变态,和情人之间的戏谑攻击不是一回事——可能也是一回事。 医院是现代社会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你可以看到无数囿于软弱肉身的人们匆匆行经于此。绝大多数看上去无助,疲惫,听天由命。即使是有人陪着过来的患者,脸上也很少流露愉悦表情。每个人都低头扬眉想着自己此刻被选中的痛苦,和一些显而易见的丧失。 苏珊·桑塔格关于疾病的隐喻如是: 平息想象,而不是激发想象。不是去演绎意义,而是从意义中剥离出一些东西。 因为我们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此刻我正大步进入这一国度。尽量放弃联想,也不能够自怜。我应该满意这个国度,因为这个国度和罗曼斯全然无关,是过于现实断绝爱意孳生可能的冷酷仙境,只有生、老、病、死、怨憎会和求不得,而看不到多少爱别离。然而就在出了电梯门快要到诊室的路上,我突然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牵着一个略微年长的女人的手在候诊厅并排而坐。也许是在等待叫号。看不出谁是患者,两人没有任何亲密动作,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看彼此一眼。我却好像白日撞鬼一样清清楚楚看到了“爱情”本人。头脑嗡的一声,心脏随即一阵绞痛。 眼泪“嗒”地刚落下就被口罩迅速吸干。这时我听到了广播在叫我的号码。 和你说话呢。你看病,还不取下口罩?桌子前的王医生皱着眉,看上去脸色比我还不善。 噢。我取下口罩。同时想象他和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又像沸水浇过花坛植物。刚才流过的眼泪早干了。 然而王医生保持了某种可敬的职业镇定:你这像是起风疹了。最近吃错了什么东西? 我神情呆滞,把之前自己烹调过的美(黑)味(暗)佳(料)肴(理)能想起来的都一一报给他听。才报到第五个王医生已经不耐烦了:打住打住,你当自己相声“报菜名”呢。说起来,大姐你煮的这都嘛玩意儿?没毒死就算不错,亏你还知道怕过敏。得,告诉我最后一次吃的东西就成——过敏又不是狂犬病,没那么长的潜伏期。 和风牛蒡炒鹿尾菜。我想了半天,说。 啥?牛啥? 牛蒡。我说。 ——嘛,蒡?我是说,那个蒡字咋写? 听口音是天津籍小哥,对自己的贫嘴完全没有控制能力。平时应该爱听相声,没准是德云社爱好者。也可能被我的“报菜名”逗的。在这年复一年枯燥乏味的看病生涯里,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像我这样过敏过出某种喜感的病人。 那天除了那牛啥蒡,还吃了什么? 我说,那天是周末。早上吃的是自制酸黄瓜火腿三明治,中午吃的是网上买的螺蛳粉。叫先生有限。 到底是螺蛳粉先生,还是水平有限?先生有限又是个嘛玩意? 王医生,你也爱吃螺蛳粉?我惊喜地发现面前这小哥是同好。 爱吃咋的,你要请我?他冷哼一声。如果是你买那牌子还是算了,我也怕过敏。 房间里唯一一个护士乐出了声,如果那短促的一声“嗤”算是笑的话。我不无窘迫地看了她一眼,登时眼前一黑:不不,你们猜错了。她并不是那个深夜哭着喊着非要帮助我的圆脸护士。她是另一个青春痘长得比我过敏还要放飞自我的小护士。看到她之后我心情更加沉重了。如果连同科室护士的皮肤都不能根治,那么患者也很难对自己的治疗前景持乐观态度吧。 沮丧之下我再次没听清王医生的话:喂,听到我刚才说的了吗? 啥? 我看大姐你最应该去的是耳鼻喉科而不是我们这儿。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耳背的患者。 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好意思。 喏,刚给你开了单子。先吃三天的扑尔敏,配合桑竹风疹消一起。照说明书剂量按天服用,别自己任意加大剂量揠苗助长。那什么先生有限的螺蛳粉,这两天就算馋死也先别吃了。笋是发物,牛蒡也是。现在还没确定过敏源,最好是连喝三天白粥——贵家族并没有白粥过敏史吧? 似乎是没听说有。我陪笑道。 门被嚯地推开,下一个病人鬼鬼祟祟探头进来。王医生瞬间恢复了老干部脸:这位患者听明白了吗?三天之后回来复诊。 药很有效,过敏果然一天好似一天。到了第四天,已经看不到明显红斑,只是少数地方仍然还有肿块,并不明显。复诊的那天早上,我鬼使神差翻箱倒柜找出一瓶喷雾。有个闺密给我从英国带的契尔氏保湿喷雾带错了,买成了祛痘喷雾,我一直用不着。鉴于变态科小护士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青春逼人”的人,把那个尚在保质期内的喷雾送给她,也算功德一桩。 刚到科室门口,就被人从后面拍了肩膀。一回头,正是王医生。看上去像是刚从厕所回来,我转头从肩膀后斜睨他,有点疑心他拍我的手还是湿的。 干嘛?我手是干的。他说。 我扑嗤一笑。聪明人总是让人更容易高兴一点。——当初某个人喜欢我,也不过说我比别的女生更聪明。可是其实也不然。凡人的贪嗔痴疑慢都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表演姿态,一样的愚妄,有的人姿态就略微好看些,有些人不。 基本上全好了啊。王医生声音提高八度,一语震醒梦中人。风疹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要不怎么叫风呢——风一样的疹子! 我听了也不禁一粲:是大变样了吧?一下子美得认不出了有没有? 认不出我敢从后面拍你,我不怕人喊抓流氓啊。王医生没好气道:你刚从电梯出来我就看到你了。就是忘了你名,光记得牛蒡了。要不就叫你牛小姐? 很奇怪的,我们才见过两次,已经很像老朋友了。我笑道:牛小姐不是来送锦旗的,王大夫您可千万别想多了。对了,你房间的小护士呢? 谁?噢,你说痘痘龙? 这名字倒是贴切。我大笑。 痘痘龙今天轮休。找她啥事? 我扬了扬手里的喷雾。他接过去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明显英文阅读能力不俗:作为一个患者,你真是反客为主到极点了,居然反过来给医护人员送药。这不算职务贿赂吧? 最多算洒向人间都是爱——贿赂你们一冷门科室有啥用,我都风一样地全好了。 那我替痘痘龙谢谢你了啊。要不,咱加个微信,我把她名片转发你? 好。 互加微信的时候,我注意到王医生的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大概是白金的,冷冷地闪着光。心底微微一动,然而也并不当真多么失望。也许我只是想找个有趣的人说说话罢了。不管是圆脸护士,痘痘龙,还是王医生。只要是分手之后认识的陌生人,都仿佛具备某种把我拉出泥潭的力量。 也许我只是需要确认一点:除了以爱之名彼此折磨的那个人之外,这个世界上可以交谈、能让我们笑的人还有很多。哪怕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背后都可能有着一个自成体系的美丽新世界,等待被探索和发现。 和他在一起的一年多,我却完全掩面不看四周,坚信一切都没有他重要。他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这个世界的末日到来得竟如此之快,现在新世界又在废墟之上艰难地重建中。或曰催生:虽然新生儿还怯生生地沾满血污,非常幼小。要么就是重新打开:虽然新的打开方式,不过是急性肠胃炎、皮肤过敏和一个油嘴滑舌的已婚男医生。 但是。能打开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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