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长安  作者:张明扬

作为高仙芝的幕僚,岑参并没有跟着去怛罗斯,躲过了战败等一连串厄运。

天宝八载(749),蹉跎半生的岑参挥别长安,西出阳关奔赴安西,任高仙芝的掌书记。这一年,他三十五岁。

正当岑参盼望着仕途能够通过追随高仙芝扶摇直上时,高仙芝因怛罗斯战败被解除了安西节度使之职,无枝可依的岑参只得东归长安。

盘桓长安期间,天宝十一载(752)秋,岑参同杜甫等五人一同登上了大雁塔。登塔时的岑参沉浸在佛理的超脱虚空之中,大有勘破了仕途浮沉的意思: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节选)

岑参的“誓将挂冠去”终究只是说说。盛唐诗人的经典套路,就是酒醉时、愤懑时写诗表达出世的哀莫大于心死,但常态还是忍不住谈家国情怀和仕途追求。

天宝十三载,岑参得到了任北庭都护、伊西节度使封常清的赏识,义无反顾地跟随这位伯乐再度出塞。在北庭,岑参见证了封常清带给盛唐的最后军事荣耀,写下了《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首》,满满的壮怀激烈。

天宝十三载,岑参还写下了号称盛唐边塞诗压卷之作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这种慷慨豪迈、奇伟壮丽只属于盛唐:

北风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

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

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

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

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

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

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

雪上空留马行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天宝十一载秋,与岑参、杜甫等人一起登上大雁塔的还有高适,他也和岑参一样作看破红尘、无心仕途状,说什么“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这一年,他已四十九岁。八年前,高适曾是李白、杜甫这两位巨星相遇的见证人。

登塔后没多久,落魄半生、报国无门的高适甚至比岑参更快找到了自己的伯乐——在这一年秋冬之季,高适追随哥舒翰一路向西,到河西节度使幕府任掌书记。高适西行前,为他送行的杜甫写下了《送高三十五书记》,诗中有深情厚谊,也艳羡有加。

天宝十二载(753),哥舒翰率大军从吐蕃手里收复九曲(今青海、甘肃相邻处),被李隆基进封为西平郡王,与安禄山的东平郡王东西双峰对峙。

高适为西平郡王写下《九曲词三首》,雄壮不下岑参:

许国从来彻庙堂,

连年不为在疆场。

将军天上封侯印,

御史台上异姓王。

——《九曲词三首》之一

在天宝末期,高适和岑参都选择了将自己的个人命运与帝国开疆捆绑在一起,是吉卜林式的“帝国鼓手”。

皇帝好大喜功,宰相逢君之恶,边将建功心切,诗人歌颂军功,在彼时的大唐边疆,皇帝、宰相、边将和诗人组成了一个自驱动的盛世军功名利链,日夜旋转,将开边大业次第推向国力极限,直至反噬盛世。

杜佑在《通典》中一语中的:“我国家开元、天宝之际,宇内谧如,边将邀宠,竞图勋伐。”

在这样畸形的政治生态下,可以用和谈解决的边境争端被激化成了战争,规模不大的边境战争被升级成了生灵涂炭的大战。

在盛唐歌颂军功的边塞诗中,高适的《李云南征蛮诗》可能是争议性最大的。争议不在于高适创作水平如何,而在于他居然赞颂了一场由杨国忠主导的“邀宠”之战,更别说,这还是一场惨败:“圣人赫斯怒,诏伐西南戎。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廉蔺若未死,孙吴知暗同。相逢论意气,慷慨谢深衷。”在高适笔下,杨国忠和败军之将李宓竟有了古之贤相名将之风采。

天宝十三载(754)六月,杨国忠为报三年前征伐南诏惨败之仇,在各项战备工作都不充分的状况下,强行派李宓率七万大军二征南诏。南诏见唐军势大,采取坚壁清野、闭城不战的策略。待到远征军粮尽,士兵因为疫病和饥饿而死的人数达到了十之七八,李宓只得被迫撤军,途中又遭到了南诏军队的追击,唐军险些全军尽没。

两征南诏,唐军前后的损失高达十余万人,《资治通鉴》甚至说“前后死者几二十万人”。如果说唐对西北用兵尚兼具巩固国防和大国争霸的双重功能,那么两征南诏就是典型的“邀宠”式穷兵黩武,是杨国忠在天宝末年破坏性最大的误国乱政之一。两场败仗,不仅破坏了政治生态,还耗尽了盛唐的最后元气,在安史之乱的前夜平白损失了一支本可用于平叛的生力军。

为这样一场不义之战和惨败写赞歌,高适将自己和边塞诗均置于一个尴尬的处境。事实上,在盛唐边塞诗人笔下,歌颂军功自然是他们的正统人设,或许也可以视作“职务行为”,但他们对战争的态度也是时有游移踯躅的。比如号称边塞诗人先驱的王昌龄,笔下不仅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样奋发进取的句子,也有“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样的“反边塞”句子。

不仅是边塞诗人,对于玄宗朝无休止的开边,李白和杜甫也始终在犹疑与抵牾着。李白写过《塞下曲》和《从军行》这样的类边塞诗,也有过“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汉家兵马乘北风,鼓行而西破犬戎”“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之类的铁血句子。

杜甫写过求官诗《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这位鲜于京兆就是一征南诏的主事者鲜于仲通;也曾写下《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吹捧哥舒翰是玄宗朝第一名将。困顿中的杜甫很可能是受到了先行者高适的刺激,明确表达了也想追随哥舒翰西行建功的意愿。当开边成为帝国最大的政治,有志于仕途的士人就不得不将自己的政治命运向开边靠拢,此时所谓价值观往往就不是优先级。昨日写诗暗讽,今日投诗求官,这不仅是常态,也并没有后世想象得那么龌龊和精神分裂。这也正如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所说:“检验一个人的智力是否属于上乘,只需看其脑子里能否同时容纳两种相反的思想而无碍于其处世行事。”

在盛唐诗人中,人设和边塞诗人最不搭的可能就是富贵闲适、寄情辋川的王维了。但他也有若干首边塞诗,有些甚至还列为边塞经典: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使至塞上》

就字面意义而言,边塞诗人最符合“诗和远方”的定义,但他们奔赴远方却是为了功业名利,身在边塞却心系长安。

在盛唐时代,“开边”并非是一个简单的褒义词或贬义词,李杜身上也有着盛唐诗人共有的那种万丈豪情,他们也曾醉心于盛世军功,或者说,李杜反对的不是战争本身,而是天宝末年愈演愈烈的兵连祸结。

将李杜定义为“反战诗人”很可能是后世的阐释过度、主题先行了,但无论历史情境多么复杂,盛唐时代最激烈、最痛切的“反战诗”就分别出自李杜手中: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李白《战城南》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是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杜甫《兵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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