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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弃长安 作者:张明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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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甚至险些成为安禄山的入幕之宾。 天宝十一载(752)秋冬间,也就是杨国忠登顶右相那段时间,李白孤身来到安禄山治下的幽燕地区。李白此行的主要触因是,他的朋友何昌浩前一年从幽州写信过来,意气风发地描述了他在安禄山麾下的从军生涯,牵动了李白长久以来被喝酒和修道压制着的建功立业之志。他终究忘不了天宝初年在长安宫廷的荣耀与败走,年过五十的他也明白,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从军建功的机会。[参见[美]哈金《通天之路:李白传》,汤秋妍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2月第一版,247—249页。] 李白不可能不知道,无论是追随安禄山,还是远赴幽燕地区,都存有巨大的风险。据说李白的第二任妻子宗夫人强烈反对夫君的幽燕之行,但她拦不住一直都是无脚鸟的李白。 宗夫人深深依恋着比她大二十多岁的李白。天宝九载(750),他们在位于睢阳一带的梁园结婚,巧合的是,这里正是六年前李白、杜甫、高适三人同游之地。李白和宗夫人甚至还有一个“千金买壁”的爱情传说:早在李白、杜甫、高适的那次梁园行时,宗小姐就对李白情根深种,花一千两银子买下了李白题写《梁园吟》的那面墙。当然,这很可能只是个传说。 纵然“梁园之恋”有万般美好,刚刚安顿下来的李白结婚一年后就已按捺不住远游的生命冲动,正应了那句也出自梁园的典故: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李白从来都不是一个很有家庭归属感的男子,这样的评价或许过于现代了,日本女学者笕久美子甚至将李白视作渣男,认为“李白身为一家户主,或作为一位丈夫,是指望不上、靠不上的;他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与家庭不相称的人”[参见[日]笕久美子《李白结婚考》,转引自周勋初《李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第一版,126页。]。哈金说的可能更有同理心:“李白的家园实际上永远是在途中,诗人生命的本质存在于无尽的漫游中。”[参见[美]哈金《通天之路:李白传》,汤秋妍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2月第一版,244页。] 李白和宗夫人的婚姻是基于互相爱恋,除了诗歌,两人还有共同的宗教信仰,宗夫人的道教修为甚至比李白还要深。宗夫人的师父叫李腾空,是李林甫之女,李白对所谓“奸相之女”这层关系并不在意,他曾陪宗夫人去深山探访李腾空,还给李腾空写过两首诗。 宗夫人也是宰相之后,或者说也算是奸相之后,她的祖父宗楚客曾三任宰相,被即位前的李隆基在政变中诛杀。说起来,李白的结发妻子许氏也是相府之女,许夫人的祖父是唐高宗时代的宰相许圉师。李白与婚内身故的许夫人生了两个孩子,男孩叫伯禽,女孩叫平阳。 李白两度联姻相府,这当然不是什么巧合,但也并非是什么攀附权贵,这两家相府也都处于某种失势状态,并不能对李白的仕途有所助益。李白的这种婚姻偏好,可能更多的是满足他对门第观念的认同和向往。玄宗朝虽是世家大族权力渐趋衰落之时代,但在文人的观念中,门第仍然保有其重要地位。李白同时代的盛唐诗人中,王维出身河东王氏,杜甫出身京兆杜氏,崔颢出身博陵崔氏,王之涣归宗太原王氏,都是根基深厚的望族。李白虽生性豁达潇洒,但始终勘不透“门第”这一关,出道时便自称陇西李氏之后,和李唐皇室共享飞将军李广这个祖先,但很多证据表明,李白家族很可能存在冒称和攀附大族之嫌,即使在同时代,李白这个“陇西李氏之后”恐怕也是世家子弟口中的哂笑对象。 在此种缺乏世家认同的情境之下,李白在婚姻选择上更加偏好望族,也就不难理解了,很可能是心理补偿大于功利考虑。当然,这和李白追求爱情也并不那么矛盾。为了联姻名门,李白甚至不惜做赘婿,有种流行的说法是,李白这两次婚姻都是入赘相府,两次婚后都住在女方家里,因此再婚时也没能把伯禽和平阳接到身边。[参见周勋初《李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第一版,142页。] 但人之为人,李白身上自然也有功利的一面。李白的幽燕之行本就是奔着安禄山去的,可以这么说,如果他发现安禄山并没有造反之意,李白至少并不排斥追随安禄山这个选项,否则他又何必千里走单骑。从本质上,这和高适追随哥舒翰、岑参入幕封常清并无多少区别——依依眷恋仕途而已。 如果执意认为李白起意追随安禄山是件有辱斯文之事,那么人设更为至正的杜甫也曾在《进〈封西岳赋〉表》一文中吹捧杨国忠“维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但这显然也无损于杜甫此前在《丽人行》中对杨氏家族的尖锐刺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杜甫愤恚权贵是真,求官心切也是真。在侘傺困顿甚至生计无着的状态下,不加选择地求官于各方权贵本就是盛唐诗人的共同行为模式,这自然是功利和钻营,但更是无法以寄情山水自欺的用世之心,是杜甫笔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行道之志,这又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呢? 在去往幽燕的路上,李白对朋友的解释带有了一些“深入虎穴”的自我刻画,“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但他在天宝十一载秋冬间到了范阳节度使治所之后,却正好错过了入长安觐见的安禄山。李白此时的心态是庆幸还是遗憾,还是兼而有之,我们不得而知,但李白在引荐人何昌浩的安排下,顺势周游了幽燕地区。 李白在游历中亲身领略到了安禄山大军的锐气和军威,在《出自蓟北门行》一诗中盛赞安军“推毂出猛将,连旗登战场。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甚至还天真地想象他们还将为国建功,“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在幽燕,尽管李白看到了暗流涌动,但他此时又岂能知道,三年后,安禄山这支大军将以另外一种方式“行歌归咸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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