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长安  作者:张明扬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初九,一个寒冷的北地早晨,安禄山带着十五万人在范阳敲响鼙鼓。这群人血气方刚,野心勃勃,生命旺盛,他们意识到自己实力的强劲,草原狼头旗和汉家“功名只在马上取”之双重尚武文化哺育了他们。

在唐人眼中,安史之乱是一场不易阐释的百年未有之丕变——毕竟,鼙鼓敲响于天宝盛世的巅峰。除了传统的忠奸观和流于表面的制度反思之外,文人更迷恋于谈论天生异象和不祥之兆;他们不相信帝国之衰落会悄无声息地降临,更信奉阴阳五行学说下的“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任何能展露“预言”苗头的东西都会被无限渲染。

人类过于厌恶不确定性,所以对成败都希冀找到符合自我叙事的归因。

比如《东城老父传》中提到斗鸡,李隆基属相为鸡,又喜欢斗鸡,“兆乱于太平矣”;《开元天宝遗事》一书就列了三个不祥之兆:武库中刀枪自鸣、风流阵[李隆基与贵妃让宫女列阵打仗,作为宫闱嬉戏。]、泪妆[嫔妃将脸颊涂抹上白色脂粉,称其为“泪妆”。];据《开天传信记》记载,李隆基的大哥宁王李宪从新曲中听出作乱犯上之兆,“及安史作乱,华夏鼎沸,所以见宁王审音之妙也”。就连两唐书也在《五行志》中罗列了若干如金石自鸣、武库火灾、巨蛇现身、白日大雾等异象。只能说,李隆基君臣“辜负”了这些如此明显的动乱预兆。

不过,与其说朝廷错过预兆,不如说安禄山的保密工作做得毫无破绽。除了次子安庆绪之外,只有严庄和高尚这两位谋主、将军阿史那承庆等寥寥几人全程参与了起兵密谋,连史思明都没进入这个谋反小圈子,和其他高级将领一样不知内情。

从八月开始,安禄山进入了最后备战阶段,屡飨士卒,秣马厉兵。起兵前几天,安禄山才召集全体高级将领,诈称自己手上有一封刚刚收到的密旨,奉旨带兵入长安诛杀杨国忠以清君侧。安禄山宣旨后,众将相顾愕然,但没人敢发出异议。

范阳当地父老试图劝谏安禄山,安禄山竟然也没勃然大怒,还让亲信严庄带话说:“我起兵是忧国之危,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从这也可以看出,安禄山很注意维护自己在河北根据地的公众形象,即使造反也想找个合适的理由,不想以“反贼”面目示人,而事实上,苦心经营河北十余年的安禄山在河北的威望非常高,甚至死后很多年还被当地人视作“圣人”。河北,顾名思义就是黄河以北,又称河朔,其辖区除了今天的河北省大部以外,也包括了北京市和天津市的一部分,还有山东省黄河以北部分。

但在军中,安禄山宣誓起兵后便实行令行禁止,公告全军称:“有异议煽动军人者,斩及三族!”

尽管安禄山声名狼藉,三百多斤的体重令他不像是披坚执锐的战将,也缺乏规划长远战略的能力,但从他起兵时的各项军事部署来看,安禄山绝对当得起“名将”二字。

第一,安禄山的战前准备称得上未雨绸缪。除了补充军备和战马之外,安禄山花了很大精力与亲信研究、确定作战计划,特别是对从范阳到洛阳这条进攻主路线的地形、道路和进攻日程进行了缜密调查和规划,《新唐书》说其作战地图“山川险易攻守悉具”。安禄山在将作战地图一一交给一线将领时,还郑重交代:“谁违背作战计划,立斩。”

第二,安禄山采用了声东击西的惑敌战术。按照安禄山的作战计划,大军主力将从范阳一路南下,强渡黄河进入河南境内后,再转而向西,沿着洛阳—潼关—长安这一路进攻。但安禄山大军南下前,却派了一支二十人的轻骑西进奇袭太原,欲趁乱劫持太原副留守。安禄山对这一规模极小的奇袭很可能并未寄予太大希望,但他想制造一个战略假象:主攻路线是从范阳向西攻取太原,然后沿高祖李渊当年走过的路线,从太原出发夺取长安。[参见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人民出版社,2015年3月版,469页。]

第三,加强后方守备。在亲率十五万主力大军倾力南下之时,安禄山在麾下三镇也留下了可观的守备力量,范阳、平卢和大同三处各派专人留守,以防后院起火,殃及军心。从后续的战事发展来看,安禄山的预感是准确的,河北后方果真一度被唐军攻破,如果安禄山起初部署的守备力量更薄弱一些,那恐怕就不是之后的局面了。

安禄山此次起兵兼具了“地方军将叛乱”和“胡人乱华”两大特质,传统的历史叙述更喜欢强调第一点。但其实,这两大特质对安禄山起兵初期的军事“辉煌”都有突出贡献。

先说地方叛乱,玄宗时代的军事体制已从“内重外轻”转化为“内轻外重”,军事力量高度集中于边镇,这一点稍后还会详细说到。这里我想着重说的是历史渊源,李唐开国时,虽在河北扫平了窦建德,但从怀念窦建德到怀念接力起事的刘黑闼,河北人对李唐关中政权的离心力一直高于帝国其他地域,学者仇鹿鸣曾精彩地概括说,“河北相对而言长期处于帝国政治版图的边缘,这种文化上的‘异质感’并非缘于河朔三镇的成立,而可以追溯到安史之乱前”[参见仇鹿鸣《长安与河北之间:中晚唐的政治与文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11月第一版,326页。]。

在安禄山集团中,除了胡族兵将“主武”之外,“主文”的河北士人也成为起兵的另外一大依托,他们共同构成安史集团的两大中坚力量。安禄山身边的两大谋主——严庄和高尚,均是仕途失意的河北士人背景,自外于两京的主流士大夫社会,可被定义为“帝国文化版图上的边缘人”[参见仇鹿鸣《长安与河北之间:中晚唐的政治与文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11月第一版,25—26页。]。

从窦建德开始,“长安与河北”这一历史逻辑被安禄山、史思明所承袭,再为藩镇割据中的魏博、幽州等河北藩镇所光大,成为贯穿盛唐—中唐—晚唐时代的核心政治主题之一。

再说“胡人乱华”。这一说法最早可能是由陈寅恪先生提出的,他认为安史叛军的强大实力源于其乃自成一系统的最善战的民族,“安禄山利用其混合血统胡人之资格,笼络诸不同之善战胡族,以增强其武力”[参见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译林出版社,2020年3月第一版,217页。]。

在安史叛军中,安禄山以下的高级将领多是胡人背景。安禄山和史思明都是出自营州(今辽宁省辽西地区)的粟特人,何千年和安守忠是粟特人,安忠志和张孝忠是奚人,孙孝哲是契丹人,阿史那承庆和阿史那从礼看姓就知道是突厥王族,田承嗣是胡化汉人。之前曾提到过,天宝十四载二月,安禄山曾一次性以蕃将三十二人取代汉将,完成了军队高层内的“胡人化”迭代。

除了中高级将领,安禄山麾下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也由胡人组成。这支被称作“曳落河”的精锐近卫军,由安禄山历年从同罗、奚和契丹的降兵中遴选而出,总人数达到八千余人,被安禄山收为“假子”(义子),在安史之乱中担当了冲锋陷阵的攻坚重任。

安禄山集团的胡人背景,特别是粟特人背景,还给起兵提供了强大的财政支持。在唐代,但凡提到“胡商”这个词时,大概率说的就是粟特商人,他们构筑起了横跨中原、蒙古高原乃至中亚各地的商业网络。甚至可以说,“丝绸之路贸易的统治者是粟特人,粟特语是当时的国际语言”[参见[日]森安孝夫《丝绸之路与唐帝国》,石晓军译,北京日报出版社,2020年1月第一版,77页。]。正是凭借粟特人的国际贸易网络带来的巨额资金,安禄山才得以从容地打造了这支装备精良的多民族大军。

安禄山这支大军,从地域文化心理上与李唐关中政权长期扞格不入,从民族构成上又主要以胡人和胡化汉人组成,无论在忠诚度、向心力还是战斗力上,都是一支与安禄山形成了利益和情感绑定的强军,更是李隆基的宿命之敌。

作为中国古代战争的一个基本规律,如“私兵”“部曲”和“家军”这样建构在私人关系上的军队,其黏性、凝聚力乃至战斗力,要远比依托于“国家—个人”这种虚无联系上的所谓“正规军”要强得多。事实上,历代所谓“正规军”更多的时候就是“混口饭吃者”的集合体,而玄宗时代的唐朝中央军是不是如此,等会儿将会谈到。

当风暴形成,安禄山大军将呼啸而至,沛然莫之能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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