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长安  作者:张明扬

六月十五日清晨,李隆基一行准备从马嵬驿出发。前一天,兵变从午后一直闹到傍晚,他们只得留在马嵬驿过了一夜。

但队伍这次又不肯前行了,禁军将士提出:“蜀地是杨国忠的势力范围,军官和官吏都是他的人,怎么可以去?”不去蜀地,那去哪儿呢?禁军内部也没有达成共识,有人说去河西、陇右,有人说去朔方灵武,有人说去太原,还有人甚至提出,干脆哪儿也别去了,一起调头杀回长安,与京城共存亡。

李隆基自然还是想入蜀的,但昨天兵变的血光仍历历在目,他深知众怒难犯,不愿对入蜀与否过早表态。昨日在兵变中勇于任事的韦谔又站出来说:“回长安,就必须有足够的守城兵力,但眼下我们兵力薄弱,不如暂且先到扶风(今陕西省宝鸡市),再妥善讨论下一步的行程。”

这个搁置争议的折中方案得到了李隆基及禁军的青睐。但队伍往扶风方向没走出多远,又被迫停了下来。

这次出状况的倒不是禁军,而是道路被当地父老堵住了,也就是史书中著名的“遮道请留”。父老们凄婉地向李隆基请愿:“长安宫阙是陛下居所,历代陵寝是陛下祖坟。现在连居所和祖坟都被抛弃了,陛下又能往哪里去呢?”

李隆基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忍痛继续西行,但让太子李亨留在后面继续宣慰民众。民众见皇帝去意已决,便竭力挽留太子:“陛下既不肯留,我等愿率子弟追随殿下征讨叛贼,收复长安。倘若殿下和陛下都去了蜀地,那么中原百姓还能指望谁呢?”须臾之间,就聚集了数千人之多。

正当李亨以“去留要让陛下决定”等理由推托,一边流泪一边“跋马欲西”时,又有三个人拦下了李亨:他的两个儿子李俶、李倓和宦官李辅国。

建宁王李倓与李辅国拉住李亨的马说:“今日殿下如果跟随陛下入蜀,叛军必定烧毁蜀地与关中的栈道,如此一来,无异于把中原拱手让于叛军。人心一旦离散,就很难重新聚拢,到时候悔之晚矣!为今之计,只有集结西北边军,再召回人在河北的郭子仪和李光弼,并力东讨叛军,克复两京,削平四海,使社稷宗庙转危为安。到那时,殿下再清扫宫禁,迎回陛下,这才是孝之大者。又何必执着于区区父子温情。”

这一说法最有价值之处在于,不仅相当准确地预见了日后的平叛进程,而且还给李亨的分兵自立找了一个“移孝作忠”的稳妥理由。李亨可能等的就是这个理由,随即定计放弃入蜀,派广平王李俶去禀报李隆基。李隆基带着队伍西行了一段路后,就停下来等李亨,久候不来,最后等到的却是儿子自立门户的消息。怅然若失的李隆基一边感叹着“天也”,一边将后军两千人划拨给李亨,并告谕将士说:“太子仁孝,足以担当社稷,你们要悉心辅佐。”

在此,《资治通鉴》中有一个李隆基“且宣旨欲传位,太子不受”的记载。但从之后李隆基、李亨父子围绕皇权的激烈政争来看,李隆基传位的说法大概率不是事实,很可能是司马光为了维持皇家体面,苦心替李亨之后自行称帝找合法性。

如果说马嵬驿之变是否由李亨幕后操纵尚存很大争议,那么,关于“遮道请留”是由李亨一手策划的争议则小得多。《旧唐书·李辅国传》中就有“预谋”的蛛丝马迹,“至马嵬,诛杨国忠,辅国献计太子,请分玄宗麾下兵,北趋朔方,以图兴复”。

有一种说法是,从马嵬驿之变到遮道请留,再到灵武称帝,这三大步骤构成了李亨的称帝三部曲。马嵬驿之变后,李亨如果继续跟随父皇赴蜀,今后太子地位能否保住都是未知数,因此尽快与李隆基分道扬镳在所难免[参见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人民出版社,2015年3月版,530页。]。遮道请留的高明之处在于,既可实现李亨另立山头的意愿,又能以民意为幌子营造李亨的被动无奈,避免父子公开交恶,更可为李亨之后的自行称帝预备必要的舆论基础:顺应民心。

而所谓李隆基分兵两千给李亨,可能只是事后的政治追认而已,并无实际意义。李隆基分或不分,这支军队此时都在李亨的掌控之中,这可以看作李亨策划遮道请留的实力基础。分兵之后,太子身边的军队人数已超过了李隆基的幸蜀团。

但还有一种说法是,李隆基之所以默许李亨分兵,除了无力挟制之外,还想“借此分散安禄山叛军的注意力,在长安西北牵制叛军,从而确保自己安全入蜀”[参见黄永年《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7月第一版,356页。]。只是不知道,李亨有没有把这一点“算计”进遮道请留的谋划中。

与李亨分兵后,李隆基一行继续西行,于六月十七日抵达岐山,但有情报说叛军前锋已经逼近,流亡朝廷不敢驻留,又一口气奔至扶风。

但在扶风,禁军上下又闹起了情绪,人心浮动,各怀算计,散播着各种牢骚话,连直接攻击皇帝的“不逊流言”都满天飞。此次闹事已经是马嵬驿之变以来的第三次,但这次背后倒没隐藏着陈玄礼、高力士,更别提已分兵而去的李亨,而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放在了流亡朝廷所有人面前:下一步往何处去?毕竟,按照几天前制定的折中方案,到了扶风就该有最后的说法了。

李隆基移驾剑南的心意早决,他只是拖延着不敢表态而已,但此时再也无法以拖待变了。但面临禁军对幸蜀的强烈反对,李隆基进退维谷,陈玄礼也无以为计,眼看再不决断,兵变即在顷刻。

恰在此时,蜀地进贡的十余万匹彩帛运抵扶风。李隆基立时下令将全部彩帛陈列于庭院中,召集禁军官兵围观,并对他们发表了一通富有感召力的悲情演说:“朕这些年来昏聩颟顸,用人失当,导致逆胡叛乱,被迫流亡远避。朕知晓,卿等仓促随朕弃长安而走,被迫诀别父母妻子,一路跋涉至此,劳苦至极,朕实在是愧对众卿。蜀路阻长,且郡县褊小,恐怕也供养不起我们这么多人马,朕现在准许众卿各自还家,朕就和皇子、皇孙、中官们继续前行入蜀吧,相信我们可以自己走到。今日朕与诸卿就此别过,你们把面前这些彩帛给分了,作为归途的盘缠。你们回家后,见到父母和长安父老,请代朕表达问候。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说这番话时,七十二岁的李隆基潸然泪下,这固然是政治策略,但也是大难后的忏悔和共情。演说前还游移于兵变边缘的禁军士卒们百感交集,千人同哭,向李隆基郑重立誓:“臣等死生追随陛下,不敢有二心。”李隆基沉默良久,最后说:“去留听卿。”

在之后的入蜀之路上,这支随行禁军忠实履行了承诺,再无任何不测事件发生,直至七月二十八日抵达成都。

与李隆基各奔东西之后,李亨也同样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重大抉择。在马嵬驿,长子广平王李俶第一个挑明了问题:“天色已晚,此地不可久留,我等打算去往何方?”三子建宁王李倓向李亨建议:“殿下曾作为亲王遥领朔方节度使,朔方文武官员每年都会进京拜见,我借此多少熟悉了一些人。如今,河西、陇右两镇的军队主力在潼关跟着哥舒翰或败死或降敌,那些留在河西、陇右的人大多都有父兄子弟在叛军中,如果我们去河西、陇右,很难确保他们没有异心。相比之下,朔方不仅距离马嵬驿不远,而且军容鼎盛,眼下叛军可能刚刚进占长安,正忙于烧杀抢掠,无暇攻城略地,我们应利用这个时间急速赶往朔方,再稳妥规划平叛大业,这才是上策。”

建宁王一番话说动了众人,随后,李亨带兵向西北偏北的朔方进发。不过,李亨一行人此时对朔方尚无把握,道阻且长,无问西东。

李亨的兴复大业开局不利。李亨军刚从百姓中招募了三千余人,便在渭水岸边遭遇了从潼关溃退下来的一支败军,可能因为是晚上,双方都误认为对方是叛军,激战过后,两军都元气大伤。李亨归拢了两边的残部,在渭水找到一处水位较浅之地,骑马渡河,无马可乘的士兵泅渡不成,只得洒泪与太子挥别。

渡过渭水后,李亨率军经奉天(今陕西省咸阳市乾县)北上,一昼夜疾驰三百余里,等六月十六日到新平(今陕西省咸阳市彬州市)时,士卒与装备已亡失过半,只剩下了数百人。进入新平后,李亨听闻太守刚刚弃城而逃,即刻命人追击格杀。当天,李亨又进至安定(今甘肃省平凉市泾川县),太守也逃之夭夭,李亨再次派人将其捕杀。

李亨这一路,狼狈至极,不堪之状有甚于李隆基刚出长安时。分兵时所谓的“军心、民心可用”显得如此空泛,一路只见败兵和逃官,连他们自己也在逃亡中。

一直到六月十九日,李亨抵达平凉,终获喘息之机。平凉是产马地,李亨军在当地征集了数万匹战马,又募兵五百余人,“军势稍振”。

数日后,朔方留后杜鸿渐和节度判官崔漪等多位朔方官员,敏感地觉察到了这是一次“从龙”和拥立的绝佳政治机遇,“平凉散地,非屯兵之所,灵武兵食完富,若迎太子至此,北收诸城兵,西发河、陇劲骑,南向以定中原,此万世一时也”。因此他们立时派人赶赴平凉,向李亨呈上了一份有关朔方各项情况的报告,以示朔方效忠之意。此时的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正领兵在河北与叛军鏖战。

之后,杜鸿渐又亲自赶到平凉迎候李亨,自荐朔方:“朔方军乃天下劲旅,如今吐蕃请和,回纥内附,各地郡县很多都在坚守拒贼,等待反攻。殿下只要前往朔方,重整军队,同时传檄天下,招揽忠义之士,则平叛指日可待。”此时刚刚被任命为御史中丞的裴冕恰好身在平凉,也极力向李亨推介朔方。

李亨集团本就已初步决定了将朔方作为中兴基地,但对是否能得到朔方军的支持是走一步看一步的,甚至是听天由命的意思。殊不知,朔方官员竟如此主动地投靠输诚,还提供了朔方“兵食完富”的信息,那李亨还有什么值得瞻顾犹疑的呢?

去朔方,去朔方治所灵武。

几乎就在李亨北上灵武的同时,六月二十三日,也就是李隆基弃长安的十天后,叛军兵不血刃地占领了未设防的长安城。

据《资治通鉴》载:“(叛军)既克长安,自以为得志,日夜纵酒,专以声色宝贿为事,无复西出之意,故上得安行入蜀,太子北行亦无追迫之患。”

灵武将是李亨的龙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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