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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和寿终正寝之梦切尔诺贝利的祭祷 作者:S.A.阿列克谢耶维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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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自由……我觉得自己在那里是一个自由人…… 您惊讶吗?我看出来了……您惊讶……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理解这一点。我听到过,他们那些打过仗的男人一喝酒,就会回忆往事,说那时的自由,说那时的飞行。不能后退一步!这是斯大林的命令。还有内卫执法部队。当然……那是历史了……但是你必须开枪,你才能活下来,才会获得应得的二两白酒,还有马哈烟……你可能死上一千次,被炸成碎块,但是,假如你够卖力气,你能设法骗过所有的人,骗过魔鬼,骗过班长、营长,还有那些戴着头盔、手持刺刀的陌生人,你再向至高无上的神祈祷,这样,你就可以活下来! 我曾经站在反应堆上……站在那里就像在前线的战壕里一样。恐惧和自由同在!你要尽一切可能活下去……在正常的生活中你是不会理解的。我们平时被教导,时刻为战争做准备,然而我们的意识上还没有准备好。我没有准备好……那天,我和妻子约好了去看晚场电影……两个军人来到厂里,对我说:“你能分清柴油和汽油吗?”我问:“你们要派我去哪里?”“哪里?还能去哪里?去切尔诺贝利当志愿者。”我是火箭燃料专家,这是一项保密专业。他们直接把我从厂里带走了,我身上就穿了一件T恤衫,他们连家也不让回。我说:“我得告诉妻子一声。”他们回答说:“我们会通知的。”车上已经有十五个人,都是预备役军官。我很欣赏这些男人:需要我们去就去,需要我们工作就去工作……让我们去反应堆,我们就爬到反应堆顶上去…… 已经被疏散的村子旁边是一座座瞭望塔,上面有持枪的士兵。子弹上了膛。路口有路障。一块牌子上写着:“道路污染,严禁通行与停留。”树木是灰白色的,是因为喷洒了消除辐射污染的白色液体,就像落上雪一样。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刚开始几天,我们不敢坐在地上,不敢坐在草地上,我们在外面都是快步地跑,而不是走,一有车子驶过,就马上戴起防毒口罩,换班下来就坐在帐篷里。哈哈!几个月之后……一切都归于正常,习惯了,这就是你的生活。我们还去树上摘酸梅,在河里下网捕鱼,那里的狗鱼,啧啧,好大个!还有鲷鱼,晒干了下酒。你大概听别人也说过这些吧?我们踢足球,游泳!哈哈……(又笑起来)我们相信命运,在内心深处我们都是宿命论者,而不是药剂师,不是唯理论者。这就是斯拉夫人的心态……我相信自己的命运!哈哈!我成了二级伤残……很快就病倒了。该死的辐射病……当然……我甚至连去诊所的医疗卡也没有。让他们见鬼去吧!这种心态不只我一个人有…… 我是个军人,我闯进别人的家里,把人家的房子封起来。这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在偷窥别人……在那些不能播种的土地上,被锁在家里的奶牛,一直在用头撞门。牛奶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这样的感觉很奇妙!在那些尚未疏散的村子里,农民们酿烧酒,然后卖给我们。我们手头有不少钱:薪水是以前的三倍,每天的津贴也是原来的三倍。后来我们接到命令:会喝酒的人要留下来参加第二期任务。你说,伏特加有用,还是没用?至少有心理上的作用……我们对这个偏方深信不疑……当然了……农民的生活很简单:播种,作物成长,收获,剩下的就听其自然了。沙皇的事与他们无关,政府的事也与他们无关……管他什么中央委员会第一书记、总统……还是宇宙飞船和核电站、首都的游行,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根本不相信世界会在一天里就翻过来,他们会从此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切尔诺贝利的世界……他们哪里也不会去。有的人吓得生了病……但他们不会顺从,他们想像从前一样生活。他们偷偷地带走原木,摘下还泛青的西红柿带走。罐头破了,就重新做一个。不就是毁掉、埋葬、变成垃圾吗?我们干的不也是这件事吗?废止他们的劳动,废止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我们就是他们的敌人…… 我想去反应堆抢险。“别急,”他们提醒我,“到复员之前最后一个月,他们会把所有的人赶到顶上去。”我们干了六个月。确切地说,前五个月我们协助疏散,但第六个月我们被派到反应堆下面了。在反应堆的房顶上,有人开玩笑,有人严肃地讨论……就算我们能再活上五年……七年……十年……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常常就说五年。这个数字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争吵,没有人惊慌。“志愿者,向前一步!”大家都向前迈了一步。指挥官面前有一台监视器,他开启监视器,屏幕上就出现反应堆顶上的图像:石墨的碎块,熔化的沥青。“你看,小伙子们,看到那些碎块了吗?你们要把它们清理干净。就在这个位置,要打一个洞。”时间只有四五十秒,按照规程是这样。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跑过去、装车、抛下来、返回。一个人装满小推车,再换别人倒下去。我们把垃圾往废墟的洞里抛,但不许往下看,不能看。不过大家还是看了。报纸写道:“反应堆上面的空气是清洁的。”大家看到都笑起来。都是屁话!空气清洁,可我们在上面已经吃够了辐射剂量。他们给了我们几只剂量计。第一只,测量上限是五伦琴,才一分钟,指针就打到头了。第二只像一支钢笔,可以测一百伦琴,在个别地方也同样超量程了。他们说,五年内不能要孩子——假如五年内没有死的话……哈哈!(笑起来)在那里什么笑话都有……但没有争吵,没有惊慌。五年……我已经活了十年……哈哈!(又笑起来)他们给我们发了奖状。我有两个奖状……上面有各种图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红旗……有一个小伙子不见了,大家以为他跑了。过了两天,在树丛里找到了他,他上吊死了。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你会理解的……政治部副主任来了,他的说法是,他收到家里的一封信——妻子背叛了他。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再过一周,我们就复员了,却在树丛里找到了他……我们的一个厨师,他很害怕,不敢住在帐篷里,他住进了仓库,在黄油和肉罐头箱子下面挖出一个床位,带着自己的床垫、枕头就去了……他住到了地底下……后来上面发来一个通知:召集一个新的支队,全部要去反应堆房顶。其他人都已经在顶上了,还是人手不够!这下好了,找到了他。他只上过一次顶,现在也是个二等残废……他经常打电话给我。我们没有中断过联系,我们互相支持……为了共同的记忆,记忆会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你就这样写下来…… 报纸在说谎……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们给自己缝制铠甲、铅衬衣,铅内裤,关于这些事,我在哪里也没有读到过。我们领到的只是喷了铅的橡胶大褂,但是我们都给自己做了铅内裤……我们当然很看重这件事……在一个村子里,别人指给我们两处秘密“约会”的房子……离开家的男人们,六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会出现这样极端的情况。所有人都去了。当地的女孩在那里走来走去,一边哭泣,说她们都要死了。我们都穿着铅内裤……就穿在裤子外面……您写下来…… 再来讲几个笑话:他们把美国的机器人派到顶上,工作了五分钟就停下来了;又派去日本的机器人上去,干了九分钟就停止工作了;最后派去俄罗斯机器人,足足工作了两小时。这时对讲机里说:“伊万诺夫列兵,你可以下来抽根烟了。”……哈哈!(大笑) 我们上反应堆之前,指挥官指示……整理列队……有几个小伙子抱怨:“我们都已经去过了,该让我们回家了。”我的工作是与火箭燃料和汽油打交道,但他们还是把我派到了顶上。我也默默接受了。我想,是因为我好奇,想上去,而这些人并不乐意。指挥官说:“我们的志愿者都要去顶上,不想去的人出列,检察官会找你们谈话。”这几个小伙子站在那里,商量了一会儿,还是接受了。我宣过誓,就是说,我在旗帜面前跪下过……我相信,这一点用不着怀疑,他们肯定会把你送上法庭,判刑。传言说,会被判两三年徒刑。但同时,如果士兵受到的辐射超过二十五伦琴,他们也会因为全队人员受到过量辐射而把指挥官送去坐牢。所以,没有一个人的辐射量会超过二十五伦琴……都会低一些……你明白了吗?但我还是喜欢这些年轻人。有两个人病了,其中一个会说:“让我来。”而他当天已经去过顶上一次了。这令人钦佩,他得到了五百卢布的奖金。另一个人在顶上挖坑,他的时间到了,却还在挖。我们对他挥手:“下来吧!”可他跪在地上还在挖。他必须在顶上的这个位置开洞,这里要装一个斜槽,把垃圾卸下来。他一直没有挖好,所以没有站起来,还继续挖。他得到了一千卢布的奖金,当时这笔钱可以买到两辆摩托车——他现在是一级伤残……当然了,他们马上就支付了这笔钱……害怕他死了……现在他快要死了,经受着可怕的痛苦……大家在休息的时候去看他……“你可以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是什么?”“梦想正常死亡。”他四十岁。他爱妻子……美丽的妻子…… 复员了。大家上了车。每驶过一个隔离区,我们就鸣一次喇叭。回望那些日子……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巨大的”、“神秘的”,这些词语无法表达我的感受。这样的感受……究竟是什么感受?(沉思) 类似的感受,我就是在恋爱中也没有体验过…… ——亚历山大·库德利亚金,清理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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