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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哈利街青花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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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鲁多·史密斯医生的家在哈利街。奈美在伦敦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对这地方还挺熟悉的。每当有日本的朋友过来造访,她便会带着他们去杜莎夫人蜡像馆参观,看完蜡像,奈美一般都会领着朋友去附近的哈利街转转。这里人流量较少,非常适合散步放松。 千叶康夫和史密斯医生本来就认识,所以千叶在身体抱恙时,特地选了个有熟人在的医院治病。 听说他们是因为喜欢园艺而相识。园艺也算是千叶康夫唯一的爱好了。在家时,千叶就总爱翻阅各种厚厚的专业书籍,还时常用显微镜观察植物。奈美觉得,这哪里是在搞园艺,分明就是在研究植物学。 奈美来到伦敦,过了三天,才去拜访史密斯医生。去之前奈美郑重其事地打了个电话,说有事请教。虽说亡夫和史密斯医生有共同的爱好,但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奈美在伦敦时,与史密斯夫妇也仅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奈美跟着丈夫一起去给史密斯医生送一包植物的种子,可是千叶马上要去利物浦出差了,不能久留,所以就站在门口给了种子之后便匆匆离去了。奈美不免有些遗憾,如果当时进去了,就能早几年看见那对瓷器了,这样也可以很自然地打开话匣子,聊聊这藏品。后来再去,就是取骨灰的时候了,那确实不是个闲聊的好时机。此次前去,倒是可以很自然地打开话题,就怕到时候聊着聊着话题岔开了,就又找不到时机提了。奈美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仿佛查明了这盘子跟壶的来历,就象征着新生活的开始。奈美喃喃自语道:“我的心思,谁人能懂啊。” 奈美按了门铃,报上姓名后就站在门口,等着女佣去请示主人。过了片刻,史密斯夫人便亲自出来迎接,笑容满面地张开双臂,抱了抱奈美,并在她耳旁轻声说道:“欢迎欢迎。” “谢谢您,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奈美礼貌地答道。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史密斯夫人有些异样。夫人嘴角虽是上扬的,但眼里根本没有一点儿笑意,这就是所谓的皮笑肉不笑。奈美暗自臆测,史密斯夫妻俩可能正在闹矛盾,这时忽然出现一个访客,妻子出来应门,努力调节好情绪,但表情还是有点儿僵硬,这很正常。但奈美是提前预约过的,他们应该早有准备才是。 奈美随女主人来到客厅,看到置物架后就挪不开步子了。这个场景奈美虽然已经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但还是难以接受。架子上仍放着那个镶嵌着水晶的时钟,然而半年前摆在其左右的盘子跟壶,现在却不见了踪影。 史密斯夫人见状,小声问道:“怎么了?”这问题奈美正想问夫人呢,只是刚才在门口没能说出口。 “没事。”奈美觉得这样回答,显得太冷淡了,于是又补了句,“我只是有些紧张了,不用担心。” “请坐,放松点儿。”史密斯夫人说着轻缓地拍了拍奈美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孩子,自己坐在奈美旁边,又隔着裙子,轻抚奈美的膝盖。 “谢谢您,我好多了。”奈美一直想着要找机会问问瓷器的事儿。没想到“主角”都不在了,一时有点儿慌神了。不过,把家里的摆设换换,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就算是保守的英国人,房间陈设也不可能十年如一日吧。架子上少了两样东西,反而更好开口聊到这个话题。奈美话到了嘴边,史密斯夫人突然轻轻握住她的手,先一步说道:“您上次过来的时候,我就有预感您还会再来的。您一定很难过吧。” 奈美觉得不对劲,失去丈夫,难过是理所当然的,但这跟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史密斯夫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呢?真是莫名其妙。 夫人接着说道:“虽然很痛苦,但人终归是要往前看的,与其让您整日郁郁寡欢,还不如让您早儿点知道事实真相,放下心里的石头。我也曾犹豫了一段时间,但几番斟酌过后,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奈美听得一头雾水,也就没作回应,只是无奈地抬头看了看没有了瓷器的置物架。 “我想起来了,那天您也一直盯着那儿看,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我真是受不了了,当时直接告诉您该多好,想想都后悔。” 奈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小声嘀咕道:“告诉我什么?” “千叶先生心脏不好,应该多注意休息,他自己是知道的。可能碍于在公司的地位,除了医生,他谁也没告诉。” “他还想奔走于最前线吧。” “我明白,可明明知道有危险,还那么不要命地工作……” “我没能照顾好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您别太自责,他是有意瞒着您的,想要他坦白很难啊……不过,您应该也有所察觉了吧,那个叫信子的女人。” “这么说,果然是……”终于弄明白史密斯夫人想说什么了。奈美确实怀疑过丈夫有外遇,只是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有天晚上,奈美正准备泡澡,忽然觉得头晕,就起身回房间。这时却发现原本开着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她正纳闷儿呢,这时听见房里传来丈夫打电话的声音…… “她去洗澡了,才刚进去,不会那么快出来的……还是我先到比较好吧,我航班号是多少来着?”听到这儿,奈美悄悄走回了浴室,呆坐了好一会儿。奈美怀疑丈夫不忠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通电话正好印证了她的猜想。 第二天,丈夫飞去九州出差,下榻的酒店跟电话号码都已告知对方。这也相当于告诉了奈美。奈美曾幻想过,自己也偷偷跟去福冈,抓他们个现行,但最终没有付诸实践。似乎这件事对她的触动并没有那么大,她甚至觉得自己没那么爱她的丈夫,遇事冷静到有些冷漠的程度了。奈美既不想监视丈夫,也没有多大兴趣去调查这个第三者,仅仅是有些好奇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就算不知道也无妨。所以直到史密斯夫人提起,奈美才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 膝下无子,奈美跟丈夫的牵绊未必有多深,再加上娘家境况殷实,也不存在争夺遗产的问题。无论从物质上还是心理上,她对丈夫的依赖都不强,所以一直以来都淡然处之。奈美感觉自己作为一个人,仿佛欠缺了点儿什么。对于第三者的出现,奈美不会忧心忡忡,却可以为了两件瓷器满世界跑。 看来史密斯夫人是会错意了。半年前,奈美挂心的是那两件与父亲的收藏品几乎一致的瓷器,所以当时看着置物架冥思苦想,跟丈夫的出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您丈夫的病情,之前我先生也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因为怕您太受打击,所以我们没有如实告诉您当时是谁送他来医院的,其实……” “就是那个信子送他来的吧。” 史密斯夫人点点头,说:“据信子说,当时她不是被千叶先生叫来伦敦的,是她自愿跟来的。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婚姻里男女都难免会犯错,还请您想开点儿,不要太责怪一个已故的人。”史密斯夫人紧紧握住奈美的手,奈美也用同样的力度回握着夫人。 “您放心,我既然了解了真相,就没必要再耿耿于怀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女佣敲门,送进来待客的红茶。奈美啜了一口,又把视线移向置物架,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咦?我记得之前这里摆了一只瓷壶跟一个瓷盘子不是吗?”说完又喝了一口红茶。这样使对话显得更自然一些。 史密斯夫人以为重要的事情讲完了,现在是闲聊时间,所以放松了许多。她耸耸肩,笑着说:“您还记着那两件摆设啊。就在您到的十五分钟前,才刚刚把它们撤走。” “是吗?” “说起来,大概在一个月前,我先生有位朋友对中国的陶瓷特别懂行。当时他有事儿过来,无意中看见那壶跟盘子,又是摸又是瞧的,还时不时歪歪脖子,嘴里还念叨‘真是奇怪啊’之类的……” “哪里奇怪了?他是觉得设计上有古怪吗?” “不是,他说制作方式很奇特。” “两件都是吗?” “是的。他说一般的瓷器都是先画好了图样,再进行烧制。但这两件倒像是烧好后,再拿去绘制的。还说有时间想拿去研究研究。今天他就过来取走了。” “也就是说,表面的图案是用颜料描上去的?” “光看是不能断言的,他说得经过科学的调查才能知道。您为什么会对这两件瓷器这么上心呢?”史密斯夫人终于意识到奈美的态度超乎寻常了。 “其实,我父亲的收藏品里,有两件跟它们一模一样的瓷器。” “哦……对了,格林先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我先生的朋友,他是个收藏家,什么样的藏品没见过,但他说这个纹样还是头一次见。”史密斯夫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奈美想到了林辉南,便告诉夫人:“我认识的专家里也有一位这样说过。” “跟您父亲的藏品一模一样,应该只是个巧合吧。但这东西也确实罕见。” “格林先生一看便知制作方式不寻常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此人也太厉害了。林辉南和梅米特都没能一眼看出来,格林先生想必研究得更深,一定是精通此道,所以才有如此的洞察力。奈美瞬间觉得,林辉南被这个素未谋面的格林先生给比下去了。 “不是的,我刚刚也说,他在那儿端详了好一会儿,还用手滑过表面,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蓝色的线条是有些凸起,但不能确定就是后来画上去的,一切只有等他调查过才知道。” 听夫人这么一说,奈美松了一口气。之前翻资料的时候了解到,瓷器上有颜料凸起,实属常事,九谷烧[九谷烧:日本彩绘瓷器,发祥于九谷因而得名。]就以此为特色。 “史密斯医生很喜欢中国瓷器吗?”奈美稍微转移了下话题。 “没有。他就喜欢摆弄花花草草,之前您先生不是还送过他一包日本花的种子吗?” “是,这个我记得。”那是奈美跟史密斯夫妇第一次见面。 “第一年的时候种出来了,第二年就不行了,好像这个品种很难连续开花。我受我先生的影响,不知不觉也喜欢上园艺了,还挺有意思的。” “那是不是史密斯医生的父亲喜欢瓷器呢?” “不,他父亲喜欢射击和打猎。” “那这壶跟盘子是……?” “那是我出嫁时,我爸爸送我的结婚礼物,说是这个设计寓意百年好合。” “原来是您父亲的收藏啊。” “那倒不是,这也是别人送的,我爸没有收藏的习惯。他辛苦了一辈子,对谁都好,这两件瓷器就是我爸以前关照过的中国人送的。” “中国人?” “是啊,中国人送瓷器不是很正常吗?” “这东西有些年头了吧。” “这个不清楚,我爸对这方面并不讲究,主要看重的还是送礼的人有没有诚意。” “您父亲把它们当成新婚礼物送给您,可见还是很喜欢这两件东西的。” “那是自然。我爸以前担任过中国政府的顾问,那可以算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了,他年纪越大越爱提那段往事,我听得耳朵都快生茧子了。战时,他负责从缅甸运送物资到中国。” “那可真是老早以前的事儿了。”对于战后出生的奈美来说,战争时代听起来远不可及。 “差不多在1940年左右吧。他把襁褓中的我留在英国,自己远赴东方。退休后,他老爱夸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说得就跟亲自改写了历史一样。我们听着只觉得滑稽,但是看他讲得这么投入,也不忍心泼他冷水……现在想想,以他当时的年龄和职位,他只不过是历史进程里一颗小小的螺丝钉罢了。” 奈美从史密斯夫人的话语间,感受得到她对父亲的孺慕之思。即使没有那些光辉事迹,她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充满敬爱的。待史密斯夫人从回忆中缓过神儿来,奈美不紧不慢地问道:“那对瓷器有什么典故吗?” “您家的那两件有什么来历吗?” 奈美摇摇头说:“家父已离世,也没有留下跟瓷器有关的记录,因此具体是在哪儿买的亦无从得知了。真后悔当时没问问他这东西的由来。不过,越是疑云满布,就越想一探究竟啊。” “十年前,我爸也走了……不过,说不定他那里有相关的记录。之前送爸爸瓷器的中国人经常与他有书信来往,可能里面会提到吧,我也说不好。” “那信件现在还留着吗?” “遗物基本上都在我哥那里,按他的性格应该都会保存得好好的。他现在还没下班,等晚上我打电话问一下吧。”史密斯夫人的语气明显轻松了,或许是受奈美的热情感染,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那些信件,况且还可以勾起她与父亲之间的回忆。 “真是麻烦您了。” “格林先生的调查结果,今天是看不到了。我哥那边应该没问题。我爸在寄信之前,习惯先复制一份。所以如果没被扔掉,来往的书信都能对照着看了。”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有线索,那查找起来就方便多了。” “奈美,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是有着某种联系的。”对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异国女子,史密斯夫人头一次直呼其名。 “我也这么觉得。”奈美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林辉南的笑脸。在托普卡帕博物馆,与他的相遇也称得上是种缘分了。奈美在努力思考“缘分”这一佛教用语用英语该怎么表达,这个词似乎比“命运”“牵绊”一类的说法有更深远的意义。 “我想起来爸爸的一句口头禅,‘人世间所有的相遇皆因有业’,可能是因为他在印度和缅甸待了很长时间,思想多少会受一点儿佛家的影响。” 所谓“业”,在印度语里可以理解为“宿命”,即为缘。这一概念不知从何时起也被欧美人所接受,想必像史密斯夫人的父亲这样被影响的人不在少数吧。 先前去电时,已得知史密斯先生在医院脱不开身,家里只有夫人一人,奈美说没关系,所以史密斯夫人就自认为,奈美这趟过来是要找她聊千叶康夫外遇的事儿,现在重点话题都放在瓷器上,她也松了口气。 临走时,史密斯夫人送奈美到门口,边走边说:“我叫安,您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吧。” “好的,安,再见。” 夫人打开大门,凑到奈美耳边细声说:“我听说有人在伦敦看见过那女人,好像是在一个日企还是日系的店铺里上班,不过您完全不用在意的……” 告别了史密斯夫人,奈美沿着哈利街一直走到德文郡。她觉得自己正被一条线牵引着,而线的另一头,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等待着她。 乘上返回酒店的出租车,奈美看向窗外。街头的男男女女,不管是游客、驻英的商务人士、他们的家属,还是留学生,都不乏日本人的身影。跟六年前相比,在英国的日本人数量明显多了起来。在面向日本游客的免税店里,通常也会有日籍女店员。这时车窗外正好就走过一个貌似在免税店工作的日本女性。奈美不禁想起了丈夫的情妇,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可笑的是,丈夫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奈美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一起生活了十年,奈美对丈夫还是一无所知。现如今她也没那个自信说,自己才是千叶心仪的类型。 回到房间,奈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明明事情才刚刚开始,自己却觉得如此疲倦。晚餐后,过了许久,奈美才接到了史密斯夫人的来电。 “我哥把信件都保存得好好的,只不过都放在地下室,现在不方便拿出来。等他周日整理好了,我去复印一份,正好我也好久没见过爸爸的亲笔信了。”史密斯夫人还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格林先生跟我联系了,他说那上面的图样,是烧制之前用钴蓝色颜料画的,烧制之后又添上了新的,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工艺。后面画的用药水可以洗掉,但是他觉得还是不要破坏的好,所以打算制作一份绘制前的复原图。他还说烧好后添上去的线条更多,所以复原图看着会简洁许多。等他把图做出来,我带着爸爸的来往信件给您一起送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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