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校树(又名:市民小学)

青青校树  作者:兹旦内克·斯维拉克

《青青校树》是一段镶嵌在狭窄的时间缝隙里的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一切好似张开热情的臂膀迎接自由时代的到来。没有人能料想到,仅在短暂的三年之后,另一种不自由将所有的希望葬送。

在众多剧情角色中,男老师伊戈尔·赫尼斯多最受关注。他的真名叫瓦茨拉夫·梅斯特西克。在他家公寓的房门上,名字下方赫然标注着“教师—作家”。赫尼斯多老师让我着迷。他易如反掌地掌控了我们杂乱无序的四班,如同音乐指挥将一个乱了章法的乐队协调得焕然一新。最初,老师动用教鞭代替指挥棒,最后大张旗鼓地把那根教鞭撅断,以另一根神奇魔棒主宰了我们的灵魂:他参与抵抗运动的惊心动魄的叙述。不要忘记,那把别在他腰间、塞在枪套里的6.35小口径手枪,默默地佐证了他那些口述故事的真实性。当我把构思粗糙的电影故事交到我的编剧瓦茨拉夫·沙谢克手里时,他用心探寻故事的暗流,设法寻找一种关联。他敏锐地发现了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小艾达将他那个被别人称为“变压器”的不起眼的平民身份的父亲,与一位罩着英雄光环的老师作比对,这个发现不同寻常,令人惊讶。我按照编剧的建议开始写作。

我热爱《青青校树》的另一个缘由,在于它开启了我与儿子之间的第一次联袂合作。在影片里扮演真实生活中的我的父亲,是美妙的挑战也是艰巨的任务。我们选择拍摄的外景地,是一切往事真实发生的地方,我们的学校,我们住过的房屋。这是一次对童年的美妙回归。


正文

一辆前部为轮胎、后部为履带的装甲车——激战正酣。马达轰鸣,手榴弹爆炸,子弹呼啸着穿梭。突然,装甲车司机中弹,他双手一耷拉,脑袋无力地往后一仰,贴有捷克斯洛伐克国旗标记的德国头盔上,脑门处的弹孔赫然可见。站在他一旁的那位士兵,身材瘦弱,头上的鸭舌帽帽檐转向后边,他一把抓过方向盘,装甲车继续往前冲。

“艾达!”枪林弹雨声中传来女人的呼喊。然而战斗仍在继续。

“艾达!”女人抬高的嗓门终止了如火如荼的战事。

这是九月里一个安静的傍晚。布拉格郊外公路旁,一辆报废的德国装甲车残骸里,那个被子弹射穿头盔的死去的士兵,此刻复活了,他身旁的战友也不再模仿发动机的声音。两人循声都转过身来,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艾达和东达。

身材苗条的少妇站在人行道上。一只手在摇晃身边的婴儿车,另一只手举起一个玻璃水罐。她把水罐递向艾达。

“妈妈,我想再玩一会儿。”艾达恳求。

“不,不能玩了。”女士口气坚决。

艾达从蒙着防护罩的装甲车残骸中跳出来,迟疑地走到母亲身边。他身形瘦弱,两条腿像牙签似的从短裤里伸出来,纤细的胸部紧裹一件针织套头衫。他从妈妈手里接过水罐,还有十克朗纸币。

“你怎么把帽子戴成这样!”母亲摘下艾达头上的鸭舌帽,用手指抚平儿子凌乱的头发,重新戴上,正过帽檐,再帮儿子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掸去他肩膀上的一根鬃毛。母亲约莫四十岁年龄,风姿绰约,举止优雅。

童车里一个半岁的婴孩号哭起来。

“别在外面闲逛啊。”苏切克夫人叮嘱儿子,自己推着婴儿车往家走去。

“再见了。”东达招呼,为了艾达的母亲也注意到他。

“再见。”女人朝脑袋上扣着法西斯头盔的光脚男孩转过身来。

“给我点水喝。”东达请求小伙伴,他接过水罐大口大口地吞咽解渴。他的脸和手都脏乎乎的。艾达把他下口的地方,擦洗了一下。

“为什么要在水罐里盛水?”在往啤酒馆去的路上东达好奇地问。

“为了让水罐保持凉度。”

两人刚挨近卢凯什啤酒馆,手风琴声就从里面传出来。在啤酒馆展示柜里,贴了一张手风琴乐手的照片。乐手锃亮的牙齿跟他手中乐器的白键可以媲美。

“真让人羡慕!”东达望着照片感叹,照片下面有一行手写的字:费尔达·卡夫卡每周六为您演奏。

“什么?”艾达将水罐里的凉水倒在人行道上。在他之前已有好几个人这么干了。

“我也想把手风琴拉成这样,然后去一家又一家啤酒馆赚钱。”

“或许我父母会给我买一把大一点的小提琴。我现在那把才一半大小……”艾达透露。

“小提琴就会吱嘎作响,手风琴完全不一样……”东达评论,就在那一刻,费尔达·卡夫卡一晃身子,引吭高歌起来。啤酒馆里烟雾缭绕,浓稠得可以用刀切割。

“一升混合啤酒。”艾达把玻璃罐放上潮湿的酒馆柜台。

卢凯什先生往一个半升酒杯里注入黄啤,往另一个注入黑啤。在等待啤酒沫下降的间隙,艾达转身打量这个人声鼎沸的城郊酒馆。几位客人跟随手风琴在唱“为什么三叶草长在水畔”,人群中最吸引男孩注意力的是一位美女,口里叼一支细长纸烟。邻桌上是几个赌徒,东达走近其中一个。

“爸爸,我们回家吧。”他说。

“你好啊,小朋友!想来一口吗?”

东达啜了一小口父亲杯中的啤酒,再次恳求:“爸爸,回家吧。”

“我现在可不能回家,托尼[东达的昵称。]。你告诉妈妈,就说爸爸拿了一手好牌,假如现在歇手,相当于抢劫了自家财产啊。”

赌徒们笑倒一片。

“可以了。”店主说着,给两个啤酒杯添满了啤酒。艾达把杯子里的啤酒倒入自家的玻璃罐里。

“我说呢,你在哪里——原来你在这里!”电车司机在啤酒馆门口欢呼道,没有半点不满。

“我丈夫从轨道上下班了。”美人张开双臂欢迎他,手臂举过头顶,众人在酒桌旁给来人腾出位子。

玻璃罐里的泡沫已经平息,艾达将啤酒杯里剩余的啤酒倒进去。

艾达将盛了古铜色混合啤酒的玻璃罐放到餐桌上。桌上摆满了台灯、电容器和收音机组件。苏切克先生手里拿一块焊料,俯身在捣鼓拆卸开的老式收音机。

“法诺什,你能不能收拾一下桌子?”母亲问道。

“再等一等!”父亲不耐烦地回答。

“你看看都几点了。”母亲步步紧逼。

秃顶的父亲把眼镜从眼睛推到额上,叹息道:“你清楚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你已经忙乎半个多小时了。”母亲用勺子在平底锅里搅拌着什么。

婴儿车里传出哭声。

“去推一下车,艾达。”妈妈关照。

艾达来回推动婴儿车,但小女孩啼哭不止。

“试着把童车推过门槛,这招管用。”父亲给儿子建议,他正举着放大镜在研究接收器线路图。

艾达打开门,把妹妹推到前厅,然后再往回拉。门槛如同一个凹坑,婴儿车晃动起来,啼哭声随之晃动,然后归于平静。

“过来帮我举着灯。”父亲下令。艾达忙不迭地从父亲手里接过胶木台灯,没留神绊了一下地板上连接焊机的电线。灯一下子熄灭了,艾达脑袋上挨了一巴掌。

“瞧你毛手毛脚的……”父亲呵斥,将火柴棍塞回陶瓷插座孔里。台灯再次亮起来,父亲开始焊接。

“摁住连接线上的电阻。”父亲又指示。

艾达必须将台灯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转身,他刚一挪脚,不料再次断开了插座连接。

“我的天哪!”父亲哀叹,“你能成什么事?能指望你做什么,啊!”艾达在父亲的巴掌前缩成一团。

“别打他脑袋,会让他变傻的。”母亲插话。

“他能成什么!就现在这模样。”父亲再次将火柴棍塞进插座孔里。

“作为电工居然用火柴棍来连接电线,不知道赫鲁斯特看到后会作何感想!”母亲火上浇油。

“赫鲁斯特,还有你,就你们来给我指手画脚!真是两个行家!”不出意外,父亲火冒三丈。

“一个刷墙的居然来给我建议!那你回头转告赫鲁斯特,说我们当初想要的可不是波浪线,而是直线!”父亲噌地站起来,指着沙发上方那条紧挨天花板的蜿蜒的波浪线给我们看。插座连接线第三次被踢开了。

父亲这一次不管不顾,他跃上沙发嚷道:“你能把它称作直线吗?每天早上我都跟它照面,这种大手笔!哼,赫鲁斯特!”

艾达自己动手把一段火柴棍塞进插座孔里,恢复电源连接。

“别不脱拖鞋就往沙发上踩!”母亲抱怨。

父亲一摆手,回到收音机旁。

“握住它。”父亲说,银色的锡点附到先前用焊锡膏涂抹的电线上,再连上终端电阻,一股细烟升起来,轻轻吹去,大功告成。

“就是它了,不然我也无计可施了……”父亲说着拧动收音机上的旋钮。

积满灰尘的扬声器里有音乐飘出来,是进行曲。父亲的脸上放出了光。

“哎,真不容易!”他叹口气,调高音量。

婴儿车里的女婴被惊醒了,号哭起来,然而父亲浑然不觉。他幸福极了,像换了个人。

“法诺什,动静小点儿。”母亲温和地规劝。她也很高兴,餐桌上的那一堆杂物总算可以清理走了。

父亲调低了收音机音量,艾达再次将婴儿车推向门槛。

母亲已经动手铺桌布,父亲把餐桌上的零件腾挪出多少空间,母亲的桌布就铺到哪里。父亲的情绪越来越好。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电阻啊,那个白痴电阻。”

“那你是怎么弄明白的?”

“我手头有线路图。”

“至少你在这方面还是个行家。去把双手洗净吃饭吧。”

父亲和艾达一起去洗手。两人相互借用肥皂,轮流在水龙头底下冲洗。

“好在是一个小故障,但需要查明是哪一个。”父亲依然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父子俩在毛巾末端擦手时,父亲伸出手,友好地在这个小帮手后背上慈爱地拍了一把。

晚餐已经码在桌上。艾达刚想大快朵颐,母亲打开一瓶油性液体,倒在汤匙里说:“张开嘴巴。”

“真难闻啊,鱼油!”男孩一脸痛苦状。

“不要小看鱼油。它对骨骼,对血液,对什么都有益处。你太瘦了。”

“祝你好胃口。”父亲说,开始用餐。

“祝你好胃口。”艾达的脸部表情夸张,那令人作呕的油腻的液体令他战栗。

用餐过程中,母亲转头问艾达:“你非得跟那个东达做好朋友吗?为什么不和卢博什一起玩呢?”

“我不喜欢卢博什。”

“什么叫不喜欢,不喜欢吗?”

“他不好玩,很无趣。”艾达辩解。

“他上的可是文法学校,学钢琴,学外语……”

“他在学德语,懦夫一个!纳粹的语言,我永远不要去学!”

“德语始终是有用的语言。”父亲插话,“但是出于善意的忠告,应该让他学习英语。”

“身体挺直了。你的坐姿像个标点符号。把背带套上!”母亲命令。

艾达厌烦地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将单薄的肩膀套进了安在椅背上的特制背带里。母亲将他的座椅往餐桌靠了靠,因为儿子用勺子舀起盘中的食物时,够不到自己的嘴巴。

“你正在长身体,骨骼是柔软的,所以必须挺直。你看看赫鲁斯特先生的行走姿势,像个军人!”

“你拿赫鲁斯特给他做榜样,拜托。那人因为个子矮小,当然只得挺胸抬头,就跟鸽子似的。”父亲对这个例子直摇头。

“爸爸,赫鲁斯特先生是人民党吗?”

“赫鲁斯特先生是一个浑蛋。”

“但他是人民党。”

“是的。但人民党里也有聪明的家伙,譬如路德维克先生。每一个政党里都有聪明的和愚蠢的成员。”

“哪一个党里愚蠢的人最多呢?”艾达来了兴致。

“吃你的,饭都凉了。”母亲制止住两人的讨论,“这种谈话对孩子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评论赫鲁斯特先生是个浑蛋……”

“他迟早会得知真相。”父亲嘟囔。

如果不是黑板上画了几朵植物花朵,以及马克索娃老师站在讲台上张着嘴滔滔不绝的话,教室里俨然就是下课时的景象,五年级的课堂上喧闹异常。这个班级不是男女混班,一色净是男生,但这并不意味全班级都是“干净”的男孩子。因为眼下天气仍然很暖和,孩子们大多光着脚,光裸的腿脚伸到了过道里,上面沾着绿色的草屑和黑色的煤渣。在这一群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男生之间,只有为数不多的父母在意自己孩子的仪表,艾达便是其中之一。他脚上穿着皮鞋和袜子,头发整齐地梳成中分,身上硬挺的短袖衬衫是妈妈刚刚熨烫过的。

马克索娃老师对教室里乱七八糟的场景早已见惯不怪,甚至都没有试图抬高自己温和平缓的嗓音来让第一排之后的学生也能听见她的讲课:

“只含有雌蕊的,我们称它雌花或者雌性。其他只有雄蕊的花,我们称之为雄花或者雄性。”

老师讲解了很久关于花朵的知识,包括它们如何凋谢。她身穿灰色工作大褂,脚踏一双木屐,身材娇小,大约四十五岁的样子,长得不难看。然而,她的双眼因在一堆堆练习册里搜寻和改正太多错误的缘故,疲惫的眼圈显出神情憔悴。但在工作大褂下挺立的胸脯仍然昭示出她面对生活的勇气。

讲台下,学生们正热火朝天地展示自己的爱好。艾达和东达各自在四分之一张纸上不亦乐乎地开战,从机关枪阵中飞出的子弹,经过虚线直接射入机翼上画着黑色十字架的飞机腹部。飞机尾部冒出一股黑烟。炮弹拖着一条长长的弧线射向敌人的坦克,击中了!铅笔被使劲碾压,乱涂一气,他们激烈地“交战”着,直到笔芯被折断。“战役”伴随着拟声的叹词——呜!呜!呜!呜!砰!砰!

“如果有雄蕊和雌蕊的花长在同一株植物上,那么它就被称为雌雄同株的植物……马科维茨,请你至少别吹口哨,声音小一点。这样的植物,比如桦树、榛子树和黄瓜。如果雌花和雄花分别长在不同的植物上,那么它就是雌雄异株植物,比如说柳树。这是你们的损失……”马克索娃老师对所有学生叹息,实际上又似乎目空一切,“我不能打你们,对很低的考试分数你们也无所谓,我的劝诫你们充耳不闻,将来你们会成为什么样子,这是你们自己的损失,我只管完成我的教学任务。还存在许多多性植物……”

在另一张课桌上,两个小学生正在用胶合板制作的小曲棍球杆玩桌面冰球,圆纽扣滑过绿色桌板上的“球场”。另外一对大概嫌课桌板太过倾斜,就挪到座位上玩,已经被屁股磨得光滑平整的椅子面,是理想的“竞技场”。

在东达后面坐着年龄稍长的罗森海姆,他独自在桌面上玩耍,来来回回地拖曳他的齿轮小拖拉机,这是他用螺纹线轴、橡皮筋和竹签做成的。小拖拉机爬过障碍物,罗森海姆百无聊赖地看一会儿自己的玩具,又注视一会儿老师。这就如同即将跨入青春期的孩子受到的诱惑——从儿童游戏开始转向其他游戏。

罗森海姆转头对东达和艾达说:“她就穿了一件外套。”

“谁?”艾达不解地问。

“老师呀。天这么热,她的外套底下肯定什么都没穿。”

“瞎说!”东达说罢,眼睛却看向老师,审视了一番。

“罗森海姆,你在说什么?”坐在他后面的莱尔赫凑过来。

“马克索娃没有穿内裤,在她外套底下是裸着的,我去年亲眼看见过。”

这个消息被同学们口耳相传,一直传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又跨过过道,传到了过道那边的另一列学生那里。

“她肯定穿了运动短裤的。”东达说,不错眼珠地紧盯着老师,现在她就坐在讲台后面。

“运动短裤?”罗森海姆轻蔑地哼了一声,“女人们不穿运动短裤,蠢蛋。”

“罗森海姆应该比我们懂,你别忘记他已经留级几次了。”艾达也被激起了兴趣。

“她这么坐着的时候,就看得到。但需要有个人爬过去,靠近她。”罗森海姆挑逗起小同学们无比的好奇心。

“如果没有昆虫,就不会有水果。当花园里的花绽放时,成千上万的蜜蜂会飞来采集花粉。当它们从一处花朵飞向其他花朵时,花朵就此受精……”女老师在喃喃讲述。

东达忍不住了,他慢慢地沉下身体,从课桌下面往前爬去。噪声渐渐平息。每个人都紧张地期待着东达的探索之路,但他们的眼睛望向老师,不希望暴露侦察兵的行径。

“这才是我喜欢的样子,你们就应该这样保持安静。”老师察觉到了班级里不同寻常的聚精会神,“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学到知识,关于自然,关于自然的奥秘。有些花只有大黄蜂才能采蜜,因为它们有长长的尾后针……”

东达已经爬到了第一排的两个学生之间,在最后一刻他回了一下头,似乎有些犹豫,然后就消失在讲台下边的通道里。

“栗树的大花朵基本都由大黄蜂来传粉。大黄蜂也可能会停留在三叶草上。”马克索娃在令人难耐的静谧中娓娓道来。

然后东达匍匐回到自己的座位,当他的脑袋在课桌上冒出来时,他对全班同学宣布说:“她穿短裤了。”

一片失望的叹息声在班里响起。

“既然你这么聪明,那你倒说说看,她的内裤什么颜色?”罗森海姆追问。

“就是寻常的粉色,跟妈妈穿的一样。”

“没错!”老师惊叹,“粉色的三叶草花,它是大黄蜂最好的牧场。”

但这几乎没有人理会了,嘈杂的吵闹声再次响起,声量恢复到了日常水平。学生们又自顾自玩起自己的游戏。

讲台上方的白墙上,总统贝奈斯[爱德华·贝奈斯(1884—1948),捷克斯洛伐克政治家。曾任捷克斯洛伐克外交部长、总理(1921—1922)和总统(1935—1938,1941—1948)。]先生正抿着薄薄的嘴唇,带着看不出情感色彩的外交式的微笑注视着这一切,与他并排的是斯大林元帅,他的微笑透露出理解,甚至一丝恶作剧。

艾达推着藤条编织的童车,小妹妹鲍仁卡坐在车里,身上用吊带捆绑住。小女孩的脚边放了一束玫瑰花。一旁的东达骑在自行车上。这是一辆老式的卸掉了挡泥板的旅行自行车,但前轮毂上安装了一截罐头金属片,触碰到车轮的每一根钢丝,从而在骑行过程中会产生驾驶摩托车的声响。东达骑在自行车上围绕艾达兜圈子,不停地发问:“你非得去那里吗?”

“我必须去。”

“为什么?”

“献花。”

“这也太麻烦了,你时刻得带上你妹妹。我真高兴我没有妹妹。”东达坦陈。

“可她挺乖的。”

“但是有个妹妹很糟糕啊。我父母已经决定不再要孩子,有我一个他们就够了。”

“我父母说有两个孩子更好些,至少我不会那么自私。”艾达反驳。

“可你失去了自由。你时刻要照顾她。”

“确实我没有太多的自由。把自行车借我骑一下吧。”艾达结束了对话。

东达跟他交换了婴儿车,艾达骑上自行车。在墓地门口,两人把自行车倚靠在柱子上,推着婴儿车往里走,到了儿童墓地。在墓碑上贴有一张五岁小男孩的照片,照片下方写着“艾达·苏切克”。

“他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东达大为惊奇。

“对啊。”艾达说着把花瓶里陈旧的花抽走,低头嗅了一下水味,一皱鼻子说,“难闻!”

“他后来长啥样?”东达看着照片感叹。

“我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

两人到水泵前取新水。

“据说很听话。”艾达说,“他死的时候,我妈妈吞服了安眠药,因为她也不想活了。医生给她洗了胃,救回了她的命。”

“那一定不好受。”

“是啊。”

孩子们回到墓边,艾达把玫瑰花放进花瓶里。

“出了什么情况,你那哥哥?”东达想知道。

“他踩到一枚锈铁钉,得了破伤风。”

“破伤风?”

“那是一种疾病。这就是为什么我父母对我这么谨慎。总担心我出意外。他们不想再失去我。”

“这不能怪他们。”东达说,“可你的名字跟他完全一样……”

“我是他的替代,你明白吗?在父母心里我是来替代他的。”

“你就是他的替身。”东达总结道。

“喂,喂,现在广播学校通知。”学校的喇叭里响起校长的声音。校长用手指头拍了几下话筒,然后拿起一张纸条念起来——

“我们学校收到了几张《白痴》剧目的演出票,有愿意去看《白痴》的父母,请到校长办公室来。重复一遍,有愿意去看《白痴》的父母,请到校长办公室来。”

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入哄堂大笑的教室里,那些反应慢的学生没反应过来,不明白那些反应快的学生在笑什么,于是他们互相解释,然后教室里又爆发出另一波笑浪。

“安静!安静下来!”年轻的马克索娃老师用教鞭敲击着讲台,试图听清校长的讲话。

“……魔术师、戏法演员拉贾·泰米尔今天来我们学校,为孩子们表演魔术。”校长的声音继续传来,引发一阵热情的欢呼,学生们起身冲向教室门口,女老师一只手拿着教鞭,徒劳地指向讲台,另一只手拢在耳边,试图听见校长的指示。

“……有秩序地,在老师的监督下。一年级的学生,如果没有大人带领,单独行动,我会亲自抓住他的耳朵,把他扔出去,让他成为学校的耻辱。出现那种情况的话,我们再也不会请魔术师来学校……”

相对教室里的翻天场景,校长室里非常安静,于是校长有条不紊地念到了通知的结尾——

“按照如下顺序: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排在最后。我再向老师们重复一下排队顺序:一年级在最前面,然后二年级……”

简陋的体育活动室里已经人满为患,最小的孩子坐在地板上,稍大一点的坐在后面的椅子上,五年级的学生站在最后一排,这样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见魔术师表演。

拉贾·泰米尔是一个瘦骨嶙峋、目光阴郁的男人,此刻他正躺在钉满钉子的木板上。孩子们并没有什么反应,当他站起身向同学们展示他被扎刺得坑洼不平的后背时,同学们在校长带头下才向他献上了热烈的掌声。

第二个节目遇到一些困难。拉贾脱下袜子,仰躺在地板上,在两脚的脚趾间各夹一支粉笔,然后请观众们任意说出几个单词。

“白痴!”罗森海姆脱口而出。

“厕所!”另一个声音从站立的队列里传来。

学生们欣然接受,然而校长不乐意了:“丢人现眼。魔术师先生此刻一定以为你们不认识别的词呢。”

“妓女!”静默中不知谁又冒出一句,以证明他认识其他的词。

裹着头巾的艺术家傲慢地微微一笑,回应说:“对我来说,写下这些词没有任何问题,什么词都难不倒我的双脚,只是它们更愿意书写美丽的字眼。”

一位女老师俯身对一名二年级的小女生嘀咕了句什么,女孩马上喊道:“春天!”

“好,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词。”魔术师嘘了口气,在黑板上同时写下了两个“春天”,一个用左脚,另一个用右脚。

校长再一次带头鼓掌。

“现在,我把这三个铁环借给你们,它们是环环相扣在一起的。你们可以亲手摸一摸,三个环无法脱离,而我并没有把它们切割开,或者做什么小伎俩。”魔术师解释说。

“传到这里来!我们也要看一眼!”五年级的男生呼喊。铁环传过来了。

“现在请把铁环还给我,我给大家变魔术。”拉贾·泰米尔请求。

铁环迟迟没有被还回来。

“大家已经看过铁环了,还是还回来吧!否则表演无法继续了!”校长朝后面喊。

“立刻把铁环还回去!罗森海姆,切伊卡!”马克索娃附和。

“我们这里没有啊!”罗森海姆抗议。

“如果你们不交出铁环,魔术表演就取消。”魔术师发出警告。然而铁环仍然销声匿迹。

“如果你们归还了铁环,我会加演一个节目,在计划之外的,叫吞火表演。”忐忑不安的魔术师承诺。这句话十分奏效,低年级的孩子们立刻朝后边转过身子,七嘴八舌地让五年级的学生别胡闹,赶紧交还铁环。五年级的学生们低头在地板上寻找着,没准有人不小心将铁环掉地上了呢,然而无果。

校长表现得非常镇静,他说:“那就这么处理,在我数到三之前,铁环还没有交出来的话,穆拉泽克先生不仅不表演吞火……”

“我的名字是拉贾·泰米尔。”魔术师双手在胸前交叉,夸张地鞠了一躬。

“不仅魔术师先生不表演吞火,而且我们所有人立刻回到教室,继续正常上课!”校长的恐吓引发了低年级孩子们的骚动和对铁环窃贼的怨恨,而高年级学生则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因为那位不知名的“英雄”,居然让成年人束手无策。

“一,二,三。”校长慢慢数到了三,眼看没有结果,他搓了搓手,坚定地走向门口。

“表演到此结束,现在返回教室。这群捣蛋鬼,我会挨个搜身,如果在谁身上发现了铁环,他的品德分休想及格,因为这属于偷窃行为,而偷窃行为是全校的耻辱!”

像警察搜查凶器那样,校长挨个在学生身上摸索一遍,与此同时魔术师先生在收拾自己的道具,他忍不住向年轻的女老师吐槽说:“这种事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呢!”

“那是您仅有的一副铁环吗?您没有备用的了?”女老师不无同情地问。

“这群浑蛋。”拉贾·泰米尔没好气地回应。他解下脑袋上的头巾,揉成一团扔进行李箱里,又愤懑地扯下粘在唇边的假胡子,这样一来他可完完全全变回了那个来自霍列绍维采的穆拉泽克先生。

体育活动室里已经空无一人,校长颓靡地从门口离开,垂头丧气有如输掉了一场比赛。

“无影无踪。简直像是在地底下蒸发了一样。”他无奈地摊开手。

这所市民小学是由一排排木结构房屋构成。在每一间屋里安排两个教室。在最后一排,也就是四年级和五年级的教室后面,是一片绵延的郊外田野。哭丧着脸的魔术师手提旅行箱,走出了学校。校门口有一条小路直通有轨电车终点站。学校的窗口飘出孩子们的歌声,和着小提琴的伴奏。

“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铁;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环,环就是铁啊,我亲爱的特蕾莎。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环……”孩子们大声吟唱。

艾达、东达和莱尔赫一字排开,在学校黑色的沥青墙边撒尿。

“你们想不想看一样东西!”东达边说,解开了衬衣。在他的腰间赫然环绕着三个魔术铁环。

“真有你的!”莱尔赫震惊地倒吸一口气。

而艾达的震惊被好朋友这种不诚实的行为打了折扣。

“校长说了,这是偷窃。”他小声嘟囔。

“但是这太好玩了,不是吗?”东达咧嘴笑着,然后蹦上坐便器,将魔术环藏到水箱里。

东达·切伊卡全家住在应急住房区。那一带的建筑被称作格子房,是个有点古怪的城中村。村子里各家的住房,其建筑材料可谓花样百出,由五花八门的材料拼凑而成:建筑垃圾堆里捡拾来的木板,没涂灰泥的裸砖块,屋顶上铺设的不是铁皮板就是柏油纸。东达家的山墙上,钉了一块亮闪闪的搪瓷珐琅牌子,那是比尔纳切克肥皂厂的广告牌。

切伊科娃夫人,一个善良、爱操心的女人,此刻在院子里挨着兔子窝前洗衣服。东达进来对她招呼说“嗨,妈妈!”,以及艾达以“您好”问候她时,她从洗衣木盆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并点头致意。

两个男孩把躺着小鲍仁卡的婴儿车推进院子里,还推进来一辆很高级的自行车,花纹轮胎,附带各种装备。东达将自行车翻倒在地,靠车座和车把支撑起车身。

“这辆自行车真是好看!”东达颇内行地评价。

“可惜是我爸爸的。”艾达回应。

“可他并不骑啊!”

“除非他睡过头。如果他睡过头晚起的话,他就骑自行车去上班,免得迟到。”

东达在地上摊开一块满是油污的抹布,里面包着各种器械工具,他动作敏捷地开始拆卸自行车。

“这些都得去掉。挡泥板、载物篮、车灯……”

“要是我爸爸生气了怎么办?”艾达不免担心。

“他哪能生气啊,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我们会把他的自行车打造成一辆轻便的半赛车。”东达非常自信。

旁边邻居家的一对夫妻吵起架来,听不真切。女的在大声叫嚷,男的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叹息。

“他家又开始了。”切伊科娃夫人摇头。因为艾达来做客撞见他们家与这样的邻居相伴,这令她有些难堪。

“尽管走!……你不用回来!”那女的大喊。

“……我不回来了。”男的嘀咕。

“我真是蠢到家了!当初追我的男人数不过来,沃拉切克、埃伦伯格、范迪克……还有瓦列村的屠户……我可是个处女哎,真是瞎了眼……”女人的声音高亢激昂。

“我的心在怦怦直跳,天地良心。”男人哀怨的声音,又补充道,“针扎的一般!”

“瞧这些人,开眼了吧?”切伊科娃夫人看着艾达说。

艾达点点头。

“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日常。在你们城里的公寓楼里没有这样的家庭,对吧?”

“确实没有。”艾达笑着回答,为保险起见他推了推婴儿车,因为他听到邻居家传来摔盘子的声响。然后他蹲到东达旁边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吵架啊?”

“因为他哪里也去不了。”东达隔着自行车后轮盘回答。

“什么意思?他要去哪里?”

“哪里也去不了啊。”东达把后轮挡泥板拆了下来,放到一大堆刚卸下的设备里。

邻旁的男子忧伤地嘟囔着什么,女人的尖厉声音又一下划破了空气:“请便!你直接躺进去好了!阉鸡一个!”

“过一会儿他会穿一身黑衣出来,你们等着瞧吧。”切伊科娃夫人在洗衣盆边预告,转头对东达说,“过来搭把手,帮我把盆里的水倒掉。”

艾达和东达一起上前,三人合力把洗衣盆里的污水倒入了下水道。

此时,从邻居家里走出一位一袭黑西装的男人,雪白的衬衫,系着黑领带,脚蹬一双锃亮的黑皮鞋。他一屁股坐到废弃的汽车座上——他们家捡来的椅子,大口喘着气。

“你们怎么又干上啦,布里哈先生?”切伊科娃夫人关心地问,一边晾晒衣服。

“您都听到了啊?”布里哈先生回答,一边把梳子在水桶里蘸一下。水桶就放在屋檐的排水管下面。“我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艾达打量着布里哈先生,他将微微花白的头发分出一道缝来,然后仔细地梳理。

“他要去哪里?”艾达小声问。

“准备进棺材。”东达回答。

“死神必须每时每刻找上我,切伊科娃夫人。不然没有办法。”男子抚住自己的胸口。

“你们总这样鸡飞狗跳的,是不是觉得有乐趣啊?”切伊科娃问。

“乐趣?您以为,我觉得其乐无穷吗?您倒可以去问问她,这样把人往死里逼,是否觉得有乐趣。”布里哈呻吟。

“当布里哈被辱骂之后,总是这样一身打扮,据说这样一来,他躺进棺材的时候就不必麻烦别人了。”东达呵呵笑着,一边将另外一条挡泥板抛向废料堆。艾达不知道对这件事该怎么想,不过他觉得实在有意思。

突然间,嗖的一声从邻居家的窗户里飞出一根绳子来,紧随一句呵斥:“拿着,想上吊自尽的话,请便。”

“哎,你们都看到了吧!”布里哈叹息。

东达刚刚给自行车前轮胎安上金属保险杠,把自行车再倒转过来,让轮胎着地。

“瞧,怎么样?”东达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我不知道爸爸会怎么说,等他看到了……”艾达忧心忡忡。害怕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父亲的自行车现在只剩下了最必要的装置,轮子、车把、踏板和车架。其他装备都被一卸而空,堆在一旁。

“你现在睁大眼睛看看,我给你安装了什么。重点看铁丝。”

说着,东达走进工具棚,从里面推出自己的作品:从婴儿车上卸下来的方方正正的婴儿床,现在安上了两个轮子,另外还配备有一根拉杆。东达盯着艾达,等待他流露出惊喜的表情。他如愿以偿了。

“这真是太棒了!”面对奇迹,艾达喜不自胜,然后看着东达用粗铁丝将那根拉杆连接到自行车的后座上。

鲍仁卡刚刚苏醒,在哼唧哼唧地呓语。

“别紧张,小丫头,你会感觉像躺在棉花团上一样。”东达摊开一个薄薄的干草袋。然后用油腻腻的手拿起婴儿车里的毯子垫在上面,再把鲍仁卡抱进拖车里。设计师没有忘记设置固定皮带的小孔。小女孩被皮带绑住了身子,看上去她很喜欢这个新车厢。

东达扶住手里的自行车说:“我们可以出发了!”

听见了自行车咔咔咔行驶的声音,切伊科娃夫人回过头来看见了这惊险的一幕。她一拍巴掌喊道:“你们会把这个小孩弄死的!”

但是两个男孩子已经远去,什么都听不到了。

艾达正在经历令人难忘的时刻。一路上他全力蹬踏在自行车踏板上,不时回头望一眼小妹妹。迎面而来的风掀起了他的头发,坑洼不平的土路让车子上下颠簸,小女孩有些害怕,但这仅仅是第一次经历,她会习惯的。

“多留意你妹妹!”东达大声喊。

“留意着呢!”艾达兴奋地回应。

“骑车感觉好吗?”

“好极了!”艾达的声音盖过了自行车轮子发出的咔咔声。

两人一路骑到大土丘那里,以前人们把瓦砾、灰土和一切杂物都拉来堆在此地。渐渐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瓷实的山包,可以在山包之间绕行测试自行车的灵活性。一路上鲍仁卡体验到了此起彼伏的娱乐考验。她的小拖车一会儿偏向左侧,瞬间又靠往右侧,好在她被绑上了安全带。虽然设计师考虑到了一切,但他显然忽略了离心力。在一个险恶的大拐弯处,拖车侧翻了,仅凭一个侧轮在地上行驶,在地面上拖行时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艾达循声转过身去,看见绑着安全带的鲍仁卡在煤渣上拖行,吓得慌忙刹住车。

小女孩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开始哭闹。粉红色的衣服歪斜在一边,后背抹上了黑色,一只小手也是黑的。两个男孩凑近注视她,检查她身上是否流血了。

在鲍仁卡持续的哭闹声中,苏切克太太脱下小姑娘身上之前是粉红色的毛衣和粉红色的连体裤。她的眼里也噙着泪水。她仔细检查眼前这个赤裸的小身体,幸好,除了左手掌的划痕外,没有发现其他严重伤情。她仍然试着弯曲了几下孩子的胳膊和双腿,然后,既宽慰又后怕不已地将宝宝搂紧在怀里。

艾达站在一旁,像一条挨了鞭笞的小狗。

母亲伸手往角落里一指,这个动作意味什么,艾达心领神会。他面壁跪倒在地板上,在这个屈辱的位置上他只得观察沉闷单调的绘画图案,那是赫鲁斯塔先生用滚筒烫画机印制的。

一如往常,马克索娃老师身穿那件灰色长褂在上捷克语课,勉强吸引了教室里前排两三个学生的注意力,她在讲解大写字母的相关用法,后边的学生几乎可以说不知所云。

相比之下,学生罗森海姆手里的橡皮筋弹弓具有大得多的效应。他用橡皮筋弹出纸球,射程越过整间教室,目标是学校那幅卡尔施滕城堡[捷克14世纪的哥特式城堡,距布拉格30公里。]画。他每弹射一次都伴随一声口哨,模仿战争片中炮弹落下时的声音,惟妙惟肖。

那幅画下方坐着同学马切克,他一次不落地举起手向罗森海姆报告射程。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布拉格”(Praha)一词,给首字母P画了一道下划线:“众所周知,布拉格的首字母P需要大写,然而请注意,在形容词‘布拉格的’(pražský)一词中,”老师边说边写,“P则要小写,其他城市名称的书写也同样。”

接着老师用短粉笔在“布拉格”下方写下了单词“莫斯科”(Moskva)。

罗森海姆吹着口哨又弹射出一发纸弹。“罗森海姆,不要吹口哨,现在你不是在放牧!”马克索娃停下了枯燥乏味的教学讲解,“谁上来写一下相应的形容词?”

艾达自告奋勇。

当他写到单词“莫斯科的”一半时,罗森海姆又吹了下口哨,马切克确认,这一次卡尔施滕城堡被击中了。

女教师今天的情绪显得很不稳定。她嘴角抽搐,用食指敲击着讲台呵斥道:“罗森海姆,你再吹一次口哨,就把你送到沃尔肖维策[布拉格精神病院所在地。]去,那里自然有办法治你。”

艾达写完了形容词,女老师从他手里接过粉笔,随后情况发生了。就在马克索娃老师背对全班学生强调字母m的大小写时,罗森海姆从课桌里掏出一个装有墨水的玻璃瓶,像扔石块似的把它掷向女老师。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想击中老师,事实是,墨水瓶紧挨老师的脑袋在黑板上崩裂。教室里一片寂静,女老师缓慢地,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面朝全班学生,在她脸上,还有那件灰色长褂上,溅满了深蓝色墨水。在一片静默中,响起罗森海姆的喊声,他的嗓音突然很怪异,因为他已开始变声:“我说,我倒是想去沃尔肖维策呢!”马克索娃老师没有歇斯底里地发作,也没有绝望地哭泣,完全没有。她环顾安静的教室,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带着这种幸福的微笑,她穿过教室过道走向更衣室,又走出更衣室到了学校外边。学生们都挤到窗户边,望着女老师。她没有像不幸的魔术师拉贾·泰米尔那样,走那条小道,而是穿着她灰色的长褂踏上了绿草地和蒺藜丛,仿佛迎向她心爱的人而去。她一手拿着教鞭,另一只手里拿着那一截粉笔,用鼻腔幸福地呼吸着清新的微风,因为她真的疯了。

熹微晨光中,闹钟丁零丁零响起。一只手伸过来,把闹铃摁灭,然后摸索到床头柜上的台灯,拧亮。这是艾达的母亲,她眯起眼盯着闹钟看了片刻,开口说:“法诺什,我们大概又睡过头了!”

父亲一个激灵坐起来。

“大概,还是真的?”

“大概是真的。”母亲说,声音里透出担忧,“我们把闹钟设错了!没有设在六点,设在了六点半。”

“我们把闹钟设错了?是你设的好吧!”爸爸不耐烦地下了床。

“是我设错了闹钟。”母亲承认道,也跟着起了床。

“天啊,她都不会设置闹钟……”父亲嗤之以鼻。

“法诺什,别生气了。你骑自行车去还来得及,对吧?你去取自行车的时候,我给你准备好苹果派带上。嗯,还有一个苹果,你可以在路上吃。”母亲一口气说出来,以免父亲插话。

“好吧,我骑在自行车上,一只手举着苹果派往嘴里送,还要啃一口另一只手里的苹果。”父亲走向房门口时不忘伸手指指脑门。无奈的父亲还是接过了装有苹果派和苹果的袋子,扔进公文包里。

外面是十月灰蒙蒙的早晨。父亲急匆匆从地下室取出自行车,推到楼前,在他骑上去的时候,才注意到它的模样,瞬间产生一丝疑惑,这究竟是不是自己那辆车。他下意识地伸手触摸原先货物筐和挡泥板的位置,该不是在做梦吧,父亲疑虑地摇摇头,顾不得多想,骑了上去。自行车发出辘辘声,父亲以为公文包卡在钢丝上了,便挪开一点,然而辘辘的声音依然不停歇,清晨宁静的大街上匆匆奔波的行人,不禁回头望着他。

父亲停下车来,技术员出身的他,很快发现了噪音的来源,他愤怒地排除了障碍,一边骑一边嘴巴在动唤。

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咒骂。

在公寓楼前,母亲把小鲍仁卡放进婴儿车里。

“别走远了,看起来天像是要下雨。”母亲嘱咐艾达。

肥胖的女邻居姆列恩科娃太太在童车边俯下身子。手举一片黑面包,涂抹了厚厚的油脂。

“长得真好看。”她说道,嘴里塞满了吃的。

“涂抹得这么油腻,你居然受得了!”母亲很诧异。

“战争年代我们吃不上,现在有得吃。这是自家炼的油脂,我姐姐给的。”姆列恩科娃说道。

突然想起什么,她又说道,“对了,你知道谁去世了吗?那个克莱查科娃。”

“我不认识。”

“肯定认识。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年纪还不大,没超过五十岁……”

艾达对死亡的话题不感冒,所以推着婴儿车朝环绕铁路枕木仓库的围栏走去。

收割过的田野里,一群大人和孩子昂起脑袋注视着天空。这是个适合放风筝的好日子。好几只风筝雄赳赳地盘旋在城市上空,特别是那种称作盒子的风筝,传统风筝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有些像彗星一样摇摇欲坠,必须拉一拉风筝线,让它们平稳下来。

围栏后面背风。那正是东达和他的老朋友斯塔维诺哈需要的,他们俩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你好!”艾达招呼两人。

“上帝保佑你。”东达回应,忙得顾不上抬一下眼睛,而斯塔维诺哈干脆没吱声。

“你们在干吗呢?”艾达打听。

“你不是看见了吗?”东达怼他,当着斯塔维诺哈的面,他的表现不像两人在一起时那么真诚。

艾达看到对自己疏远的朋友正在处理弹药。用钳子将弹丸从弹壳中拉出来,再倒出火药,聚集成堆。

他口中咀嚼着什么东西。

“这有威力吗?”艾达问。

“那还用问!”

“那不是很危险?”

“当然啊。”东达朝斯塔维诺哈眨了眨眼,两人呵呵笑起来。斯塔维诺哈手里拿一个尺寸更大的银色弹夹,用橡皮筋固定尾翼舵把。

“你嚼过口香糖没有?”东达问,同时将口香糖从口中拉出来,扯成手臂的长度。

艾达摇摇头。

“斯塔维诺哈,你还有吗?”

“只有半块了。”斯塔维诺哈低声嘀咕。

“给他吧。他从未嚼过呢。”

斯塔维诺哈头上戴一个针织发套,称为十字架。他往耳朵后面摸了一下,把半块箭牌口香糖递给艾达。

“美国的。”东达特意指出,并建议说,“别吞下肚。只是咀嚼,正常在嘴里滚动。”

艾达有生以来第一次嚼到口香糖。这是一种新体验。

“谢谢!”他感激地望着斯塔维诺哈说。

斯塔维诺哈没有搭理。他穿过麦茬地,走向一根生锈的铁管,斜对天空,下面由两个架子支撑着。他最后一次拧了拧火箭的舵,将它从底部插入铁管里。东达在它屁股后面放了一堆火药,然后继续往后撒,撒出一条四五米长的火药路径。

斯塔维诺哈四下打量一番后说:“把童车推一边去。”

艾达拉上鲍仁卡往后退到了围栏边。

“它能飞多高?”他高声问。

“一千米,对吧,斯塔维诺哈?”

斯塔维诺哈点点头,伸手从衣兜里摸出火柴盒,一划,将燃烧的火柴扔到火药小道的路端。火苗凶猛地蹿向发射器的速度让艾达瞠目结舌。他瞪大眼睛看着火光在火箭下端亮起,烟雾升腾起来,一切准备就绪,就差推动弹头沿铁管架设的角度飞向天空。所以,当嘶嘶乱叫的弹头最后掉落到地面并恣意乱窜时,艾达大感意外。连“专家”斯塔维诺哈也惊呆了,因难过而面部扭曲。他的射击器眼下像一只被点燃了尾巴的疯狂的老鼠,在地上迂回转圈,跳起来又坠落在地,一头冲入放风筝的人堆里。孩子们指给父亲看不寻常的景象,父亲慌忙扔掉线轴,把孩子抱入怀里,风筝盘旋几下一头扎到地上。火箭在田野里乱撞,仿佛在寻找目标,终于燃料耗尽,喘出最后一口气,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在突兀的沉默中,一位父亲对跑向火箭的孩子们嚷道:“别碰它!”

而另一位父亲,一个体型壮硕的男人,敌视地望着围栏,然后冲了过去。肇事者赶紧撒腿逃跑。

东达到底是患难朋友,他帮艾达一起推着婴儿车狂奔。逃跑的速度如此之快,那个健壮的男人很快放弃了追踪,在他们身后发出气势汹汹的威胁。

当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逃到安全地带时,斯塔维诺哈总结说,也许需要更长的管道或其他燃料。艾达突然停下脚步,眼睛奇怪地鼓起,然后把手指塞进喉咙里,拼命想诱发呕吐。

“他这是怎么了?”斯塔维诺哈一脸懵懂。

“你怎么了?”东达问。

“我把口香……糖吞进肚子里了……”艾达痛苦地回答。

“没关系,哥们儿。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的。”东达安慰他。

“可是已经没有别的口香糖了。”艾达的手指继续掏向喉咙。

“别担心,还会有的,对吧,斯塔维诺哈?”东达伸手拍打艾达的后背。这么一拍,嚼过的口香糖从艾达口中掉了出来。

“太好了!”艾达松了口气。从满是尘土的地上拾起珍贵的口香糖,稍微吹吹,重新放入口中,一脸幸福神情。

下雨了。大滴的雨点砸到婴儿车的毯子上。

“那么再见了。”东达一摆手告别,用子弹壳吹起口哨。

“再见。”艾达说。

年长的斯塔维诺哈自命不凡,端着架子不屑搭理任何人。

家里的氛围温馨,母亲正在为婴孩缝制衣服。左手边是裁剪好的衣片,右手边是完工的作品。当缝纫机没有咯噔咯噔蹬踏时,可以听见厨房里挂钟的嘀嗒声和鲍仁卡的牙牙呓语。艾达就着牛奶在吃母亲做的姜饼,望着窗户上的雨滴沿着窗玻璃恣意流淌。

门厅响起了房门撞上的声音。

妈妈扫了一眼挂钟。“是爸爸回来了,他今天骑自行车上班的,所以回来得比平时早。”母亲满意地说。田园般的氛围就此结束。

厨房门槛边站着一个湿淋淋的怪物,肮脏的淤泥呈条状从他的腰部往上经胸膛直至脸颊,只有眼睛是干净的,那双眼睛冒出瘆人的恼火。

“我的挡泥板弄哪儿去了?”怪物直直盯着自己的儿子质问。艾达无言以对,张着嘴呆呆地望着狼狈的父亲。

“我的挡泥板在哪里?”满身泥泞的人再次发问,边说边走向餐具柜。他疯狂地在抽屉里翻找,可以看见他的后背上也有一条条污泥痕迹。母亲知道父亲在找什么,她从缝纫机上下来,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住孩子。父亲手举从餐具柜里翻到的最大的木炒勺,艾达吓得弄翻了杯子,牛奶洒在绣花桌布上。

“不能用这个!”母亲叫道,递给父亲一把小一号的勺子。

“法诺什,难道你想把他打残吗!”

“不要躲在女人后面,你这个懦夫!”父亲吼道。艾达不想做懦夫,他流着泪勇敢地从母亲身后走出来。苏切克太太难过地捂住了眼睛。

清晨,教室还没有开门,学生们坐在门口的铁栏杆或者自己的书包上。东达正在用口琴演奏名曲《爱的怜悯》[捷克作曲家雅罗米尔·韦伊沃达在1927年创作的流行歌曲。]。

“在所有的战线上!”艾达大声争辩。

“包括德国人吗?”莱尔赫表示不信。

“爸爸说了,在所有的战线上!”艾达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怀疑,德国人怎么唱《爱的怜悯》,他们都不会捷克语。”赫拉莫斯塔也加入怀疑者的阵营。

“美国人打仗的时候也唱这首歌,俄国人同样!”艾达断言。

“那日本人呢?”莱尔赫异想天开。

“这我不知道。”

“还有游击队员呢?”

“老兄,游击队员是不能唱歌的,那会暴露自己。”赫拉莫斯塔获胜,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说法。

东达停止了吹奏,男孩子们纷纷站起来。校工走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男人:校长和他身边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脚蹬一双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靴,身穿马裤和草绿色卡其布衬衫。横挎胸前的皮带与腰间的同款。学生们的目光纷纷聚焦在新来的男子身上,他一头乌黑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校工开锁后,男子率先进教室,所有人都注意到他身后别在腰间的左轮手枪和皮质枪套。

当学生们前呼后拥进到教室里,校长宣布说:“由于马克索娃老师长期生病,需要疗养,所以作为增援,赫尼斯多老师来到了我们学校。在此对他表示热烈欢迎,我也相信凭借他抵抗法西斯的斗争经历,一定有能力管理好班级并且……嗯,罗森海姆呢?”校长望着窗边第三排空着的课桌。

“他没来呢。”有学生回答。

“并且灭掉那些捣蛋鬼英雄的嚣张气焰,正如我所说,这个班级以顽劣不化而声名远扬。”

校长说完这一番不相关联的话之后,向新老师伸出右手。赫尼斯多将脚跟啪地一并,用力握住了校长的手,力气大得出人预料。

校长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重复道:“顽劣不化。好吧,祝你们好运!”

全班学生起立,目送校长先生离去。

罗森海姆晃晃悠悠地走进学校。

他刚想进教室,留意到紧挨着讲台的地方,有一扇窗户半开着。他猫下腰,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他靠近窗框下方,用手指打了个呼哨,随即像一只猫似的溜进门里。

新老师探头窗外,但没有看到任何人。

罗森海姆容光焕发地走进课堂,坚信自己的玩笑很有趣。他报告说:“有一个傻瓜在窗下吹口哨,于是我捡起一块石头……”他顿住了,发现班里静默得不同于往常。所有同学都双手放在背后,齐齐望着他。讲台上一位陌生的军人用食指温和但毫不妥协地请他过去。

罗森海姆沿过道朝他走去,脸上仍然没有失去光芒,带着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老师和蔼地问。

“罗森海姆。”

“你迟到了,罗森海姆,你知道吗?”

“就差一根头发丝的事儿。”被问者狡辩。

全班同学刚想笑,赫尼斯多老师仅用眼睛一扫便扼杀住了笑声。他瞥一眼腕上的航空表,黑色表盘上亮着鲜明的荧光数字,说道:“迟到四分半钟。”

然后他毛茸茸的手伸向讲台,抽出一件不寻常的东西。一根芦苇教鞭。

“伸出你的手来。”

罗森海姆不敢相信自己身处何种变幻的境地,但他顺从地把手伸出了。火辣辣的一击拍向掌心。

“第二只手……”

罗森海姆乖乖伸出另一只。

“两下因为迟到。”老师解释,示意他调换另一只。

“两下因为在窗下吹口哨……”

“吹口哨的不是我!”罪犯企图抵制。

“两下因为撒谎。”惩罚在第六声鞭笞中结束。

显然这种鞭笞是痛苦的,因为傲慢的罗森海姆眼里闪出了泪花。在返回座位途中他用衣袖抹去泪水,在压抑的哭声中嘟囔说:“体罚是违规的。我要告诉家里!”

“这个男孩说对了!”老师颔首认同,开始在教室里来回踱步,脚上的皮靴不时发出吱嘎响声。

“体罚在我们学校是禁止的。但有一个例外,就是这个班级。在这间教室里,你们把自己的老师逼进了疯人院,所以你们必须接受惩罚,对此教育部有明文规定。如果你们感兴趣,可以去查,284号法令C条例第45款。”

一片鸦雀无声,赫尼斯多老师把教鞭掰成拱形,继续教训道:“只要你们有中世纪那样的表现,我就使用中世纪这种工具加以惩罚。虽然我并不愿意这么做,然而为了你们好。在此我们立下一个规矩,你们要为每一次惩罚对我表示感谢,然后我们握手言和,以示我们的友谊没有因体罚而消减。好,现在以这两名男生为例,他们在我讲话的时候旁若无人地聊天。”

东达和艾达两人的掌心都挨了一教鞭。在致谢时,老师伸出右手和他们相握。

五年级的学生凝神屏气,惊讶地见证了眼前的一幕,来不及消受这种冲击。杀鸡儆猴,这是赫尼斯多预设的表演,效果不同凡响。

“在这所学校,学生擅长折腾老师。我也听说,战前,警察要骑着马才敢来你们这个地区,而且要成双出行。相反,我自愿选择了这所臭名昭著的学校,因为我习惯申请上第一线。法西斯我都不惧怕,我为何奈何不了你们。”

赫尼斯多何许人物?他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博弈已经走出第一步,人人心有感受。在成年人眼里他会让人生疑,该不是个文质彬彬的骗子?但是五年级的小学生们还没有那样的城府。老师容忍他们拖长课间休息,没有声嘶力竭地抬高嗓门,深思熟虑的话语娓娓道出。昨天还上天入地的捣蛋鬼们一下子规规矩矩,双手背在身后正襟危坐,似乎这种姿势他们很受用。老话说得好,孩子跟哼哼唧唧的猪崽一样,需要约束。

赫尼斯多老师的目光跃过敞开的窗户,一幢伫立在草坪上的黄色单层小楼进入他的视野。一个年轻的少妇正把羽绒被搭晒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抖动几番让被子蓬松。赫尼斯多的视线被吸引了,他头都不回,凭记忆伸手摸向放在讲台上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看到了黄色小楼里的那位美人,就是两个男孩在卢凯什酒馆见到的抽烟女,是的,她的丈夫,是前来酒馆找她的有轨电车司机。女人已经注意到自己正被人关注,她重新拍打起羽绒被,然后朝学校的方向望过来,脸上迷人的微笑,比清晨的阳光更加耀眼,手掌一次次轻抚羽绒被。再次拍打,再爱抚。这是家庭主妇常做的动作,为羽绒被在夜晚提供的温暖表露她们的感激之情,然而有人也可以将这个动作理解为诱人的邀请。

当赫尼斯多老师在四下打量学校时,孩子们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腰间,那里别着一个小巧的枪套,带着手枪。老师似乎感应到了身后的视线,他放下望远镜说道:“这是6.35口径手枪,小型私人武器。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战犯都被捕获了,有些账尚没有算清。”说着,他把左轮手枪从枪套中拿出来,熟练地卸下弹夹。往掌心倒出六颗金光闪烁的子弹,他在课桌之间穿梭,让每个同学都过一把眼瘾。

傍晚时分。艾达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过变电站的门房。四周安静极了。一座巨大的自鸣钟如同神龛,悬挂在两个插有员工姓名卡片的信箱之间,时针缓慢而威严地跳动,增添了空间的肃穆。

“你是干什么的?”声音在铺满瓷砖的空间里响起。

“我给爸爸送晚饭。”艾达举起装有饭盒和保温瓶的网袋以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

门卫拎起电话筒,拨了两个号码。

然后听他在说:“弗兰塔,你儿子来了,好。”

男孩踏进了厂里的柏油马路。伴随他迈出一步又一步,噪音越来越大。他走近一个铁笼子,变压器如同危险动物般被关押其中。笼子上有红色闪电的警示标志:“注意!高压电!有生命危险!”小男孩赶紧躲得远远的。然后脸色亮起来,他看到父亲正朝他走来。父亲接过袋子,闻了一下饭盒,透过袋子的网眼微微掀起饭盒盖子。父子俩沿笼子边缘走开了。

不祥的轰鸣噪音里加入了嗡嗡声,那是用来防止铁笼子里的“野兽”过热的散热风机。

“这些是变压器。”父亲揽着艾达的肩膀说。

“我知道。”艾达点点头,然后犹豫再三对父亲说,“爸爸,那就是你。”

“怎么回事?”父亲不明白。

“他们这么说的,称你为变压器。”

“是的,每个人在工作当中都有绰号。”父亲笑着说,“但这没有什么贬义,不是你想的那样。在我们厂里,变压器是最重要的设备。”

父亲在咆哮的巨人面前停下脚步,“而且它们非常危险。”

“就像你生气时那样。”艾达接口说。

“当变压器需要维修时,工作人员必须走到笼子里。最关键的要先触碰它,测试是否真的断电了。那个人一定是我。你看到那根铁棒了吗?”

艾达看到一根长长的黑棒,固定在墙上。

“我会先用铁棒碰一下变压器。如果没有火光闪烁,就能断定它不带电,可以走近去用手触摸电线。”

在绝缘体附近的导体上,电光短暂地一闪。

“你不害怕吗?”艾达问。

“我害怕,因为万一有电流的话,我会被烧成黑炭。然而当我触摸它并且没有变成黑炭的话,安装人员就可以正常操作了。”

“有人被烧焦过吗?”男孩畏畏缩缩地望着那看似平和实则凶猛的家伙,其致命的杀伤力看不出来,具有很大的欺骗性。

“已经烧焦好几个了。在埃尔维尼策变电站、奥波奇内克变电站……”

见识父亲的工作场所是艾达心里最向往的。他走进宽敞的大厅,大厅中央操作台前相对而坐两个人,就是父亲和斯高坎先生。

“哦,卡米尔,给我送什么好吃的来啦?”斯高坎先生从面前的一堆项目表上抬起眼睛问。

“什么也没给您带。”艾达笑着回答,因为这个玩笑已不是第一次,“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卡米尔。”

“你一点也不可爱,卡米尔!”斯高坎先生填着项目表打趣道,因为找到了有意思的韵律他欲罢不能,继续说道,“一点也不可爱啊,铁公鸡卡米尔。”

“跟我过来。”父亲说。父子俩绕过U形金属操作台,走到小窗前。父亲推开窗户,外面已是苍茫四起的暮色。艾达望向窗外,父亲看着腕表。当秒针指向十二那一刻,父亲按下了按钮。霎时,眼前整个的布拉格城亮了起来。街边的路灯在夜色中连成一条条项链,把黑暗分割成一个个规则的正方形和长方形。

“灯亮起来啦!”艾达不禁欢呼雀跃。

尖厉的哨声刺穿了空气。

被当作操场的草坪上,五年级的学生们在踢足球。用书包、毛衣和帽子堆成球门,赫尼斯多老师当裁判。他不容商量地用食指指向一块草地,让在那里罚点球。男孩子们踢得十分卖力,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个个汗流浃背。

只是裁判并没有像球员们那么专注于比赛。观众们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准确地说是一位观众:站在那幢黄色小楼前的黑发女郎,她目光执着地随球而动。赫尼斯多对她微笑,她也报以微笑。赫尼斯多朝她点头致意,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尽管比赛场地换到了另一边,赫尼斯多依然钉在黄色小楼前。

“我的丈夫是电车司机。”年轻女人直截了当。

“是吗?”赫尼斯多做惊奇状。

“是的。”女人做了个鬼脸,还用右手比画出一个滑稽动作,模仿丈夫转动变速箱手柄的动作。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对方身上,赫尼斯多老师已然对比赛状况不上心了。

“进了!”莱尔赫的喊叫声打断了他。小男孩粗暴地抓住他的衬衫袖子,报告喜讯:“老师!进了!三比三!”

“非常棒,谁踢进去的?”老师表现出兴趣。

“图西奇卡。”

“棒极了,图西奇卡!”老师称赞进球的球员,很快让比赛返回球场中心。他在草坪边缘灵活地一蹦一跳,从正面和侧面向少妇展示他的马裤和锃亮的皮靴,最后蹦跳到她的房屋前,问道:“他突然回家的可能性不大,对吧?不然会给市政交通造成巨大的灾难,我猜想。”

“您知道的,他必须按交通时刻表驾驶电车。”女人回答,然后直奔主题补充道,“我家里有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提供的正宗咖啡。”裁判将哨子往艾达口中一塞。小男孩受宠若惊,尽职地奔向球员大本营。

电车司机的妻子站在电炉前,将煮咖啡的小锅放到加热板上,想尽快让水烧沸。她已经听见水到达沸点时发出的刺刺声,不时有水滴溅落到红通通的炽热的金属板上。

男老师赫尼斯多坐在桌子后面,跷起二郎腿,干净的桌布和立着的花瓶,暗示女主人对客人的来访早有准备。赫尼斯多的视线从下至上在女人身上逡巡一遍,从绒球装饰的拖鞋、精致的百褶裙、白衬衫,直到乌黑光滑的长发,此刻那一头秀发遮住了女人的脸庞。他站起来说道:“您这一头美丽的长发啊……”

“头发长,见识短?”女人摇了摇头,头发又被甩回到原位。

赫尼斯多走近女人身旁,摘下她插在头顶部的梳子,梳理起遮掩着她脸庞的卷曲发浪。两人直直地对视,老师继续梳理着黑色的瀑布。

“老师!”罗森海姆和艾达闯进房间,似两枚手榴弹,“是不是手被球击中,不罚点球!”

此时,老师表现出了他的冷血,他头都没有转一下,自顾自梳着黑色的长发,平静地对两颗手榴弹说:“如果是手被球击中,无论如何,不罚点球。”

“你看,伙计!”汗津津的罗森海姆对艾达说,两人冲出屋去。到了外面,艾达顿悟刚才目睹了什么。他愣在那里,转头望向黄房子。风吹拂起窗帘,女性的笑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出界!傻瓜!你没看见吗?”罗森海姆推搡他。

艾达回过神,使劲儿吹哨,吹得哨子里的小球卡在了洞口。

东达第一次来苏切克家做客。他在前厅脱了鞋,穿着袜子的双脚好奇地徜徉在光滑的抛光油毡上。如同进到城堡里参观,他四处打量,对什么都心怀好奇。铺着毛绒布罩的沙发上,手工刺绣靠垫一字排开,沙发扶手上的流苏跟土耳其菲斯帽一个样。一幅“收获”图悬挂在沙发上方。

“那是我爸爸画的。”艾达提示。

“他自己画的吗?”

“嗯,临摹了明信片。他什么都会。”

“哇塞!”东达惊叹不已,他在转动一个玻璃球,里面落雪纷飞。

两人压着嗓门对话,仿佛偷偷摸进屋来打劫似的。

餐桌上有一大海碗烤好的甜面包。

“为什么每个面包上有凹孔?”东达心生奇怪。他的观察有道理,每个面包侧面都有一个开口。

“是我用手指头捅的,为了分辨哪些是奶酪馅。我不爱吃奶酪。”艾达解释缘由。

“我倒不介意奶酪。如果你愿意,我帮你消灭它们。”小伙伴说着拿起一个,凹孔里不是深色的李子酱。

“好吧,你吃掉它们。”艾达发话。他把一把椅子拖到书架前,架子上几乎有全套的阿洛伊斯·伊拉塞克[阿洛伊斯·伊拉塞克(1851—1930),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捷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擅长写历史小说。]的作品,还有索科尔·图马[索科尔·图马(1855—1925),捷克作家、记者、剧作家。]、帕拉茨基[弗兰基谢克·帕拉茨基(1798—1876),捷克历史学家、政治家,被视为现代捷克史学的创始人。]的史学著作、卡雷尔·波罗弗斯基[卡雷尔·波罗弗斯基(1821—1856),捷克诗人、记者和政治家。]的画、托马斯·伽里格·马萨里克[托马斯·伽里格·马萨里克(1850—1937),捷克斯洛伐克首任总统(1918—1935)。]的半身石膏像和阿尔萨斯狗雕像,一整套言情小说。艾达伸手到书架顶层取下一本大部头书,是《家庭医生手册》。这应该是今天两人会面的目的。

《家庭医生手册》被小心翼翼地摊放到毛绒沙发上,两个小男孩半跪在图册前。

“不会有人来吗?”东达不放心地确认。

“爸爸在上班,妈妈带妹妹去看医生了。”艾达宽慰客人,也安慰自己。

“我们也在看医生,只不过是家庭医生罢了。”东达翻着书调侃。

“这是事实!”艾达笑起来,发现了一张裸体男性的页面,可以掀起他的皮肤,显现肌肉组织。然后还可以观察肠道,揭开心脏、胃、肝脏……

“男人的身体没什么意思。”艾达继续翻页。

“我也觉得男人无趣。”东达表示。

在神秘、闷热、安静的厨房里,一具赤身露体的女性胴体跃然纸上,光芒四射。

“哦,呃!”东达嘘出一口气。

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禁忌之美,一语不发。

“你知道斯塔维诺哈说过什么吗?”东达低语,“他说世界上最大的愉悦是拥有女人。”

“是拥有妻子那种吗?”

“也许吧。”

“我见过我妈妈赤身裸体。”东达自诩。

“我也是,在浴缸里。”

“但那不是一回事。”

“嗯,不是。”艾达同意,把《家庭医生手册》送回到书架上。

东达抓起那个玻璃球问:“你喜欢法比安那对双胞胎姐妹吗?”

“喜欢。”

“更喜欢哪一个?”

“那俩长得都一样啊。”

“如果你愿意,星期五晚上我带你去开眼,如果你不恐高的话。”东达神秘兮兮地说。

“我不恐高。”艾达两眼定定地望着他。

“那就好。”东达说着转动玻璃球,再次欣赏里面慢慢飘下的雪花。

稠密的雪花从天空落下来,落在学校对面那栋黄色房子的屋顶上,落在草地里,给校舍前的铁栏杆镶嵌了一圈白边。茫茫白雪让氛围变得更为肃穆,赫尼斯多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来自教堂的布道:“举国上下一片悲哀,所有的目光投向康斯坦茨。最背信弃义的是西吉斯蒙德国王,之前他承诺保证胡斯的安全,此刻他却亲口劝诫红衣主教不要相信胡斯,要处以他火刑。胡斯完全可以保全性命,只要他收回自己的主张,只要在妥协的文本上签字。然而当所有的证词都是假的,他能那么做吗?那意味着背叛真理,胡斯恰恰为真理而活。他说,我宁愿赴死。”

老师喃喃叙述着那一段忧伤的历史,眼睛凝望窗外。也许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学生被他伤感的言语打动。他们一个个脑袋低垂,眼里噙满了泪水。

“于是教会宣布胡斯大师渎职,立即剥夺他的教士身份,交给西吉斯蒙德国王处理。国王下令给胡斯头上扣戴一顶可笑的帽子,捆绑到一根粗糙木桩上,活活烧死。”

“王八蛋!”罗森海姆咬着牙咒骂。

“嘘!”老师抑制住教室里的骚动,视线依然遥望窗外,玻璃窗外的大片雪花在恣意起舞,继续说道:“当他们点燃了柴火堆,大师引吭高歌,面对死亡毫不畏惧。他坚信上帝会接纳他,把他视同忠实的信徒。随后大风骤然而起,令人窒息的呛人的烟雾比人类更为仁慈,大师很快失去了意识,他的歌声停止了,但他不再是生者。我们永远怀念他,他为自己的信念而死,他告诉我们,告诉捷克民族,人不应该怯懦,要坚守真理,甚至不惜为此奉献自己的生命。”

五年级小学生的脸颊上,泪水潸然滚落,鼻涕吸溜声此起彼伏。老师仿佛意犹未尽,他打开小提琴盒。里面躺着的不是冲锋枪,而是一把真正的年代久远的小提琴,琴身下铺有一层白色粉尘。他把小提琴放到颚下,在琴声伴奏下吟唱起来:

在那莱茵河畔,

火柴堆燃起了,

遥远祖国的儿子行将就义。

你会问,烈焰里的那人是谁,

他是大师扬,最伟大的捷克人……

学校广播站里传出扩音器嘈杂的调试声,赫尼斯多老师厌恶地噤声。校长的嗓音盖过了刺耳的干扰杂音——

“重要通知:天气转冷,严寒即将来临。学校教室门口的铁栏杆是事故常发地。金属物体因霜冻而变黏,触摸尤其是舌头舔这些物体都十分危险。我再说一遍,不要用舌头舔铁栏杆,也不要舔冰冷的门把手。通知结束。”

赫尼斯多的歌声被无情地打断,在校长播报通知时,老师把小提琴放回到琴盒里,继续站在窗前往外张望。他甚至不需要架上望远镜就清楚地看到,黄房子里的女人站在门口,通过右手在演示她丈夫此刻正驾驶电车行驶在布拉格某一条轨道上。

赫尼斯多老师会意地点头。

隆隆的旋转楼梯,咚咚的脚步声,口令,吱嘎作响的镶木地板,刺激的喊叫,这些声音在沃尔肖维策猎鹰健身房里回响。

艾达在爬杆,差一米就到顶了,然而他的力气已经用尽。

“再使把劲!加油!好吧!”底下的教练在朝他喊。

艾达竭尽全力,但瘦弱的体格背叛了他。

他一松手,身体快速下滑,感觉手掌都火辣辣的。

“苏切克,你要加强锻炼,重点练习臂力!”教练吼道。

一声长长的哨声响起。

学生们站到标记线上。

“再见!”艾达胸部一挺跟教练告别。

“再见!”洪亮的嗓音响彻健身房。

东达在健身房外面等候艾达。

“我们有事要做。”他说,“我们只得搭乘公交车。”

昏黄暮霭里两人奔向公交车站。

“我没有钱乘公交车。”艾达摸着衣兜说。

“没关系。”东达笃定地回答。

公交车停在车站,等待发车。司机和售票员站在车下面抽烟。斯塔维诺哈也在。

“嘿,斯塔维诺哈!”东达热情地招呼。

沉默寡言的少年仅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十字羊毛头套上比画了一下,然后上车去了,因为眼见司机和售票员已经在脚下踩灭了纸烟。东达没有上车,面对艾达质疑的眼神,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看我的。”

公交车宛若一个破旧的黄红色盒子,车屁股上架有一块放置备用轮胎的木板,两侧预留有足够的空间。当汽车启动时,两个男孩猫腰往上一跃,车上的售票员无法看到。一切进展顺利,两人在突突的尾气排放声里开心地呵呵一笑。

当售票员卖完车票并一一打卡之后,走到车尾往外张望,一眼发现了两个黑乘客。售票员立刻扯动皮绳,司机听到铃声,踩下刹车制动。公交车此刻行驶在博达莱克姆山的陡坡上。男孩们跳下来,安然逃逸。售票员威胁一番之后,拉扯两下皮绳示意司机继续开车。汽车缓慢启动。两个遁形的黑乘客再次出现,追赶一段路之后重新跳上车。售票员怒不可遏,他疯狂地扯动皮绳,没等车辆完全停稳就冲下车去,撒腿追赶两个男孩,甚至弯腰捡起一块石头。透过后窗玻璃目睹这一幕的斯塔维诺哈被逗乐了,他猛生一念,扯动了两下皮绳。司机赶紧猛踩油门,确保两个捣蛋鬼追不上车。售票员在车下拼命挥手,叫喊道:“弗兰塔,别开玩笑了!”一边护着钱袋,在公交车后面气喘如牛地往坡上跑。

男孩们捧着肚子,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在这一刻所有的街灯亮起来了。

“是爸爸点亮的!”艾达欢呼,幸福洋溢在脸上。

天色已漆黑一团。两个男孩抓住墙上的弯钩和管道,沿楼房的垂直墙面往上攀爬。东达第一个爬上去。两人上了屋顶平台。

背靠烟囱,下巴磕着膝盖静坐等待。东达从衣兜里掏出口琴吹起来。对面楼上的窗户亮灯了。一个女人伸出手拉上窗帘。

艾达扮了个鬼脸,东达打手势让他安静。

房间里走进来两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她们是法比安家的双胞胎姐妹。东达不再吹口琴。

那个拉上窗帘妨碍他们视线的母亲离开房间。两个女孩给目光灼灼的窥视者展现了一出神奇的更衣皮影戏。有读者会说穿衣服有什么刺激,请不要忘记,无缝丝袜在那个年代尚未问世,每一位女士,当她要出行时,必须展示自己优雅的体操般完美的转身姿势,一条腿往后舒展,审视腿上那道丝袜接缝是否笔直。连裤袜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意识里,属于孩童的穿戴,而女人则会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踏在椅凳上,温柔地将长筒丝袜慢慢往上翻卷,直至连上吊带。

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让两个在凛冽寒夜藏身烟囱后面瑟瑟发抖的男孩大饱眼福。

等对面窗户的灯熄灭,两个男孩迅速爬下楼,在母女仨出门之前赶到传达室。双胞胎姐妹的手指尖揪住长裙下摆,免得在去舞会的路上,裙摆一路在地上拖曳。

“晚上好!”男孩们吼道。

“晚上好!”母亲回应。姑娘们对自己刚在楼上满足了迎面而来的这两个男孩的欲望盛宴毫不知情,先后招呼道:“你好!”

姑娘们正值十六岁花季,凭借门房上方暗淡的灯泡光线也不难判断,姐妹俩长得很养眼。

东达伸手在学校厕所的水箱里一通搅和,直到触摸到魔术师的铁环。

“我觉得这没啥意义。”东达·切伊卡说,看着手里环环相扣的铁环。

“胡斯为真理而死!”艾达回答,带着责备的语气。

两个男孩在电话亭里研究一本破烂不堪的电话簿。

“也许不是他呢。”东达表示怀疑。

“穆拉泽克·约瑟夫,魔术师。不是他的话就不会标注魔术师。”艾达合上电话簿,推开了电话亭的活动门。

没过多久,艾达和东达已经站在霍列绍维采的一栋回廊公寓门口。

“我觉得这没啥意义。”东达再次重复,然而艾达已经抓住了门环,门框里写着:请摁一次门铃!

魔术师穿着睡衣走来给他们开门,一副从醉生梦死中脱身的模样。

“先生!”艾达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我的朋友向您承认错误来了,他偷了您的道具铁环,现在来还给您。”

东达将藏在背后的铁环拿出来,交给魔术师。穆拉泽克先生露出尴尬的神情,他扫了一眼自己丢失的装备,又打量一番眼前两个“不速之客”。

“稍等。”说着,他转身走进房间里。

“把他们拿下。”男孩们听见了他的低语,不觉相视一笑,天真地以为魔术师在室内正将铁环交给某个人,或许是他的妻子,接下来也许会邀请他们进门,让妻子亲眼见识这两个诚实守信的少年。然而,与第一句话的平和语气不同,魔术师第二次喊出“把他们拿下!”听起来像是不可抗拒的命令。随着这一声令下,从屋里冲出一条睡眼惺忪的大狗,直奔男孩而来,凶神恶煞一副被打扰了睡眠的模样,大黄牙龇着仿佛能横扫眼前的一切。

两个男孩惊骇得瞪圆了双眼,慌不择路地逃向门外的回廊。犬吠声中夹杂着魔术师的怒吼:“这些王八羔子!手脚肮脏的讨厌鬼!你们知道买一副新铁环花了我多少钱吗?!”

冲到大街上,大狗才停止追赶,冲狼狈逃窜的两人一通怒吼。

“……告诉他真相是愚蠢的决定!”东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我们要像胡斯一样坚守真理。”艾达幸福地大口喘气。

校工着急忙慌地点火与狂奔的脚步,都佐证了喷灯吐出的火舌在此刻多么重要和迫切。

五年级教室前的铁栏杆扶手旁,校长在喊叫:“别乱动!谁都不许乱动!”

这里正在上演一幅骇人的场景:罗森海姆、东达和图西奇卡跪在雪地上,身边围满好奇的看热闹的学生。他们三人的舌头因被结了冰的铁栏杆粘住,被迫耷拉在嘴外。赫尼斯多老师也在现场。他一只手试图温暖结冰的扶手,另一只手抵着图西奇卡的头,乍一看仿佛是图西奇卡被迫跪在这儿舔栏杆呢。

校工来到了悲惨的“案发现场”,在校长的指示下将点火器对准被粘的罗森海姆的旁边区域。火焰喷出的嗡嗡声让罗森海姆大惊失色,他抢先强行扯下粘在栏杆上的舌头。舌头撕破的疼痛让罗森海姆大声哀号,朝雪地里吐出一口血,疼得直跳脚。

“软弱的胆小鬼!”赫尼斯多老师毫不留情地鄙视。他冲图西奇卡的耳边喊道:“你睁大眼睛看!如果无法克服恐惧,也是这副熊样!”

图西奇卡抬眼瞄了一眼罗森海姆,效仿他,也在扶手上留下一块被粘住的舌黏膜,果然加入了罗森海姆的跳脚行列。

“别怕火,孩子们,这是为你们好。”校长好心建议。

只有东达一人忍住了恐惧。在他脑袋和喷灯喷出的火焰之间用书包隔开了,冰冻的栏杆扶手上的白霜渐渐消失,这最后一个被粘住的倒霉蛋将舌头从栏杆上不受罪地收回了。

“真希望我没有提醒过他们!真希望我没有警告过他们!”校长哀叹道,“不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东达,难道你没听到学校广播吗?”

“听到了。”东达回答,恰好他将舌头收回到上下牙齿之间时,校长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他差点儿将舌头咬下来。

这下东达也开始跳脚了。

“这还是学校吗?这简直就是新新惩教所[美国纽约州矫正与社区安全部所辖的最高设防监狱。]!”校长如释重负,弯下腰捧起一把雪,抹去了栏杆扶手上残留的舌黏膜痕迹。

在校长室里,校长嘱咐赫尼斯多老师说:“时刻注意这几个捣蛋鬼,我的同事,所有的教育指南在他们身上都会碰壁。这些男孩的行为出人意料,又诡计多端!另外,您还得要关照一下往届的学生。有一天在街上两个以前的学生基希和波图日尼克,两人主动跟我打招呼。这当然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我竟然愚蠢地和波图日尼克交谈起来,问他工作是否顺利,没想到基希在我背后一把将我抱住,让波图日尼克伺机推我。”

“我觉得,校长先生,”赫尼斯多老师开口道,脸上的表情波澜不兴,佯装校长的故事并没有让他乐得发颤,“您不应该在校园广播里说这些危险的事例,只需提醒孩子们注意就足够了。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什么都敢试……”

“什么都敢试!拜托,我的赫尼斯多老师,如果我警告他们别喝盐酸,说它会腐蚀内脏。您觉得,他们会去喝吗?”

“这我说不好。”赫尼斯多回答,“但我在学校广播里不会说这种事。”

在卢凯什啤酒馆门前,艾达将水罐里的水倒在人行道上,转身走进喧嚣的酒馆里。手风琴师费尔达·卡夫卡坐在玻璃橱窗后面,龇着牙。

艾达环顾烟雾缭绕的酒馆,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瞥见了赌牌桌旁的老切伊卡先生,立刻在他身边看到了坐在椅角上的东达。

“嘿!”两个男孩互相打招呼。艾达在店主卢凯什先生往他的水罐子里注满混合酒之前,拨开人群走向自己的好伙伴,两人一起看大人们打牌。这是老切伊卡和卡夫卡先生的牌局,卡夫卡先生的手风琴搁在身旁的椅子上,他一脸丧气,直摇头,又开始一轮发牌。

“爸,你该回家了。”东达提醒父亲,从他的口气能听出来,这不是第一次催促。

“一边儿去!”切伊卡先生像驱赶苍蝇那样对儿子说。

“妈妈让我来把你带回家去。”

“你会输成光杆司令,卡夫卡!”拿一手好牌的切伊卡对卡夫卡威胁道。

东达在艾达耳边低语几句,艾达看向赌徒切伊卡的手指头。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覆盖在桌面上的塑料桌布下有一条缝隙,切伊卡先生在出老千,那里还藏有一张牌。

“上帝啊,你怎么总能抽到大王,真是让人抓狂。”毫不知情的风琴手哀叹道。

两个男孩交流了眼神,艾达被这作弊行为惊呆了,东达则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满心欢喜地将手指头划过一旁的手风琴。

一个身着黑外套、白衬衫,打着黑领带的男人走进酒馆。他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发丝还是湿的。艾达认出来,那是布里哈先生,从他一脸毫无生气的表情,艾达立刻猜出了几分。

“嘿,看哪!”切伊卡从牌局分神,欢迎布里哈道,“又出问题啦。”

“你说对了!”布里哈先生苦涩地认同,一身打扮好似下一秒就要躺进棺材里,“我甚至觉得我都走不到这儿来。”

“那就喝一小杯继续上路吧,西里尔老兄!”

“我必须来一小杯,我的心脏跳得发狂。”布里哈跟店主要了一小杯黑麦威士忌,仰头倒进嘴里。

老板卢凯什给艾达的酒罐灌满酒,艾达付了钱。

东达和他一起走到街上。

“想玩点儿刺激的吗!”东达环顾四下看是否有人,从兜里掏出一卷电影胶卷,“拿着。”他对艾达说。

艾达对着街灯的光源展开胶卷,但还没来得及看清胶卷上的内容,东达就已经在垃圾桶里找到一小块报纸,熟练地借助食指又一次将胶卷紧紧地卷成小卷,包裹在报纸里。

仅仅犹豫了一小会儿,东达返回到垃圾桶旁。他将垃圾桶滚挪到酒馆入口处,欢喜地发现垃圾桶恰好跟门把手的高度一致,一如他所期望的那样。

现在门把手动不了了。东达又一次环顾四周,在现场没有发现见证者,然后他点燃电影胶卷,胶卷瞬间熊熊燃烧起来。东达飞快地将火焰一脚踩灭,男孩子们心仪的慰藉之物便横空出世了,亟待完成它的使命——一大团咝咝作响、泛着青蓝色烟雾、散发出刺鼻气味的残留物。东达迅速将它塞进酒馆门缝里。

“等着瞧吧,看你还回不回家!”东达说罢,两人迅速逃离“作案现场”,一通狂奔,艾达的啤酒都洒到人行道上了。他们跑到烟草店后面才停住脚,从那里观察被“烟雾袭击”后的酒馆里的动静。

最初传来阵阵咳嗽和咒骂声,然后是疯狂拍门的声音。后来厨房的窗户被推开,从中涌出一团团黑烟。酒馆隔壁大楼里,趔趔趄趄走出一位脚穿拖鞋、手拎酒罐的老先生。

“今天这烟雾太浓稠了,都散不开!”老先生纳闷。

被烟熏得眼泪汪汪的店主卢凯什,咳嗽不止,顾不上搭理他,从窗户跳了出来,冲到酒馆入口处。他一把推倒垃圾桶,打开了门。酒馆里的其他客人尖叫着蜂拥而出。

“都是你们抽烟太凶了!”老人责备道。

“是谁干的?”卢凯什拼命摇晃他质问,但老头一脸迷茫。

“我以为我今天大限已到!”穿着葬礼衣服的布里哈先生捂住胸口,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随后,迷雾中走出卡夫卡先生,没有背手风琴,跟在他后面的切伊卡先生倒是怀抱手风琴,他呼喊道:“东达,快来看,爸爸用扑克牌为你赢来了什么!手风琴!珍珠音阶的手风琴啊!”

春日正好,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法比安家的双胞胎姐妹在这昏昏欲睡的春午时分,在学校旁边的小道上施施然而行。这一对来自郊区的少女,并非那种楚楚可人的娇美之人,但是请注意,她们也绝对不丑,在十六岁的花季长得正好,热爱自己的青春韶华,并因此蠢蠢欲动。

姑娘们被校舍窗户里传来的小提琴声吸引。也许不知道这是德沃夏克的《诙谐曲》,然而这个曲子她们喜欢,不由得走向教室敞开着的窗户前。赫尼斯多下巴夹着小提琴向她们示意,并微微一躬身子表示问候,其间并没有停止演奏。于是双胞胎靠得更近些,将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全班男生转过头来,令她们得意而有些扭捏,然而目光专注地盯在老师身上。两双沉醉的眼睛里,透露出对生活肆意和好奇的神色。

看到自己的偶像来访,艾达和东达也十分激动,而且老师演奏的《诙谐曲》令他们激情澎湃。此时老师突然停下来,招呼道:“进来吧,姑娘们,坐到我们中间来!”

老师用琴弓指了指座位,这句话让两位姑娘受宠若惊,无须催促马上坐到了刚为她们腾出的最后一排。

“我们来说一说安东尼·德沃夏克。”赫尼斯多开始讲课,从这一刻起,仿佛他所有的解说都是冲那两位浑身散发着女性气息的姑娘而去的。她们穿一样的衣服,露出一样的迷人笑靥,腋下露出一样的红绒毛。

“对于捷克民族而言是多么的幸运,德沃夏克没有成为屠夫,如他父亲所期望的那样,而成为作曲家,一位征服世界的作曲家。在美国,姑娘们,还有小伙子们,那个他应邀前往的地方……”

老师突然被一阵抽抽噎噎之声打断,是吉卜赛小家伙拉卡托斯在哭泣。

“你怎么了?拉卡托斯?”赫尼斯多关切地问。

拉卡托斯的眼泪似乎和德沃夏克以及他的音乐都没有关联。

“他们说,吉卜赛人和德国人是一伙的!”少年断断续续地说。

“谁说的?”

“他们都这么说!”拉卡托斯的眼泪糊满了黝黑的小脸蛋。

“在我们的游击队里,”赫尼斯多开始在教室来回走动,“有一次面临一项艰巨的任务,在山谷中阻止德军的摩托车部队。来自斯洛伐克的吉卜赛小伙拉约什主动请缨,他对我说:‘队长,我脸上的肤色黑,这在山石间是很好的掩护,请把榴弹发射器交给我吧。’事实证明,小伙子们,姑娘们,他击中了法西斯大老虎的要害。吉卜赛人是了不起的勇士,可惜,那么多的吉卜赛人惨死在集中营里。”

拉卡托斯棕色的眼睛得意地环视教室一圈,老师再次把小提琴垫到下巴底下,拉了几下琴弦试音。

“如果你们有谁感兴趣,可以找我来学小提琴。如今女乐手同样能在交响乐团里演奏。”赫尼斯多冲双胞胎姐妹眨了眨眼。

艾达举手报名说:“我想学!”

赫尼斯多的眉头蹙成一团,左手激情洋溢地震颤,他在演奏德沃夏克的广板颤音调,拉得极其投入。一曲终了,一位听众忍不住鼓起掌来,那是艾达的母亲,她在电炉旁聆听了整场音乐会。

“太美了!听得我热泪盈眶!”她一边说一边用毛巾擦拭眼泪,“艾达,将来你也要拉成这样才行。老师先生,您怎么看,孩子有音乐细胞吗?我怎么觉得,他总也拉不像样。”

“他有天赋,耳朵也很灵,只需要下功夫,练习再练习。”赫尼斯多安慰她。

“听见没有?”苏切克太太朝坐在桌边的艾达点头示意,艾达正架着四分之三大的小提琴,面对支在餐桌铁锅上的马拉特练习曲谱出神。

老师用弓尖指了指练习曲谱,艾达开始演奏《当我去牧鹅时》[捷克民歌。],苏切克太太说得没错,小提琴吱呀吱呀的确不成调。

在这吱呀声中,赫尼斯多的眼睛始终在苏切克太太身上转悠,两人的眼神稍有碰撞,女人马上惊慌地躲开,揭开锅盖,假装在灶台上忙活。老师的视线却执着地聚焦于她,当他们第二次对视时,苏切克太太跑去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好像她感觉到小鲍仁卡醒了。在她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时,她无声地向老师表示,一切都好,小女孩还在安睡。当她确定赫尼斯多的目光盯在她身上时,便手足无措起来,只好垂下头,多此一举地搅动锅里的汤。

暧昧让赫尼斯多吃了苦头。艾达可能过于激动,居然磕磕绊绊拉完了一首曲子,在拉最后一个音符时一发力,琴弓直接从赫尼斯多的眼皮底下戳过去。

“小心点!艾达!你差点儿戳到老师的眼睛!”妈妈一边训斥儿子一边关心地俯下头问赫尼斯多:“您没事吧?”

“没事,年轻的夫人。”两人的目光如此近距离地对望,让赫尼斯多喜出望外,他也非常享受苏切克太太拿手帕轻抚他脸上被戳到的地方。

“大家下午好啊!”下班回来的爸爸高声嚷道,“小提琴进展如何?”

“老师的眼睛差一点被戳伤!”母亲解释自己过于亲昵的举止。

“我不是故意的,爸爸。”艾达为自己辩解。

“没关系,拉琴时兴致激越所致。”老师说罢,两个脚跟一并,向父亲伸出了右手,“我是伊戈尔·赫尼斯多。”

“苏切克。”爸爸自我介绍后,坐到餐桌边自己的固定位置上。

艾达收拾乐谱和锅,妈妈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汤盆。艾达咽下鱼肝油,将肩膀套进背带里。

用餐时对话也开始了,艾达用心地倾听。

“我很荣幸,您愿意受邀来教艾达音乐。”爸爸感激地说。

“这是必要的,汤非常出色。”赫尼斯多既回答了父亲的话,也赞扬了母亲的厨艺。

“我真高兴,既然如此,您再喝点!”母亲涨红了脸说。

“您是怎么看待政治的,老师?”父亲不想放过机会,和新客人讨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您指的是国际形势?”老师敷衍道,掩饰此刻他全部的兴趣被母亲和她烹制的汤所吸引。

“都可以!我将捷克斯洛伐克看作一座桥。”爸爸很内行地表达。

母亲很忐忑,通过为老师添汤来使自己平静下来。

“谢谢,汤很美味,但是谢谢了。”老师用手罩住汤盘表示不再添加。

“架在东西方之间的桥。”父亲继续说,看似他想以对话形式探讨政治局势,最终他好像在自娱自乐。

“俄罗斯可以向我们学到民主,因为他们从来都没见识过民主,而西方呢,可以我们为例证,看到自由和社会主义,怎么说呢,在同一个屋檐下并存。”

“老师刚才说,艾达需要一个乐谱架。”母亲试图转变话题,然而枉然。

“现在我们可以向全世界展示,只要我们愿意,我们这个小而勤奋的民族可以做成什么,在别人不加干预的情况下。”父亲继续自说自话。

“这样他就不必用锅来支撑乐谱了。”母亲仍不放弃。

父亲意识到了,但依然不肯偏离进一步的政治分析。

“我听到了,乐谱架。斯大林明确说过,你得到什么,取决于你做了什么,所以不必担心被俄罗斯所干涉和操控。德国被毁了,它一时不可能崛起。所以我认为,等待孩子们的将是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们将有机会去旅行,去认识世界……”父亲预言道。

艾达成功把一只苍蝇抓到手心里。他把攥紧的拳头凑近耳边,倾听被禁锢的苍蝇在嗡嗡地挣扎。

下课铃响了。

赫尼斯多老师将东西塞入公文包。将高高的一大堆作业本分成两摞,分别装进两只网兜里。全班学生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老师将需要两名志愿者,帮他把作业本提回家。大约有十名学生主动请缨,他们的双手高举过头顶,身子往前倾,乞求道:“拜托!这里!老师,叫我吧!叫我!”

老师的目光在志愿者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停留在图西奇卡和莱尔赫身上。如同两只快乐的小狗,男孩子颠颠地跑向讲台,一把提起了网兜。

学校门前,双胞胎姐妹鲁蕊娜·法比安和克薇塔·法比安正在四下张望。

“耶,下午好!”两人装作意外地在此遇见老师。

“姑娘们,下午好!”老师亲切地回应。

“如果您愿意,我们帮您拿这些作业本呗。”鲁蕊娜提议说。

“对啊,尽管让我们来拿好了。”克薇塔帮腔。

“谢谢,姑娘们,我已经有可靠的帮手了。”赫尼斯多说着,继续往前迈步。

黄房子里,黑发的电车司机妻子走出来,靠在门框上看热闹。

“反正我们无事可做。”鲁蕊娜不依不饶,边说边去夺图西奇卡手中的网兜。图西奇卡坚决地一把推开。

“这是实话。反正我们无所事事。”她的姐妹冲赫尼斯多老师的另一只耳朵请求。

实在很难抗拒。然而赫尼斯多好像担心什么似的,犹豫地摇摇头,表示不可以。

直到两个女孩挡住了他的路,热切的眼神紧紧盯着他,乞求道:“老师……”

赫尼斯多老师受不了了,对两个志愿者说:“小伙子,下次吧。”

在图西奇卡和莱尔赫恼怒地将网兜转交给老脸皮的双胞胎姐妹那一刻,从黄房子的门里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老师朝咳嗽的方向转过身去。黑发女人用左手将瀑布般的长发撩过肩膀,右手模仿电车司机的挂挡动作。

然而赫尼斯多老师报以歉意的微笑,将食指点了点腕上的航空手表,委婉地表示拒绝,并轻柔地朝女人挥了挥手。然而女人没有回应。这个屈辱的情妇抱住双臂,转身砰地撞上了门。

图西奇卡和莱尔赫失望地走向装甲车残骸。老师和双胞胎姐妹的身影被扬起的尘土包裹起来,在他们身后一辆摩托车驰来,色彩斑斓的侧挂车斗里,竖着一块招牌:冰激凌——瓦内克。

特鲁内奇克娃,这是电车司机妻子的名字,她躲在窗帘遮掩的窗户后面注视良久,然后擦去眼泪,掀掉了铺在桌上的毯子,之前她正在上面熨烫衣服,从抽屉里拿出钢笔、墨水瓶和信纸。她眼中的悲伤云翳现在被燃起的报复决心所覆盖。

在冰激凌摩托车四周,一群孩子围拢过来。瓦内克先生还觉得人数不够多,一个劲儿摇着头顶上的铃铛,希望招徕更多的顾客。男孩子们翻遍了身上的衣兜,把零钱凑到一起。

“我这里有巧克力味的冰激凌!”瓦内克先生热情招呼,掀起了盖子。盖子下面的洞口冒出了冷气。

“他又撒谎!”图西奇卡宣称,他正和莱尔赫往装甲车上爬,驾驶室里,东达和艾达坐在里面,正舔着覆盆子冰激凌。

“谁?”艾达问。

“老师啊。爸爸说,他不可能既是伞兵、游击队员、政治犯,然后又是装甲车的指挥官。”

“老师不会撒谎的,”艾达反驳,“不然他就不是老师了。”

东达一本正经地声援他:“他们先把他扔进了敌人的领地,用降落伞,在黑夜里。于是他躲进树林里,加入了游击队的……队伍。然后他被俘虏,关进了集中营,然后他逃跑了……”

“逃跑!从集中营里逃脱!没有人能从集中营里逃出来的,傻瓜!”图西奇卡对东达的无知嗤之以鼻,“集中营周围布满了通电流的铁丝网。”

“他可以挖一条地道出来啊,白痴!”东达拍了拍额头。

“没错!”艾达松了一口气,因为老师的战争历险记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挖了条地道逃出来,在革命时期成为装甲车指挥官。”

“这是给婴儿讲的童话故事吧!”图西奇卡坚持己见,“我爸爸正巧在集中营里待过,如果可能的话,他应该也会挖一条地道逃出来,对吧?”

“既然他可以佩带左轮手枪,我们的老师,他一定英勇抗战过!”艾达打出了手里的王牌,期待东达附和。

“当然了!”东达应和道,拨了一下方向盘,佯装转了个弯。

“他撒谎。谁知道战争年代他做了什么呢?”图西奇卡仍然不依不饶。

艾达已经忍无可忍,吼道:“图西奇卡,你这个浑球,你必须收回这句话!”说着,扑向那个怀疑论者,刚吃了一半的冰激凌从手里飞了出去。

“我就要说,就不收回!”图西奇卡理直气壮,绝不妥协,因为他了解,艾达虽然倔强,但动起手来压根儿不是他的对手,收拾他小菜一碟。果然如此。艾达一秒钟就从进攻者变成绝望的防御者。图西奇卡凶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艾达·苏切克瞪圆双眼,沙哑地喊道:“收回你说老师撒谎的话!”

东达看不下去了。

“让他收回自己的话,谈何容易,你这傻瓜!”东达说着,也出手勒住了图西奇卡,“只有这样他才会收回他的话!”

图西奇卡的双眼也从眼窝里鼓了出来。莱尔赫发现,自己是唯一没有参战的人,于是他扔掉了手里的冰激凌,跳到他们之中,从各个方向开始进攻。几个男孩的肢体在装甲车的两排座椅之间扭打成一团,这块地方最先是设计给德国士兵搁脚用的。

“小伙子们!我需要两个可靠的信使。”教室里响起赫尼斯多老师的声音。他站在课桌前,右手紧握一个信封。

几乎所有的男孩都觉得自己是可靠的信使,个个跃跃欲试,场面十分踊跃。

“这封信需要在十二个小时之内送到位于雅罗夫的齐兹科夫小学,并且要用印第安人的方式送达。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走一百步,跑一百步!”全班男孩齐声吼道。

“这封信非常重要,所以要求送信的人身强力壮,并且懂得在野外辨识方向……”赫尼斯多老师说得全班都急不可耐了。

所有人都身强力壮,并且懂得在野外辨识方向。老师在高高举起的如林的小手之间穿梭,最终选中了两个最可靠的男孩子。一个是艾达,另一个是东达。

“书包等学习用品留在教室里,我会在此等候,直到你们带着回信回来。”老师的话掷地有声,两个送信员离开了课室,用印第安人的方式,而且是跑步的那部分。

伴随着惊心动魄的嗡嗡嘶吼,一股浓密的白烟像喷泉似的喷涌上来。火车机头刚从高架桥下驶过。两个颤颤巍巍抓住大桥栏杆的小男孩,在旋风中迷失了方向,这股旋风是从火车头的烟囱口喷出来的。他们闭上了眼睛,为这地狱般的经历开心地喊叫起来。

火车开得很慢。它负载过重,拖着长长的车皮,使得喘着粗气的蒸汽机勉为其难。烟雾消散之后,艾达朝下面满载木板的车厢吐了一口痰,与此同时,东达发现,后面还有一节节装载沙子的车厢。

“我们坐火车去吧!”他倏地闪过一念,然后翻过高架桥护栏。

“去哪里?”艾达吓了一跳。

“去齐兹科夫啊!快!现在装沙子的车皮要来了!”

“万一这趟车不到齐兹科夫呢!”艾达嘴上怀疑,却也翻过了护栏。

“它能开到哪里去呢?这些铁轨就是通往齐兹科夫的!”

“我有点儿害怕。”艾达坦承。

“抓紧我!”

艾达一只手抓住东达,另一只手抓住栏杆,瑟瑟发抖。

桥下驶来了第一节装有三堆沙子的车厢。

“现在往下跳!”东达下令,但是艾达把他拉了回来。

“胆小鬼!我自己跳了!”东达嚷道。

“别!”

“我跳了!”

“那我也跳!”艾达答应。第二节车厢露头了。东达松开了栏杆,艾达闭上眼睛,也撒了手。

幸运的是,两人刚好摔落在松软的沙堆上。精疲力竭的艾达因为害怕,继续躺在沙堆上一动没动,一边急剧地呼吸,一边看着大桥的弧形轮廓逐渐远去。

火车加快了速度。这两个蹭车的乘客很快做出判断,坐在沙堆顶部不是明智的选择,因为轨道旁边尽是来回走动的铁路工人,没少好奇地打量他们。于是两人躲到了车厢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以免坐过齐兹科夫车站。

过了一段时间,东达发表高见说:“我觉得,我们不是在朝齐兹科夫走。”

为了降低自己这句话的耸人听闻度,他从容地在沙堆里刨着一条隧道。

“那我们到底在往哪里走?”艾达立刻警觉起来,不免忧心忡忡。

他的伙伴耸了耸肩,继续深挖隧道。

“我们可以在最近的车站下车。”艾达提议。当他从车厢护板往外看的时候,他喊起来,“看,布拉格—霍斯迪瓦什车站。”

火车穿过车站,发出愉悦的汽笛声。

“我们忘了,货车是不怎么停站的。”东达平静地坐在一旁,双手整个手肘埋在隧道里。

“不停站?”艾达惊叫起来。

“假如刚才我们经过的是齐兹科夫火车站,这趟车同样也不会停,所以,这事儿我们不必遗憾。”东达安慰他。

“这倒是事实。”

站台上霍尔尼·梅霍卢皮站的标牌一闪而过。

“但是它肯定要停车的。”至少这一点让艾达提起的心能落下去。

“那当然。在信号灯变红的时候,或者煤炭烧完了。”他的朋友平静地说,他的平静让艾达神经紧张。火车又一次兴奋地吼叫起来,艾达爬到沙堆表面,朝前张望。然后他沮丧地说:“煤车里的煤还是满满当当的。”

“火车时不时也得补充点儿水吧。”东达猜。

“这倒是真的!”艾达点点头,看得出来,水让他高兴起来。

乌赫里聂村庄的标牌一闪而过。

“看,这里有个水泵!可以在这里上水啊!”明显不开心的艾达像是在抱怨。

“火车的水箱一定特别大。我觉得,它能支撑一百公里。”东达似乎对自己朋友的忧虑幸灾乐祸,故意要这么说一样。

“一百公里!”艾达向后仰倒在沙堆上,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

火车驶入了一片风景旖旎的原野。

红绿灯闪了闪,发出了“停”的信号。

尖厉的刹车声传来,导轨速度放缓了,火车停在了田野里。两个男孩跳下火车,穿过耕地朝公路上跑去。最后一节车厢的休息室里,有个工人朝外探头看了看,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您好,这里是贝内绍夫邮局。”邮局女职员在打电话,“是雅罗夫学校吗?请您找梅尔乔娃老师。好的,过五分钟我再打过去。麻烦您请她不要离开,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谢谢您。”

打电话的时候,女职员一会儿瞄一眼挂钟,钟上显示十一点四十五分,然后又看看两个男孩,他们坐在电话亭旁边的长椅上,在研究一封信。

“那么,小伙子们,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能和女老师通上话了。”女职员在柜台后面和蔼地说。

“感谢您。”艾达很有礼貌地致谢。

“是什么事情如此重要,让你们这么着急?”女职员满心好奇。

“我们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东达说。

“除了她。”艾达补充。

“好吧。”女职员点点头,专心忙起自己的工作。男孩们再次低头看信。

“我认为这是密码。”东达低声猜测。

“更可能是秘密口令。”艾达揣摩,再次埋头研究手里的秘密电报——

保持处女意味着不会绽放!今晚存在另一种选择。无痛的伊戈尔。附注:当即回复。

“孩子们,去通话间吧!”女职员通知他们。

当男孩们关上通话间的门之后,事实显示女职员是个温柔然而好奇的女人,因为她也把话筒贴近了自己的耳朵。

“喂,您好!”艾达对着话筒说起来,“老师,我们有一封信交给您,是我们的老师,赫尼斯多老师写的。可是我们来不及给您送过去了,所以我们读给您听。信是这样写的:保持处女意味着不会绽放!今晚存在另一种选择。无……无痛的伊戈尔。附注:当即回复。喂?老师,您在吗?喂?”

艾达把接听话筒挂了回去,失望地说:“她甚至都没有感谢。”

当男孩们经过柜台往外走时,女职员仍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那我们走啦。”东达说。

“是的。”女职员点点头,脸上带着奇怪的梦幻般的微笑。

“谢谢您!”艾达说。

“是的。”女职员再次点点头。

当男孩们走出邮局大门时,包裹柜台的男同事拍了拍她的肩膀问:

“他们付钱了吗?”

“没有。”女职员回答,依然一脸茫然的微笑。

戴在伊戈尔·赫尼斯多汗毛浓密的手臂上的黑色航空表显示三点钟。老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不耐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窗边第二排课桌上的两只书包在等待它们的主人。

与此同时,一辆自由牌拖拉机正往山坡上踽踽爬行。堆放在后面的面粉袋子上坐着东达和艾达。

老师继续在课桌间来回踱步。他手持教鞭,若有所思又漫不经心地对第一只书包拍击了一下,接着是第二只书包,然后扬鞭朝空中轻轻挥舞。

一辆布拉格牌中型卡车运载着褐煤。东达和艾达坐在煤桶中间。

赫尼斯多老师坐到了讲台后面,开始擦拭拆卸开的6.35口径左轮手枪。这时他听见敲门声。

“请进!”赫尼斯多抬起头。

苏切克夫人走进来。

“您好,老师先生,希望您不会见怪,可是艾达没有回家吃午饭。因此我来问一问,他是否滞留在学校里了。”

苏切克夫人的视线落到了儿子的书包上。

“还没有放学,我让他们去齐兹科夫送个重要的口信……嗯,学校方面的。他们早就该回来了。”老师沿书桌之间的过道迎向学生的母亲。

苏切克夫人将手放在儿子的书包上。她颤抖的手指抚摸着油腻的书包提手。

“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对此我表示怀疑,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在某个地方迷路了。”

苏切克夫人的眼里涌出泪水。

“我很害怕。我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赫尼斯多轻抚女人的头发以示安慰。

苏切克夫人将脸埋进老师胸膛,绝望地说:“他不会出什么事的,对吧,老师?”

那一瞬间,教室门被推开了,事先没有敲门,两个失踪者闯进了教室。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身上既沾了面粉,又有煤炭的污渍。艾达明显被妈妈与老师相拥抱的场景震惊到了,他没有说话。

东达开口报告说:“我们搭乘了……火车……火车直到贝内绍夫才停下来,我们在那……耽搁了,但消息……转达了。”

老师抓起了教鞭。男孩子们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乖乖地伸出了手心。

随着鞭子的节奏,赫尼斯多一字一句地说:“去齐兹科夫……不必……坐火车,根本无须……绕道贝内绍夫!”

在东达伸出右手证明体罚不影响存在友谊时,赫尼斯多转向苏切克夫人,问道:“我使用了体罚。您不介意吧?”

苏切克夫人摇了摇头,幸福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在惩罚艾达的时候,赫尼斯多再次有节奏地质问:“那我那封信的……回复呢……在哪里?”

“我对着电话筒读给那位女老师听了,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道谢。”艾达回答,向老师伸出右手言和。

但赫尼斯多僵住了,全然忘记伸出自己的手。

“老师先生,把他们分开坐吧,别让他们坐到一起,因为我的孩子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主意的。”苏切克夫人提出请求。

“我会的,我会彻底把他俩的座位分开。”赫尼斯多信誓旦旦。

艾达跟妈妈一起回家,像一条挨了鞭笞的小狗一样慢腾腾走着。母子俩进入“兄弟会”杂货铺。在他们前面紧挨柜台站着的是姆列恩科娃夫人,一位胖妇。

“您知道谁死了吗?”她转向母亲,“是糖果商瓦内克!”

“那个人我不认识。”苏切克夫人说,正忙着撕掉黑面包上的食品标签。

“就是那个骑摩托车来这里卖冰激凌的!”

“哦,那个人。”母亲说。

这个消息让艾达惊愕不已,胖女人的嘴边糊满了奶油。

“说是他喝醉了,摩托撞到白杨树上。后来飞来一群黄蜂,密密麻麻的,汇聚在一大摊融化了的冰激凌上。”

“要一个黑面包。”母亲指着面包架上的面包说。

那一刻,四冲程摩托车的噪声传来。艾达急忙冲到店铺门口,希望刚才听到的消息不是真的,希望驶来的是瓦内克先生。然而驶过的是一辆迥然不同的摩托车。艾达目送摩托远去,直到车子在拐角转弯。

艾达一口气把蛋糕上的十根蜡烛吹灭了。他的额头接受了父母亲的亲吻,还有小鲍仁卡的。

“对你而言,用它也许为时尚早。”父亲说,“但既然十周岁的生日不能推迟到等你产生感觉之后,妈妈为你制作了蛋糕,我呢……”父亲的手伸向窗帘后面的窗台,礼物就藏在那里。那个物件长约一米,用纸包裹着,因为一端露出一截亮闪闪的金属管,艾达的眼里燃起喜悦的光芒,他抱住父亲喊道:“是气枪!”

父母亲交换了一个稍显尴尬的眼神。

“嗯,要说气枪呢并不完全是。”父亲说。

“打开礼物包装吧。”母亲催促儿子。

拆开几层纸很快发现,露出来的那截类似枪管的东西,是一根黄铜管,拧着螺栓的可伸缩支架,再往上是可折叠的几根金属杆,完整的一个乐谱架。

艾达的失望显而易见。

“都是你爸爸自己做的。你喜欢吗?”

“喜欢。”艾达谎称,不想扫父亲的兴致。

这时,父亲已动手组装和设置乐谱架,没有人留神小鲍仁卡正在摧毁蛋糕,她一只小手在蛋糕里乱抓,另一只手举起一根蜡烛往嘴里塞。

“你这下拉琴时就得心应手了,对吧?”母亲暗示艾达向父亲表达感激之情。

“是的。”艾达以敷衍的口气说道,“谢谢你,爸爸。”

“法诺什,你看看小姑娘在做什么!”苏切克夫人惊慌失措,“我简直欲哭无泪啊,全白忙乎了!走,洗洗去吧,小脏猪!”

“不碍事,不是吗?”父亲对艾达一眨眼睛,“这个翼形螺母用来固定你需要的高度,同时确保乐谱架不随意转动……”父亲在解释自己巧妙的结构设计。

艾达的眼睛在蛋糕废墟和父亲的双手之间徘徊。当支架组装调试完毕后,父亲把它挪到卧室里,在上面摊开一本乐谱说:“来试一下,看看有什么缺陷。”

“没有,爸爸,没必要试了。它无可挑剔。”

“试试吧,看是否管用。”父亲将小提琴塞到儿子的下巴上。

艾达开始拉那首《当我在亚麻地除草》[捷克民歌。]。

“怎么样?”设计师饶有兴致。

“很好。”艾达在曲调声中回答。父亲终于离开,进了厨房。

艾达给亚麻除完草,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把小提琴搁到双人床花哨的床罩上,将乐谱架折叠起来。他掂了掂架子的重量,把它扛到肩上。双人床上方悬挂着一幅油画,一个赤身裸体的卷发婴孩,美丽的母亲和天使俯身望着他。艾达瞄准了天使。

枪声响起。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气枪发出来的。艾达手里的武器一震,立刻听到东达在喊叫:“击中了!”

两人在白蜡树下狂奔,地上一只麻雀在抽搐,一个翅膀扑腾着,在原地打转。

“致命的一击!给它致命的一击!”东达说。

“怎么给致命的一击?”艾达困惑地问,惊恐地看着受伤的鸟儿。

东达一把夺过气枪,掰枪管,填枪弹,推上膛,距麻雀头部五厘米,射击,鸟眼睛部位出现一个洞。麻雀停止了舞动。东达把它递给艾达。

“你的第一个猎物!”

“我得回家了。”艾达说,手掌心托着麻雀离去。

一双孩子的手在泥地里挖出一小坑。然后往土里塞入两根小木棍,制成十字架。艾达哭了。

“原谅我,麻雀,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他小声承诺。

在东达父亲出老千赢得的半音阶手风琴键盘上,用墨水标出了阿拉伯数字。摊开在面前的练习本上,同样用数字标注了乐谱音符。东达看着简谱在演奏俄罗斯歌曲《喀秋莎》。罗森海姆负责击鼓,艾达和另一位同学波多施尼科拉小提琴,赫尼斯多老师也参与,拉第二小提琴。

全班同学照着黑板上的歌词齐声高歌,歌词用拉丁字母标注了发音: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下面还抄写了另一首英文歌:

漫漫长路去蒂伯雷利,漫漫长路……[爱尔兰歌曲,战时流行的军歌,苏联红军合唱团的演出曲目之一。]

“校长不相信我们这个落后班级能排练出一台像样的节目!”当《喀秋莎》唱完之后,老师说道。

“呸!我们走着瞧!”学生们群情振奋。

“庆祝我们祖国解放一周年纪念,我们不仅要唱歌,还要表演一出舞台剧!”

“万岁!”全班同学欢欣鼓舞,热血沸腾。

“写游击队,老师,写游击队员的剧本!”拉卡托斯热情建议。

“是的,我会亲自创作这个舞台剧,不仅写游击队员,而且会把参加反法西斯抗战的所有人都写进去。”

“我要演俄罗斯人!”马切克率先抢喜欢的角色。

“我演美国人!”莱尔赫声明。

“安静,孩子们!我们需要头盔。谁能带几个德国头盔来?”

图西奇卡举起手说:“我家里有五个完好的头盔,还有一个有枪眼。但我不想扮演德国人。”

“很好,把你的头盔带来,图西奇卡,作为奖励,不让你扮演德国人。”

只是赫尼斯多老师无法预见,自己的命运将被一团乌云笼罩。特鲁内奇克娃,电车司机的妻子,她踌躇满志。此刻,她拉开了窗帘,欣赏起窗外无声的场景——

法比安夫人后面跟着一双双胞胎女儿,毅然向校长办公室走去。巧的是,校长先生刚好走出来。四个人迎面相遇,母亲在校长鼻子底下挥舞一封信。校长戴上眼镜,读了起来。他摇摇头,转向双胞胎姐妹询问什么。姑娘们垂着头,当母亲在两人后背上拍击一下时,她们点点头。校长又问起什么问题,姑娘们同步摇晃一模一样的脑袋,然后再点头。校长伸出食指以示警告,然而看到姑娘们坚决摇头时,校长示意母女三人跟他走,随后消失在校长办公楼里。

黑发女人掩上窗帘,心满意足地往小锅里打入鸡蛋。

装甲车里正展开一场严肃的争论。

“听说他会被关起来。”图西奇卡说。

“你胡说!”东达不相信。

“据说他犯法了。”图西奇卡据理力争。

“他怎么了?”莱尔赫不明白。

“犯法,就是触摸女孩子。”图西奇卡解释。

艾达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他摸了法比安家那两个女孩。”莱尔赫表示认同。

“嗯,听妈妈说,他好像让她们俩怀……怀孕了。”图西奇卡添油加醋。

东达惊讶地打了声呼哨。

说谁到,谁就到,那对双胞胎姐妹正从旁边经过,两人合提一个洗衣竹篮。“嗨,奶牛!”东达招呼她们。双胞胎鄙夷地一吐舌头,继续往前走。

“听说你们怀孕啦?”莱尔赫追问。

“你真蠢!”鲁蕊娜呵斥。“而且呆傻!”克薇塔补充。

“你们手里的竹篮是用来装婴儿的吗?”莱尔赫说。

男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只有艾达满脸惆怅。

校长先生把一位新老师领进教室。女教师很年轻,鼻梁上架一副精致的眼镜,因为激动与不安,鼻尖上沁出一层汗。她懵懂地冲五年级的孩子们微微一笑,殊不知,这才只是迈向精神病院的第一步。

“亲爱的小伙子们,我来介绍一下你们的新老师,这位是普莱齐塔小姐……”校长开口讲话,然而教室后排有人嚷道:“我们不要她。我们要自己的男老师!”

“赫尼斯多老师被开除了,因为已经证实他实施了不恰当的体罚。”校长解释,安抚孩子们。

“那不符合事实!”艾达脱口而出,他已经不跟东达同座了。艾达心里想的是,他不能相信老师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撤职的。

然而校长误解了他的意思:“他打过你们吧,难道那不是事实?被他用教鞭打过手心的,请举起手来。”

没有一只手举起。

“比如你,罗森海姆,你没有被赫尼斯多老师打过吗?”校长逼问。

“没有!”被点名的留级生面不改色地回答。

“孩子们,孩子们哪,你们最好别对我撒谎!”愤怒的校长威胁班里的学生们,“罗森海姆,你妈妈到我这儿来投诉过,说你的手掌心被教鞭都打肿了。”

“我妈妈胡说!”罗森海姆反驳道,这让新来的女老师吓了一跳,她掏出手帕擦拭起鼻子上的汗。

“好吧,一切还在调查之中,你们从现在起要听普莱齐塔老师的指挥。她年纪这么轻,你们肯定能相互理解,谁敢不听话捣乱,我就把他送到沃尔肖维策去。”

罗森海姆摸出墨水瓶,在手里掂了掂,一番斟酌后他改变了主意,把墨水瓶放回到抽屉里。

全班学生一齐起立,校长离开了。

妇科医生克拉班也站了起来,把法比安夫人和她两个女儿送出诊所。母亲容光焕发,又向医生讨教什么。医生明确地摇了摇头。那两个刚做完检查的双胞胎姐妹,明显很喜欢这位男医生,缠绵的眼神黏在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医生身上。医生摸了摸两人的头,作为告别。满脸喜悦的母亲又一次紧紧握住医生的手,就差亲吻他了。

克拉班医生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穿过走廊,渐渐远去。

鲁蕊娜和克薇塔如同听到口号一般,一齐回过头去,卖弄风情地向医生挥手。

毫无悬念,普莱齐塔老师的课很快就变成一场恣意的狂欢,课堂上混乱一片。

“孩子们,你们知道哪些鸟会唱歌吗?”

“山羊![多义词,另一个意思为乳房。]”莱尔赫说道,对孩子们来说这是个奇妙的笑话,大家放肆地笑起来。

老师摘下眼镜,擦拭脸上的汗。

当笑声快平息时,图西奇卡又喊道:“两只山羊。”

话音刚落,教室里又爆发一波笑声。

突然,教室门打开了,校长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让五年级的孩子们欣喜地惊呼——在校长身后,伊戈尔·赫尼斯多走进来了。当他迈步从过道走过时,两旁的孩子们纷纷伸出手去触摸他。有些学生仅碰一下他的身体,另一些敏捷地拽一下他的衣袖。艾达,这个内心敏感的男孩,已经湿了眼眶。全班学生都站了起来,教室里鸦雀无声。

校长在年轻的女老师耳边嘀咕了什么。她迅速把自己的东西塞进公文包里,在校长的陪伴下离开了。

赫尼斯多老师轻轻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全班坐下。

“一切已真相大白。”他说,“真理胜利了,正如在我们的国徽上所写的那样。”

“您鞭笞我们的事,我们对谁都没有承认!”罗森海姆不忘表功。

“我知道,孩子们,校长先生都跟我说了,谢谢你们。”赫尼斯多老师带着感动回答,他从黑板后侧抽出那根教鞭。

“你们肯定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们关于古罗马的故事,尽管它不属于五年级的教学大纲内容:在古罗马存在民主,只有在国家危急关头,独裁者才会当选。孩子们,对我们来说,危急状态已经过去,你们以自己的行为证明了独裁者的存在成为多余。”

话毕,赫尼斯多老师在膝盖上折断了教鞭,把碎条扔进垃圾桶里。

一辆布拉格牌大客车在边境高地上行驶。

五年级学生的小脸蛋望向窗外。

在赫尼斯多老师身边坐着的是苏切克先生。因为这辆大客车是发电厂的,苏切克先生为学校这次郊游安排了车子。

“您认为,谁会在大选中获胜呢?”苏切克先生问。

“我猜共产党吧。”老师回答。

“我也觉得,所以我没给他们投票。不过在战前我投了共产党,为了让他们获得更多票数。因为只有当双方势均力敌的时候才能最好地体现民主原则,您不觉得吗?”

“当然。”赫尼斯多说,他正望着窗外的原野,仿佛担心车子会开过目的地。

“如果他们属于多数派的话,不是什么好事。”

“没错。”

“势力最强的党派必须时刻处于压力之下,出现波动,在下一次的选举中可能不再是势力最大的党派。这就是民主的力量。”

“这是实话。”

“我们是斯拉夫人,然而是西斯拉夫,西斯拉夫人,教师先生,在我们国家,任何独裁专制都找不到温床,因为独裁有悖于国家性质,我说得对吧?专制肯定要被打败,我说得不对吗?”

“我们到了!让司机停车!”老师认出了他寻找的地方。

“约瑟夫!停车吧!”苏切克朝司机喊了一嗓子。

孩子们聚集在边境要塞的入口处,带有迷彩涂层的混凝土块被疯长的野草覆盖了,高高的野草好似落地生根,形成接骨木灌木丛。

在静谧的原野之上,云雀扑腾着翅膀,断断续续唱着歌。

“你们在这里看到了吧,小伙子们。”老师走近地堡掩体,用手掌拍了拍浑圆的地堡侧面,“这些坚固的堡垒修建在我们濒临威胁的边界地带,长达两千多公里。”

孩子们对这个长度惊讶不已。

“不论从左侧还是右侧,每个堡垒都相隔而望。”赫尼斯多指向原野,孩子们纷纷踮起脚尖,为了看得更远。

“射击场巧妙地交织叠合,连老鼠都休想从中逃脱。地堡建造者毫不吝啬地使用水泥和钢铁,它们固若金汤。当初法西斯没费一枪一弹拿下这个地方时,曾想当着希特勒的面炸毁其中一座地堡,然而它如此坚固,小伙子们,炸药将整座堡垒掀起,然后呢,它又毫发无损地回落到了原地。”

这给小学生们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逗得他们开心地哈哈大笑,东达用声音和手势夸张地演示了堡垒如何升起,又怎样落下,以及在他想象中的阿道夫·希特勒如何挫败地将手指放到鼻子底下,痛不欲生。

“当时我们应该自卫的。”叼着纸烟的客车司机说。

“就凭我们自己吗?”苏切克反诘,“当时所有人都背叛了我们?”

“俄罗斯人愿意和我们并肩作战的。”司机回答道。

“俄罗斯人?你知道希特勒步步紧逼到了哪里吗?直逼莫斯科!要是我们走了那一步的话,约瑟夫,那么就像我们今天站在这里一样,我们将不可能在这里出现。或者我们有一半人会站在这里,必然经历流血事件。”

孩子们面面相觑,也许在期待老师做出判断。

然而老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进了黑魆魆的堡垒。在他身后,所有人排起了队,鱼贯而入。

学生们参观城堡,让自己的呼喊声回荡其间,此时赫尼斯多和苏切克先生在炮台边上站着。两人透过瞭望孔望向草场,孩子们正围绕客车司机跑来跑去,企图抢夺他手里的球。

“谁知道呢,假如我们当初走了那一步,一切会是什么样?”赫尼斯多说。

“我没当过军人,在受伤之后。”父亲道歉,“您参与过军事动员活动,你们在类似的堡垒待过吗?”

“就在这个堡垒。”赫尼斯多说。

“然后您去了东线,还是去了西线?”

“我希望给孩子们树立一个榜样。”赫尼斯多思忖片刻后说。

“我明白。”苏切克先生回应。

“老师!老师!您快来,看我们发现了什么!”冰冷空阔的地堡空间里响起了艾达的声音,之后东达也在喊:“它还没爆炸过呢!”

赫尼斯多和苏切克赶紧向出口处跑去。

在玫瑰果灌木丛边上,全班学生都聚集在司机周围。

“什么也别碰!”赫尼斯多边喊边大步冲过去。

当他挤过人群,走到那一堆好奇的人中间,看到草丛里躺着一枚灰绿色铁管,装着钢铁弹药的一端鼓鼓的。

“所有人后退十步!”赫尼斯多下令。

人群圈子扩大开来。

“孩子们!”老师兴奋地说,“在我们面前有一件不安全物体,装甲拳,这是希特勒杀伤力很强的武器。”

“火箭筒!”东达惊叫出声。

“是的,反坦克榴弹。”

“老师!引爆它!”罗森海姆说,所有人都热烈赞同。

赫尼斯多坚决地摇头。

“现在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你们将亲眼见证如何面对和处理这种情况。A组,就是我、司机还有我们整个班级,刻不容缓地坐上我们的大客车开到最近的军事基地,向他们报告在这里的发现。B组,就是苏切克先生您,留在此地守候。出发!”

整个A组的人失望地朝大客车走去。

苏切克先生在草地上铺开一块手帕,坐下去,跟发现的反坦克榴弹保持一定距离。

当司机打开车门时,从地堡山坡上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A组趴下!”苏切克先生在命令,所有人立刻就地趴下了。透过高高的草茎看到,苏切克举着枪站在高低起伏的原野顶端,枪筒射出一团火焰,随即爆炸声蔓延开来。

然后苏切克先生探头检查着爆炸是否波及了城堡,混凝土中裸露出钢筋,周围是黑色焦土。这时,一个人牵起他的手,是艾达。

“浑蛋!……收拾东西给我滚!……他还没见识世界哪!”在艾达走近应急住房区切伊卡家门口时,女人的号叫声送入耳朵。

“您好!”艾达向布里哈先生问好,后者穿着随时准备躺入棺材的那身西服,坐在废弃的公交车座位上。

“你好,小伙子!去看看他吧,去吧。死里逃生啊,就差头发丝那么一点儿!而我每分每秒都在等待这一刻!”布里哈先生的手抚在心口上。

切伊卡的妈妈显然哭了很久,已经流不出眼泪来。她默默抚摸艾达的头发,擤了擤鼻涕,让两个男孩单独待着。

东达躺在床上,右手缠着新鲜的绷带。他依然笑眯眯的。

“嘿。”他招呼好伙伴。

“嘿,怎么会这样啊?”艾达在床尾坐下。

“手榴弹。从玻璃瓶子里。”东达几乎在自夸,指了指桌子,上面立着一个带专利标志的瓷制瓶盖的汽水瓶。艾达把瓶子递给他。

“我把电影胶片放进瓶子里,点火后封上瓶口,还没等来得及抛出去,它就在我手里炸开了。真的很可怕。”

“天哪!还好没伤到眼睛。”

“摸一下床底下。”东达嘱咐艾达。

艾达摸索着,摸到了手风琴,他拎起来递给东达。

“现在是你的了。”东达说,“我失去了三根手指。”

艾达紧咬嘴唇,几欲落泪,但他忍住了。

“我们把它还给卡夫卡先生吧。”艾达提议。

“你忘了吗?我们在魔术师那里的下场。”东达警告他。

艾达点点头,望着数字键盘,然后说:“那我就把它留下了。”

苏切克家黑漆漆的厨房里,瞬间洒满耀眼的光芒。闪电之后,惊雷轰隆而至。暴风雨已近在眼前。在远处和近处的雷声间隙,可以听到雨点拍击在窗玻璃上。

艾达躺在厨房的沙发上,无法入睡。

电话铃响了,父亲从卧室里走出来,睡眼惺忪,又一道闪电照亮了父亲的条纹睡衣。

“苏切克!”父亲低沉的嗓音,然后夜晚的独白送入艾达耳朵。

“是的……是的……是的……嗯……那很糟糕……你们有没有尝试在缓解之后重新启动?对,嗯,对,也做了?嗯。一百?嗯,一直如此。波希米亚中心?嗯。让他们查找,对,让接线员去。把默德利叫起来。我这就过去。”

艾达注视着父亲。他穿上衬衫时,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白皙、瘦弱的胸膛和微驼的肩背。父亲睡衣都没有脱,直接套上了裤子。

“你非得去吗,爸爸?”艾达问。

“我必须去。”

“爸爸?”

“怎么了?”

“你一定先用铁棒去触碰啊。”

“睡吧,顾问先生。”父亲亲昵地合上艾达的眼睛。

父亲离开后,艾达离开沙发走进卧室。他钻进了父亲刚刚离开的双人大床,紧紧贴向母亲。

“你害怕暴雨吗?”母亲抓住他的手。

“不害怕,可我睡不着。”艾达没有说实话。他听了一会儿渐弱的暴雨,问道:“妈妈,你不会离婚吧?”

这个问题让母亲意外。她用胳膊肘支起身体。

“你怎么会这么想?”

“妈妈,赫尼斯多老师长得比我爸爸帅,但我不想要另一个爸爸,除了咱们家的。”

“谁说我想要另一个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母亲真的不明白了。

“你在教室里跟他拥抱了。”艾达说了实话,母亲一下子趴倒在床上。

“我有吗?”

“拥抱了。我都看到了。”

“当时因为很担心你,所以我跟他贴得紧了一点或什么,但只是出于对你担心,那不是拥抱。”苏切克夫人想抚摸儿子的脸颊。

但艾达把她的手推开了,说:“就是拥抱。”

两人都躺着看天花板。

闪电已经没有那么刺眼了。暴风雨从远处传来。

有人在门口像拉响警报器那般急切地敲门。艾达放下早餐,跑过去开门。

胖妇姆列恩科娃太太站在门槛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孩子,不幸哪……爸爸……死啦!被烧成了木炭……可怜的人。”

艾达想咽下嘴里那口面包,然而他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泪水涟涟想搂他的胖女人。艾达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穿着拖鞋,连睡衣都顾不上塞在裤子里就冲出门去。他还听到胖女人在说:“苏切克夫人,你的丈夫……”然后什么也听不到了,因为他奔下楼梯,跑上了大街,仿佛想要远远地逃离自己无法承受的那个不幸。最重要的是,他想摆脱父亲可能遭遇不测的可怕想法,又或者,在他亲眼见证一切之前,他不愿意相信这些是真的。他沿着围墙飞奔,那是父亲每天上班必经的路线。衬衫在他身后被风吹得扬起来,路边的行人回头朝他打量。

“你要去哪里?”看门人挡住他的路,但艾达想绕开他跑进厂去,几乎把他撞倒。

在装有变压器的铁笼子旁边,站着穿着满是油污工作服的工人们,还有办公室里的职员。

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看。艾达从人群中间挤进去,看见了弯折发黑的变压器以及四周散落的烧焦了的绝缘材料碎片。斯高坎先生把相机架在三脚架上,在拍摄这片废墟,而在他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在便笺本上画着什么。那个人正是爸爸。

刹那间艾达的眼里涌起了眼泪,他猛地扑进父亲怀里,甚至撞掉了父亲手中的便笺本和笔。

“你发什么疯啊?”父亲一脸不解。

“这是谁家的孩子?”一个茶点师问。

“变压器家的。”有人回答。

苏切克先生从儿子紧紧的搂抱中脱身,指着变压器说:“看,”他说,“都烧成炭了。”

“这太好了!”艾达幸福地说。

旁边围观的工人因这孩子的稚气笑了起来。

这时艾达突然想起,母亲还不知道父亲的情况,他一言不发又钻过人群,飞快往家里奔去。

他看见了在传达室门前的母亲。

艾达感到极度的兴奋。他跑向悲恸欲绝的母亲,大喊道:

“妈妈!妈妈!姆列恩科娃夫人胡说八道!她听说了‘变压器’,以为是爸爸!”

但是母亲没有看向艾达。她望着艾达身后的某个地方,哭了起来。艾达回头望去。

父亲在朝他们走来,他摇着头说:“这孩子没疯吧?”

体育活动室里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场馆里坐满了学生家长,四处装饰了盟国旗帜。在他们头顶上拉着一条横幅:“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一周年纪念”。

一曲结束,合唱团退场,赫尼斯多老师宣布下一个节目:“接下来是舞台剧《战争不再,到处是和平》。”

一个带纳粹党标志的木箱被抬上舞台。坐在第一排的校长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对观众介绍说:“我的同事赫尼斯多出于谦虚没有提及,我来作补充,这个剧目的创作者就是他本人。”

大厅里响起掌声,赫尼斯多谦逊地向大家鞠躬致意。

在所有人好奇的静默中,木箱盖子推开了,出现一个德军头盔。

“这是我们家的孩子。”罗森海姆夫人赶紧解释,“他不想演德国人,但是他抽中了签,没办法,只能去演。”

“嘘——”其他家长着急地伸长了脖子,让这位母亲安静。

从舞台右侧响起朗诵者的声音,那是艾达。

“是谁从藏身之处爬了出来?是法西斯分子!他在沉重地呼吸。”

罗森海姆已经整个钻出来,坐到木箱边上。他惊恐地环视四周,尽管他全副武装到牙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根小棍,假装是笛子,把它放到嘴边。《莉莉玛莲》[二战期间的德国歌曲。]的歌声随即响起,那是赫尼斯多站在左侧幕吹奏的长笛。

艾达的画外音:“尽管吹吧,法西斯,盟友肯定到来。吹吧,尽管吹,美国人已经到达比尔森[捷克西部城市。]。”

在艾达身后,冒出了戴美国头盔的莱尔赫,头盔上缀一颗白星,他踮着脚尖摸向罗森海姆。

“苏联坦克离布拉格不远了。”戴着耳罩的图西奇卡挺身而起,展现出另一个威胁。

“英国军队里的捷克人匆忙赴战,匆忙赴战。”

在戴网格扁平头盔的小人物中,切伊卡父母认出了自己的儿子。缠在东达右手上的绷带贴切地吻合当时的场景:“从四面八方,四面八方,捷克游击队燃起了战火!”

拉卡托斯和马切克也站了起来。“你的歌已不再动听,政治犯们放出来了。”

身穿编号睡衣的赫拉莫斯塔和海尼茨逗乐了观众,引发笑声一片。

“法西斯,你吹完了自己的死亡之曲。盟军肯定出现,一举将你粉碎!”

伴随这些台词,盟友的包围圈在缩小,不同角色的演员开始对可怜的罗森海姆捶击、掐脖。

艾达的诗朗诵“自由如歌飞舞,欢欣鼓舞的女人和孩子们”淹没在现场混乱的厮打声中,罗森海姆的妈妈在尖叫:“你们会把他打残的!”

说着,她似坦克一般从第三排座位扑过去救助儿子。她冲上乱作一团的舞台,挥手没头没脸地抽打起儿子身边的盟友来。

“那个蓄胡须的家伙在哪里?战争不再,到处是和平!”艾达结束了多余的朗诵。赫尼斯多老师和校长先生也冲到了演员中间,庆祝解放一周年的活动场面全然失控。

无论如何,面对大打出手的人群,训练有素的茨冈人拉卡托斯站起来,平静地直抒胸臆:“我是斯拉夫人,永远的斯拉夫人,我会穿着斯拉夫长袍……”

老师在纠缠得难分难解的躯体中一把揪住俄罗斯人图西奇卡和美国人莱尔赫的衣领,将两人拎起来。打斗停止了,一切归于平静。赫尼斯多老师提溜着超级大国两个战胜方代表,如同魔术师提溜起两只兔子,面带微笑,对观众说:“战争不再,到处是和平,我们将有所作为,用我们的头脑、我们的双手,努力工作,为了让处于欧洲心脏的捷克共和国,成为全世界的榜样。”

观众们动情地鼓掌,特别是艾达父亲,因为老师那番话让他产生深深的共鸣。坐在他身边的艾达母亲更是激动得满面生光。墙上贝奈斯总统和斯大林元帅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起重机将装甲车高高吊起,放入大卡车车斗中。男孩子们依依不舍地跟踪了移动全过程。当载重卡车拉着装甲车驶离时,他们愣神了片刻,然后追着卡车玩命奔跑。然后返回来,返回到原地,那个铁家伙——战争参与者曾经停留的地方。此刻,留下一个方正的矩形,里面寸草不长,即便长了,也是苍白柔弱的细芽。

东达吹起了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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