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之所以叫云盖寺,是云常常就把寺盖了。其实,云来了,不但盖了寺,也盖了整个小镇。

这个冬季,霜降一过,云多是天才黑就从山上流下来,一进入南街口翻滚得如同席卷。很快,不见了街道,不见了街道两边的门面房,而似乎还有亮着的灯,光亮像风吹雨淋过的一片红纸,后来也就消失了。

一夜的寂静无声,天亮的时候,偶尔从寺后的河面上吹来一阵风,北街口的那棵娑罗树被云隔成了三截,树根已经清晰了,坐着老和尚。老和尚每日黎明拿竹帚扫寺门口一直到村前的六百二十八级台阶。他扫的不是尘,是云。现在,老和尚扫完了最后一级台阶,返回寺里去了,石板铺成的街道逐渐出现,上面一层冰,冷冷地发光。屋檐下吊着的那些写着茶、酒、饭馆、客栈字样的招牌在摇晃。哐当哐当的声音响起,许多人家开始抽门关,卸下门板往出摆货摊。有老汉用竹竿支起了一个货架子,拿手去抓擦身而过的一朵云絮,没有抓住。远处是一阵咳嗽声,说话声,啊啊地打哈欠声。

背了一夜炕面子了,还没睡好?

越睡越睡不够么。

睡死你!

哎,我问你人死了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死?

啥意思?

常言说死了如睡着,那睡觉是知道自己躺在炕上要睡呀,可什么时候睡着了并不知道呀,是不是?

你死一回就体会了。

街道完全地通透了,可以看到远远的南街口,那里站着一条狗,小得像是猫,汪汪地叫,声音发闷,像是在瓮里,卖甑糕的秃子推着独轮车就慢慢地过来了。秃子是按时按点到达,从不叫卖,因为他是哑巴。沿街卖苞谷糁糊汤的店门口有了人,卖糍粑的摊前也集了人,打烧饼的人支起炉子。豆腐坊的第一锅豆腐揭了笼,马寡妇吆喝:豆腐——噢热豆腐。杂货店的人拿了碗,趿着鞋跑去,斜对面咵地洗脸水泼出来,买豆腐的说:都滑成啥了还泼水?泼水的没吭气,杂货店的女人还在梳头,大声喊:让多放些辣子啊!

深山里的小镇贫瘠得安静,日子就这么堆积着,过去了月,也过去了年,一直到了二〇一六年的一天,突然有了故事,如同中街客栈旁榆树上的老鸹窝被戳了一扁担,纷乱和嘈吵了一阵。

那天是阴历十月初二,照常的一个早上,云刚刚从街道上散去,秃子推着卖甑糕的独轮车到了豆腐坊门口,前边的路上仰面躺着一个人,以为是豆腐坊的老刘,就大声哇哇起来。哑巴的话没有节奏,别人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你老婆又不让你在炕上睡啦?一抬头,老刘竟从店里出来,问:你说啥?秃子忙停下车子就去扶躺着的人,认得是后巷的任秋针,身上穿着蓝布棉袄、黑棉裤、旧胶鞋,后脑勺一个窟窿,血流出来结了冰,人早就已经死了,变得僵硬。

任秋针五十出头,家里有老母亲还有两个孩子,因为住在后巷,没有门面房开店做买卖,就饲养了十几只羊。小镇上几十年从未发生过非正常死亡,本分老实的任秋针怎么就横死在街头?这事惊慌了整个小镇,议论纷纷。派出所的人很快到了现场,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经尸检,也排除了心血管疾病导致的猝死。但任秋针的家属不行,太平社会,好端端一个人,说死就死了,真相到底是什么?停着尸不肯埋葬。镇派出所是全县评比中的模范派出所,也有心要给小镇个交代,于是进行详细调查。

据家属讲,头两天任秋针在黑沟放羊时丢失一只羊,回来自己给自己生气,喝了一瓶白干。事发的前一天黄昏,得到消息,黑沟村捡到了那只羊,任秋针就给家人说要去黑沟村呀,出门时还在怀里揣了一盒纸烟。事情肯定与黑沟村有干系了。黑沟村村长承认黑沟村是捡到了一只羊,也承认任秋针那天黄昏来过黑沟村。黑沟村是个穷村,那天集体在山脚下修水渠。捡到羊,原本想杀了给各家分肉的,羊太小,村里户数多,村长提议杀羊熬汤吧,让全村老少都能沾上腥,天这么冷,驱驱寒。而任秋针到村时羊汤已经在熬,支了三个大筒子锅。任秋针和村人论理,村人说,羊是村人捡的,杀羊也是本分,这就像雨下到谁家田里那就长谁家的庄稼呀!任秋针论不过,捶胸顿足地哭。村人见他可怜,安慰他,让他也喝羊汤。全村老少是各喝了一碗两碗的,他喝了三碗。天黑后任秋针返回,村长还把他送到寺后的青莲河滩。

黑沟村人熬了羊汤喝是能说得过去,并且全村百十多人都喝了汤,能说谁不对呢?任秋针若那天黄昏不去黑沟村或许回来不至于死在街头,可那是任秋针自己去的黑沟村呀!那么,任秋针从河滩到镇上还发生了什么事吗?糍粑店的孙掌柜主动来报告:任秋针脚上的旧胶鞋是他给的。那天晚上,他在店里蒸土豆,因为第二天有人给孩子过满月,订下的糍粑多,夜里两三点了,任秋针就经过门前。那时街道上都是云,店里灯光照出去,只能照出簸箕大一片亮,任秋针经过时在咳嗽,他说:打牌才回呀?任秋针说:我啥时打过牌?就站到了店门口。他是看到了任秋针一只脚上穿着鞋,一只脚竟然光着。他问天这么冷,你光脚?任秋针说是从黑沟村回来,过青莲河上列石时绊了一下,一只鞋被水冲走了。他见任秋针寒碜,就把他的一双胶鞋让任秋针穿,胶鞋是旧的,鞋底都磨成平板了。任秋针穿了鞋,说:明日我还你。

或许,就是这双底磨成平板的旧胶鞋,任秋针穿了在街上石板路上走过时,云大,石板上又结了冰,滑倒了后脑勺着地而死的?可孙掌柜是一片好意,哪能是他的责任呢?再调查石板街道结冰的事,确实是如果石板上不结冰,旧胶鞋再是底子磨成平板也不会滑跤的。但是,小镇上自有了这条主街道,以前住家和以后做门面店铺,大家都习惯着把洗脸水、洗衣洗菜水、淘米水,顺手就泼到街道上。这怎么认定是谁的错呢,有错那是家家户户都错。街道上的人争辩,哪个冬季里街道上不是一层冰,是摔过人,可都是跌个屁股蹲儿,他任秋针一摔就死了!

派出所调查之后,结论任秋针确实死有其因,但又无法认定谁有责任。任秋针家属还是不行,镇政府补助五千元。

任秋针埋葬后,过五七,家人在寺里做了一场焰口超度。那天晚上依然是云盖了寺也盖了小镇,寺后的河面上没有吹来风,云不是如碌碡滚,也不是如席筒卷,而是弥漫成糊状,混混沌沌,完全看不见北街口那棵娑罗树,看不见那六百二十八级寺门前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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