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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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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黄沙峪三十五里是洞山,山上猴子多,全身金丝毛,常常拦住过路人要吃食,甚至抢劫。翻过洞山过耿水河,往左二十八里是公母山,山峰有一男一女人形石,崖畔长满鸡骨头木。此木长到酒盅粗就不再长,质地坚硬,砍下来做拐杖最好。耿水河上下三个镇都有杂货店卖这种拐杖。经过公母山五十里,进入二郎峡,有瀑布,有湫,峡壁上长石斛和独叶草。再走出青牛湾就到了老城。之所以叫老城,是清末民初时县城建在这里,城池很小,城墙用石头垒的。最后一位县长姓韦,公正清廉,每日的午饭都是一碗白菜豆腐汤两个蒸馍。但那时国家纲纪松弛,社会失正当变,一个夜里有土匪攻城抢粮,杀了无数人,连县长的头也砍下提走了。后县城在别处重建,这里就遗弃荒废,一百多年过去了,现在只剩下一截城门洞,城门洞里外住了八户人家。 八户人家,一户的爷爷是个驼背,似乎脖子上压了石头,走路手能触着地,眼睛无法看到高处。一户的老婆婆脖子下长了肉瘿,像吊着个布袋,上面血管清晰可见。一户夫妇都姓李,没有儿女,男的从山上滚下来断了脊梁,常年瘫在炕上,女的不好好伺候,出来给人说:身子都死,头还活着,就是能吃。 可能是杀伐之地的阴气重,可能是太偏僻了人就长得丑,却有姓呼延的一户,孩子瘦瘦的脸,耳尖高过眉毛,非常秀气。这孩子在娘过世后,曾经投靠青牛湾的姑家,在那里小学读过书,毕业后回来跟着爹务农。他听爹说过二郎峡的瀑布,水好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在下边用盆子接,盆子里却一滴水都盛不住。听说过公母山上的鸡骨木拐杖有灵性,白天拄了走路,蛇会避远,夜里是可以打鬼。也听说过洞山上的金丝毛猴能立起后腿行走,会说人话。孩子还要问外边的世界,他爹最远也只到过洞山,再说不出什么,训道:你话这么多的! 孩子不再向爹问这问那了,喜欢独自想心事,这些心事后来都成了疾病,在夏天里头发疯长,像草一样,还特别粗硬,看上去是一根一根插在脑袋上。和爹去沟里的地里劳动,爹掮了犁杖在前边走,他吆着牛跟在后边,为了使牛好好走路不贪吃路边草,给牛嘴上套上竹编罩,他嚼甜黍秆,把嘴也占住。半坡上的小路曲里拐弯,路两边都是一尺高的狗尾巴草,在风里摇晃,他就觉得路在乱颤,停下来观察,和爹拉开了距离,爹便黑了脸吼他。他一个人去地里挖薯,挖出了一个红薯像是躬身侧睡的人:凸肚子,大屁股,腿很粗而脚很小。他觉得惊奇,拿了红薯跑回来让村人看。爹嫌他耽误了农活,又在吼他。初冬的早上,爹做饭,让他快去村前的池塘沿采些苣苣野菜了煮锅,他看见池塘里的浮萍全成了褐色,想着爹脸上长的斑也是褐色,一时悲伤,忘了采苣苣野菜。爹不见他回来,出去见他在池塘沿上哭,就再次怒吼,这一次吼得厉害,还动了手。 到了春天,二三月里,莺飞草长,百花竞开,但春天都是人饥饿的季节。粮食接不上,瓜瓜果果又没有,村里人一天三顿都是生了疤的红薯,吃得胃疼,吐酸水。看什么东西都琢磨着这能不能吃,而皂角树长出了刺,蜂巢挂在檐下,蓖麻叶沿满是锯齿,狼在沟畔里出没,又恐惧着什么都要把自己吃掉。爹浑身浮肿了,指头一按脚面一个坑,半天恢复不了。瘿婆婆走路就跌跤。驼背爷爷已经睡倒在炕上十多天了,孩子去看他,他还有力气说想吃白面疙瘩汤。可家里的米面罐子揭了底,孩子拿着碗去各家借白面,家家都没有白面,最好的吃食也就是姓李的那户,女的用红薯面压了饸饹,待他把饸饹端给驼背爷爷,人却死了。 一天的黄昏,孩子在山上摘一种叫软枣树的叶子,这种树稀少,叶子打成浆可以做凉粉吃。他回到家来,只说能听到爹的表扬,爹没表扬。他说:爹呀,晚饭咱吃啥呀?爹说:不吃啦,睡去,睡着了就不饿啦。爹的话哄人,他睡上炕了,而肚子饿得压根睡不着,又起来,坐到了那截石头门洞上生气。习习的风吹了来,他张嘴吞了几下,心里还说吃风屙屁,果然就放了一个屁。肚子里的气似乎是泄了,而远处的溪水在响,门洞的石头缝里也有蛐蛐鸣叫,他便又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怀疑天上真有天狗,把月亮吃残了一半,一会儿见门洞旁的杨树一直在晃着树叶,又担心那树叶会晕。树叶没有晕,倒是他头晕了,忘记自己坐在石头门洞上,身子往前倾斜的时候,掉了下去,脑袋着地。第二天早晨,爹起来发现了他,他还躺在那里昏迷着。 很多年以后,老城里突然有了不速之客,这是来探寻老城遗址的人,穿着浑身都是口袋的衣服,挎了照相机,戴了墨镜,还有太阳帽、雨披和蛇药。探寻人在这里住了五天,就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傻子。关于老城的历史和传说,傻子一问三不知,只是笑,笑时两只高过眉毛的耳尖一耸一耸。但傻子十分兴奋,也极殷勤,一直跟着探寻人,过溪时就先去搬石头在水里支列石,进树林子又用刀砍藤蔓开道。关系一熟,傻子的话特别多。探寻人在感叹着村的周围草木都开了花,红的黄的白的蓝的,美不胜收,傻子却问:土里是不是有各种颜色?池塘里有了啪嗤声,是鱼跳出水面,傻子又问:鱼只喝水就活着,人为什么要吃饭呢?探寻人觉得傻子有趣,也是要故意逗他,傻子那小小两片嘴唇再不停息,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把不可说的东西都要表达出来:山根下的坟墓里埋的是驼背爷爷,土里埋了什么种子就长出什么苗,驼背爷爷也会长出来吗?溪水溅起来像沙子一样一粒一粒的,会不会就流不动了呢?鸡叫天就亮了,鸡不叫天怎么也亮了?屁股黑是裤子捂的,萝卜在土里怎么是白的?太阳如果不热了呢?牙和指甲算不算骨头?鸡下的不是蛋是冰雹?把风也能养起来?傻子又总是担心西边那个山头要垮了,瘿婆婆的那个囊袋要破了,姓李的男人要长出蘑菇,场畔的碌碡要被风吹走呀,门洞旁边的杨树要被雷劈的,爹也会在哪一天就死呢……探寻人惊奇地看着傻子,说:咦,你是个诗人么!傻子说:我是不死人!探寻人笑了笑,摸着傻子的头,傻子的头发奓着,像栗子色,像刺猬,一根一根的又像是天线,又说:傻子与神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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