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Shall We Talk

气球人  作者:陈浩基

一定是弄错什么了——葛幸一警官心想。

坐在冰冷的石床边缘,葛警官只能茫然地盯着面前的墙壁或左前方的灰色钢门,脑袋一片空白。在这个不足六平方米的拘留室里,除了石床外只有一组不锈钢马桶和洗手盆,因为房间位于地下一楼,所以连半扇窗户也没有。白色的墙壁年久失修,长满壁癌,天花板上一根灯管发出照亮这密室的刺眼光线。紧闭的钢门门板上有一扇高五十厘米、宽二十厘米的玻璃监视窗,用途大概是给警卫检查被囚者的举动;门框上方有一道通风口,不过上面焊接着铁丝网,从斑驳的锈迹和卡在网眼的厚厚灰尘看来,这拘留室一直乏人打理。

——比起警局的拘留室,这儿更像监狱的单独牢房。

这是葛警官对这空间的第一印象。

过去三十多年,他抓过不少歹徒恶棍进这种拘留室,他却从没想过自己有反过来被关的一天,而且更是临近退休才晚节不保。

一个钟头前,疲惫的葛警官刚下班,却在家门前被三个不速之客拦住。

“葛幸一警官,我们怀疑你跟一宗刑事案件有关,请你跟我们回警署协助调查。”

领头的便衣警员举起警章,对一脸错愕的葛警官说道。葛警官不认识对方,只能从警章知道这年轻警员隶属北方警区的凶杀组,倒是对另外二人略有印象,葛警官依稀记得他们是总部内部调查科的成员。

“什么案件?”葛警官狐疑地问。

刑事警员正要开口,却被内部调查科的其中一人插话打住。

“我们回到警署再说明。”那个理平头的家伙冷漠地说,“麻烦你合作。”

无可奈何之下,葛警官只能随对方乘上警车。车子往北行驶,经过隧道和高速公路,花了四十多分钟来到北方旧城区。葛警官多年来职位只在总署各部门调动,几乎没到过偏僻的北警区办案,就连自己正前往哪一间分局也不晓得。

“妈的,有记者。”警车拐过一个街角时,内部调查科的平头男骂了一声。葛警官仍没来得及反应,连串闪光伴随着快门声从前方射进车厢,另一个内部调查科的警员立时将一件外套盖在葛警官头上。

“那些天杀的浑蛋从哪儿收到消息啊……”平头男嘀咕道。

葛警官本来想说自己用不着遮脸,但平头男和他同僚的态度让他察觉事情比他预想的严重得多——这样子防止媒体拍到照片,代表葛警官在他们眼中不是“协助调查者”,而是“嫌犯”。

接下来他的遭遇更说明了他的预想没错。

警车停下后,葛警官被警员们一左一右架着肩膀,继续以外套覆盖头颅,半推半拉地往前走。“别挡路!”“滚开!”在平头男的吆喝下,他们疾步走进室内,撞开几扇门,转进梯间。快门声渐渐从身后远离,平头男拿走外套,葛警官才发现自己已来到地下一楼。他在墙上看到“B1”的字样,旁边有一个指示牌,上面写着“拘留室”,文字后还有一个指向通道的红色箭头。

“拘留室?”葛警官怔了一怔。

“今天抓了很多人,这分局的侦讯室不够用,请葛警官你屈就一下。”平头男以不带感情的声调说道。他们通过分隔拘留区与梯间的闸门,沿着墙壁粉刷成灰白色的走廊向前走,拐过弯角来到尽头一间拘留室的钢门前方。

葛警官被关进拘留室前,没有办正式的逮捕手续,警员只扣押他的手枪、警章和手机,就连皮夹和手表也没拿走。他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依照警方守则,协助调查和被捕是两码子的事,如此暧昧不清的做法令他恼火。

然而独处于拘留室内,葛警官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目前的处境。

到底自己涉及什么案件?

谈到北区,葛警官很自然地想起黑道,毕竟昔日城中势力最大的黑帮家族就扎根于此地;然而自从十多年前这家族意外瓦解后,其他小帮派纷纷割据地盘,北方旧城区由黑道“骠马帮”掌控,无论人数、财力或影响力亦无甚威胁,而且葛警官近日也没听过什么涉及黑道的凶杀案,所以他现在的状况应该跟黑道无关。

那还有什么案子?葛警官不断回想近日的新闻,一起事故赫然浮现脑海——上个月有一名在警务部财政科担任文书工作的警员被刺杀,第一现场正是位于北区的死者住所。虽然警队内部知道受害者是谁,但因为案情敏感,媒体都只以“警员A”作为死者代号。半年前警方爆出私刑虐打社运分子的丑闻,警民关系陷入低谷,不时有民众包围警局抗议示威。警察以武力镇压示威者,拘捕后再传出被捕者失踪被杀的传闻,造成恶性循环,愈演愈烈。据说警方高层认为该凶杀案是仇恨警察的极端分子所为,于是以防范再有警员被杀为理由禁止媒体披露案情细节。

倒是警察内部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氛围。因为即使凶杀组没公开,局内人也听过关于案件的流言——警员A不是被一刀刺死,凶手像是施以酷刑般刺上三十多刀,令A失血过多、受尽折磨而丧命。

就像为了替曾被虐待的受害者报复一样。

说到近期北区最严重的案件,葛警官只想起这桩。但假如真的是这谋杀案,那为什么要自己“协助调查”?

想到这儿,葛警官不由得眉头一皱,想起那两个格格不入的家伙。

那两个来自内部调查科的警员。

他们出现,代表案件跟警察内部有关,犯人或共犯可能是警队中人。

不会吧?

葛警官没有天真到以为警队里所有成员都是正直善良、廉洁奉公的好警察,可是他认定“杀害同袍”远超任何警员的底线,不可能发生。虐打社运分子事件曝光后,纵使表面上警队上下一心,实际上警员分裂成支持及反对两派,有同情社运分子的警察向媒体泄漏消息,让内部调查科插手调查泄密,这是不少警员也知道的事。葛警官理解泄密者的心情,但假如说当中有人协助仇警分子,提供情报或制造机会让同伙下手,那实在难以置信。

然而即便如此,自己是嫌疑人之一吗?葛警官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葛警官入职以来从没行差踏错,他虽然不是逢案必破的神探,但成绩在刑事警官之中尚算中上,他更自豪于自己从来没耍阴招,堂堂正正地搜证、侦查、捉拿犯人。他肯定自己的个人档案里没半个污点,若然内部调查科盯上他甚至抓他回来“协助调查”,便代表他们掌握了某些很确切的证据。

什么证据?

葛警官思前想后,仍无法理出半分头绪。

“唉。”他想到自己明明快退休,却在职业生涯最后一年遇上这种倒霉事,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间,上天似乎有意跟葛警官作对,不幸接踵而至。先是在一次追捕犯人的过程中伤及膝盖旧患,害他无法再上前线;然后是误信银行投资某新兴市场债券,结果财产一夜之间蒸发了九成;再来是跟妻子屡生龃龉,导致熟年离婚……在这三四年间,葛警官就像被噩运盯上似的,生活中每一个能出差错的环节都出错。

而最令他痛苦的,是失去女儿蔚晴。眼看她以资优生身份越级就读音乐大学、毕业成为受人瞩目的钢琴家之际,她的人生乐谱却骤然打上休止符。就算这悲剧不是葛警官跟妻子离婚的主因,也绝对是导火线。如今他每天下班,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都让他感到抑郁,为此他寄情工作,将警务当成他人生的全部。

到底从何时开始,他的人生变成了下坡道?

都是那浑蛋气球人害的——葛警官心想。

十年前他向上级成功争取成立气球人调查小组,却没料到整整十年间仍无法逮捕犯人归案。小组和气球人曾多次交手,但结果总是功亏一篑,让对方逃之夭夭,甚至无法查清对方的犯案手法。纵使葛警官在其他案件中表现出色,屡屡在短时间内侦破悬案,但事情只要一涉及气球人,葛警官便变得像误上职业擂台的业余拳手,只有挨打的份。

他当年曾认定气球人是他的“宿敌”,但原来对方是他的“天敌”才对。

“阿葛,你知道我一向支持你的调查小组,不过你要紧记保持低调,假如被媒体盯上,发现我们一直抓不到这杀人魔,警方的面子挂不住。”数年前葛警官的上司、刑事部姜部长如此叮嘱道。警方高层接纳葛警官的建议成立气球人调查小组,是姜部长大力游说的结果,对今天已晋升至副处长的这位上司,葛警官可说是感愧并交,一方面感激对方的支持,另一方面对久久没能逮捕气球人归案而惭愧。近年警方因为丑闻备受压力,姜副处长更是焦点人物,媒体记者全天候追访,本来铁定能在两年内到手的处长一职,如今也可能失之交臂。

葛警官心想,也许气球人不但会杀人,更懂得下咒,追捕他的警察全都交上噩运。

气球人调查小组多年来替换过不少成员,有人在其他案子中受伤提早退役,也有人因为心灰而向葛警官请辞。在缺乏人手的劣势下,葛警官只好招揽旧部加入,就连傻愣愣的大石也正式成为小组成员之一,跟十年前小组成立时的精英小队有着天壤之别。幸好干劲十足的阿达仍留在小组里,对葛警官来说是一大安慰。

但也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工作上的不顺遂影响了葛警官的性格,他由原来的沉稳务实变得神经兮兮。那次膝盖受伤,是因为临时收到气球人的情报害他分心所致的吧?投资失利,是因为只顾着调查气球人、忽略财务安排而造成的吧?跟妻子关系破裂,是因为自己过度投入追查气球人才疏忽导致吧?

葛警官不是个小家子气的男人,他知道这些想法不过是借口,但这些念头一直挥之不去。

而教他最难以接受的,是近几年气球人似乎消失了。

小组仍不时收到情报,但结果都是不实的消息,气球人没有像以前一样明目张胆地犯案,或是做出预告杀人。他就像对这场追逐战感到厌倦,单方面决定中止游戏,让警察们对着一大堆旧档案干着急,自己躲在暗处嘲笑着。

葛警官对此感到懊恼。他不知道自己退休后气球人是否会再次犯案,到时自己只是平民,没有介入调查的权力。而且,在退休前无法捕获对方,那会是他人生一大遗憾。

可是这一刻他的想法有一丁点变化——他没料到自己会被同僚抓进拘留室。

这几年间已遭遇过太多不幸,谁还会在乎某个神秘杀手是否逍遥法外?

“在人生的遗憾清单上多添一笔也不痛不痒吧……”瞧着白色的墙壁,葛警官喃喃自语道。

“……嗨。”

拘留室里忽然响起一声呼唤。声音虽微弱却很清晰,葛警官赫然抬头望向钢门,怀疑人声是从门上的通风口传进室内,可是他将脸孔凑近门上的监视窗却不见外面有半个人影,甚至没看到负责看守的警员。

“嗨。”

站在门旁的葛警官赫然回头,因为声音从他身后传出,可是拘留室里明明只有他一人。他谨慎地往房间尽头走过去,眼睛打量着室内每个角落。

“嗨——”

当第三声响起时,葛警官朝声音来源瞧过去,发现源头就在不锈钢洗手盆下方的墙上。靠近地面的墙角有一个比拳头略小的洞,他不晓得那是排水孔还是老鼠洞。

“谁?”

葛警官朝洞口轻声喊了一句。他跪在地上,将脸庞贴近地面,尝试望向墙洞的另一端,可是洞中一片漆黑。他猜想洞的彼方是相邻的拘留室,但由于看不到洞里有光线,那么这墙洞很可能是排水孔,管道弯曲延伸连上相同的污水渠。假如被扣押的嫌犯故意堵塞洗手盆的排水口,地上又没有这排水孔的话,只要打开水龙头便可以使房间淹水,制造麻烦。

“是葛幸一警官吗?”

葛警官愣了愣,心想为何对方知道自己身份,但回想到刚才平头男在走廊说了句“请葛警官你屈就一下”,那旁边房间的囚犯听到并不出奇。墙壁后的拘留室应该是靠近走廊闸门那边的第二间,而葛警官身处的是第四间。

“嗯,你也是被内部调查科抓来‘协助调查’的手足吗?”葛警官不嫌脏,靠在墙边、坐在地上反问道。他想起平头男说侦讯室全满了,那很可能有其他被调查的警察跟他一样,给丢到这地下一楼的拘留室干等。

“葛警官你不认得我的声音吗?”对方轻松地回答,“我是气球人。”

一开始,葛警官没有反应过来,但一秒后他猛然站起,惊异地直盯着墙角的排水洞,再霍然转头望向钢门,警戒着他的“天敌”会否在下一秒闯进来对他不利。

“你——你是气球人?”葛警官确认钢门外的走廊没有动静,深呼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问道。

“对啦。我想我们差不多十年没这样子聊天了?我还记得那次在饭店碰头喔,那时你用枪指着我的背脊,机关枪似的一直问我问题;这回你没枪在手,那我们可以‘平等’地好好谈谈啦,哈哈。”

葛警官感到项脊发凉。那个魔术杀人鬼跟自己只有一墙之隔,说不定他不用担心内部调查的事,他的人生只余下最后数分钟。

气球人

“你……你是来杀我的吗?”葛警官按捺着颤抖,问道。

“才不是呐,我跟你一样,待在这鬼地方不过是身不由己。我这边的马桶有一股尿骚味,我快被熏死了,能早一刻脱身就好……你那边应该好一点吧?假如能和你交换房间就好了,可惜这儿不是我们上次碰面的五星级饭店……”

葛警官哑口无言,他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在说谎,意图让他放下心防,暴露弱点。他至今仍不了解气球人的杀人手法,不晓得对方能否利用那个排水洞注入毒气,让他在密室里暴毙——拘留室的空气中似乎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酸甜味,他暗想自己也许已中毒,命不久矣。

然而,就在他感到焦虑的同时,他察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有可能反过来套对方的话,解开多年来的疑团,刺探对方的身份和来历,以及那神秘、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有可能趁这机会抓住对方。

纵使葛警官每次跟气球人对决都是吃败仗,他仍掌握部分线索。他知道气球人是个性情乖戾的杀手,估计话匣子一开便会侃侃而谈。

“你怎么被抓了?”葛警官以平板的语调问道。

“哎哟,你想套话吗,葛警官?”对方嗤笑一声,“你不如先问一下你自己为什么被关起来吧!”

“我没有被关,只是来协助调查。”葛警官嘴硬地反驳道。本来他不想回答,但对方那一句反问实在刺到他的痛处。

“嘿, ‘协 助 调 查’。 那我也是来‘协助调查’罢了,呵。”

那轻佻的语气令葛警官反感,但他决定无视,继续刺探对方。

“你向我承认身份,不怕我待会儿告诉同僚吗?”

“以阁下目前的处境,你认为他们会相信你吗?你跟他们说:‘隔壁拘留室里的家伙就是那个传说级的杀手气球人!’他们只会以为你胡说八道,企图转移视线、找借口脱罪吧?”

“我有什么罪要脱?”葛警官反驳道。

“北区凶杀组找你‘协助调查’,你认为呢?”

这家伙比我知道得多——葛警官心中一凛,他没料到对方知道那些警员里面有凶杀组成员。

“哈,我没涉及任何凶杀案,才不担心。”葛警官笑道,虽然连他也觉得自己的笑声不自然。

“嗯,对啦,这个世上没有冤案,监狱里的全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无辜者一定会得到公平公正的审讯,而且警察都会如实记录所有供词,不会为了邀功安插罪名。”

葛警官知道对方故意说反话刺激自己,决定反客为主,不让对方继续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你这两三年怎么消失了?”葛警官问。

“我退休了。”

“哼,杀人魔也会退休?忍受内心沸腾的杀人欲望不辛苦吗?”

“葛警官,你这样看我实在教我好伤心喔。”墙壁后的声音缓缓地说,“你以为我享受杀戮吗?我才不喜欢,杀人麻烦死了。我跟你没什么不同,一样是时势所迫,不得不出卖劳力,努力工作赚生活罢了。”

“呸,我跟你怎可能一样!”葛警官怒道,“你是杀人如麻的罪犯,我是维持治安的警察,你哪能说什么鬼‘赚生活’来跟我相提并论?”

“假如这世上没有罪犯,那警察也会消失,你的身份就是要有我这种人存在才有意义,否则你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人。”

“但这世上罪恶永远无法根除!就是因为社会有邪恶,我们才有必要去扑灭它——”

“对,无法根除,所以一定有人要干坏事,用来彰显你们这些英雄有多正义、多伟大嘛。既然如此,上天选中我担任歹角,我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你说什么狗屁歪理!”

“对你而言的确是歪理,但对我来说却是很自然的事。”对方顿了顿,语气中减少了半分轻浮,“善恶是什么?道德是什么?我从来搞不懂。葛警官你知道吗,我从事这行业多年以来,见尽了人间百态。我的委托人以千奇百怪的理由委托我去干掉目标,有些以你的标准而言大概蛮‘合理’,像复仇、嫉妒、抢夺金钱或权力;然而更有一堆莫名其妙的,假如我说出来,你一定会惊讶于人们怎么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希望另一个人从世上消失。”

“所以那些人跟你一样是变态——”

“葛警官你的所谓‘正常’跟‘变态’,只是以历史和宗教建构成的价值观而定,你没有方法去证明那观点是‘正确’的。对你来说,人命是最宝贵、最值得保护的事吧?可是换个角度看,一切只是统治者考虑族群整体利害得失而硬挤出来的借口。由于活在某个群体之中,所以考虑到群体的最大利益而必须尊重彼此的性命,但只要细心一想,便会发现人类其实都是浑蛋,是贪得无厌的掠夺者,因为这说法代表了人类只需保护同族生命,却可以任意杀生、剥夺其他物种的生存权。你吃牛排时有感谢那头为你奉献血肉而死的牛吗?你开车时有想过废气造成全球暖化,让北极熊、鲸鱼、蜜蜂等大量物种濒临灭亡吗?你没有,因为人类都是自私鬼,是伪善者。”

“你难道不是人类吗?你不自私、不伪善吗?”

“我很自私啊,我杀人从来也只是为了自己,但我不是那些以杀人为乐的家伙,假如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混账社会我可以不用杀人而活得安好,我才不会去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对方忽然换了语气,略带笑意地说,“至于我是不是人类嘛,嘿,我真的不知道。坊间不是一直这样说吗?说气球人是都市传说。我可能已经不是人类,化成另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吧?既然如此,我杀人跟你捏死一只蚂蚁不过差不多而已……”

接下来一分钟,二人无言。虽然葛警官想找方法套话,但对方的一番话颠覆了他过去对气球人的行为侧写。他不完全相信对方的说法——也许那家伙正在胡扯,盘算着杀死自己逃离现场的阴谋——但万一那是真正心声,那就超越了他的想象。

——气球人不是“愉快”杀人魔,对权力没兴趣,只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和反社会主义者。

过去,葛警官和下属觉得气球人是个强大、可怕、狡诈、无恶不作的杀人鬼,可是如今回想,调查小组会不会过度神化对方,自乱阵脚,无法客观地看破真相?气球人会不会浑身弱点,其实一直惧怕警方的追捕?那些引人注目、将死者像变魔术般杀死的例子,会不会另有目的?相比起这些高调的案子,气球人是否有低调的杀人方法,那些夸张的尸体是用来掩饰他的其他行动吗?

葛警官几乎忘了目前的处境,全心投入思考气球人的事。

“你到底用什么方法杀人?”葛警官开口问道。

“嗳,我十年前不是已经说过那是‘商业机密’了吗?”

“你……是用法术或巫术杀人的吧?”

“任君想象。”

“你——”

“嘎——”

当葛警官正要追问,走廊尽头处通往楼梯间的闸门传来开门声,似乎有人要过来。

“糟糕,我们花太多时间闲扯淡了——”墙后的声音变得着急,“听好,接下来的盘问你可以如实作答,但假如涉及金钱,即使你明明不知情也要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什么?”

“你想平安无事就照我的指示去做!我跟你现在同坐一条船,我们能否及早离开这臭气冲天的监牢,就看你的表现了!你别忘记这世上可是有冤狱这回事!”

“慢着,你知道他们正在调查哪一桩案子?”

“还有哪一桩?当然是警员A!”

“等——”

葛警官把喊到唇边的话吞回肚子,因为脚步声已来到钢门外,他连忙坐回石床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咔——”

钥匙打开门锁,开门的是内部调查科平头男。葛警官站起来,准备跟对方离开前往侦讯室,平头男却伸手示意他坐下。

“楼上暂时没有空房间,我们在这儿做笔录。”

葛警官愣住,疑惑地盯着平头男。

“这儿?”

“葛兄,反正只是协助调查,不用太正式。”平头男身后冒出一道声音,葛警官定睛一看,才发现站在平头男身后的正是内部调查科科长施警官。人称“老施”的施科长比葛警官还要年轻四岁,警阶却高一级,虽然职务上没交集,但二人曾在警界的联谊酒会碰面,有过数面之缘。老施身旁还有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员,葛警官猜想是这分局派给内部调查科科长做跑腿。

“施科长?怎么要劳烦你……”葛警官没想到堂堂内部调查科的指挥官亲自到场盘问自己,但他不愿意说出“盘问”这二字,话说到一半便止住。

“事关重大,而且我怕这些‘小咖’不懂规矩冒犯葛兄,只好亲自跑一趟。”老施耸耸肩,面露微笑。他身后跑腿的警员搬来一张椅子,放在打开了的钢门旁让老施坐下,自己和平头男则站在老施身后。

葛警官只好坐回石床上,心里七上八下。他实在难以接受在拘留室接受查问——在拘留室侦讯的通常都是重犯,他过去就提交过不少在拘留室拍摄的盘问影片给法院当证供,被告清一色是杀人嫌凶——可是连施科长也愿意“纡尊降贵”亲自跑来查问,他也不好吭声。

“葛兄,”老施从平头男手上接过一份文件,戴上从胸前口袋掏出的老花眼镜,“上个月二十五日星期四晚上九点到翌日凌晨四点,你在哪里?”

听到老施不加修饰的询问,葛警官不由得皱一下眉。

“我是嫌犯吗?”

“啊,不,不。”老施抬头一笑,“保险起见,按惯例要问问。葛兄,二十五日星期四晚上九点到翌日四点,你在哪儿?”

“二十五日……我在家。”葛警官无奈之下只好如实作答。他感到老施友善态度之下的那一份强硬。

“唉,没有不在场证明啊。”老施摇摇头,叹道。

“施科长,我们到底是谈什么案件?”

“葛兄,你是聪明人,应该早猜到啊。”

“警员A?”

“还有别的吗?”

葛警官不记得警员A被杀的日期,但如此一说,上个月二十五日晚上九点至翌日清晨四点便是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

“你们怀疑我是凶手?”葛警官紧张地问。

“不,不,葛兄,那只是姑且一问。”老施笑着搔了搔下巴的胡子,再说,“就算我们知道你在嫌犯的可能范围里,我也不认为你涉及案件。”

“什么范围?”

“有证据显示,凶手是你们那个什么‘气球人调查小组’的成员。”

葛警官大感惊诧,他没料到这节骨眼上会冒出“气球人”这名字。

“我……我们小组成员?”

“葛兄,请先让我继续发问吧。”老施瞧回文件,“根据记录,上个月二十六日你们小组召开了会议,对不对?”

一个月前葛警官收到情报,怀疑南区某律师之死是气球人所为,但调查后发现真凶是死者的妻子,她因为听过“气球人传说”,毒杀丈夫后故意将尸体布置成奇诡的状态,企图误导警员。解决案件后,葛警官召开报告会议,日期便是上个月二十六日。

“对……那会议是在上个月二十六日。等等,你想告诉我:我们弄错了真凶?那律师的命案真的是气球人所为?他跟警员A有关?”

“葛兄,我对什么气球人、皮球人没兴趣啦,”老施语气似乎有点嘲讽,“我只想知道那场会议上有没有成员表现异常?”

葛警官听罢问题,才晓得对方压根儿不相信气球人的存在。虽然气球人多年来犯案累累,一般人却不知道这杀人鬼正潜藏于社会一隅,就连警队里面也只有真正见识过气球人可怕手段的警员才支持葛警官的调查小组。葛警官庆幸自己没有向对方透露“气球人就在隔壁拘留室”这惊天情报,纵使不服气,他也认同那恶魔的说法很有道理,说出来的话老施一定会觉得他在胡扯。

“那天的会议……我没察觉有任何不对劲。”

“哎,是这样吗?犯人可是在你们开会的数小时前以行刑般的手法折磨、杀害了一位手足,假如还能逃过葛警官你的法眼,那家伙可真不简单啊。”

“你凭什么确定凶手就在我们小组里?”

老施将文件放在大腿上,直盯着葛警官的双眼。

“好吧,虽然本来是机密,但我不告诉你你一定不死心。”老施边说边摘下眼镜,“媒体以为警员A被杀是因为极端分子向警队报复吧。”

“不是吗?”

“不是。A在被杀前,向内部调查科告密,指警队内部有人勾结罪犯。然而他在跟我们见面、提供证据前便被灭口了。”

葛警官感到一股不安直冲脑门。

“A说跟罪犯勾结的同僚是气球人调查小组成员?”

“嗯。”

“不可能!我挑选的手下都是忠诚依法、大公无私,没有人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你组里有一个组员叫阿达吧?”老施戴回眼镜,向文件瞄了一眼。

“他是我的手下之中最有干劲的成员,我退休后他会接管调查小组——”

“他去年在商业犯罪调查科处理的一宗案件,因为下属处理程序失误导致法官宣布被告无罪。”

“那又如何?”

“假如那失误是他指使手下故意制造的呢?”

“阿达不会做这种事!他才不会指使部下渎职!”葛警官激动地站起来。

“葛兄你先坐下。”老施没被对方的举动影响,淡然地说,“我只是提出一些可能性而已,换你坐我的位置,你也会如此思考吧?”

葛警官很想否认,但他知道对方言之有理,只好悻悻然地坐回石床上。

“另外你的手下中有一个叫志宏……”老施翻过文件第二页,“他半年前曾被交通部的同事逮到超速驾驶,因为他和交通部某位警官有交情,结果取消了罚单。”

“那……那只是单一个案!超速和杀害同僚程度上也相差太远了吧!”

“还有这个叫大石的。”老施扬起一边眉毛,“他有多次擅离职守的记录,理由最荒唐的一次是‘背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婆婆到医院’,结果让监视中的毒贩逃跑。”

大石就是这种笨蛋啊——葛警官本来想如此反驳,但说出来的话,大抵只会雪上加霜,让对方对小组成员有更强的偏见。

“施科长,我以人格保证大石是好警察,他或许有点笨,喜欢多管闲事,但勾结罪犯之类的指控不可能是事实。”

老施闭嘴不语,双眼眯成一条线,盯住葛警官。他翻开文件的下一页,再说:“葛兄,那你又如何?”

“我?”

“你之前在高展银行投资债券,差不多亏了全副身家吧?”

葛警官倒抽一口凉气,他没料到对方连自己的财务状况也查得一清二楚。然而与此同时,十几分钟前那句他几乎已遗忘的“指示”遽然在心中浮起。

——假如涉及金钱,即使你明明不知情也要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那是事实,又如何了?”葛警官如实承认。他不愿意依从“天敌”的劝告行事,但他对自己的投资很清楚,所以根本不用假装知道。

老施从文件中取出两张纸,递给葛警官。葛警官以为是自己的户头资料,却没想到完全是别的东西,而且定睛一看,更令他头皮发麻。

那是气球人调查小组的开支报告和拨款单据。十年前葛警官成立小组,自然向财政科申请拨款津贴,用来支付成员的加班薪金、线人报酬以及一切公务开支等等,每年拨款不多,他现在手上的去年开支报告就详细列明每笔款项的资料;然而,在另一张财政科的拨款单据上,却有一个数字教他大吃一惊——财政课拨款单上的金额多了一个零,小组收到的钱应该是原来的十倍。

小组里有人做假账,亏空公款。

葛警官几乎想冲口而出,大嚷他没见过这单据,可是霎时间他冷静下来。

——这不正是气球人指示的情况吗?

对这笔款项他毫不知情,按道理他要大力否认,据理力争,证明自己清白,可是这一刻他仿佛觉得按常理行事只会掉进万劫不复的境地。他无法解释原因,可能是生物本能的危机感,也有可能是潜意识被那句荒谬的指示影响,但总之他知道他正站在人生的抉择点之上。

要听从死敌的话吗?

“那……又如何?”葛警官做出选择,装出一副平淡的表情向老施说道。

“你没看清楚吗?两边的金额对不上。”老施讶异地问。

“对不上又如何?”

“也就是说你们之中有人报假账,中饱私囊!”

“当然不是,我很清楚当中的理由。”葛警官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胡扯。他渐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饮恨终身的错误选择。

“什么理由?”

“事涉机密,无可奉告。”

老施瞠目结舌,平头男和制服警员面面相觑,似乎无法理解目前的情况。老施和平头男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从椅子站起,摘下眼镜,对葛警官说:“葛兄,你这样不合作让我们很为难。我先给你一点时间好好想一下,待会儿再来问你,希望到时你能坦承一切。”

眼看着三人正要离开,葛警官打破沉默,说:“慢着。”

“怎么了,你想跟我们说明了吗?”

“不,我想知道你们今天还抓了哪些人进拘留室。”葛警官以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墙壁。

“我这边跟你一样,‘事涉机密,无可奉告’。”老施亮出一个带敌意的笑容,关上钢门。

葛警官听到走廊另一端传来闸门的关门声后,他走到钢门前,透过监视窗确认门外没有人。紧张过后,不禁叹一口气。

“葛警官,你干得好好喔。”来自排水口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你太调皮了,竟然想打听我的身份。”

“哼,我一定是失心疯才会听从你的话。”葛警官坐到洗手盆旁的地上,背靠着墙壁,低头对着墙洞骂道。

“但你现在了解麻烦有多大吧?”

葛警官不由得语塞。他仍信任部下,可是那张拨款单据说明了另一个事实——他身为小组指挥官,账目文件只要签名核实,归档、存档、递交财政科等等工作都由下属处理。假如说中间有人私吞款项,那负责的成员便最有嫌疑。

而负责这工作的,正是大石。

问题是,葛警官不相信大石会做出这种事,或者该说,大石的头脑可没灵光到懂得这样做。

“你知道做假账的犯人是谁?”葛警官丧气地问道。

“我知道,但因为你刚才尝试探听我的身份,为了惩罚你,我才不要跟你说。”

“浑蛋。”葛警官本来就没期待对方会说真话,“那家伙便是杀害警员A的凶手吗?”

“对。”

“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我虽然退休了,但我依然掌握很多情报,好歹我曾是地下业界的顶尖人物嘛。”墙后的声音变得很愉快,“话说回来,姓施的说你的部下勾结罪犯,杀死A灭口,你没考虑过那个‘罪犯’正是在下吗?也许你此刻正愚蠢地被罪魁祸首摆布啊?”

“肯定不是你。”葛警官想也没想,回答得干脆。

“为什么?”

“假如你要杀人灭口,犯不着用刀刺杀,那不是你的作风。”

“哈,想不到我在警界也有知心朋友哩。”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有机会逮到你,一定把你大卸八块。”

“葛警官你真爱开玩笑。”

“你为什么要我撒谎说知道账目的事?”葛警官话锋一转,问道。

“因为这样做我和你才能平安无事离开这鬼地方……不,应该说‘你’才能平安无事离开,我总有办法全身而退,只是得花上更多时间。而我实在不想继续待在这个教人倒胃口的房间了。”

“我是问,为什么我假装对账目知情能让我离开?”

“你待会儿就会知道了。”

“待会儿?”

“等那姓施的回来,你便会知道原因。”墙后的声音顿了顿,再说,“葛警官,你与其探究这个,不如好好推理一下警员A的案子吧?你不觉得案情上有很明显的矛盾吗?”

“什么矛盾?”

“枉你自命神探,这个也看不出来?就当是我给知音人的奖励,送你一个小提示——你好好想一下,为什么犯人要用那种方法杀死A?”

葛警官对这讥讽有点恼怒,但他没作声,因为经对方提点,他也察觉乍看合理的事件有它的不自然之处。警员A被杀,一般人以为是仇警分子为了复仇而行凶,但老施如今指出犯人是葛警官小组的成员,杀人动机是为了灭口,那案情就有一个怪异的地方。

为什么要行刑似的刺上三十多刀来杀人?

葛警官很清楚,这种手法代表了两个可能性,一是凶手对死者有血海深仇,为了泄愤,故意折磨对方;二是凶手以此逼受害者说出秘密,简而言之就是拷问。问题是,如今两者都不合理——警员A发现有同僚渎职,基于职责向内部调查科报告。假如说犯人因此怀恨在心,杀人灭口之余还耗费如此长时间去慢慢折磨死者,犯人的动机和行为未免过于不相称;而若然说是为了迫使死者交出犯罪证据,那又多此一举,因为内部调查科已锁定嫌凶范围,作为罪证的账目亦明显不是犯人能消灭的东西,财政科的电脑里一定有副本。

说到底,这根本不像是以“灭口噤声”为目的的凶杀案。

凶手想在A身上取得什么情报?

再者,一般受刑者在透露秘密后、没有利用价值便会被杀,A挨了三十多刀才失血过多而死,即是说他没有招供,犯人没有得逞。换言之犯人大概仍未掌握那项资料,或是没拿到那东西。

葛警官无法猜想当中的理由,他不断地思考不同的假设,判断下属之中谁最可疑,但任凭他如何努力仍没法理清头绪。比起家庭他更重视工作,他对部下的信任远胜于对妻子和女儿的了解,因此他也完全不能想象阿达、大石或志宏他们会瞒着自己盗取巨款,甚至为了自保杀人灭口。

——其他人现在是不是也被抓来协助调查了?

葛警官心思一转,突然想到这点。他知道换成他当调查者,他也会同时间将所有嫌犯逮捕,以免走漏风声,万一案件涉及其他犯人也能一网打尽。平头男说过侦讯室全满了,那很可能今天被抓到这分局的,正是气球人调查小组全组十几名成员。

当想到这点,葛警官猛然站起,惊惧地瞧着墙洞。

——气球人是我的部下之一?

这念头浮现之际,葛警官浑身起鸡皮疙瘩,然而不到数秒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因为他对部下比对家人还要熟识,他有自信能认出对方的声线和语调,十年前一役可能没察觉,但今天跟那家伙隔着墙聊了这么多,假如对方是跟自己共事的部下,他有自信识破其身份。

然而,假如气球人不是自己的部下却一样是警队成员……

葛警官陷入沉思。考虑到气球人的狡诈特质,对方说自己“退休了”,很可能是指“我从杀人的工作退休了,现在换了跑道”,他不能排除那家伙混进警方的可能性。也许他跟警员A的案件无关,却被内部调查科歪打正着,一并当成嫌犯抓来,如今正在担心自己的过去曝光。为了掩饰,对方一定伪造了不少文件,不尽快洗清嫌疑,那些文件被老施盯上是迟早的事。

“喂,你说你退休了,之前杀人赚的钱赚够了吗?”沉默了老半天,葛警官对墙洞问道。

“还好啦。”

“现在百物腾贵,今天觉得足够的积蓄日后很可能不够用,毕竟你没有退休年金。”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是公务员吗?”

“葛警官你又捣蛋了,想试探我吗?”对方嘲笑道,“你死心吧,我早看穿你现在的想法,所以我说的一切也可能是谎话。我劝你别将心思放在我身上,好好考虑自己的处境,毕竟你还要应付待会儿的盘问。”

葛警官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闭嘴。他感到一个头两个大,一方面想侦查他追迹多年的罪犯,另一方面却要面对被侦查的不利处境,进退维艰。

然而在这片迷雾里,另一个猜想赫然冒起,甚至让葛警官陷入更深的疑惑。

墙后的人真的是气球人吗?

那家伙的语气的确跟十年前在饭店遇上的那人相像,可是事隔多年,记忆不大可靠。虽然对方能说出十年前的事,但葛警官曾在调查报告中记录对峙经过,任何读过那份报告的警员都能说出相同的事实。迄今为止,墙后的人没有说出能证明他便是气球人的关键证据。

——假如他不是气球人,那主动跟我搭话的目的为何?

是内部调查科的诡计?是北区凶杀组的计谋?是跟罪犯勾结的部下的同伙,为了扰乱调查故意误导自己?又或者,那家伙真的是气球人,而警员A凶杀案的确是他所为,用刀刺杀是为了制造混乱?

葛警官愈想愈乱,他不知道是自己渐渐失去推理的能力,还是这局促狭隘的环境令他的脑袋难以好好运作。

“嘎——”

走廊弯角后的闸门再度传来声响,葛警官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瞄了手表一眼,时间已接近午夜,距离上次侦讯差不多已有一个钟头。

“他们来了?”葛警官不自觉地对墙洞说了一句,可是,墙

后没有回应。

“嗨,浑蛋?”他压下声音再说一句,但墙洞依旧沉默。脚步声渐近,他也不管隔壁那家伙是否真是气球人、自己是不是被设计了,赶紧再次坐到石床上,挂回扑克脸。

然而钢门被打开后,葛警官脸上不由得流露讶异之情。

“阿葛,辛苦你啦。”

站在老施和平头男身旁的,是一直提携葛警官的姜副处长。

“副处长,您怎么……”葛警官连忙站起敬礼,但姜副处长微笑摆手,示意不用。

“处长责成我处理这案子,既然涉及高级警官,我自然也得亲自上场。”姜副处长苦笑一下,“干我们这一行,管你是低级警员还是处长,有需要的话凌晨也得当值啊。”

“不好意思,副处长……”葛警官不禁向对方鞠躬道歉,纵使他自问错不在己身。

“不打紧,不打紧。”副处长轻松地点点头,指了指身旁的老施和平头男,“他们说你对关键的案情细节有所隐瞒,是吗?”

“没有,没有。”

“葛兄,你刚才不是说什么‘事涉机密,无可奉告’吗?你到底什么时候察觉账目有误?为什么你明知有人亏空却不作声?”老施咄咄逼人地问道。

葛警官理亏词穷,只能呆站在石床旁边,苦思如何作答。要坦承自己根本毫不知情,只是被他人唆使煽惑,胡扯一番?然而那个“他人”正是自己追捕十年的杀人魔,对方目前更被关在隔壁拘留室……说出这些“事实”,不显得荒谬绝伦,难以置信吗?

“阿葛,你放心直说出来就好,多年来我对你充分信任,你不用担心说出某些违规的事害自己惹麻烦,我这个副处长能做出保证。”副处长伸手拦住老施,让情况降温,“警界上下不分阶级,只要是警队中人便是手足,事情不是严重违法的话我都有办法罩住。”

“我——”

“砰!”

就在葛警官打算说出自己其实一无所知之际,走廊传出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上闸门。副处长、老施和平头男不约而同地回头张望,可是走廊呈九十度转弯,他们看不到另一端的情况。

“沙沙——”

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拖行的声音。

葛警官也因为那不寻常的声音提高警觉,不自觉地向拘留室出口踏前一步,想一窥究竟,可是他的举动被老施觉察。

“别过来。”老施不礼貌地伸出食指指着对方,就像警告意图反抗逃走的犯人,但葛警官才没有理会,站在门边探头,勉强瞄到走廊的光景。

“救……救命……”

随着一声近乎喘息般的低声呼喊,一道人影蹒跚地从走廊弯角后现身——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员狼狈地拖着另一个穿便装的男人的上半身,跌跌撞撞地向众人所在的拘留室一步步走过去。警员虽然仍戴着警帽,但血流披面,左边肩膀染红了一片,腰间的枪袋空空如也,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死斗;被警员拖过来的男人浑身血污,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不知那人是生是死。

“有……有人袭击……”不晓得是因为伤势太重还是体力到了极限,警员甫拖着生死未卜的男人转过弯角,吐出这半句话后便倒地不起。平头男和老施见状立即拔枪戒备,葛警官见状也想上前帮忙,但他刚踏出一步便给老施挡住。平头男将葛警官狠狠推回室内,关上钢门,葛警官只能靠在门边,焦灼地透过监视窗继续观察情况。

“你振作一点!”老施等三人趋前将倒地的警员和男人拖离开弯角,平头男则紧握手枪,往前探视袭击者有没有尾随那两人而来。葛警官想起前阵子那些仇警分子曾扬言会对付警察,不确定他们是否挑这间分局进行突袭。

“他死了。”老施检查过满身是血的便服男人后,吐出一句话。葛警官站在门边,隔着玻璃目睹一切,就连他们的话也通过门顶的通风口听得清楚。

“科长,似乎没有人追——呜呀——”

葛警官不晓得平头男那声惨叫代表什么。他用力将脸贴上玻璃,可是碍于角度狭窄,他根本无法看到走廊弯角那边发生什么事。他只看到面前两个倒地的染血男人,以及直瞪着平头男所在之处、面露惊惧的老施和姜副处长。

“发生什么——”

“呜呀——”

就在葛警官面前,老施和副处长先后倒下。他本来以为二人被枪击,但他没听到枪响,然后仔细一看,惊觉回忆中的恐怖片段再度在现实中上演——

“气球人!”

葛警官狂怒的喊叫无法制止杀人魔术重现眼前,老施和姜副处长的脖子同时被一股隐形的力量扭断。二人在地上挣扎着,手脚犹如痉挛般屈曲,手掌在空气中乱抓,形成一副教人悚然的异常光景。颈椎骨折断的声音再次传进葛警官的耳朵之中,他更看到姜副处长死前那张苍白的脸和惊骇的眼神。他用力敲打钢门,尝试阻止自己敬重的上司被杀死,可是对方的头颅像坏掉的发条玩具,整整转了两圈才停下。

“住手!给我住手!”

葛警官大嚷,但为时已晚。隔着钢门,走廊上躺着一堆尸体,而他不知道气球人下一个目标是不是自己。

“妈的,气球人!给我滚出来!我要将你这孬种碎尸万段,拿去喂狗!”葛警官回头对着墙洞愤怒地吼道。

“啊呀,葛警官,大家都是文明人,嘴巴放干净点比较好。”

无赖般的声线再次响起,然而这个回应,让葛警官背脊一凉——声音是从他身后钢门门顶的通风口传进来的。他猛然回首,透过门上的监视窗,看到那个血流披面的警员缓缓爬起,拍打身上的尘埃。

“初次‘见面’,葛警官,在下气球人。”对方笑道。他将警帽的帽檐按下,让葛警官无法看到他的双眼,加上满脸鲜血,对方难以看清样貌。

“你……你……拘……拘留室——”葛警官不住回头望向身后的墙壁,同时又警戒着门外的气球人。他仍被眼前的光景震慑,无法把话好好说出——他不晓得明明被关在另一间拘留室的气球人,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从外面跑进来、拖着另一个男人、头破血流的警察。

“你以为我被关在隔壁的拘留室吗?”气球人耸耸肩,边说边背着门后的葛警官蹲下,检查老施等人的尸体,“抱歉让你误会了,我之前的确待在那房间,但门可没有锁上。”

“没……锁上?”

“对啊,不过我和你一样‘被困’在这鬼地方,我没完成委托杀掉目标可不能离开。那边的房间尿骚味超重,被迫待上老半天,实在倒胃口。”

葛警官此刻才察觉这全是气球人设计的一场戏,他老早装扮成警察在二号拘留室等候,待目标人物现身、时机成熟便涂上血浆,假装受伤让对手松懈,再近距离下杀手。

“你——你被委托杀死副处长——”

“他是主要目标,还有姓施的,以及其余一些警察。”气球人头也不回,继续翻地上尸体的口袋,“这委托有够夸张的,名单一整串长,还好这位副处长是最后的了,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你——你骗我说退休了。”葛警官本来想痛骂对方残杀无辜,但他按捺着怒气,因为他仍没放弃逮捕对方的想法,尤其他首次如此接近这杀人鬼。

只要拖延便有胜算——他猜想气球人之后还要面对如何离开这分局的难关,假如楼上有警员察觉地下一楼有异,那气球人反而成为瓮中之鳖。

“我没骗你,我真的退休了,只是有一件以前遗留下来、不能推却的委托。我跟你们这些警察不一样,我很有职业道德的,做出过的承诺就算退休了也得完成。附带一提,这委托我不但没酬劳,还得自掏腰包花钱筹备,足足弄了一整个月,唉,只怪我人太好。”

“为什么你要大费周章,装神弄鬼在这儿杀害他们?”

“不是‘他们’,”气球人仍没回头,自顾自在搜死者们的身,“是这个姓姜的。记者们每天追着他不放,我根本没办法瞒过狗仔队接近他……说起来,十年前那个医生还好处理一点哩。”

葛警官想起副处长因为丑闻被媒体苦缠,没料到这反而成了他的护身符,使气球人缺乏下手的机会。

然而在这霎时间,即使细节仍未厘清,葛警官赫然发现一个事实。这事实教他眼前一黑,一股强烈的反胃感从喉头涌上,五脏六腑像被绞住般难受。

“你……你……你这浑蛋!你利用我引副处长出来!你叫我撒谎说知道账目拨款什么的,就是为了引副处长掉进这陷阱!”

“呵,是啊。”气球人停下动作,回头瞄了一眼,“谢谢你这么合作,担当帮凶这个角色。”

“我……害死了姜副处长……”葛警官难以接受事实,悲愤交加,双手握拳不住捶打钢门,指甲掐进手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假如你没助我解决他,你也自身难保喽。”气球人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互惠互利吧。”

“我才不要你的帮忙!”

“你是个忘恩负义的自私鬼,我救了你你还在抱怨。”气球人从老施的口袋搜出一支手机,一边滑动画面一边回答道。

“你胡说什么?”

“你还懵然未觉自己掉进了怎样的一个陷阱。”气球人站起来,低着头走到钢门前,“刚才我说过,做假账的家伙便是杀害警员A的人,严格来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而主谋正躺在我脚边。”

“副……处长?”葛警官无法掩饰脸上的惊诧。

“嗯。而根据他们的剧本,数天后报纸便会刊出惊天大新闻——谋杀警员A的凶手竟然是屡破大案的著名刑事警官葛幸一。”

“我……我?”

“葛幸一警官虚构名为‘气球人’的都市传说杀人鬼,成立装幌子的特殊调查小组,十年来利用警方的经费漏洞私吞巨额公款。财政科的警员A发现葛氏的罪行,尝试告发,却被葛氏和同伙先下手为强灭口,并且伪装成仇警分子所为。在北警区凶杀组和内部调查科努力不懈下,终于揭发葛氏的恶行,将他和同党一网打尽。”气球人一口气说道,“这样的剧本不是很完美吗?”

“我没有做过!在法庭上我能自辩,证明这一切都是不实的指控——”

“死人如何自辩啊?”

葛警官目瞪口呆,他没想过副处长和老施准备杀死自己。

“你今天被抓进这儿,本来就没有机会活着离开。”气球人笑道,“他们干掉你后便会将你伪装成自杀,配合一堆罪证,世人便会认定你是畏罪自杀。”

“我在警队一向受敬重,同僚们都了解我的为人,那些账目单据不足以将我定罪!”

“加上你认罪的自白,那便足够了吧?”

“我哪做过什么自白?”

“你没有,但要伪造出来并不困难。”气球人按下从老施身上取得的手机,将画面贴在门上的监视窗。葛警官不由得怔住,手机播放着一条影片,主角正是坐在拘留室石床上的自己。

——葛兄,上个月二十五日星期四晚上九点到翌日凌晨四点,你在哪儿?

—我是嫌犯吗?

一个多小时前的盘问过程在手机画面重现。葛警官没留意当时有镜头在拍摄,但从影片的角度来看,镜头应该藏在站在老施身后的平头男或年轻警员身上。看到这片段,他冷汗直冒,因为他回想起过往呈交给法庭的好些侦讯影片——那些在拘留室拍摄、盘问杀人犯的片段。

“但……但我没有承认过任何罪行——”

气球人拿走手机,在上面输入一些文字。虽然葛警官看不到对方双眼,但他目睹气球人嘴角扬起,正不怀好意地笑着。

而当对方按下画面某按钮后,手机传出的声音令葛警官深感战栗。

——是我指使部下杀害同僚……他太多管闲事。

这句话的声线和语气,和葛警官一模一样。

“看,我不就说‘伪造不困难’吗?”气球人笑道,“近年有一种叫‘深假语音’的电脑技术,只要输入某人说话的样本,就能使用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来模拟出那个人的声线,东区科创中心就有一家公司专门研究这个。样本愈多,合成出来的语调愈神似。”

葛警官忆起老施的盘问过程,想起自己曾说过的那几句话,不由得打从心底发寒。

——阿达不会做这种事!他才不会指使部下渎职!

——那……那只是单一个案!超速和杀害同僚程度上也相差太远了吧!

——施科长,我以人格保证大石是好警察,他或许有点笨,喜欢多管闲事,但勾结罪犯之类的指控不可能是事实。

“这软体可不是我故意安装的,它本来就在手机里。功能有点‘阳春’,但看来是他们用来评估盘问取得的声音样本够不够伪造足以毁你清白的罪证吧,之后再让同伙用电脑好好弄一遍,加上特效修改影片,稍稍改动你的嘴形,将伪造的音轨嵌进去,那法庭就会有一件确凿的证物……啊,不对,反正你人已死,让这伪造影片‘意外流出’,给媒体报道就行了,舆论将矛头指向你,姓姜的安然无事,警队铲除一匹害群之马,民众有怪罪的对象,皆大欢喜。”

葛警官一脸茫然。他不相信自己会被当成替罪羊,尤其气球人声称主谋是他敬重多年的副处长。理智上他知道眼前一切证据吻合,感情上却无法接受。

更重要的是,他没忘记面前的人是他追捕多年的目标,即使自己陷入被诬害的圈套、同僚口蜜腹剑意图置自己于死地,他仍执着于抓住气球人这杀人魔术师。

“我不相信。”葛警官说道,“这一切不过是片面之词,天晓得你会不会是在误导我,就像一个多小时之前一样。”

“哎,葛警官,你可真顽固啊。”气球人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黄色信封,“这里面就有你所需要的文件证据,证明警员A是发现了什么而招来杀身之祸。”

“既然你说副处长他们可以造伪证来冤枉我,那我怎知道这什么鬼证据会不会是你伪造出来的?”

“嗨,你这家伙——”气球人语气有点不耐烦,但忽然顿了一顿,又说,“你……该不会是在拖延时间吧?”

葛警官被对方说破心事,不由得怔了一怔。

“我说啊,”气球人换回轻松的语调,“你以为拖延时间,楼上的人发现不对劲,我就会在这儿被围攻吗?你太天真了,我既然完成了委托仍赖着不走,跟你继续聊这些五四三,便代表我已准备好退路嘛——你以为楼上还有半个活人吗?”

犹如上千只蚂蚁在背部往上爬,葛警官几乎窒息。他记得气球人有方法令目标在自己逃离一段时间后才死亡,那么,他很可能潜伏在隔壁拘留室之前已对楼上的所有警员下杀手——虽然气球人说他不享受杀戮,但只要挡在他面前,他才不管涉及多少条人命,都会一一铲除。

“你这恶魔……”葛警官咬牙切齿地骂道。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只能勉强站在门边以言语发泄。

“我真是人太好,为什么要花时间跟你说这些呢?”气球人摇头叹道,“呵啊——算了,我还是快快了结,早点回家休息好了。”

气球人捡起老施的手枪,隔着玻璃指向葛警官。

我要死了——葛警官心想。面对这杀人鬼,他虽然已置生死于度外,但被枪嘴直指,他仍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砰!”

葛警官伸手往前挡住之际,却发现没有子弹从监视窗打进来,只见气球人以枪柄敲碎玻璃。葛警官以为对方准备用“杀人魔术”解决自己,将他的头颅扭转七百二十度,对方却往室内丢进一件东西——

一串钥匙。

“你手够不够得着门锁我就不管了。”气球人笑道,“最后送你一个小情报:检查一下楼上那些死去的警察们的手臂,你会发现有趣的事。我先失陪,后会无期。”

“慢着!气球人——”

葛警官的喊叫没能阻止对方离开,当他伸手从破掉的监视窗摸到钢门外的钥匙孔位置、成功找出钥匙串里哪一把能打开门锁时,已是十分钟后的事。门外只有四具尸体,以及气球人展示过、声称装着证据的黄色信封。葛警官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存储卡。

即便确信为时已晚,葛警官仍一鼓作气地跑到楼上,期望有人能逃过气球人的杀手。然而刚冲出梯间,眼前的景象叫他大吃一惊。

葛警官面前的确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脖子被扭断的尸体,可是令他吃惊的不是这些死者,而是周遭的环境。

这儿根本不是警察局。

一楼连接楼梯间的门廊堆满纸箱和杂物,加上旁边一些蒙尘的机器,这儿比较像废弃工厂或仓库。门廊左边有一扇没关上的门,葛警官跨过地上的尸体,发现门后是个像休息室的房间,除了排着几张长沙发外,门口旁边还有一个小酒吧。每张沙发上搁着几具尸体,当中有男有女,男的有穿制服也有穿便服的,但女的都衣着性感,就像是夜店的陪酒小姐。地上散着碎掉的酒瓶、酒杯和小吃零嘴,而角落的一张沙发上有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女的跨坐在男的大腿上,就像二人正在缠绵,可是他们的头颅都像茎秆折断的麦穗,无力地垂在彼此的肩膀上。最让葛警官诧异的是,那男人可是穿着警察制服,纵然他的裤子早褪到小腿上,手铐则扣在自己的手腕上,而警帽却戴在女方的头顶。

葛警官退回门廊,往右边走过去,他仍无法理解这环境。但当他穿过右边的走廊,踏进那个像仓库般的偌大房间时,他就明白一切。在那房间里,除了地上的死者外,有一张张长桌子,桌上有一个个化学实验室专用似的仪器,而接近房间入口的长桌上却放满一包包白色的粉末。

这是制毒工厂。

葛警官终于回想起在拘留室闻到的酸甜气味是什么,那是制毒过程中化学品散发出来的味道,酸的是安非他命,甜的是可卡因。包装毒品的桌子上有一个死去的制服警员俯伏着,他身边的另一个死者便是和平头男一起抓葛警官来的北区凶杀组组员。

——检查一下楼上那些死去的警察们的手臂,你会发现有趣的事。

气球人最后搁下的话令葛警官十分在意,纵使他难以接受目前看到的一切所暗示的事实。他走到死去的凶杀组组员身旁,卷起对方的左手袖子,没看到任何异样,可是卷起右边袖子时却看到了——

在那条手臂上,有北区黑道“骠马帮”的帮派文身。


葛警官厘清案情的所有细节已是一周后的事。也因为这些细节,他猜想气球人真的是个懂法术的杀手。

在那张记忆卡里,记载了警员A被杀的理由——里面有警察财政科多份文件拷贝,显示警方在财政上有很大的人为漏洞,然而那些漏洞却跟葛警官一开始想象的不一样。

他本来以为气球人调查小组的开支跟拨款单据有差异代表有人亏空公款,但结论完全相反。钱不是被偷走,而是增加了。

姜副处长利用警方来洗黑钱。

根据记录,这漏洞在葛警官初成立气球人调查小组已被利用。副处长——当时仍是刑事部部长——跟黑道“骠马帮”勾结,协助对方清洗贩毒的黑钱,他暗中将警队中的同伙加进葛警官毫不察觉存在、名义上隶属气球人调查小组的特殊队伍名单,然后伪造拨款单据,将黑钱当成公务津贴发放给这些部下,部下们再将这笔钱全数存进警队的储蓄暨福利合作社。合作社委员会成员全是副处长的爪牙或同党,他们有权选择将合作社存款基金投资到什么公司,结果款项回流到由“骠马帮”合法经营、当作掩饰地下生意的财务企业去。

阿达任职的商业犯罪调查科再厉害,也没办法想象在同一栋大楼办公的财政科会被用来洗钱。

制毒工厂里除了葛警官外无人生还,死者共计三十六名,当中一半以上是警察;而同一天晚上还有四十七个警察离奇死亡,当中大部分来自北警区以及内部调查科,死者全是死于颈骨折断。经调查后,所有被杀警察都在警员A调查到的名单之上,是收取不法利益、包庇黑道的腐败警察,不少更是有双重身份的黑道成员——事实上,弱小的“骠马帮”早成为姜副处长的禁脔,部分警察和黑道早同化了。

葛警官被拘押的地点除了是“骠马帮”的制毒中心外,亦是帮派提供警员“福利”的娱乐场所,黑警们可以在这儿获得妓女或毒品的招待。调查发现,那个伪装成拘留室的地下一楼本来是黑道用来监禁、拷问敌对组织成员的地点,而老施和同伙们过去曾不止一次利用它来禁锢无辜者,让对方以为自己身处警局内——当然,那些被禁锢、吐露秘密的家伙之后都人间蒸发,很可能被埋到了北区的树林之下。

回想起被平头男带去“协助调查”的经过,葛警官不禁责骂自己太大意。搜查队在制毒工厂找到一箱摄影机和闪光灯,葛警官此时才了解他在“假警局”外被记者突击也是整场戏的一部分。他被平头男用外套蒙头,不是为了让“记者”拍不到他的样子,而是要防止他发现那根本不是警察分局。

而他猜测,当时气球人已伪装成警员,穿着制服混进工厂,并且杀死一人,和尸体一起在二号拘留室等候多时了。

除了葛警官被关的四号拘留室,其余房间的门锁都不能上锁。他不知道本来黑道和黑警们一向只需要一个房间来演戏,还是一至三号拘留室的门锁事前被气球人破坏,逼老施他们选择四号室,让气球人顺利地反过来演另一场戏来欺骗对方。气球人指示葛警官谎称对拨款知情,正是知道老施他们担心节外生枝,万一葛警官早发现单据有异样,曾对部下说明,那必须在杀掉对方前确认情报,堵塞漏洞。而要让葛警官开口,只能依赖比他高级的警官,也就是这个犯罪集团的最高干部姜副处长。

葛警官推测,气球人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来筹备,对数十名警察逐一下毒手,使所有人同一时间遇害——除了魔法或超能力,他想象不到第二个解释。至于气球人如何确知当天葛警官会被“拘捕”、副处长何时现身,葛警官无法想象出答案。也许对方依靠运气,或是有强大的情报网络后援去推理出这个结论。

新上任的副处长十分感激葛警官揪出害群之马——毕竟葛警官替他解决了职场上的竞争对手——但葛警官一直耿耿于怀。接受气球人的恩惠本来已教他不快,更难接受的,是他发现那个装着记忆卡的信封上面的地址。

那是葛警官的住址。

警员A本来是将证据寄给葛警官的,只是气球人从他的信箱偷走了信。警员A搜证归纳的名单之中,没有姜副处长的名字,他只发现老施之上有一个“更高级”的警官涉案,可是不确定身份。他没有笨到向内部调查科举发老施这个科长,反而在察觉自己很可能被盯上时,将罪证寄给出了名正直的葛警官。

老施等人拷问警员A,就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将证据给了谁,但他宁死不屈,没有说出秘密。葛警官想到,假如气球人没偷走这封信,他自己看到罪证,八成会向最信任的副处长求助,那早在一个月前他已经继警员A一命呜呼。

气球人不只救了他两次,还为警员A讨回公道。对方明明是十恶不赦的杀人鬼,在这案子里更屠杀了接近一百人,葛警官却无法指责对方邪恶——毕竟比他邪恶百倍的家伙,一直披着正义之师的外皮和自己共事。

——人类都是自私鬼,是伪善者。

合上案件的报告书,一个人待在总部办公室的他想起气球人这句话。

人类为了保护同族生命,可以任意剥夺其他物种的生存权,那对警察来说,这个“同族”的定义是不是缩小至同僚呢?对姜副处长来说,它的定义是否更小,只有那些同流合污的手下才是“同族”呢?

葛警官没法找到答案。

离退休只有一个月,他知道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抓住气球人了,但经历过这场险死还生的冒险,他也不再在乎自己的“遗憾清单”上有多少项。

“或者至少可以弥补一项吧。”葛警官想。

他打开手机,在通信录上找出离婚妻子的号码,按下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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