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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主之声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当布雷德格伦、诺里斯和什古博夫的团队发现了中微子的逆变现象时,天文学开启了新篇章——中微子天体物理学。一夜之间这成为一门显学,全世界的人都开始研究宇宙中的中微子辐射。帕洛马山天文台是首批安装相关设备的机构之一,那台仪器高度自动化,并且拥有当时出类拔萃的解析率。在这台设备,更确切地说是在“中微子逆变器”的周围,排着长长一队急切的科学家。当时天文台的主任是瑞恩教授,他身边满是天体物理学家,尤其是年轻的学者,人人都觉得自己的研究项目应该被优先考虑。

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中有这么两位年轻人:哈尔西和马洪,他们雄心勃勃,而且能力很强(我认识他们,虽然并无深交)。他们记录了几块选定天空区域中的中微子辐射最大值,寻找所谓施特格利茨效应的痕迹(施特格利茨是上一代的德国天文学家)。

依照施特格利茨的猜想,中微子会产生一种相当于光子“红移”的现象,但在实际观测中从未有人发现。事实上,几年之后施特格利茨的理论被证明是错误的。这两位年轻人当然无从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像狮子一样坚持守住那台设备。凭着这股顽强的劲头,他们霸占观测仪器将近两年,结果还是空手而归。他们储存观测数据的磁带有好几英里长,最后都收进了天文台的档案室。几个月后,这些磁带中的很大一部分辗转落入另一位物理学家手中。此人头脑精明,但没什么科研才华,还曾因涉嫌实施某些不道德行为而被南方一所无甚名气的研究机构解雇。这件事没有闹上法庭,因为其中牵涉到几位很有声望的人物。这个自诩“物理学家”的男人姓斯旺森,他获得磁带的具体经过至今仍不太清楚。虽然他后来接受了质询,但他不断地改变证词,令当局一无所获。

不过,斯旺森着实是个有趣的人物。他以供货商和金融家的身份谋生,有时甚至为客户提供精神慰藉,而他的客户是一群疯癫之人——他们早年间只是致力于发明永动机之类的东西,但现在发现了各种形式的“健康能量”,他们构想宇宙生成理论,并且设计出许多将心灵感应现象进行商业化的方案。这些疯子需要的可不仅是铅笔和纸张,为了研发“超感”流体探测器和可以找到水源、石油、宝藏的电子探棒(普通柳树枝做的探棒现在已经是过时的、毫无价值的古董了),他们需要大量原材料,而这些材料往往很昂贵且难以获得。但是,只要报酬合适,斯旺森就是搅个天翻地覆也能把东西准备齐全。他的办公室里经常有心灵物理学家、灵外质学家拜访,还有些访客醉心于制造心灵传送站、呼吸描记器——这些设备能使人与灵界进行交流。斯旺森活动的圈子位于科学王国的底层,甚至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精神病学领域,但他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掌握了大量有用的信息;他异常精准地知道,哪里有客户最想要的东西。

斯旺森并不是看不上更世俗化的经济来源,比如,他也为小型化学实验室提供来源不明的试剂。他这一生中没有哪段时间不是官司缠身的,不过他从没坐过牢,总能成功游走在犯罪的边缘。

斯旺森这类人的心理一直让我着迷。据我所知,他既不是一个“纯粹的骗子”,也不是一个专门利用狂热分子的玩世不恭之徒,但以他的智慧,他肯定知道自己的绝大多数客户是永远不可能实现梦想的。可他仍将其中一些人庇护在羽翼之下,为他们提供设备,还允许他们凭信用赊账,即便这些人几乎没什么信用可言。显然,斯旺森对自己的门徒有一种特别的怜爱之心,正如我对斯旺森这类人有特别的兴趣一样。他的目标是竭诚为客户服务。比如说,如果有人要找犀牛角,因为倘若用其他动物的角来组装通灵工具,那种器具就无法接收到逝者的声音,那么,斯旺森是绝不会用水牛角或公羊角糊弄客户的——至少我听说是这样。

斯旺森接手(也许是购买)这些磁带之后,展现出良好的商业意识。他有足够的物理学知识,他知道磁带上记录的内容代表了所谓的“纯粹噪声”,于是他产生了利用这些磁带制作乱数表的想法。乱数表也被称为随机数列,在很多研究领域中有广泛运用。乱数表要么用经过专门编程的数字计算机生成,要么使用一种边缘刻有数字的圆盘生成——圆盘不断旋转,同时有不规则闪烁的光束照射在边缘进行取样。也有用其他方式来制作乱数表的,但冒险使用这种表格的人经常遇到问题,因为这些随机数列很少是“足够”随机的。经过仔细检查你会发现,在这些劣质乱数表中,特定数字的出现情况或多或少地显示出一定规律性,某些数字不知何故似乎比其他数字更频繁地出现,特别是在很长的数列中——这足以令此类乱数表被归为不合格品。要知道,故意制造“纯粹的、完全的混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科研界对乱数表的需求量则是始终不变的,于是,斯旺森指望着狠赚一笔。更方便的是,他的姐夫就在一所大学的印刷厂里当排字员。他在那里将乱数表印制出来,直接通过邮寄出售,避免让书商之类的中介人员经手。

购买斯旺森乱数表的读者中有位塞姆·拉瑟洛维茨博士,这也是个不太靠谱的人。和斯旺森一样,他经营的事业不同寻常,而且他也同样以自己的方式保有一丝理想主义。不能说他干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钱。他参加了大量的组织团体,有时也自己创办,都是类似于飞碟研究会那种。他时常陷入金融困境,因为这些协会的预算账目往往出现无法解释的问题;但是,贪污之类的行为从未得到证实。他很可能就是这么粗心大意吧。

尽管顶着“博士”头衔,拉瑟洛维茨从未完成任何学业,也没有一张文凭。当人们揪住这点不放的时候,他就会说Dr.这两个字母是自己的名字德拉蒙德(Drummond)的缩写,他只是平时不怎么用这个名字。但他在一些科幻小说杂志上发表东西时,署名也是塞姆·拉瑟洛维茨“博士”;在科幻迷的圈子里,他以演讲家的身份为人熟知,因为他经常在各种科幻大会上发表宇宙主题的演讲。拉瑟洛维茨的专长是搞一些惊天动地的大发现,他每年都能弄出两三个来。除此之外,他还建立了一座博物馆,展品据说都是飞碟乘客在美国各地留下的物品。其中有一件是一只剃了毛、染得碧绿的猴子胚胎,悬浮在酒精中——我见过照片。我们真的无法知晓到底有多少骗子和狂人生活在当代科学与疯人院之间的缝隙里。

此外,拉瑟洛维茨还参与撰写了一本揭秘“阴谋”的书籍,书中指出几个大国政府隐瞒了所有关于飞碟着陆的信息,更不用说我们的高层政治人物与外星使者之间的联系了。他不断收集“宇宙中有其他智慧生物”活动的所有可能的(并多少有些荒谬的)“证据”,最后终于意识到帕洛马山天文台那些磁带的价值,并查出磁带当时在斯旺森手里。斯旺森一开始并不愿意把磁带借给拉瑟洛维茨,但后者用六百美元有力地说服了他——拉瑟洛维茨的某个“宇宙基金会”从一位慷慨的怪人那里拉到了赞助。

不久之后,拉瑟洛维茨发表了一系列标题唬人的文章,声称在帕洛马山磁带上的某些噪声区域中散布着沉默的片段,这些片段构成了摩尔斯电码般的点和划。随后,在越发哗众取宠的声明中,他还援引了天体物理学权威哈尔西和马洪的话,以证明自己新发现的真实性。这则消息在几家当地报纸上被转载,于是愤怒的哈尔西博士给报社发了一个更正函。他用寥寥数语劝告他们,拉瑟洛维茨是一个完全无知的人(外星人怎会懂摩尔斯电码?),他们那群宇宙沟通爱好者简直蠢不堪言,而且磁带上之所以有“沉默的片段”,是因为刻录设备会不时关机。拉瑟洛维茨当然不会温顺地接受这样的指责,否则那就不是他自己了;他从容地把哈尔西添加到了“宇宙接触”的黑名单中,这份黑名单中已包含了许多明白人,他们不明智地站在了拉瑟洛维茨以往胜利的对立面。

此事在媒体上也算热闹了一阵子,但与此同时,另一件真正的怪事发生了。这还要从拉尔夫·卢米斯博士说起。卢米斯是一位受过专业教育的统计学家,他有自己的事务所,主要为小型企业做市场调研。有一天,卢米斯发现自己从斯旺森手里购买的乱数表有问题:第二卷中有三分之一的数列与第一卷中的某些完全相同。他认为斯旺森可能懒得将全部“噪声”系统化地转换成数列,而是只做了一小段,然后就开始机械地复制,最后像洗牌一样调换了几个页码。于是,卢米斯给斯旺森写了一封投诉信。而在这件事情上,斯旺森自认问心无愧,他拒绝了卢米斯的退款要求,还气愤地写信顶回去几句。卢米斯觉得自己受了欺诈,一怒之下将斯旺森告上法庭。斯旺森因人身攻击被处罚款;此外,法院同意原告,认为乱数表的第二卷确实是第一卷的欺诈性重复。斯旺森提出上诉,但在五个星期后撤回,支付罚款后就消失无踪了。

托皮卡市的《晨星报》好几次报道了卢米斯状告斯旺森的案件,因为当时是新闻业的淡季,找不到其他更好的稿件了。高等科学院的索尔·拉帕波特博士在上班通勤的路上读了其中一篇报道。他告诉我,那张报纸是他在火车的一张座位上捡到的——他是从来不会买这种报纸看的。

那天是星期六,《晨星报》有额外的专栏版面需要填满,所以除了介绍法庭诉讼外,还刊登了拉瑟洛维茨代表“理性兄弟会”发的声明,以及哈尔西博士的愤怒反驳。因此,拉帕波特得以了解到这件微小却怪异之事的全貌。当他放下报纸时,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这个点子异想天开到有些滑稽的地步:拉瑟洛维茨把磁带上“沉默的片段”当成信号,这毫无疑问是胡扯;然而可以设想,这人也有可能是对的,磁带上确实记录了通信信号——信号就在那些噪声里!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却在拉帕波特的脑中挥之不去。对于一股信息流——比如人类的语音——我们并不总是能判断出它是信息,而不只是一串混乱的声音。我们在听到外语时往往会觉得那是全无意义的“叽里呱啦”。只有懂这门语言的人才能区分出单个词语。而对于不懂的人,只有一个办法能完成这项重要的识别任务:倘若我们接收到的是真正的噪声,单个信号不会以相同的顺序重复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噪声序列”就像是用轮盘赌选出来的一千个数字。而接下来一千轮的结果,是不太可能以相同的顺序重复之前那一千个数字的。然而,如果这个数列中出现了重复,那就证明它只是一种表面上的“噪声”,我们面对的实际上是一台正在播送信息的发射器。

拉帕波特博士猜想,斯旺森会不会没对法官撒谎?他有可能并不是偷懒反复抄录同一卷磁带,而是确实使用了连续的磁带,把持续多月的宇宙辐射观测记录如实转写了下来。如果辐射是有意发出的信号,而且如果在这段时间内,“通信”序列播放结束,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重播,那么结果就会像斯旺森信誓旦旦说的那样。随后的磁带会记录下完全相同的一系列脉冲,这些重复的脉冲会向我们证明,它们被当成噪声只是一种幻觉!

这种设想的可能性极低,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拉帕波特平日里是个随和的人,可是每当他遭遇这样的头脑风暴时,就会表现出不寻常的冲劲和活力。那份报纸上给出了哈尔西博士的通信地址,所以要与他联系很简单。拉帕波特最需要的就是得到其中一卷磁带,他写信给哈尔西,但没有透露自己的猜想——那想法听起来太天马行空了——他只问哈尔西是否介意把帕洛马山档案室里的剩余磁带借给他。因为此事涉及拉瑟洛维茨,哈尔西拒绝了。被拒后的拉帕波特开始较真,他直接给帕洛马山天文台写了信。他的名字在科学界够响亮,所以他很快就搞到了足有一千米长的磁带。拉帕波特把磁带交给了自己的朋友亨瑟博士,拜托他用计算机来分析数据要素的频率分布情况。

即便到了这个阶段,问题也比我在这里介绍的要复杂得多。发射器对信息传输通道利用得越彻底(经济),发出的信息就越像是噪声。如果信道被完全利用了起来(换句话说,没有冗余),那么对不知情的人来说,这条信息与纯粹的噪声无异。正如我前面所说的,只有当一条信息被反复播放,且接受者能将数据序列进行并排比较时,我们才有可能判断出这不是噪声,是信息。而这正是拉帕波特想做的,他希望在计算机中心工作的亨瑟能用先进设备帮助自己。起初拉帕波特并没有告诉亨瑟自己的真实目的,他想保持低调,这样即便他失败了也没有人知道。这整件事一开始是如此逗趣,谁知后来竟演变成史上最严肃的事件之一。拉帕波特把事情的源起反复讲述过许多次,他甚至像珍藏圣人遗物一样保存着那份给他带来伟大启示的报纸。

亨瑟平时的工作任务就很繁重,他对这份额外的苦差没多大兴趣,更何况他连做数据分析的真正目的都不知道。所以拉帕波特最终决定把这个秘密告诉亨瑟。亨瑟的第一反应是嘲笑拉帕波特;但这个设想听起来很有意思,亨瑟最终同意了朋友的要求。

几天后,拉帕波特再次回到马萨诸塞州,却没从亨瑟口中听到好消息。在亨瑟看来,那个奇妙的假设并不成立。拉帕波特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但朋友的嘲弄惹恼了他,他又和亨瑟争论起来。拉帕波特说,毕竟天穹一个象限的全部中微子辐射就像一片大洋,覆盖了巨大的频谱。假设哈尔西和马洪只彻底搜索了一次,就万分幸运地得到了一段来自智能发信者的人工辐射,那么对他们来说,如果能再次凭运气完成同样的事情,就堪称奇迹了。

因此,他们应该努力获取斯旺森手里的那些磁带。亨瑟也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于是就顺着拉帕波特的思路往下推论。他评论说,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存在“来自群星的信息”,二是斯旺森有欺诈行为。相较之下,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大概比第一种高出几十亿倍。亨瑟又补充说,即便弄到了那些磁带,对拉帕波特也没什么用处。因为斯旺森收到法庭传票后,肯定要想方设法为自己辩护。很简单,他只需要剪辑并拷贝一份磁带上交,并称那是中微子记录的原始磁带就行了。

一时间拉帕波特无言以对,但他认识精通长序半自动刻录设备的人。他给那人打电话咨询,问有没有办法把直接记录某种自然过程的磁带和转录的二手磁带区分开来。(换言之,原件和拷贝之间有什么区别?)答案是肯定的,有时候能够识别出来。于是,拉帕波特找到了斯旺森的代理律师,一星期后就得到了全部的磁带。而那位专家的鉴定结果是,所有的磁带都是原件。也就是说,斯旺森没有欺诈行为,中微子辐射记录确实存在周期性的重复。

拉帕波特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亨瑟和斯旺森的律师,而是当天——或者说当晚,就乘航班飞往华盛顿特区。他深知冲过官僚机构重重障碍的过程有多么无望,所以他直接找到了和自己有私交的莫蒂默·拉什——总统的科学顾问,也是美国宇航局前局长。拉什是一位科班出身的物理学家,头脑一流。尽管已是深夜,他还是接待了造访的拉帕波特。拉帕波特在华盛顿等了三个星期,与此同时,那些磁带被逐级上交检查,落入越来越重量级的专家手中。

最后,拉什要求他出席一个总共有九人参加的会议,与会者中有美国科学界最闪亮的人物——物理学家唐纳德·普罗瑟罗,语言学家伊沃尔·巴洛因,天体物理学家蒂豪梅尔·迪尔以及数学家、信息理论家约翰·贝尔。在那次会议上,非正式地决定设立一个特别委员会以专门研究“群星的中微子来信”,并给出了项目代号——那是巴洛因半开玩笑的建议——其主之声。拉什强烈要求与会者言行慎重,因为他担心如果媒体大肆报道,可能会影响该项目募集必要的资金;此事会立刻变成政治皮球,在国会被各部门踢来踢去,而拉什代表的正是一个饱受批评的部门,他的职位会因此动摇。

此事似乎已得到了十分合理的安排,可谁能想到,塞姆·拉瑟洛维茨博士又半路杀了出来。从斯旺森案的庭审记录中,拉瑟洛维茨注意到了一件事:出庭做证的专家在证词中完全没有提到磁带上“沉默的片段”是定期关闭设备导致的空白。于是他驱车前往该案的审理地梅尔维尔市,坐在酒店大堂里准备埋伏斯旺森的律师。拉瑟洛维茨想得到那些磁带,想把它们收藏在他的“宇宙珍奇”博物馆里。但律师拒绝把磁带交给这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不管在哪儿都能嗅出“反宇宙阴谋”的拉瑟洛维茨,这次聘请了一名私人侦探跟踪律师;随后他得知,有一名外地男子乘坐早班火车而来,他在酒店与律师做了一番交涉,得到了磁带,随后把它们带到了马萨诸塞州。

这名男子当然就是拉帕波特博士。拉瑟洛维茨又派遣侦探跟踪拉帕波特,而后者对此毫无察觉。得知拉帕波特出现在华盛顿并且屡次拜访拉什,拉瑟洛维茨决定采取行动。对拉什和其主之声计划的筹划者来说,这也是一件非常令人不悦的意外:华盛顿有数家小报转载了《晨星报》的一篇文章,标题相当尖锐,作者正是拉瑟洛维茨。他在文中披露,政府正动用各种肮脏手段以掩盖一个巨大的发现,和十多年前的伎俩如出一辙——当年政府就用航空部的官方声明压住了关于所谓不明飞行物(亦即著名的飞碟)的消息。

直到此时,拉什才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在国际舞台上搞得很难看——可能会有人认为美国试图对全世界隐瞒与宇宙文明建立联系的事实。他倒并不十分关心这篇文章本身,因为那种滑稽的口吻不仅有损作者的信誉,还会降低信息的可信度。于是,根据自己在宣传领域的丰富经验,拉什推测,如果保持沉默,这阵骚动很快就会自行消失。

但是,巴洛因决定以纯个人的身份去见见拉瑟洛维茨,因为——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有些同情这位宇宙接触狂。巴洛因以为,如果他私下向拉瑟洛维茨提供一个项目内的小职位,就能解决眼前的问题。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愚蠢的举动,虽然出于良好的意图。因为不清楚拉瑟洛维茨的底细,巴洛因被他的“博士”头衔唬住了。他相信虽然这个人精神轻微失常、渴望公众关注,而且为了赚钱不择手段,但他仍然是一位同事、一位科学家、一位物理学家。结果,巴洛因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狂热躁动的小个子。当得知“群星来信”确有其事的时候,拉瑟洛维茨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冷静口吻告诉他,那些磁带以及后来的所谓来信,都是他的财产,只是现在被人抢走了。随着谈话的进展,他终于把巴洛因惹得大发雷霆。拉瑟洛维茨意识到自己无法仅凭三言两语就从巴洛因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于是跑到大堂里胡喊乱叫,扬言要把这件事告诉联合国,交给人权法庭审理。说完他就进了电梯,只留给巴洛因一个讨厌的背影。

巴洛因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立刻去找拉什,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拉什为项目的未来忧心忡忡。虽然不太可能有什么机构的人会认真听取拉瑟洛维茨的意见,但这种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一旦此事登上了某份都市主流报纸,就会不可避免地染上政治色彩。

这几位最初的筹划者完全可以想象此事引发的愤怒抗议:美国想把属于全人类的东西占为己有。巴洛因建议他们先发制人,刊发一份简短的、半官方的新闻稿;但拉什无权这么做,也不打算向上级申请。他解释说,这是因为“群星来信”的事情还未被完全证实。在发起国际讨论之前,即便美国政府愿意充分发挥影响力支持该研究项目,也得等到目前的假设被初步证实。然而,由于此事高度敏感,不管拉什愿不愿意,他都只能求助于他的朋友巴奈特——参议院民主党少数派党魁。巴奈特在与手下商议之后,转而求助于联邦调查局(FBI)。而FBI又建议拉什去找中央情报局(CIA)。FBI的一位高级法律顾问告诉他说,宇宙主要位于国境外,不属于该局的管辖范围,而CIA才是处理涉外事务的。

这一步棋的不幸后果并没有立即显现出来,但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不可逆转。作为一个位于科学和政治交界处的人,拉什非常清楚将项目置于情报部门保护之下的不良后果;因此,他请参议员等待二十四小时,并派了两个他信赖的人去找拉瑟洛维茨,希望能说服此人。可是拉瑟洛维茨非但不听劝,反而与访客大打出手,场面混乱,酒店经理不得不打电话报警。

接下来几天,报纸上出现了大量不可思议的文章,净是些荒唐至极的内容:宇宙将种种沉默的“二重奏”“三和弦”发送给人类,天空中出现奇怪的光线,身穿“中微子服装”的小绿人登陆地球,等等。此类废话中一遍又一遍地提及拉瑟洛维茨,他的头衔现已提升至教授。但不久之后——大概不到一个月,这位“著名科学家”就被确诊为偏执狂,并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不幸的是,他的故事并未到此终结。多家新闻媒体和全国性杂志同时报道了后续事件:拉瑟洛维茨仍在进行梦幻般的斗争(他两次从医院逃出,第二次行事尤其激进,竟试图从八层楼高的窗户逃脱),以捍卫自己的大发现。从事后公布的说法来看,他的这个发现是如此疯狂,却又如此接近真相。我承认,回想起其主之声计划的源起背景时,我总感到不寒而栗。

不难猜测,在报纸专栏中发表一篇更比一篇荒唐的文章,这不过是CIA的专业人员为分流公众注意力而导演的一出戏。一切都被归咎为拉瑟洛维茨“教授”精神错乱后的谵语;在一场愚蠢虚构读物的雪崩中,把米粒大小的真相掩埋起来——这的确是很聪明的办法。尤其是在操作过程中增加一段关于疯子自杀的简短段落,简单却颇具说服力,能够完全平息所有谣言。

那位狂热信徒的命运可谓耸人听闻。起初我既不相信他疯了,也不相信他会从八楼窗口失足,但一些我不得不信之人说服我接受了故事的这个版本。而时代的烙印已铭刻在这项伟大事业之上。或许再没有哪个时代像我们这个时代一样,阴暗与崇高混杂难分。这一连串曲折离奇的巧合,像碾死跳蚤一般摧毁了一个男人。他尽管盲目无知,却仍然是第一个接近真相门槛的人。此后,非凡的机会即将交到我们手中。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拉什的两位密使当时就认为拉瑟洛维茨疯了,因为他宁肯拒绝一大笔钱财也不愿放弃自己的主张。不过面对这种情况,我和拉瑟洛维茨有着同样的信仰,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们在不同的“修道院”里修行。若不是因为闹出了太大的风波而被抓住,拉瑟洛维茨毫无疑问会走上他的成功之路——一个品位低下的疯子,不受干扰地、全身心地扑在他的飞碟探索事业上,因为历史上从来不乏这样的人。但是,他得知自己被剥夺了最神圣的财产——一个足以将人类历史划分为前后两段的伟大发现,这件事像爆炸一样撕裂了他的坚韧,并驱使他走向死亡。在我看来,忆及这个男人时,我们不应该只有嘲笑。每一场重大事件中都会掺杂一些荒唐可笑或平庸无益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起重要作用。而且,荒唐可笑是相对的。每当我用这种方式谈论拉瑟洛维茨时,我自己也是荒唐可笑的。

在这出序幕的所有登场角色中,斯旺森的结局可能是最好的,因为金钱能使他满意。有人替他交了罚款(CIA,或者是其主之声计划的管理部门,我不太清楚),而且他还收到了一笔慷慨的赔偿金,用以补偿他因平白被控欺诈而遭受的精神损失。他接受劝告,没有继续上诉。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让其主之声计划最终能够完全与世隔绝,并平静地开始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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