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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主之声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如果你问一位科学家,对于“循环过程”这一概念,他会联想到什么,他很可能会回答:生命。我们接收到的可能是对某种“活物”的描述,而且我们能够重建它——这一想法既令人沉迷,又令人不安。在上述事件发生后的两个月里,我成了项目的一名学生,忙于学习前一年里各个应用组的研究。应用组也被称为“突击队”。我们有大量这样的小组,分布在生物化学、生物物理学、固体物理学等各个领域。后来这些小组一定程度上被整合进了实验室,从事合成研究。(项目的组织结构在其存在过程中越变越复杂,有人说它甚至比“信”本身还要复杂。)

理论组由信息学家、语言学家、数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组成,独立于应用组之外。所有研究结果的评估和整理都是最高级别的——交由科学委员会讨论。在委员会中,小组协调员们和“四巨头”坐在一起,而在我加入后,“四巨头”变成了“五巨头”。

在我加入的时候,其主之声计划已有了两个具体成果可展示。这两个成果实际上是同一个,只是分别由生物化学和生物物理学两个部门独立发现。在这两处,都有一种物质被从信中“读”了出来——首先被记录在纸上,或者说内存条里。但是按照小组内自治的原则,这一发现被命名了两次:“蛙卵”和“蝇王”。

这种重复可能看起来很浪费资源,但这么做也有好的一面。如果两个人在翻译同一篇未知文本时给出了相似的译文,而且彼此之间没有交流,那么我们往往会认为这两人真的触及了文本的“不变量”,两人所理解的东西是文本客观上固有的,而不仅仅反映他们的先入之见。当然,这种观点也可以讨论。对两个穆斯林来说,他们都会认为福音书的同一些“小碎片”是“真的”——而其余的内容都不是。如果人们接受了相同的“预编程”,那么即使他们没有互相商量,他们的调查结果也可能是完全一致的。因为在任何一个给定的历史时期,整体知识水平都会限制人类可能取得的成就。也正因此,东西方物理学家独立得出的原子物理学结论是如此相似。如果一方不理解激光的原理,另一方也同样无法发现。所以,我们也不应该夸大这种巧合在认知上的重要性。

生物化学家口中的“蛙卵”在某些条件下是一种半流体物质,在其他条件下是凝胶状物质;在常温常压下,少量的该物质是一种闪亮的、黏稠的液体,很像被黏液包裹着的两栖动物的卵,于是得名“蛙卵”。生物物理学家立即制造了大约一升的伪浆,但在真空容器中,该物质的性状与蛙卵并不相同。他们给它起了个更邪恶的名字,暗指其某种奇怪的表现。

在这种人工制品的成分中,碳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同样重要的还有硅和地球生物体内几乎不存在的重元素。它对某些刺激有反应;它产生能量,以热量的形式散发出来,但没有任何生物学意义上的新陈代谢。起初,它显得像是一种永动机——不可能之物成了现实,尽管是以胶体而不是“机器”的形式。它公然违反了热力学的神圣定律,因而接受了异常严格的研究。这是一种“马戏团把戏”,一种大分子间的抛接杂耍,而这些分子在孤立状态下是不稳定的。最后,核子学家们发现,支持这种活动的能量来自“冷”核反应。当胶体达到一定的临界质量时,就开始启动反应。在此过程中,起重要作用的不仅是该物质的量,还有它的构形。

这类核反应很难被探测到,因为反应释放出的能量——辐射能量和被释放的亚原子粒子的动能——都被这种物质完全吸收,并被“用于自身需要”。这一发现令专家们十分震惊。在每一个地球生物的体内,原子核基本上都是“异物”,或至少是中性的。生命的过程从不触及原子核中潜藏的能量,生物无法利用这种被储存起来的巨大力量。在生物组织中,原子实际上只是电子壳层,因为只有电子壳层参与生物(化学)反应。因此,通过水、食物或空气进入系统的放射性原子都是经过“伪装”的入侵者,它们的外表(也就是电子壳层)与正常的非放射性的元素相似,而活体组织无法区别。它们的每一次“爆炸”,不速之客的任何一种核衰变,对细胞来说都是一场微观灾难——尽管只造成很小的损害。

然而,“蛙卵”却离不开这样的过程,这是它赖以生存的粮食,是它呼吸的空气,因为它不需要任何其他能量来源,也确实无法利用其他能量来源。“蛙卵”为构建假说大厦打下了基础。不幸的是,由于这些假说彼此之间差异悬殊,这座大厦成了名副其实的假说巴别塔。

根据最简单的一种假说,“蛙卵”是一种原生质,恒星代码的发信者就是由这种物质构成的。正如我所指出的,制造“蛙卵”只用了一小部分代码,绝对不超过百分之三或百分之四。这部分代码允许自己被“转译”到合成操作中。该假说的支持者认为,整个代码就是对发信者的描述,而如果我们能成功地将之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物质化,那么我们眼前就会站着一个活生生的智慧生物——他来自银河系的另一个文明,通过中微子流被传送给了地球的接收者。

而根据另一些相关的推测,与其说传送过来的是一个成年生物体的“原子蓝图”,还不如说是一种能发育的孢子或卵子,甚至可能是胚胎。胚胎经过适当的基因编程后,如果在地球上物质化,可以被培养成人类能干的伙伴,就像第一种假说中的成年生物体样本一样。

也不乏完全不同的想法。根据另一个群体或家族(因为每个圈子的想法都是由他们自己的亲密关系联系在一起的)的假说体系,代码描述的不是任何一种“个体”,而是一台“信息机器”——是一种工具,而不是发信者种族的代表。有些人认为,这样的机器是一种由“蛙卵”物质构造成的图书馆,也就是说“原生质存储器”,能够将存储在其中的数据用于通信,甚至可能执行关于数据的“对话”。而另一些人提出了“原生质大脑”假说——一种类比的、数字化的或者混合型的大脑。他们认为这种大脑无法回答关于发信者本身的问题,而是代表了某种技术馈赠。而代码是一种跨越空间的赠予行为,一个文明把自己最精密的信息处理工具发送给了另一个文明。

所有这些假说又都有各自黑暗邪恶的版本,有人说这是读了太多科幻小说导致的。根据这类说法,无论发送来的是什么,无论是个体、胚胎还是机器,一旦物质化,那东西都会试图接管地球。这类说法也有内部分歧。某些征服地球论的追随者认为,这是全银河系范围内有预谋的侵略行为;而另一些人不同意,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宇宙友谊,先进文明以这种方式对其他文明进行“产科干预”,以促进一个近乎完美的社会结构的诞生——这是为当地文明着想,而不是为了发信者的利益。

我认为所有这些假说(还有更多)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荒谬的。在我看来,恒星代码不是一个原生质大脑,不是一台信息机器,不是一个有机体,也不是一颗孢子,因为它所指的对象根本不在我们的概念化范畴中。这就像是把一座大教堂的蓝图送给了南方古猿,把一座图书馆开放给尼安德特人。在我看来,这段代码并不是发送给我们这种在发展阶梯上处于低等地位的文明的,所以我们注定无法成功地利用它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因此,我被一些人称为虚无主义者,尤金·阿尔伯特·奈伊向他的上司汇报说我在破坏项目——即便没有自己的窃听网络,我还是知道了此事。

我在其主之声计划工作将近一个月后,事情有了全新的转机,这多亏了一队生物学家的努力。项目里有个叫作“小犬之书”的交流平台;在这里,任何人都可以发布自己的假说,评论他人的理论,提出建议或想法,或者公开自己的研究结果。生物学家们的贡献在其中占据了一个突出的位置,甚至可以说是中心位置。正是罗姆尼提出了新的实验构想,他的实验与当时同事们沉浸其中的实验完全不同。罗姆尼(和莱因霍一样)是少数几位曾参与老一代项目的科学家之一。你若是没有读过他的《人类的崛起》,就可以说你对演化一无所知。罗姆尼寻找智力的起源,发现智力诞生于意外事件的组合中,虽然这些事情在发生时是中立的,后来却产生了一种讽刺的意味:同类相食是心智发展的动力,冰川的威胁是文明的先决条件,啃咬骨头是工具起源的灵感;而从鱼类和爬行动物身上摘取的生殖器官和排泄器官被结合在一起,不仅成了情色的地形图,也成了形而上学的地形图,在污秽和神性之间摇摆。他从曲折的演化过程中汲取了所有的辉煌与不幸,并证明了随机序列在偏差中是如何变成自然法则的。但最让人惊讶的是,这本书中充满了怜悯之情——尽管从未明确地表达出来。

我不知道罗姆尼是如何想出那个好主意的。当有人问起时,他只是含糊地咕哝几声。他的团队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磁带记录的信息上,而是关注“原始”信息——也就是不断从天空中涌出的中微子辐射本身。我的猜测是,罗姆尼好奇发信者为什么偏偏选择中微子波作为信息载体。正如我说过的,宇宙中存在着天然的中微子辐射,它们来自恒星。经过适当的调制之后,传递了“信”的中微子波在整体中只占了一个非常窄的频段。罗姆尼一定想知道这个频段(与无线电技术中的“波长”概念相对应)是由发信者随机选择的,还是说这个决定背后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于是,他设计了一系列实验,让大量物质先暴露在来自恒星的普通中微子辐射中,然后暴露在“信”中微子流中。他之所以能完成实验,是因为节俭的巴洛因深入政府金库,为项目搞来了一组高分辨率的中微子逆变器。此外,来自天空的辐射被放大了数亿倍——物理学家们建造了必要的设备。

中微子是最具穿透性的基本粒子。所有的中微子,尤其是那些低能级的,都能毫不费力地穿过星系空间,穿过物质实体、行星、恒星;因为物质对它们来说比玻璃对阳光更透明。这些实验真的不应该产生任何值得一提的结果,但惊人的事实的确发生了。

在地下四十米深的房间里(对中微子的实验来说很浅),矗立着连接到逆变器的巨型放大器。中微子束从一根铅笔大小的金属圆柱体中发出,撞击被放置在其路径上的各种固体、液体和气体物质。粒子束的集中程度越来越高。在第一组实验中,各种各样的物质以此方式接受来自天空的自然中微子辐射,实验未产生任何有趣的结果——正如我们预期的那样。

但是,承载“信”的中微子束揭示了一个惊人的性质。两组相同的大分子溶液,其中一组接受了中微子束的照射,另一组不受照射。结果显示接受照射的溶液在化学结构上更稳定。我要强调的是,普通的中微子噪声并没有产生同样的效果,只有经过信息调制的中微子束才有这种属性。这束射线中的中微子就像一场无形的雨,穿透一切,然而它们还与胶体中的分子产生了一些我们难以察觉也不能理解的交互作用。这种交互使得胶体不那么容易受到某些因素的影响,而这些因素通常会导致其分解并撕裂其化学键。这段中微子信号似乎“偏爱”某种类型的大分子;在含有特定物质的水溶液中,它促进了一类原子构型的崛起,而这类原子构型正是生命的化学支柱。

承载“信”的中微子流太弱了,所以这种效应无法被直接发现。只有在被放大数亿倍,并对溶液进行持续数周的照射之后,人们才能观察到其效果。即便如此,实验仍有力地表明,这束中微子流即便不被放大,也仍具有同样的“有利于生命”的性质,只是这种性质不能在数周内显现,而是需要数十万年——不,是数百万年。早在史前时代,这场能穿透一切的中微子之雨提高了生命在海洋中诞生的概率,尽管只提高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它用无形的铠甲包裹了某些类型的有机分子,使它们能够更好地抵抗布朗运动的混沌轰击。恒星代码本身并没有创造生命,而只是在生命的早期,在其最基础的阶段,帮助已结合的分子不再那么容易分解。

物理学家默勒是罗姆尼的同事,他向我展示了这一系列实验的结果。默勒把发信者比作一位男高音,其唱出的音符能使面前的玻璃杯因共振而碎裂。显然,男高音所唱歌曲的内容,与歌声震碎玻璃杯一事是毫无关联的。相似地,一张信纸的剪裁、颜色和克重,与信中所写的内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但是,在信息本身和它的物理媒介之间,同样也可以存在联系。例如,当我们收到一张天蓝色的、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来自某位女士的小纸条时,我们几乎不会期待其中是一连串的脏话或是城市下水道系统的示意图。这种联系是否存在,以及其存在是否具有特殊的意义,这类问题的答案一般是由文化(也就是交流发生的语境)决定的。罗姆尼—默勒效应是我们最大的成就之一;然而,与项目中的典型情况一样,这也是一道令人发狂的谜题,让科学家们经历了许多不眠之夜。这一课题上涌现出了大量理论家,其数目一点儿不比像葡萄藤般围绕着“蛙卵”的理论家少——而后者来自信息本身,即恒星代码的内容。在“冷核反应软泥”和中微子代码的“生命同情心”之间是否有任何联系——如果有的话,又意味着什么——这就是问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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