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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主之声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虽然“蛙卵”和“蝇王”分别由生物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以不同的方式储存,但这两者其实是同一种物质。在每个领域都要使用该学科特有的叫法,这是礼节习俗的要求。我想,这生动地说明了科学史的一个小特点:不管是研究过程中偶然走的弯路,还是碰巧推动大发现诞生的某种环境,研究成果的最终形态永远无法完全摆脱这些偶然性。的确,要识别这些遗迹并不容易,因为它们已经成了化石,嵌入了后来所有理论和公式的核心。偶然性就像一枚印章,僵硬地刻在了思想的铁律中。

在第一次进入罗姆尼的实验室观察“蛙卵”之前,我经历了一整套起始流程,这套流程后来成了外部世界访客必须接受的标准。首先,我聆听了为贵宾录制的简报,其内容我已在前文引用过;然后,两分钟的地铁车程将我带到了化学合成大楼,在那里,我被领进了一个独立的大厅。我看见三层高的玻璃圆顶下耸立着一个庞然大物,像是一只蜻蜓稚虫的外骨骼,被放大到雷龙那么大;这是“蛙卵”分子的三维模型。各个原子团由黑色、紫红色、紫罗兰色和白色的葡萄状球体表示,并由透明的聚乙烯管连接。马什,一位立体化学家,向我指出了模型中的氨根、烷基,还有看起来像奇怪花朵的“分子碟”——它们吸收了核反应的能量。核反应是由一台机器演示的,它依次点亮隐藏在模型中的荧光灯管和白炽灯泡,营造出一种介于未来主义广告牌和圣诞树之间的感觉。我依照马什的期待赞叹了一番,然后继续参观。

实际的合成过程在这栋大楼的几个较低楼层里进行。在编程计算机的监督下,合成在有厚重屏蔽的柱状容器里发生,因为在某些阶段,该过程会发出穿透性相当强的辐射,不过当合成完成时,辐射会消退。合成大厅占地四千平方米。从那里有通道去往所谓的“银穹”,“银穹”仿佛金库一般,依据群星的指示合成出的物质就藏在其中。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圆形屋子,银色的墙壁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亮。这么做是必须的,我原本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后来忘了。在巨大的基座上,一个玻璃容器沐浴在荧光灯管的冷光中。那像是一个庞大的水族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是底部有一层静止不动的液体,它略显蓝色,发出乳光。

一块玻璃把房间隔成两半,玻璃上有个开口,正对着水族箱。开口处安装了一套格外结实坚固的机械操纵设备。马什操纵一个类似外科手术钳的器械,先把钳嘴部分降至液体表面;当他把钳嘴抬起来的时候,从末端垂下一条闪闪发光的线,一点儿都不像是黏稠的液体。看起来就像那种黏性物质从自身中释放出了一根有弹性且足够坚硬的纤维,琴弦一般懒洋洋地摆动着。马什再一次把机械手放低,灵巧地摇动,把那根纤维甩脱,但泛着反光的液体表面并不接受它。纤维收缩了,变粗变厚,变得像一只闪光的幼虫,开始如毛毛虫一般缓慢前进。当碰到玻璃壁时,它还会停下来掉头。这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这奇怪造物的轮廓逐渐模糊消失,它又被吸收回了母体。

这种“毛毛虫把戏”并没有什么意义。当所有的灯都熄灭,实验在黑暗中重复时,我在某一时刻观察到,有一道非常微弱但很清晰的闪光转瞬即逝,仿佛在水族箱的底部和顶部之间划过了一颗小星星。马什后来告诉我,那并不是发冷光。当那根细线断裂时,那里产生了一个单分子层,它不再能控制核反应过程,于是产生了一种微观的链式反应。但那道闪光是一种继发效应,因为被激活的电子跃迁到了更高的能级,又立刻离开,释放出等量的光子。我问他们“蛙卵”有没有什么实际应用。他们回答说,合成刚成功时期望比现在大,因为“蛙卵”表现得像一种生物——生物进行生化反应产生的能量完全为自己所用,而“蛙卵”也不允许外界对其核能有任何剥夺。

葛洛修斯的团队造出了“蝇王”,他们的参观礼仪显然有所不同。在那里,参观者需要做好非同寻常的防护措施才能去往地下实验室。老实说,我不知道是因为“蝇王”这个名字它才被安置在地下二层,还是因为它诞生在冥府似的地下室里,所以才被如此命名。

首先,我要穿上防护服:一套宽大的透明套装,配有面罩和捆绑式氧气瓶。这个过程稍有些麻烦,因为尽管是出于现实考虑,但其中也包含一些仪式性的元素。据我所知,还没有人从人类学的角度研究过科学家在实验室里的行为,尽管我确信他们所做的一切并不都是必要的。同样的准备工作和实验活动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进行,可一旦确定了某种程序,它就会在特定的圈子、流派里变成一种具有规范力量的习惯——几乎是一种教条。

有两个人陪同我参观“蝇王”,担任向导的就是小个子葛洛修斯。出发前,我们扭动旋钮,把氧气放入透明防护服里。每个人都像一只闪光的气球,里面是人形的核儿。出发前还要检查防护服的气密性。方法非常简单,就是把蜡烛的火焰靠近衣服各处轻微超压的地方——这令人联想到了某些焚香的巫术。

所有这些综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整体,仿佛是仪式上的慢动作。因为身处这个闪亮的聚乙烯气球里,人根本无法快速移动。而且,被裹在这样一个封套里,交谈起来也不太容易。我们像演哑剧一样打手势交流,越发令我觉得自己正在参加宗教仪式。当然,有人可能会反驳说,这套防护服可以保护我们不受β射线的辐射,虽然它可能确实妨碍活动,但它是透明的,能使人看得很清楚,等等。但我很容易就能想出一种不同的做法,也许没有这么强的画面感,可至少不会带有对“蝇王”之名象征意义的微妙暗示。

在一间铺着混凝土地面的特殊房间里,有一圈石砌外壳围绕着一口竖井。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沿着嵌在石头里的铁梯爬下竖井,防护服令人不悦地沙沙作响。同样令人不悦的还有这件超大号鱼鳔里积聚的热量。竖井底部有一条狭窄的隧道,有点像老矿井里的通道,每隔一段就有一盏带格栅的壁灯照明。但我必须说明,这些陷阱似的东西并不是葛洛修斯的团队搞出来的;研究小组只是充分利用了这栋建筑的地下部分而已。这里当年曾被用于更军事化的目的,与试验场的热核爆炸有关。走了六七十码后,墙壁开始微微发光。墙上覆盖着一层镜子般的银色金属片——这是唯一与生物物理学家们的“银穹”相同的细节。但我并没太注意这一点,这就和一个人不会注意到医生诊室里的裸体具有色情意味一样:我们的知觉是由环境的整体效果所支配的,而不受单个要素性质的左右。生物物理学家们的银色墙壁让人想起了神圣的、无菌的外科手术,但在这道地下走廊里,它呈现出一种更加神秘的特征。我们仿佛置身于某个嘉年华会的哈哈镜屋,鱼鳔般外形的倒影被扭曲,被反复投射。

我还在徒劳地四处张望,其实我们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这是一个宽阔但隐蔽的凹处。在凹处的一侧,高度与我头部相当的位置上,我看到一扇小小的铁门。葛洛修斯打开小门,厚实的墙壁里露出一个类似炮眼的孔洞。陪同我前来的两人都让到一边,好让我看个清楚。在另一侧,孔洞被一块红色的厚片遮住了,那是一块肉片形状的东西,紧紧地贴在厚玻璃上。隔着我眼前的面罩,隔着瓶中平缓喷出的氧气,我前额和脸颊的皮肤上感受到一种压力,那似乎不仅来自防护服内的热量。我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注意到那东西在极其缓慢地移动,而且各部位的移动不是完全同时的,那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蜗牛——被去了壳,又被粘在玻璃板上——徒劳地收缩肌肉,试图爬走。玻璃后面的物质似乎以一种未知的力量推着玻璃——慢慢地,但不停地在原地蠕动。

葛洛修斯礼貌而坚定地请我从洞口挪开,他关上那扇小小的装甲门,从搭在肩头的包里拿出一个烧瓶,里面有几只普通的家蝇,都停在烧瓶壁上。当他把烧瓶拿到已关闭的小门附近时——他的动作十分慎重、严肃——苍蝇起初都僵着,随后张开了小小的翅膀,一秒之后,它们像发疯的黑色子弹一样在烧瓶里乱飞乱撞。我似乎能听到它们狂怒的嗡嗡声。葛洛修斯把烧瓶挪得离小门更近一些,苍蝇的活动也变得越发激烈。然后,他把烧瓶放回包里,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我终于知道了“蝇王”这个名字的来历。“蝇王”就是“蛙卵”——只是体积超过了两百升;这种转变是逐步发生的。至于它对家蝇产生的非同寻常的影响,人们对其中的机理全然无法理解。尤其令人难以理解的是,除了家蝇,只有极少数膜翅目昆虫表现出异常,而蜘蛛、甲虫和许多其他虫子也被生物学家耐心地带到这个洞穴里,但它们对那种由内部过程产生热量的物质都没有任何反应。有人谈到了波,谈到了辐射——谢天谢地,还好没人提起心灵感应。有些苍蝇并没有展现出那种异常反应,它们腹部神经节在药理作用下瘫痪了。但这个发现微不足道。可怜的苍蝇被成批麻醉,每一个能摘除的部分都被依次从它们身上摘除——这批是腿不能动了,那批是翅膀被固定了——但最后唯一的发现就是,有一层很厚的电介质有效地屏蔽了这种影响。因此,这是一种物理现象,而不是“超自然”现象。嗯,这还用说?导致这一效应的原因仍不清楚。有人向我保证,这件事会得到解释的——一组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正在专门研究它。反正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听说有任何进展。

但是,“蝇王”并没有对其附近的活体组织构成威胁。即便是那些发疯的苍蝇也没受到什么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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