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的囚徒

全球真实故事集  作者:吴琦

撰文 艾娃·沃卡诺夫斯卡-科沃杰伊(Ewa Wo.kanowska-Ko.odziej)

波译英 莫妮卡·扎拉斯卡(Monika Zaleska)

英译中 韩见


他们已经多年没离开过家了。

她的厨房里,大多数马克杯都没了把手。她常常忘记自己手上还拿着东西,接着杯子就掉了,摔坏了。想喝茶的时候,她会拿一个空杯摆在咖啡桌上。接着返回厨房,往保温瓶里倒上热水,把瓶子挂在助行器手柄上,然后再返回客厅。做完这些之后,她就连坐下来打开《无论好坏》[波兰主流电视频道TVP2播出的医疗题材连续剧。——译者注](For Better and For Worse)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知道怎么回事。上一次我把水壶摔了。水已经凉了,但如果它是滚的,我就会烫伤自己。所以我现在不用水壶了。有时候我觉得一切都令人筋疲力尽,我坐下来读书,差不多只能读三行,眼皮就开始打架。”她身旁放着奥古斯丁的《忏悔录》(The Confession)和《星期天》[波兰和中欧地区最大的天主教周刊,1926年创刊。——译者注]杂志(Niedziela)。

达努塔(Danuta)75岁。她有一双纤瘦的手,指甲是半透明的,白发向上挽成一个芭蕾舞者髻。她太小只了,坐在桌子旁边,桌子突然就显得适合一个巨人。与她相比,周围的一切都是巨大的,除了一幅《最后的晚餐》图片,它过于迷你,以至于很难从众门徒中辨认出基督。在白墙的衬托下,公寓中的每一点色彩都跳了出来。达努塔的淡紫色毛衣突然变得很耀眼,阳台上剥落的油漆呈现出一种浓烈的蓝色,小天使雕像红绿相间的长袍也在争夺着注意力。这座雕像是邻居在美国的阿姨给的,邻居把它送给了达努塔。本着与接受衰老同样的精神,她接受了这个二手的礼物。

“你不能把自己变成受害者。向世界索求是没用的。”她说。她上一次自己离开这个房子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即便在那时,她也已经无法确定当自己拖着脚步下楼时,楼梯和骨头,究竟哪个发出的吱嘎声更响。毕竟二者也差不多岁数了。

底楼的看门人以前会帮她保管助行器。它有个座椅,重37公斤。她会用双手抓住它,推着到最近的商店去。有时候,有人会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但是话音未落,他们就已经加速走远了,这让她怎么开口接受帮助呢?从她位于助行器后方的角度看去,他们都是那样的。她会买好东西然后走回家。提着牛奶和杂货爬楼,对她来说无异于一个健康的人登顶卡斯普罗维峰[Kasprowy Wierch,海拔1987米,位于西塔特拉山脉,是波兰的滑雪胜地之一,也是波兰和斯洛伐克的界峰。——译者注]。达努塔家的墙上挂着一张褪色的海报,上面是白雪皑皑的山顶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峡湾。海报旁边是她祖母在喀尔巴阡山脉(Carpathians)旅行时,穿着胡图尔(Hutsul)民族服饰拍的照片。达努塔喜欢山,可她现在不再出门了。像她这样的人被称为“四楼的囚徒”。他们被困在没有电梯的公寓和房子里,从不向他人提起自己有任何权利,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拥有它们。和他们最熟的人是国家社工,社工会接到他们的电话:

“我再也没法出门去商店了。我住得太高,而下面太远了。”

达努塔也寻求了帮助。她告诉他们,自己患有子宫癌、骨质疏松,最近还被诊断出肌肉萎缩,她知道这个病将来只会越来越严重。接到电话后,社工来看她。拜访的目的很明确:制订一个看护计划,让她尽可能独立生活得久一点。会有一位护工每星期来看望达努塔三次,替她收信件、买东西、除尘、洗衣服,在必要的时候,给她洗头、喂饭、换衣服。护工的最初的几个任务之一是去诊所递交文件,证明她的状况。

诊所接待员:她得自己来。

护工:她无法离开家。

诊所接待员:那么让她的家人来。

护工:她没有家人。

诊所接待员(震惊地):你说她没有家人是什么意思?!

“这真的那么奇怪吗?”达努塔立刻捍卫起自己独居的权利,并合理化自己的处境。“我没结婚,没有孩子,我的远房亲戚生活在波兰各地。全世界可不只有我是这样。”

她生于1944年,华沙起义的两年前。她老家的宅子没能幸免于难。直到20世纪70年代,她都和父母以及祖母住在华沙郊外。家里没有燃气,甚至连卫生间都没有。冷水是他们唯一的奢侈品。后来她父亲去世了,祖母需要更多照顾,因此她和母亲带着祖母住进了现在的公寓。

她曾在一家生产通信设备的工厂工作,后来在瓦梅尔电器厂(Wamel Electrical Application Factory),再后来在政府税务办公室和波兰储蓄银行(PKO)。她失去了很多:先是母亲和祖母,再是工作。后来,她的腿开始失去知觉。2000年前后,走路开始成了问题。自那以后事情就变得越来越糟。她本来等着进行髋骨手术,但最终骨科医生认为没必要了。现在,除了麻痹痛感,已经没什么其他能做的了。

她病了,而且孤身一人。她可以在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但指望不上任何人带她下四楼,去公园。为了一个进疗养院的名额,她等了两年,但轮到她时,健康状况已经不允许她去那儿,她放弃了这个名额。不久前,她的助行器在厨房里卡住了,她推了一次、两次,轮子突然不受控制地转了起来,车子向前滑去,她摔倒在地上。她爬到客厅,够着了电话,却没人可以求助,于是她花了两小时才把自己挪动到沙发上。

一个月前,她决定搬出这个囚室。她正在努力习惯这个想法,把它想成一个长假。当你要去一个地方待一两个月,你会打包一些东西,但不会带走全部。这次旅行有所不同。她会带走那个深色木饰面的五斗柜,还有旧椅子。吊灯就不要了。她不会再回来了。她在辅助生活社区申请了一个位置。

“每个人都会衰老,这不可避免,所以你得习惯它。我是个信徒,我知道生活不只是为了快乐,还有更多。所有这些其他的东西也是生而为人的一部分。”她说。

木制的楼梯和浅绿色的扶手。三楼挂着画有猫和番红花的油画,二楼的招贴上写着:“我们等待着自由”。达努塔最后一次离开家时,或许会注意到它。

华沙正在变老:每10个常住人口中就有一个超过70岁。有18家社会福利中心为老人们提供服务。当人们不再能够独立生活时,有14家辅助生活社区可供申请(其中7家面向患有慢性疾病的老人)。

2017年8月末,华沙的援助与社会项目(Assistance and Social Projects)办公室的一个为期两年的项目“扶养”(Z@opiekowani)完成了招募。这个项目为那些从未享受过看护服务的老人提供帮助,包括远程看护服务。他们每人都收到了一个能够检测体温、心率,甚至在发生紧急情况时发出警报的装置,只需要按一下按钮,救援就在路上了。这个项目将花费977,000兹罗提(约合170万人民币)。

在波兹南(Poznan),已有超过250位老人受益于远程看护,而这项服务的目标是覆盖550位独居的患病人士。“扶养”项目只能惠及40位老人,而在华沙,70岁以上的人口已经超过23万。

伊雷娜(Irena)从事社会服务工作已有二十一年(她要求不透露她的真名)。她把我介绍给了艾丽西亚(Alicia),一位在公寓楼二楼住了五十九年的老人。今年(2018),艾丽西亚将与1918年重新赢得独立的波兰一起,庆祝百岁生日。

艾丽西亚戴着银质耳环和宝石戒指,脖子上系着的丝巾有着夏天的青草色。她坐在桌边,高贵得像一位女皇。

“我不出门又怎么样?成千上万的人都不出门。我的邻居已经过世了,但他们之前也不出门,他们比我还年轻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记得了。六年前,护工试着带我下楼,但没成功,她又把我拽回去了。所以我就这么待着了。在此期间,我中风了两次:一次轻度的,一次重度的。急救员把我送去了医院,我本来也可以住得久一些,但说实话,我想尽快回家。我整天都在做什么?4点半起床,洗漱,铺床,祈祷,做填字游戏,读《评论》[每周出版的左翼新闻评论杂志,创刊于1990年。——译者注](Przegl.d)、《广场》[左翼评论周报,创刊于1990年,在芝加哥、多伦多和纽约也有发行。——译者注](Angora)和《新闻周刊》[自由派新闻杂志,创刊于2001年。——译者注](Newsweek)。我的护工巴西娅(Basia)小姐会过来。除此之外,我就看着窗外。窗外有网球场和公园。椴树和茉莉开花时,我能从这儿闻到。以前外面还有野兔,树上还有黑松鸡,现在都没有了。有时候我会站起来,走到楼梯井,去看另一扇窗。鸟儿从我面前飞过,山雀,有时是啄木鸟。我把葵花籽扔给它们。我儿媳会过来,或者儿子会来电话。”

“她的处境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她有家人。”伊雷娜悄悄对我说。

梳妆台上有几张带相框的照片,母亲的,留着小胡子的父亲的,儿子的,儿媳的。正中是唯一一张彩色的:她孙子的婚礼。

“我孙子已经是个大人了。婚礼我没去,但他女儿很快就要出生了。他在华沙城外有房子,所以不怎么进城。我当然想去看看他们的房子,我只见过照片。我不能要求他们来接我。是的,他们有车,实际上有两辆。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我可能想去做客。巴西娅小姐总是唠叨我:‘你应该下命令,提要求。你孙子是个大个子,他可以抱你下去。’但我怎么能要求别人抱我出去?!这像什么样子,这是强人所难!”艾丽西亚争辩道。

“我当然会和家人一起过节。我们23号庆祝圣诞前夜,提前一天过复活节。你问为什么、是什么意思?因为第二天他们有自己的计划啊!”对此,伊雷娜表示无奈。“我是可以住在儿子那里,但太尴尬了。前阵子我得了严重腹泻,我得洗澡,自己清理干净。我宁愿在这儿,在他们的房子里我会是个外人。但愿我能平静地死去,不打扰任何人……明知成了多余的人却还在这儿,这感觉太糟了。你永远无法知道躺下之后还能不能再起来,那是我最担心的。我有血栓,随时都可能,好吧……”

全球真实故事集

我们说了再见。

“看到了吧,她是如何认命的?”伊雷娜在楼梯井跟我说。“这很典型。老人们认为一切就该是这样。话说回来,她的问题能跟谁说呢?听的人又能做什么?她会把这间公寓留给孙子,他应该来照顾她、带她出门,或者应该帮她换到底楼,这样她就能自己出去。她只考虑她的孙子,从不考虑自己。相信我吧,没人关心老人。”

我们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这儿每个6月都能闻到茉莉花香。伊雷娜向我抱怨那些为社会福利办公室照看老人的私人企业。除了要求(护工)接受过小学教育,他们对这些提供看护服务的企业,并没有明确的资质限定。企业参加竞标时,最重要的评判标准是预算。社会福利事业机构为每小时的看护工作支付18个兹罗提,其中三分之二进了公司口袋。一年前,援助与社会项目办公室的主管托马斯·帕克特瓦(Tomasz Pactwa)在接受《选举报》[1989年创刊,总部位于华沙,是东欧剧变后波兰第一家完全独立的报纸。——译者注](Gazeta Wyborcza)采访时公开承认,“看护服务是整个社会福利系统中最薄弱的环节”。2017年5月,市政府设立了社会服务中心“社会华沙”(Spo.eczna Warszawa)来制定有关老人看护工作的统一标准,并监督它们的实施。这些标准会在2018年2月开始施行。从那以后,每位护工都必须参加由该中心组织的专业辅助培训课程,并遵守它制定的伦理守则,以礼貌、尊重的态度对待老人。这样他们才能拿到工作合同。

“我们常常与护工产生不愉快,”伊雷娜解释说,“比如,我知道某位护工8点到10点应该在一位老太太家里。我9点过去,她却不在。老太太说,‘她来过了。一切都好。’我再去下一家,还是一样的情况,‘她来过了,带来了食物和杂货,那就够了’。再下一家,‘她已经走了’。老人们包庇她们,因为害怕。毕竟护工往往是唯一会去看他们的人。当然,也有具备奉献精神的、可靠的护工,但那是例外。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多数是偶然入行的。他们在生活中有自己的麻烦。有时候我问,‘你接受过培训吗?’答案总是相同的,‘不,没有’。家庭、劳动与社会政策部需要了解,护工是老人看护服务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些人必须是有资质的、得到足够报酬的人。我们的社会福利中心已经存在二十七年了,这么久以来,没人有兴趣了解这些服务究竟运转得如何。远程看护会是解决方案吗?任何紧急按钮都无法取代一个合格的、积极响应的护工和行之有效的医疗。我们真的负担不起我们那些最年长的居民吗?他们正在四壁之中死去。”

在援助与社会项目办公室,我浏览了几期《老年之声》(Seniors’Voice)。它由一项致力于“老年人社会参与”(2014—2020)的政府项目出资,旨在通过促进社会参与和体育锻炼来改善老年人的生活质量。这就是《老年之声》所做的:鼓励他们去过充实的生活。一些常设专栏包括“时尚老人”和“老年园艺”,也有一些关于如何保持健康的知识,这样你的孙子辈有一天就能宣布,“我的祖父母度过了积极、长寿的一生”。我读了一篇对DJ Wika的采访,她1938年出生,本名弗吉尼亚·施密特(Wirginia Szmyt),是波兰最早的DJ和活跃老年生活的榜样。当被问及如何才能不陷入抑郁时,她说,保持活跃是最重要的事,“有些时候,我会不想做任何事,更乐意待在家里,但我也清楚,只要我连着在家待上两三天,我就会永远不出家门了。因此我强迫自己活跃起来,离开家——我进城,去看电影,去老年人俱乐部。”

劳动和社会研究协会(一家公营研究机构)2012年的一份关于波兰老年人的报告指出,将对衰老的积极态度与身体的健康状态联系起来,可能会忽视那些有疾病、无法独立生活的老人群体:“专注于让人如何在衰老的过程中保持活跃……会制造出虚假或过于乐观的老龄化模型。不被疾病困扰,根本上与中年阶段保持活跃没有差别,这对许多老人来说是无法实现的。”《老年之声》没有触及那些被困在四楼的人。

过去的十三年来,乔安娜·米埃扎莱克(Joanna Mielczarek)一直在研究老龄化。每周五,她义务去看望90岁的老人玛丽(Marie),陪伴她,她还运营着“助人小兄弟”机构(Little Brothers of Those in Need,活跃于华沙、卢布林和波兹南)。2013年,他们为老人们开设了一条电话求助专线,一周运行12个小时。电话整天响个不停,在办公室空无一人的夜间也是如此。老人们的留言会在早上回放。他们很孤独,想要朋友,想要有人一起去散步。机构会派志愿协调员向老人提问,问他们如何看待志愿者们。但是他们也会问志愿者(每周约有20个志愿者在这里工作),怎么看待这些老人。

“很多人回答时都描绘了一种盛行的、波兰式的刻板形象:一位友善温暖的老太太,坐在扶手椅上,穿着拖鞋,身旁依偎着猫。然而你面对的是一个真实的人,有血有肉,经历过不错的时候,也有过糟糕的日子。”乔安娜说。这个机构想要在老人和志愿者之间触发真正的联结,一种可以维持多年的关系。

就像她和玛丽的关系。玛丽住在六楼,楼里有电梯,但它会停在底层上面一个垫高了的平台上。在乔安娜的帮助下,她可以四处转转,但她的视力仍然是个问题。此前,她曾一点一点地失去视力,现在已经完全失明了。乔安娜训练她,在电梯里该按哪个按钮,扶手在哪里,台阶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以及如何走到商店,但是玛丽似乎无法克服走楼梯的障碍。它们折磨着她。她总担心有人走在后面,而自己挡了他们的路,哪怕她无法确定是否真有人在那儿。她宁愿完全不出去,因为出去就会让邻居们心烦。她等着周五,等乔安娜来。

她夸大了自己关于邻居的担忧吗?有些受“助人小兄弟”照料的老人,住在华沙郊区没有电梯的五层楼房里。楼梯已经磨损到让人打滑的危险程度,但还是有人会设法下楼——尽管很困难。

几年前,“助人小兄弟”开始征求邻居的意见,问他们是否同意在楼层之间的平台上摆放椅子,这样老人们就能坐一下,喘口气再继续往下走。他们争取到了半数居民楼住户的同意。

邻居会说:“我们不需要椅子。”

志愿者回答:“贝娅塔(Beata)女士已经在这儿住了六十年了。”

邻居:“所以呢?她的护工负责采购。她不需要出去。”

志愿者:“放几把椅子又有什么坏处?”

邻居:“不美观。”

或者是:“这样人们就会知道有病人住在这里了。”

或者有时是:“有人会偷走它们的。”

因此玛丽只能等乔安娜来。

“这不仅仅是买土豆的事,”乔安娜解释说,“由护工做这事也毫无困难。但是买土豆事关尊严。我会抽空和玛丽一起去商店,我们查看所有的商品。她用手掂一掂西红柿的分量,摸一摸所有苹果,再自己决定买什么。”

然后她们会一起喝茶、读信、做下周的计划。乔安娜总是回到同样的问题:在给玛丽念完护工职责之后,她问,本周所有该完成的事情是否都完成了。玛丽总是惊讶于还有多少没完成的。

“玛丽的护工不熨衣服因为她不喜欢。她不给蔬菜去皮因为她不想。她不做饭因为她不会。如果知道我要来,她就会替玛丽预约医生,也会用吸尘器清洁地板。”乔安娜说。“我们注意到,如果护工知道有志愿者——一个关心他们,并能提醒他们行使自己权利的人——去看望这位老人,他们就会更好地履行职责。我一直让玛丽去问她的护工,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干她该干的活。但玛丽担心惹恼她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这位护工告诉过玛丽,在一位老人试图投诉她之后,她就再也不去她家了。”

四楼综合征侵袭的不只是华沙的老人。社会工作者表示,小城市也是如此,尤其是那些在共产主义时代完成工业化之后,农村人口迁移至城市中心的地方。快速建成的住宅区中,人们在狭小的一居室或两居室里安家。现在,这些人年过七旬了。孩子们搬了出去,这里只剩下他们自己。华沙国际分子和细胞生物学研究所(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Molecular and Cell Biology)2012年的一份报告指出,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抱怨,建筑方面存在的障碍让离开家变得麻烦。最普遍的障碍是没有电梯。但是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想搬家。专家总结道,“波兰老人的看法仍然深受那条古老谚语的影响,‘老树不挪窝’”。

在华沙的布拉格(Praga)区,有一个被称为“无家可归的爱人”(Homeless Lovers)的住宅区。1956年,以建成一个开发区为目标,首都14家工厂(华沙摩托车厂[Warsaw Motorcycle Factory]、华沙汽车厂[Warsaw Auto Factory]和罗莎·卢森堡电灯制造厂[Rosa Luxembourg Electric Lamp Manufacturing Plant]都在其中)的工人共同成立了波兰最大的住房供给合作社。那时,面向年轻人的宣传语(Sztandar M.odych)这样写道:“每一个诚实、善良的人都会被‘给所爱之人一个家’的想法所感动,需要一个属于孩子的角落、一个为父母遮风挡雨的坚实的屋檐。”合作社的文件显示,有四分之一的职工没有体面的住房。“无家可归的爱人”这个名字被认为不够庄重,因此“青年开发区”(The Young People’s Development)取而代之。共28栋住宅(9栋是五层的,其余的是三层)安置了当时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数还没有孩子,或者孩子还很小,就跟院子里刚种下的幼苗一般大。

树长高了,爱人们老了,腰弯背驼。现在这里五分之一的居民超过80岁,包括斯特芬·切哈诺维奇(Stefan Ciechanowicz),这个住宅开发区的建筑设计师之一,他仍住在那里。

“我们的出发点不仅仅是设计公寓,而是设计一种生活。你搬进来,住在这儿,直到死亡来临。”他解释说。

他说,在最初的方案里,开发区会有一个诊所,周围是老人友好型住宅。

“想法很简单:配备了特殊设施的房间,老人们从他们的公寓里搬出去之后,可以搬进这里。他们可以留在熟悉的地方生活,同时有护士和医生照顾。你还能要求更多吗?”斯特芬问。这个计划从未实现。合作社的管理者换人了,年轻人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想不到自己也会变老。

电梯的问题,不如说电梯缺乏的问题,是当下吵得热闹的“爱人口角”的根源。三层的楼房装不了电梯,但五层的可以。行政部门进行了调查:装一部电梯需要花费30万兹罗提,这意味着每户居民每月将额外支出15兹罗提。可是住在三层楼里的人反对为高楼住户的奢侈享受付费。64位居民向开发区的行政部门提交了一份声明,表示“我不同意动用装修基金,这是全员基金,电梯却只在某几栋高楼里……”所以这个想法就暂时搁置了。

在开发区,关于电梯项目的谣言传开了。

一位身穿白色无袖上衣、50岁左右、住在三层的住宅楼里的女士说:“是谁告诉你这险恶的谣言的?你觉得我不想让四楼的邻居用上电梯?胡说八道!”她愤怒地说。“行政部门承诺给老住户装电梯,是为了确保代表大会选举的选票。但结果是,没人提前确认这是否可行。他们让这件事走上歪路。”

一位83岁、推着滚轮式购物车的女士说:“我在这儿住了五十七年。选房子的时候我很明智地选了底楼。当时我怀孕了,很快就要生。如果有人是后来才买的房子,或者是从他们的祖母那里继承的,为什么我要为他们的电梯付钱?”

一位牵着腊肠犬的七旬老人说,没错,他曾摔断了腿,有超过一年的时间都得一瘸一拐地爬上三楼,但他还是开着玩笑说:“总的来说,这样或那样我都不在乎,我已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混蛋了……”

一对年轻夫妇从他们雅致的宝马车里下来,车的保险杠上贴着二战时期波兰地下抵抗组织的锚状标志,上面写着“我们铭记”。她说:“是的,没错。居民们在代表大会上没同意装电梯,因为花费太大。多大?我不知道。”

“那么这些老人出不了门要怎么办?”我问。

“在这片住宅区里,我还没听说任何人仅仅因为没有电梯就出不了门。我觉得这里没人遇到这个难题。”

有。

薇罗尼卡(Weronika)是第一批发起争取电梯运动的人之一,她在三楼有间工作室。首先,她向邻居们征集医生的证明文件,把它们整理起来,装到一个很厚的信封里,带去行政部门,自己保留了复印件。其中一张写着:“玛丽安娜(Marianna),1912年生:严重的关节疾病,无法独立行动”。另一个:“罗穆亚尔德(Romuald),1935年生:严重行走困难……”另一个:“博泽纳(Bozena),1935年生:类风湿关节炎,平衡、视力、行走困难……”每个后面都加了备注:“不能出门”。有些写着:“需要电梯”。

薇罗尼卡的公寓满是盆栽植物、装饰性的盘子和小雕塑。她翻新过的浴室是粉色的,极其洁净,没有一丝灰尘。桌上的书是《健康的关节,更好的人生》(Healthy Joints, For A Better Life)。

“我还记得搬进这间公寓的第一天。我们有一只凳子,一台小小的捷克产电视机以及一个折叠沙发。我和丈夫坐在沙发上,哭了半小时,我们太高兴了。那时我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变老了,连出门都困难吗?”薇罗尼卡一边说着,一边抹了抹眼泪。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扬起脸来坚定地说:“我以前打排球、跳舞,所有男孩都追求我。我现在77岁,体型保持得很不错,仍然有点活力。楼上的索西娅(Zosia)看到我,便会拥抱我并问起电梯的事。但我能做的很少。”她又开始哭了,但只哭了一小会儿。“我们现在去索西娅那里吧,”她宣布,“你会看到的。”

四楼。两位老人,索西娅和罗穆亚尔德。罗穆亚尔德已经四年没出门了。“他跌倒了,浑身都是瘀伤。他太想出门了。我有一个助行器,但那有什么用?我再也没法带他出去了。”索西娅的声音在颤抖。“我们以前住在工人宿舍里,9平方米大的地方住了四个人。当时我们会接受任何房子,但现在……”她向我展示她女儿们的照片,挂在小侧室的墙上。“这是我的孩子们。多么可爱的女孩啊,永远在笑。上帝把她们带走了,一个接着一个。现在我丈夫也病了。”索西娅哭了起来。

薇罗尼卡也在哭,她对我耳语:“你看,她竭尽所能在做能做的事。屋子收拾得那么干净!她重物搬得太多了,得了子宫脱垂,他们想让她住院,可是没有她,罗穆亚尔德活不下去。”

“医生说做手术已经太迟了,我都88岁了。我得休息。我要去商店时,就跟丈夫说,‘别离开椅子。如果你乖乖的,我就奖励你咖啡或巧克力’。”

我们往下走了一层。一位眼神疲惫的82岁女士开了门。“给我们看看你的手。”薇罗尼卡说。她拿着一颗土豆,手扭曲粗糙得像是老树的树根。“我有类风湿关节炎和脊柱骨折。”她解释说。

薇罗尼卡继续下楼。到了二楼。

“生活在没有电梯的楼里就是这样。”她说。

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三位老人坐在电视机前。坐在扶手椅上的是玛丽亚(Maria,105岁),沙发上是女儿哈莉娜(Halina)和丈夫塔德乌什(Tadeusz)(都已年过70)。

塔德乌什:“悲惨的生活。这房子成了间老人院。”

哈莉娜:“妈妈会用助行器去洗手间,然后回来,没别的了。五年前她还能和我们一起待在园子里。但后来她跌倒了,髋骨做了一次手术。从那以后她就不出去了。我已经数不清她说了多少遍:‘我真想能和你一起去药店啊……’。”

塔德乌什:“年轻的时候,是我们建造了窗外的这条道路。然而现在我们已经是古老的历史了。”

我们又下了一层。

“住在7号房的女人不会应门的,她刚又做了背部手术。”薇罗尼卡说着,按下旁边一户的门铃。很长时间都没人答应。最终,一位老太太开了门。她抚平裙子、整理衬衣的样子,看起来局促不安。对她来说,站直都有难度。

“我走动起来很困难。”她抱歉地说。

薇罗尼卡表示我们该走了:“看着我们你会想哭,是不是?比如我,我有坐骨神经痛和腰椎间盘突出。医生说我不能提超过2公斤的东西。我带着滚轮式推车去购物,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拖着它上楼。走到门口时我已经浑身是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可悲。”

但事情本不必如此。华沙有这样一间公寓,老人在这里可以生活得很好。它在一栋有电梯的楼房的五楼,带一个私人的封闭式花园,花园里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几丛绣球花。建筑师夫妇扬(Jan)和阿格涅斯卡·切西拉(Agnieszka Cie.la)为年长的父母买下并装修了这个地方,他们喜欢海。公寓漆成了蓝色和白色,墙上挂着他们在海滨度假的照片。不过目前他们的父母一切都好,还没想要搬进来住。

“我们犯了营销错误,告诉他们这是为他们老了之后准备的。”扬·切西拉俏皮地说。所以公寓暂时空置着。不过你可以预约参观:

首先是扶手轮椅(建筑师夫妇称它为“世界指挥中心”)。只要用脚踢一下,它就会启动。或者按下按钮,它会像阳光下的沙滩椅一样降下椅背。

沙发。通常年轻人是坐上去,老人则会陷进去。但这张沙发不会在他们身下塌掉,因此坐下时感觉很不一样,人很容易再站起来。

浴室。没有浴缸,门口也没有台阶,只有一个花洒和装在花洒下方墙上的椅子。浴帘有一定的重量,不会贴在被淋湿的皮肤上,而且有地暖和快干功能,防止打滑跌倒。万一一条腿不听使唤了,浴帘还可以起到类似汽车ABS系统的作用,你抓住它时挂钩会一个个地脱落,减缓人倒地的速度。

马桶。跟扶手椅一样舒服,除了无法后仰。扶手上有按钮,先冲水,然后开始温水清洗,最后是烘干,也能除臭。

厨房。需要的话,操作台可以降低,按一下按钮橱柜就打开了。

门厅。足够大,即便坐着轮椅也有足够的空间迎接客人。

前门。摄像头和显示屏取代了猫眼。

卧室。有体温调节床垫,有自带手机无线充电器的床头柜,还有天亮时会自动升起的百叶窗。照明设备根据一天的时间自动调整亮度:夜晚到来时亮起,睡觉时间则变暗。

有开发商来参观这间公寓,也有退休人员和社工。他们看看、摸摸,然后问:“可是这要花多少钱?”坐在上面就能掌控世界的扶手椅:8900兹罗提。床和床垫:7600。淋浴椅:4000。

“你不需要一次性引进所有改良设施。但我们想表明,最健康的变老方式是独立生活得尽可能久一些。”扬·切西拉解释说。

“在这样的公寓里,这是有可能的。看起来太昂贵了?可华沙的退休之家每月也要花费约5000兹罗提。”

他补充说,65岁之后被迫搬家,对人可能会是一个打击。这就是为什么他所说的“老年公寓样板房”的目标客户,是那些比较年轻的老人,或者那些已经意识到晚年转眼就会到的人们。

“应该设计这样的公寓,让我们尽可能长久地独立生活,也能让我们的尊严免受威胁。一旦我们开始依赖他人的照顾,情况就会急转直下。当然,我们还是必须帮助已经陷入困境的人,比如那些四楼的囚徒。”切西拉说。

86岁的哈莉娜(Halina,与上文的哈莉娜并非同一人),从未听说过老年公寓样板房。她半辈子都在华沙理工大学(Warsaw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的图书馆工作,退休后仍常常和以前的同事见面。但是近两年,他们无法来拜访她了,因为她住得太高了,在四楼。因此哈莉娜转而与丈夫争吵,尽管他二十八年前就去世了。

“当我们拿到这套房子时,我问他,‘约泽克(Józek),我们老了怎么办?’他说,‘你担心什么?我们快退休的时候,就搬家。’但他死了,我的痛苦再也不关他的事了。有时候我看着他的照片,想象自己对他说话:‘你倒是安静地躺着了,而我却挣扎着想出去!’”她说得很小声,但怒气腾腾。“华沙起义之后,这座城市成了座巨大的坟墓,只留下一些断壁残垣。人们跑到街上痛哭,住在只有水和一点点光线的地下室里。而这里,有燃气、中央供暖和浴室。真是难以置信。”

她的手发抖,来回走动对她来说很困难,但她在桌上铺了红白相间图案的餐巾,放上盘子,整了整眼镜。她非常仔细地摆好蛋糕,说:“小小甜品叉,迷你茶匙。”听着她说话,我突然间对温柔的小词充满渴求。我想用小小衣领和迷你纽扣来描绘她的白色毛衣。

丈夫去世后,她决定认真为自己的晚年做准备,就像“老年公寓样板房”的打造者们建议的那样。她换掉了陶器(改用一些更易清洁的器皿)、窗户(装上了塑料的,这样更容易打开)和浴缸(换成了矮一点的)。

“没想到我的背会疼得那么厉害……”她哭着说。然后她努力讲了个笑话:“二战结束后,我因为没有澡盆而无法洗澡。现在我有浴缸,但我还是不能洗澡,因为我进不去。”她很乐意进一步装修,但装修期间她没地方可住。

“为什么你不找一间底楼的房子?”我问。

哈莉娜沉默了很久。

“我没想到丈夫去世后,我还会活这么久。我当时太伤心了,觉得自己还不如跟他走了。但我没有,现在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能去问谁换房子呢?没人想住在四楼。”她说。

她拿出记录了自己问诊的笔记本。每月有六到七次。她把它们都写下来了,每个月写在单独的一页上。她做了手部手术和乳腺切除手术,被背疼折磨。过去五年里,她一直通过阻塞神经的疗法来暂时减轻痛苦。

谈起自己无法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而出租车的花费又无比高昂时,她开始哭泣。但她立刻表示了歉意。

“即便最严重的疾病也无法和战争时期的苦难相比。”她说。她有过八个兄弟,三个姐妹。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她是最小的。“如果一切都没什么问题,你也感觉良好,你会想要活上一千年。几乎只有当一切都变得糟糕,一个人才会不想活。”

以下是2017年9月“华沙老年时光”(Warsaw’s Senior Days,为期10天,在华沙将近150个地点举办了超过360场活动)的活动清单。

日本书法工作坊

揭秘智能手机——为您定制的技术课堂

老年舞蹈之夜。免费入场!!!

激励自我(M for Motivations)——实现您的目标工作坊。

“有时候,志愿者比他们的服务对象还老。”“助人小兄弟”的乔安娜·米埃扎莱克说。“有活力的、健康的老人们在照顾那些需要帮助的同伴,因为对于孤独和丧失意义感带给老年人的影响,他们有切身的体会。许多老人都处于抑郁状态,但永远不会去看心理医生。”

根据波兰中央统计局的数据,2016年,有646名70岁及以上的老人自杀。

---发自波兰

---原载于《写作,观点杂志》(Pismo. Magazyn opinii),波兰

上一章:五兄弟 下一章:采矿业...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