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可叹!可怜!

犬神家族  作者:横沟正史

犬神家那个两间十二叠房间连成的客厅里,正面的白木灵台上依然供放着大朵的菊花,簇拥着佐兵卫的遗像。遗像中虽然是一位老年人,依稀能看出昔日的俊美。

犬神家众人围坐在遗像前面,今天又缺席了一男一女。最近每次召开家族会议,就像牙齿脱落一样,总会缺一位重要人物。白木灵台上的佐兵卫不知会作何感想。

上次是佐武缺席,今天是佐智和小夜子。小夜子因受了刺激,间歇性地发狂,也许还能恢复过来。而当时正躺在那须医院的手术台上被楠田医生解剖的佐智,则不可能再来参加家族会议了。

和佐兵卫有血缘关系的男性,除了去向不明的青沼静马,只剩下了佐清。佐清依然戴着白色的橡胶面具,像远离人世的深山古沼一样平静得可怕,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血液的塑像。

他旁边是松子,稍稍远离两人的地方坐着竹子和寅之助,再远一点,坐着眼睛哭得通红的梅子和幸吉。

犬神一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珠世在旁边正襟危坐。从昨天开始的一连串打击让她非常疲惫,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光彩照人的美丽。她女神一般的美丽像永不枯竭的泉水,越看越动人。今天比较奇特的是猿藏坐在她身边。

离这些人稍远一点,是从丰畑村回来的橘局长和金田一耕助,还有松子叫来的古馆律师,以及从丰畑村先赶来报信的刑警吉井。马上就要揭开神秘的帷幕,因此大家都屏息凝神。

房间安静得能听到火盆里炭火跳动的声音,和清冽的菊花香一起,在房间中散布着莫可名状的阴森鬼气。

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口打破沉默的是松子。

“那就由我来回答你们的询问。竹子、梅子,你们要想说什么也可以说。”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容置疑,竹子和梅子怯怯地互望一眼,然后一脸无奈地点点头。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以前从未对别人说过。可能的话,我们一生都不会提起,而且我们共同发誓不会对任何人说。但是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再隐瞒下去了。竹子和梅子为了找到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无论如何都要公开这个秘密。听了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们怎么看我们,都没有办法。我只是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每个人都要守护自己的幸福。作为母亲,不仅要守护自己的幸福,还要守护孩子的幸福,不管受到多少非议。”

松子用秃鹰一样锐利的眼神环顾四周,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是在佐清出生前后,大概三十年之前。当时先父宠爱一个叫青沼菊乃的女人,我想大家都知道。菊乃是先父经营的工厂里的一名女工,当时十八九岁,不是很漂亮,也不是很有能力,非常普通。不知道她怎么搭上了先父,反正自从认识了她,这场黄昏恋就把先父彻底迷住了。当时先父五十二三岁,稳固了犬神家事业的基础,也称得上是日本一流的实业家了。以他这种身份,被自己工厂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工迷住,在外人看来是个很大的丑闻。”

讲述这些好像勾起了松子的愤怒,她声音颤抖地说道:“先父可能忌惮我们,没打算把那女人领进家门,而是在城郊买了一栋豪宅,把她安置在里面。最开始还避人耳目,偶尔去几次,渐渐地就不管不顾了,经常出入那里。请各位想一想,当时我们家里承受的流言蜚语吧。”

松子渐渐提高了音调:“要是一般的有钱人,老了包养个年轻情妇什么的也还好,不会引起舆论风波。可犬神佐兵卫是信州商界巨头,长野县的代表人物,被称为那须町之父。所谓树大招风,先父事业扩大,也有了许多政治上和商业上的敌人。他们当时还把这些事弄上了报纸,有人甚至写了猥亵的歌曲。真是不堪回首。如果只有这些也还好,可是不久我又听到了无法忍受的传闻。”

松子执念很深,似乎现在还无法忘记当时的愤怒,咬着牙说道:“菊乃怀孕了,先父打算把她立为正妻,把我们都赶出去。你们想象一下,我听说这件事后是多么生气。不,不仅是我的愤怒,还有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怨恨和愤怒。同样感到怨恨愤怒的还有竹子和梅子。”

松子回头看看竹子和梅子,两人点头赞同。在这件事情上,这三个异母姐妹总是意见相同。

“大家都听说了,我们三个人的母亲各不相同。而且三位都不是正妻,一生为妾,她们一直为此感到失望和遗憾。菊乃怀孕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的母亲都去世了,但我们都记得,先父对待三位母亲的态度简直不像个人。你们可能都对这房子里到处是偏宅感到奇怪,那就是畜生一样的先父当时生活的残留。他在偏宅里饲养着三个女人。除了饲养,我找不到其他的表达方式。先父对三人没有一点爱情,只是把她们当作发泄情欲的工具而已。岂止是情欲,他心里对她们只有轻蔑。因此三人怀了他情欲的结晶,生下我们的时候,他都很不高兴。对他来说,我们的母亲只要提供肉体就可以了,生孩子是多余的事情。正因如此,你们想一下,对于我们的出生,他是如何冷淡了。”

松子越说越怒不可遏,声音颤抖不已,一字一句充满强烈的恨意,竹子和梅子则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他之所以养育我们,大概是因为孩子和小猫小狗不同,不能随便丢弃或杀掉,只有这一个理由。他厌烦地把我们养大,对我们没有一点感情。然后他又爱上不知从哪儿来的骚货,要把我们赶出去,立她为正妻……我愤怒至极也不是没有道理了。”

金田一耕助腋下禁不住冷汗涔涔。松子讲述的父女之间的纠葛和憎恨,绝不是寻常人家应有的。

犬神佐兵卫对三个侧室和侧室的女儿应该如此冷淡吗?他是不是有什么人格缺陷?

不,根据《犬神佐兵卫传》的记载,犬神佐兵卫取得了那样的成功,又非常重视情谊。当然书中也许有许多夸张和曲笔,可耕助来到那须以后,听到的基本和书中的内容相同。那须市的人直到现在还觉得佐兵卫老先生像慈父一样。可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妾和孩子这样冷酷呢?耕助突然想起从大山神馆长那里听说的佐兵卫年轻时的传言——珠世的祖父野野宫大贰和年轻的佐兵卫之间有同性恋关系,或许这对佐兵卫的态度有很大的影响。人生初始阶段的同性恋经历,影响了后来佐兵卫的性生活,让他无法对妾和女儿们怀有正常的感情。可是,只有这点无法解释他对妾和女儿异常冷酷。还有什么,这里面肯定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这时松子又说了起来,金田一耕助的联想被打断了。“当时,还有一件事激起了我的愤怒。那时我已经结婚了,春天刚刚生下孩子,就是佐清。父亲绝不会把家业传给我丈夫,而佐清是父亲的嫡亲外孙,要继承家业的,我非常高兴。可是,如果菊乃成了父亲的正妻,又生了一个男孩,她的儿子就是父亲的嫡长子,犬神家的财产都会被那个孩子夺走。我有双重的愤怒,一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仇恨,二是替儿子愤怒。怀有同样仇恨的还有竹子和梅子。竹子当时已经和寅之助结婚,有了怀孕的征兆。梅子还没结婚,但已经和幸吉有了婚约,来年春天要举行婚礼。我们必须为已经诞生和将要诞生的孩子战斗。因此,有一天我们闯入菊乃家,对父亲和菊乃破口大骂。”

松子的嘴唇拧成一条线,言语压不住怒火。金田一耕助腋下又流出冷汗。橘和古馆也皱着眉,互相看着。

“我说了这些话,你们认为我是一个怎样邪恶的女人都无所谓。这就是母亲的行为方式。加上积年的仇恨,我们三人痛骂了父亲一顿。最后我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要立这个女人为正妻,我早有打算,我要在这个女人生孩子之前,把你们两个都杀掉,我也自杀。这样犬神家的财产就都是佐清的,即使我儿子要背上母亲是杀人犯的恶名……”

说完这句话,松子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环视众人。金田一耕助脊背发凉,橘和古馆面面相觑。这是多么恐怖的血亲相憎,又是多么恐怖的父女相残!耕助感觉坐垫上长出了钉子一样,坐立不安。

松子又道:“这下连父亲也怕得要命,可能他认为我肯定做得出来吧,把菊乃立为正妻这件事就不再提了。害怕的不仅是父亲,菊乃是个女人,更害怕。她吓得魂不附体,挺着大肚子离开了家,没了踪影。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长出了一口气,非常高兴。其实我们不知道,父亲抢先一步把我们耍了。”

她又看了看众人:“大家都知道犬神家有斧、琴、菊三样传家宝,也都知道那对于犬神家意味着什么……菊乃消失之后不久,我们从犬神奉公会的干部那里知道传家宝不见了,好像是被父亲送给了菊乃。当时我的愤怒……我气疯了,几乎背过气去。我下定决心,他不仁我不义,事到如今,不用非常手段是不行了。我们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菊乃的藏身地,拿回斧、琴、菊三样传家宝。我雇了许多人打探菊乃的住所,在这个小地方想彻底藏起来是非常难的,没过多久我就知道她藏在伊那的百姓家,听说两周前刚刚平安生下一个男孩。片刻都犹豫不得了。一天晚上,我们三人袭击了在伊那的菊乃。”

说到这里,松子也有些吞吞吐吐了。竹子和梅子可能想起了当时自己残忍的行径,肩膀在颤抖。众人屏息聆听。

“那是一个月亮都要冻住的非常冷的夜晚,地面上全是霜,像雪一样反射着光芒。我事先买通了菊乃借宿的那家主人,让他们一家把房子空出来。犬神家的命令在伊那很管用,我一下命令,没有人敢违背。这样,我们闯入那家,菊乃系着窄腰带,正在给孩子喂奶,看到我们,像见到鬼似的。但下一个瞬间,她抓起旁边的茶壶,朝我们扔过来。茶壶撞在柱子上摔得粉碎,热水从我们头上浇下来,这更把我惹火了。菊乃抱着婴儿,想从檐廊跑出去,我一把抓住她的腰带。腰带一下子被拽掉,菊乃拖着衣服,从檐廊上跳下去。我抓住她的衣领,梅子把婴儿抢了过去。菊乃为了抢回婴儿,脱掉外套,只剩下里面一件衣服,近乎赤裸。我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在满是白霜的地上,用扫帚劈头盖脸打过去。菊乃白嫩的肌肤上出现了无数伤口,大量的血渗出来。竹子从井里打了水,泼了她一身,一桶接着一桶……”

讲述这恐怖场景的时候,松子几乎没有表情,脸上仿佛戴了面具,看不出悲喜,声音也像念经一样没有抑扬顿挫。这让讲述的内容越发恐怖,金田一耕助瑟瑟发抖。

“直到这时,我们都没有开口。菊乃叫了起来,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我说,你心里清楚,把斧、琴、菊交出来,快点交出来。菊乃却出人意料地顽固,怎么也不答应,说那是老爷给孩子的,不可能还给你们。我又用扫帚狠打了她一顿,竹子浇了一桶又一桶的水。菊乃在地上打滚、呻吟,就是不答应。这时,在檐廊上抱着孩子的梅子说,姐姐,不用那么麻烦,我轻易就能让她答应,说着把婴儿的屁股露了出来,用烧红的火钳烫了上去。婴儿像直接被火烧一样大哭起来。”

金田一耕助简直要吐了,一种莫名的恶心从肚子里涌上来。橘、古馆和吉井额头上都汗涔涔的,猿藏也吓得够呛戗,只有珠世依然正襟危坐。

松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梅子总是我们三人中的军师,也最能下狠心。这一击把菊乃彻底击倒了,她哭得不成样子,说把斧、琴、菊还给我们,就藏在壁橱的天花板里面。我本想拿回来就算了,这时竹子说,菊乃,你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在缫丝工厂的时候就勾搭男人,后来还一直保持关系,我们都知道,这个孩子是那个男人的野种,你居然说是我父亲的孩子,真不要脸。你写一封信,证明这不是犬神佐兵卫的孩子,是情夫的孩子。菊乃当然不干。梅子又用火钳烫了一下婴儿的屁股,菊乃哭着写了一封信。然后我对菊乃说,你要是想报警也可以,我们会被抓起来送进监狱,但估计不会是死刑,也不会是无期,从监狱里出来再找你算账。竹子也说,菊乃,你不要再见父亲,也不要写信。我们可雇了许多侦探,你有什么小动作,我们马上就能知道,然后找你算账。最后梅子笑着说,今晚的事要再发生两三回,这孩子就死定了。呵呵……我想这么说了,她应该再也不会回父亲身边了。我们放下心来,正要回去,抱着婴儿哭泣的菊乃抬起头来,说道——”

松子顿了一下,环顾四周,提高了音调:“你们真是魔鬼,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就算老天爷放过你们,我也不会!斧、琴、菊……哈哈哈哈,真好笑。你们永远都会被诅咒,斧、琴、菊马上就会令你们遭到报应!记好了,斧是你,琴是你,还有菊是你……菊乃咬牙切齿,蓬头垢面,嘴角流着血,依次指着我们三个人。我忘了谁是斧、谁是菊、谁又是琴……”

松子说完,闭上了嘴。

旁边的假面佐清剧烈地颤动着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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