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谜语

犬神家族  作者:横沟正史

十二月中旬,那须湖开始结冰。一般过了新年之后,一月中旬就可以滑冰。特别冷的年份在年底就可以滑,这样的年份一般五六年轮一次。

这一年正好就是。进入十二月中旬,那须宾馆后的水面就一直结着厚厚的冰,深不见底。十二月十三日早上,在冰中发现了犬神家最后的牺牲者,尸体极其怪异。在讲这件事之前,我们从头看一下整起事件。

当时,金田一耕助每天看着日渐萧条的湖畔,陷入了浓浓的忧郁。

从若林丰一郎请他来那须市,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先后有三人被杀了,而案情仍然晦暗不明。

凶手就在附近,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金田一耕助强烈地这样感觉,也许自己的眼睛里有沙子,无法看清凶手的真实身份——他的烦躁每天都在加深,最近完全静不下心,烦闷不安。

耕助想,如果从头看一下整起事件,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于是他把最近自己的日记反复看了几遍,找出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然而能找到的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抓不住烟幕背后摇曳着的神秘影子。耕助挠着鸟窝头,感叹自己真不中用。

笔者把当时金田一耕助写下的重要事件记录在下面。金田一耕助虽然还没有完全看出整起案件的来龙去脉,但这个备忘录里已经隐藏着犬神家恐怖杀人案的谜底。

一、十月十八日——应若林丰一郎之邀,金田一耕助来到那须市。同日珠世遇到小船事故,若林丰一郎被毒杀。

二、十一月一日——戴假面的佐清复员,在犬神一家前公开了佐兵卫的遗嘱。

三、十一月十五日——佐武和佐智对假面人的真实身份产生怀疑,去那须神社取回佐清的手印。(此事有珠世的想法)

四、同日晚上——松子和佐清拒绝按手印,十点左右不欢而散。

五、同日晚上十一点左右——珠世把佐武叫到瞭望台,交给他一块印有佐清指纹的怀表。(这块表还没找到,也许沉入了湖底)

六、同日晚上——佐武被杀。作案时间是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七、同日晚上八点左右——一个自称山田三平的复员军人,蒙着脸投宿在下那须的柏屋,十点左右离开旅馆,十二点左右回来,回到旅馆时非常慌张。

八、十一月十六日早上——佐武的头颅被发现,插在菊人脖子上。犯罪现场被认定为瞭望台。

九、同日——松子和假面佐清自己提出按手印。把这个手印和从那须神社取回的手印比较后发现,二者完全相同。因此可以断定假面佐清就是真正的佐清。(疑问:此时珠世两次要开口,她想说什么?)

十、同日——佐武的无头尸体从湖心浮上来。

十一、同日——运送佐武尸体后沾满血的小船在下那须湖畔被发现。

十二、同日早上五点左右——自称山田三平的复员军人离开柏屋。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看见过他的长相。

十三、同日晚上——为佐武守灵,十点左右结束。

十四、同日晚上——蒙面的复员军人潜藏在珠世的房间,寻找什么。(疑问:他到底在找什么?是否达到了目的?)

十五、同日晚上十点半左右——珠世发现复员军人,发出尖叫。因为这声尖叫,犬神家一片混乱。

十六、同日晚上同一时刻——小夜子目击复员军人和猿藏打斗。(即复员军人并不是猿藏)

十七、同日晚上同一时刻——假面佐清听到珠世的尖叫,跑出去,在瞭望台下被人打昏在地。(假面脱落,在众人面前露出丑陋的面容)

十八、十一月二十五日——佐智欲侵犯珠世,用迷药将其迷昏,开摩托艇将其带到丰畑村的空屋。(但这是珠世的一面之词)

十九、同日下午四点左右——有人给猿藏打电话,告知珠世在丰畑村的空屋。猿藏马上划小船去丰畑村,发现珠世在床上昏睡,胸前有署名为“影子”的字条。佐智半裸着被绑在旁边的椅子上,嘴被堵着。猿藏没管佐智,带着珠世开摩托艇回来,时间在四点半到五点之间。(但这是猿藏的一面之词)

二十、同日晚上八九点,佐智被勒死。当时犬神家众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即他们中没有人在当时离开过犬神家。

二十一、十一月二十六日——根据珠世和猿藏的话,一行人去丰畑村救佐智,发现半裸着被绑在椅子上的佐智被勒死,脖子上紧紧地缠着琴弦。(疑问:佐智的皮肤上全是擦伤的痕迹,为什么绳子依然捆得结结实实?佐智衬衫上镶着钻石的一颗纽扣不见了)

二十二、同日——小夜子发狂。

二十三、同日——前往丰畑村的一行人,在那里发现了疑似复员军人留下的许多痕迹。

二十四、同日——松子夫人讲述与斧、琴、菊相关的青沼菊乃的诅咒。

二十五、同日——关于珠世本姓的惊人秘密被公开。

实际上,金田一耕助的笔记更加详细,但如果都写出来就太啰唆了,而且有些地方分条来写也不能完全表达其中的意思。这些放在后面慢慢说,这里只拣出笔记中重要的部分。

金田一耕助反反复复地看着这些笔记,每当他看到第二十五条有关珠世身世的部分时,心中总会涌上无限感慨。

案件结束、所有谜团都解开的时候,再回头看,大山那次不谨慎的举动,将犬神家的杀人案推向了最高峰。

大山从那须神社的仓库里发现秘藏的唐柜,是在佐武被杀的时候。唐柜上有犬神佐兵卫和野野宫大贰共同签署的封印,里面据说是年轻的佐兵卫和野野宫大贰之间古老的情书。

金田一耕助记得,谈到这个唐柜的时候,大山曾得意地说过这样的话:金田一先生,我打算彻底调查那个唐柜,也许从里面会找到以前从未发现的、关于佐兵卫的重要文献。我可不是受好奇心驱使去翻别人的秘密。佐兵卫是我们那须人的恩人,我想了解伟人真实的面貌。如果有机会,我想写一本传记。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大山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他仔细地整理了唐柜中种类繁杂的文书,悉心研究,最后终于找到了佐兵卫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相当可怕。

金田一耕助看过大山整理的文书。那是年轻的佐兵卫和野野宫大贰及其妻晴世三人之间,世所罕见的奇怪的性生活记录,也可以说是三个男女和情欲苦斗的一部病态史。

笔者实在不忍心把这些记录原封不动地公开,就尽可能简单地描述一下事实吧,因为他们的关系违背人伦,太过异常。

珠世的祖父和年轻的佐兵卫有同性恋关系,这在那些文书中得到明确的证明。但这种关系只持续了两三年就结束了。

随着佐兵卫逐渐长大,也许开始抗拒野野宫大贰。另一个原因,从许多文书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野野宫大贰虽然不至于性无能,但至少体格不是很强健。

而且更奇怪的是,大贰对年轻的佐兵卫还能有一点欲望,对妻子晴世则完全提不起兴趣,即他对男性还有微弱的性欲,对女性则完全是性无能。佐兵卫受到大贰宠爱的时候,大贰四十二岁,晴世二十二岁。他们结婚已经三年,晴世却还是处女。

大贰和佐兵卫的关系只持续了两三年,后来佐兵卫作为大贰的忘年交,经常出入大贰家,又和恩人的妻子产生了新的关系。

唐柜中的书信并没有谈及他们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冲动下发生了那种关系,但这件事却是影响佐兵卫的个性,以及造成他这辈子性生活悲惨的最大原因。

当时佐兵卫二十岁,晴世年长他五岁。两人都是第一次接触异性,燃烧的情欲火焰非常热烈,同时受到的良心谴责也很剧烈。他们都不是不顾廉耻的人,不能恬不知耻地一错再错。在痛苦不堪的苦闷之中,两人决定服毒殉情。

不知幸或不幸,他们的计划被大贰得知,最终没有实施,同时两人的苟且之事也被大贰发觉。这时大贰的态度非常罕见。

他不仅容忍两人的关系,后来还让他们一直维持,甚至怂恿他们。可能是因为他结婚后在性方面长时间冷落妻子,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吧。而他又顾忌舆论,不能和妻子离婚,公然将她让给佐兵卫。晴世也出于同样的理由不能这么做。于是三人开始了奇怪的关系。

名义上,晴世是大贰的妻子,事实上却是佐兵卫的情人。大贰不仅极力促成他们,而且极力保守这个秘密。两人幽会时都在那须神社的一个房间里。大贰不但不出门避开这种尴尬的场面,反而像只忠心的看门狗般,为了防止妻子和情人幽会的事外泄,自愿担任守门人。

这样,秘密一直没有泄露出去,他们奇怪而不自然的关系保持了很长时间。祝子诞生之后,大贰没有任何犹豫,认她作为自己的孩子。

三人之间没有波澜,虽然不自然,但维持着平稳的生活。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暗藏着三个人各自的苦闷。晴世作为女人,肯定特别受到良心的苛责。

当时《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还没有面世。丈夫是性无能者,因此容许妻子另有情人,这种宽大的精神在日本人中是没有的。丈夫即使连妻子一根手指头都不碰,妻子也得一直忍耐。这既是常识,也是普通的道德。特别是古风犹存的晴世,这种意识更加强烈,和佐兵卫交往中受到的良心谴责也更深。然而她面对比自己年轻的俊美情人,无法放弃这段感情。她陷入后悔和苦闷,却从身体到心理都渴望和佐兵卫幽会。佐兵卫知道她的苦闷和烦恼,对她的爱情更加深厚。睛世已经等于是他的妻子,而且也为他生下一女,他却始终无法给她一个名分。佐兵卫对于这位不幸女子的怜爱,在他取得成功、成为一流的实业家之后,更加深厚了。佐兵卫终生都没有立正室,原因就在于此。他一直认为晴世才是正室。

佐兵卫同时拥有三个妾,让她们共同生活在一起,过着可憎的生活,大概也是警告自己,不把自己的爱情给晴世之外的女人。

佐兵卫越是成功,就越难以和晴世幽会。为了发泄冲动,需要其他女人。如果只有一个妾,可能爱情会转移到那个女人身上。佐兵卫害怕这一点。同时有三个妾,让她们陷入嫉妒和纠结之中,自己冷眼旁观,才可以不断轻视她们。松子说,佐兵卫只是把三个妾当作发泄性欲的工具,没有丝毫爱情。但佐兵卫其实是为了防止自己心生爱意。

佐兵卫无法爱三个女儿,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他有祝子这个女儿。祝子既是他的长女,也是他唯一爱情的结晶。佐兵卫相当宠爱祝子。尽管如此,他却不能与她相认。犬神家越是繁荣,祝子就越是只能作为贫穷的那须神官的女儿活着。出于对这种不公平的愤慨,在松子、竹子、梅子三姐妹面前,佐兵卫一生都是一位冰冷的父亲。

在这种怨恨、愤慨和怜悯之下,佐兵卫留下了那样的遗嘱。出于对得不到名分的晴世与自己贫穷的长女祝子的怜悯,佐兵卫给了珠世破格的恩典。

金田一耕助察觉到佐兵卫忧郁的内心,不由得心生怜悯。尽管如此,遗嘱是这一系列惨剧的诱因,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耕助不由得一声叹息。

时光不断流逝,距离佐智被杀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天。十二月十三日的早晨,又发生了世所罕见的杀人案。

金田一耕助前一天晚上又陷入沉思,很晚都睡不着,第二天睡了懒觉。在天刚亮的七点钟左右,枕边的电话把他吵醒了。

他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橘局长的声音。

“金田一先生吗?是金田一先生吧?”

局长的声音在颤抖,似乎不是因为早上寒冷的天气。

“金田一先生,请快过来。又出事了。犬神家的第三个人……”

“什么?又出事了,是谁?”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握紧了听筒。听筒像冻住一般冰冷。

“别说这么多了,快来!您先从面向湖水的窗子看看犬神家的后院,就知道发生什么了。总之快来,我等着您。浑蛋!真是……真是可恶!”

金田一耕助放下听筒,像蚂蚱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打开一扇面向湖水的防雨窗。冰面上吹来的寒风像针一样扎在只穿着睡衣的耕助身上。

他打了两三个喷嚏,还是从包里取出望远镜,急忙向犬神家后院望去,随即就忘记了寒冷,像被冻住似的僵立原地。

佐武被杀的瞭望台正下方的冰面上,竖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但是,从后来弄清楚的那个奇怪的谜语来看,正确的说法应该是“Y”。因为那人的上半身插在冰里,整个人倒立着,穿着法兰绒睡裤的两条腿冲着虚空张开。

那是一种让人牙齿咯咯颤抖的恐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看到这具倒立的尸体,船埠旁边的小路和瞭望台上,犬神家的众人都僵立在原地。

金田一耕助快速地用望远镜扫视众人,发现少了一个男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

少的那个人是假面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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