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命运的母子

犬神家族  作者:横沟正史

晚上九点半。

那须湖畔一带从早上就开始下雪,地面像穿了一件厚重的白色大衣。湖水和湖畔周围的城镇以及背后连绵的山峰,在簌簌飘落的大片雪花中湿漉漉地喘息着。

没有风。

只有柔软的雪花在灰暗的天空中不停飞舞。雪夜的寂静沁入骨髓。

在犬神家接待客人的房间里,金田一耕助和橘局长、古馆律师三人围着暖炉,沉默地坐着,仿佛外面的寂静渗入了房间。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开口。大家沉默着看着壁炉中燃烧的火焰。英式壁炉里发出炭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三人在等待,等待解剖的结果,以及鉴定员藤崎来报告手印鉴定的结果——从佐清尸体上取下的手印和供奉的手印是否一致。

金田一耕助把身子埋在一把大安乐椅上,一直闭着眼睛。在他的脑海中,思维旋涡已经凝结成形。以前妨碍其凝结的,是他思维中的一个盲点,今天他终于注意到了。他睁开眼睛,大梦初醒般环顾四周。雪越下越大,柔软的雪花在窗外不停地飞舞、落下。

这时,大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马上又响起了急促的门铃。

三人互相看了看,橘刚要站起来,从里面传来了拖鞋的趿拉声,那人先跑到大门口,在大门口说了几句话,然后拖鞋声渐行渐近,会客室的门被打开了。是一名女佣。

“局长,有客人说要见您……”女佣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找我?是什么人?”

“是位女士,自称青沼菊乃……”

一瞬间,三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青沼菊乃!”

“快,快让她进来。”

女佣马上去通报,一个身材纤弱的妇人随后出现在门口。她穿着黑色大衣,戴着颇具古风的小豆色头巾。可能是坐三轮车来的,大衣和头巾上没有雪。

妇人向众人施礼,背过身去脱掉大衣,摘下头巾,交给了女佣,重新面向众人。她抬头的一瞬间,三人都仿佛失去重心一样站立不稳,屏住呼吸,握紧了拳头。

“您……您就是青沼菊乃?”

“是的。”静静回答的不是别人,正是古琴老师宫川香琴。

金田一耕助呆若木鸡,反反复复地挠着鸟窝头。古馆拿出手绢,不停地擦着双手手掌。

宫川香琴——不,现在应该叫她青沼菊乃,她安静地打量着众人:“今天在东京,弟子给我读了晚报的报道……我听说了佐清的事,觉得不能再隐瞒身份了,就连忙赶了过来。”

三人听闻,不由得面面相觑。在东京看到最早的晚报,然后马上坐火车,这个时间到达上那须,也不是不可能。但青沼菊乃是不是在委婉地提供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呢?橘露出怀疑的眼神。

“是啊,是啊……那么,您是刚刚才到?”

“是的。”

从寒冷的室外进入温暖的房间,菊乃可能脸上有些发热,掏出手绢,慢慢地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您一个人?”

“不,有一位弟子跟着我来的,她先去宾馆了。我一出火车站就想去找警察,听说局长在这里……”

橘有些失望,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有弟子在一起,菊乃的话应该不会有假。

“那真是麻烦了。请坐吧。”

局长拉过一把椅子,金田一耕助也过去,轻轻地拉起她的手。

“不好意思,不用那么客气……那我……”

菊乃被金田一耕助引导着在椅子上坐下,然后郑重地鞠躬道谢。耕助又来到门口,打开门看了看外面,然后从里面把门锁上。

“您就是菊乃……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古馆先生,您完全没注意到啊……”

“一点都没有……毕竟打了这么一场大战。要是不打仗,也许还能多找到些线索……”

菊乃微微一笑。

“也是难为您了。我为了隐藏从前的身份,用了所有的手段……知道我以前身份的,恐怕只有七年前去世的丈夫和富山的两位亲戚了。不过这三个人也都去世了……”

“您丈夫?”耕助问道。

“他叫宫川松风,也是位古琴老师。当年我到富山投靠亲戚的时候,我先生正巧来富山游玩,我们因此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然后就结婚了?”

“没有,其实……”菊乃有些犹豫,“没有结婚。当时他的夫人还活着。”

菊乃脸一红,低下了头。金田一耕助不由得觉得可怜。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妾,后来也得不到正式的名分。金田一耕助不禁有些恶毒的想法,这个女人命犯灾星。

菊乃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本来我跟了他之后的第三年,他夫人就去世了。当时先生就想让我把户籍迁过来。是我拒绝了。如果回老家迁移户籍,她们就会找到我,说不定还会找到留在富山的孩子,我担心这一点。”

菊乃用手绢轻轻地擦拭眼角。金田一耕助、橘和古馆交换了下眼神,都觉得很可怜。

对她而言,那个寒霜之夜的回忆,已经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那晚松子、竹子、梅子三个女人对她的逼迫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是这辈子毁了,她也要把自己的孩子藏好。古馆律师怎么找都找不到,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其实不姓宫川。但是弟子们都不知道,还以为我是我丈夫正式的妻子,所以不知不觉就变成宫川香琴了……”

“是您丈夫教您弹琴的吗?”

“是的。但我从前就喜欢弹琴,和我丈夫认识也是因为琴……”菊乃脸又一红。

这时,橘局长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干咳一声:“嗯……留在富山的那个孩子是叫静马吧?后来您见过他吗?”

“偶尔见一次……大概三年一次……”

“那么,静马知道您是他的生母?”

“不,他是小孩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入了亲戚家的户籍,改姓津田……他只知道我是个亲切的姑姑。直到他念中学的时候才渐渐从我亲戚那里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知道父亲是谁吗?”

“不,应该一点都不知道。我对他的养父几乎没有说过佐兵卫的事情,当然津田可能也略微知道一些……”

“那么静马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那个……”菊乃拿起手绢擦了擦嘴角,说道,“不知道您是否清楚,那孩子被军队征召了好几次,最后在昭和十九年春天被征召,我当时有种预感,他去了就回不来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他真相。当时他问我父亲是谁……”

“您告诉他了?”

“是的……”

菊乃的病眼里涌出珍珠般清澈的泪水,滑落在脸颊上。金田一耕助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神色也很落寞。

局长清了清嗓子,说道:“原来如此。那么,嗯,那个,您告诉他为什么离开他父亲佐兵卫了吗?您把那些事都告诉他了?”

“是的,因为……如果不说,他也不会理解……”

“斧、琴、菊的诅咒也说了?”局长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菊乃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害怕地看着三个人,然后无力地低下了头。

“是的,我……我想让孩子知道,我受了多大的苦……”

菊乃浑身颤抖,用手绢捂住眼睛。这时金田一耕助插了一句:“当时静马是什么反应?一定很气愤吧?”

“是的……那孩子的性格本来就不老实……他当时什么都没说,但眼睛里全是泪水,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然后他就参军,离开日本,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是吧?”

金田一耕助神色暗淡,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窗子,看着外面。雪没有停的迹象,而且还起了风。玻璃窗外面舞动着白色的气旋。金田一耕助出神地看着外面,轻叹了一口气。

想来静马这个青年真是可怜。他刚知道亲生父亲的时候——就是他命运即将结束的时候。刚刚得知父亲的名字,心情沉痛,等待他的却是鱼雷或轰炸机。就算他躲过了这些袭击,现在又活在哪里呢……

金田一耕助突然转身,来到菊乃身边,把手放在她肩上,问道:“菊乃女士,我再问一个关于静马的问题。”

“您说。”

“您知道佐清吧?佐清戴着的那个橡胶假面具……”

“我知道。”

“那个假面具和佐清的真实面容非常相似。静马和佐清长得像不像?”

金田一耕助最后这句话如同在会客室里投下了一颗炸弹。菊乃僵在椅子上。橘和古馆抓紧了椅子扶手才没有跳起来。

在一种异样压迫的空气中,壁炉里的炭火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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