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犬之力  作者:托马斯·萨维奇

菲尔看到了乔治。

菲尔的眼睛是天蓝色的。像是没有情绪,也有人说是纯真无邪。但这双眼睛非常敏锐,虹膜之敏感不亚于角膜,能够察觉光影中最微小的变化。就像他裸露的双手可以摸出藏在木头内部的腐烂部分,发现隐秘的薄弱点,他的双眼也可以观察一切,将其看穿、看破。

他能看穿大自然里所谓保护色的可怜诡计,能在干燥浓密的枝叶间辨认出一动不动的母兔的隐约轮廓。他会微笑着,举枪将其射杀。他能通过泥地或雪地上深浅不一的爪印看出一只北美灰狼跛了脚;能注意到草丛一阵颤抖,然后看见一条草蛇张着大口吞下新生的幼鼠,而老鼠妈妈在旁边转着圈、跳着尖叫。他的目光追随四处乱飞、寻找腐肉的喜鹊,能看到那些肿胀的动物尸体,比如一条腐烂的牛腿,不知被什么从木棚后面拖了出来。在溪流拐弯处的湍急水流中,他能看见隐藏在岩石阴影里的鳟鱼。不过,他能看到的不只是大自然里的生物。在大自然随机、无心地呈现的面貌里,他还能看到超自然的事物。在牧场大宅对面山丘突出的岩体中,在那些像粉刺一样毁了山面之容的缠结生长的三齿蒿间,他看见了一个极似奔犬的形状。它精瘦的后腿用力蹬着,有力的肩膀往前拱,鼻子埋得很低,正在追赶什么惊慌失措的猎物——想象一下,那猎物疯狂奔逃,越过了北边丘陵的山脊。不过,菲尔对这场追逐的结果毫无疑虑。那只狗会得手的。菲尔只需抬眼看看那山丘,便能嗅到那只狗的气息。然而,即使那只狗如此巨大,其他人却都看不见它,至少乔治看不见。

“你在那边看到什么了?”乔治有一次问。

“没什么。”但菲尔的嘴角扭出了隐隐的微笑,那是跟神秘事物紧密相连的人才会有的表情。菲尔就是这样活着——观察着,留意着,思考着——而我们其他人看过就忘了。

现在,他站在打铁屋的锻炉边,望着大门外。锻炉侧面有一大块他牢牢钉上的木头,他一只脚踩在上面,一只手搭着风箱久经使用的光滑横杆,长长的身躯使着腰力,拉动风箱一鼓一收,巨大的皮袋吹得火焰极旺,烧红了用来做雪橇滑行板的铁条。他看着煤烟冒出,落在干枯的黑麦草上,化成一层肮脏的灰毯。他吸吸鼻子,闻到了风雪的气息。

这天是星期天。前一天晚上,那些年轻帮工穿着便宜的正装,拿着支票——可以在山毛榉或横顿(如果他们去得了那么远的话)的酒吧里兑换成现金——跟他们开着二手车过来的朋友一起进城了。菲尔笑了。他们会在周一早饭之前回来,酩酊大醉、眼神空洞、身无分文,可能还染上了病。菲尔听到宿舍大门的门闩清亮地一响,看到门开了,两个年纪较大的帮工拖出一盆水来倒掉。他们看着水在地上流开,渗进地下,而他看着他们。如果说岁月没有教会他们别的东西,那它至少教会了他们节制。星期天他们通常是在洗澡,洗衣服,把咖啡罐钉在铲子的木柄上,用力拍打袜子和内裤。他们会刮胡子,往身上拍月桂油,坐下来轻轻摇晃。那些识字的人会写信,眯着眼捏紧铅笔,在粗糙的便笺纸宽阔的行间挤出歪歪扭扭的ABC来。然后,他们会玩几轮掷马蹄铁的游戏,或是拿着点二二来复枪,在柳丛后面打几只喜鹊——那里离菲尔洗澡的秘密场所很近。有一次,晚春时节,菲尔在那附近发现了一个七拼八凑的鸟巢,搭巢的树枝朝各个方向乱戳,里面有四只小喜鹊,就快要会飞了。老喜鹊在一旁哄着小喜鹊,喳喳叫着鼓励它们。出于好玩,菲尔抓走了小喜鹊,用麻袋装回了谷仓。这么做纯属无聊,而他一把它们带回家,就对它们失去了兴趣。有人说,要是切开它们的舌头,它们就会说话,但菲尔很久以前就发现那是谣言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就像今天),他把喜鹊交给了待在宿舍里的一个帮工,那家伙说他知道怎么处理这些鸟。

“这些可恶的王八蛋。”那个小伙子吼道。因为喜鹊会飞到牛马的背上,挑出烂疮,啄食那里的鲜肉。春天里,它们会在地上轻盈地走动,活泼地步步向前,眼神明亮,扭着脑袋观察一切,目的是把新生牛犊的眼睛啄出来。

那个小伙子有一些雷管,粗细和点二二口径的弹管差不多。他说:“我以前搞过爆破。”他往每只喜鹊的屁眼里都塞了根雷管,然后接了一小段引线。所有人都聚在宿舍后面围观。阳光温暖怡人。有些人在谷仓那边嚼着火柴棍晒太阳,也被叫了过来。

“怎么回事?”菲尔问。

一个爱开玩笑的家伙笑了。“腚向爆破。”他说。

“好吧,你这可恶的王八蛋。”腚向爆破手说。一只接一只,他把小喜鹊扔向空中。这古怪的逃生机会让它们短暂地掌握了飞行技能,往上猛冲一下,就平稳地飞行起来,然后一只接一只,爆炸了。几片羽毛飘下来,像灰尘一样。菲尔想,好吧,死得挺快,比开枪打死或拧断脖子都快,而且也不是多数情况下那种毫无意义的死亡,因为它们的死至少给这个星期天提供了一点乐子。“这是大实话。”他自顾自点了点头,动着嘴唇。独处时,菲尔常常自言自语或者兀自发笑,也非常清楚自己在这样做。他知道这不是精神异常的表现,仅仅是个习惯,用来强化或记录自己的一些想法,就像别人习惯拿笔记下来一样。不过,他不太赞成那个家伙的所作所为,在头两只鸟爆炸之后,他皱起眉,转身走开了。

“他们在后面做什么?”当时乔治问他。

“老把戏,”菲尔说,“打靶玩。”

“听着不像来复枪。”乔治说。菲尔已经走进卧室,躺到了床上。他在生自己的气,也有点生乔治的气。他们一直很亲近,在生活中也非常互补,一个高瘦,一个矮壮,一个聪明,一个迟钝——他们就像是双胞胎。所以当菲尔不能坦率地说出事实时,就会生气。他感到失落,以及愤怒。

现在,他把脚从锻炉旁钉牢的木块上移了下来,从旁边的架子上找了把合适的铁锤,将铁条夹到铁砧上,开始锤打塑形。他想,乔治听到叮当的敲打声,可能会走过来聊天,如果他读完了那份永远在读的《星期六晚邮报》的话。乔治早餐之后就拿起报纸,坐到了客厅里属于他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开始阅读。最近他整天在读报,要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反应跟拔牙一样难。乔治跟菲尔不一样,从来不读有价值的东西。菲尔不认为读那些短篇的动物故事和神秘故事有什么意义。要了解动物,观察比阅读有用。要了解神秘事物,沉思比阅读有用。

是的,风中有雪的味道。天还这么早,就起风了。他们用来挂新宰的牛的绞盘架上,风呼啸而过。菲尔朝屠宰栏里望去。一块牛皮被扔在篱笆上,肉面朝外,两只喜鹊轻轻落在上面,全神贯注地挑着上面残留的白肥红瘦。忽然一阵风来,把它们吹了个踉跄,菲尔笑了。只见它们一阵乱扑腾才重新站稳,又继续大嚼起来。

他拿着铁条回到锻炉边,同时望向黑麦草地的另一边。黑麦草正在晨风中战栗——没用的东西。

然后菲尔看到了乔治。

他看到乔治横穿马路走向了车库。菲尔再次把脚从木块上放了下来。

乔治要干什么?

乔治打开了车库的门。

菲尔停住手,风袋塌了下去,发出一声叹息。火势也小了下去。菲尔观察着乔治。

是那辆老里奥出了什么问题吗?唔,菲尔自言自语道。

乔治打开了车库的一扇门,那意味着他准备摆弄摆弄他的车,把火花塞拔出来,用小刀清理一下,吹吹油管,或是做点别的什么保养活儿。

菲尔觉得,乔治能有——或者觉得自己有——某种特别的技能和作用,这是件好事。所以菲尔总是让乔治跟牛贩子谈生意,自己只是在旁边听着,免得乔治犯什么傻。最近有一回,菲尔去车库瞧乔治在做什么,却发现乔治坐在驾驶座上,只是坐着。菲尔也上了车。“干啥呢?在这儿做梦?”

乔治看着他,然后咳了一下,身体向前,手伸到仪表盘下面,仿佛那儿出了什么状况。“保险丝。”乔治喃喃地说。

“我好奇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噢,我向来没什么可做的。”乔治说。

菲尔不记得乔治什么时候在星期天摆弄过车子。乔治也没提过车子出了问题。他有大把机会可以提起的,如果车有毛病的话。

菲尔叉着腿站在打铁屋的大门口,用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车库。车库是他亲手建的,就在大宅前的小山下。

现在乔治进了车库,菲尔正要走过去,只见另一扇门也打开了。在星期天的早上看见这两扇门都打开,真是一件怪事。

乔治在启动汽车。不一会儿,蓝色的烟雾从排气管里喷了出来,变成灰色,然后是白色。乔治把老里奥车倒了出来,椭圆的后窗上倒映出一片灰白的天空。乔治没有回头,把车开上了大路。

菲尔在打铁屋看着,直到汽车变成小黑点,在斜坡后面消失。他把没打完的雪橇滑行板挂到墙上,快步走回了大宅。他在卧室床上躺下,十指交叉垫在脑后。他躺了一会儿,又坐了起来,从橱柜里的架子上拿起班卓琴,弹了几下,歪着头皱起眉来。有点走音?他清了清嗓子,笔直地望着前方,试着弹唱了《红翼》和《快乐的铜匠》。两曲唱完,他又清清嗓子,收起了班卓琴。琴没问题,音是准的。他又躺下了。

后门的三角铁叮当响起来,那是午餐的信号。菲尔听到后面的餐厅里嘈杂起来。人们进屋后重重地关上了门,似乎很开心地说笑着。菲尔听见了刘易斯太太愤怒的声音,大概是在抱怨这些男人把冷空气放进来了——这话她大概已经念叨过一百遍了。菲尔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屋子里,因为刘易斯太太可能会过来宣布开饭了,而菲尔不想让人看到他躺着,哪怕是在星期天。当刘易斯太太端着大块烤肉缓慢地走进餐厅时,菲尔已经在桌边等候了,湛蓝的眼睛望着外面灰色的原野。

“乔治老弟上大路出去了,”他对刘易斯太太说,“还没回来。给他盛块肉,还有一些土豆,放在烤箱里热着,等他回来了吃吧。”

“那你知道他会回来吃饭咯。”刘易斯太太说。

“是的,他会回来吃。”菲尔说。刘易斯太太回厨房去了,关上门隔开了那群吊儿郎当的帮工。菲尔走到乔治的位置上,刘易斯太太照例是把烤肉放在了那儿。菲尔给自己切了一大块,又盛了些土豆和大头菜,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他又望了望窗外,接着专心吃起午餐来。吃到一半,刘易斯太太又端来了湿润的桃子馅饼。雪已经下了起来。

午餐结束,刘易斯太太就回大宅后面她自己的房间了。菲尔再次躺下。床头上方,他和乔治猎杀回来的动物俯视着他,眼睛都需要清洗了——三只骡鹿,一只驼鹿,一只野绵羊,一只野山羊。那只羚羊倒是向来就在那里。

菲尔不禁露出微笑。菲尔八岁、乔治六岁的时候,菲尔老是吓唬乔治,说那只羚羊是活的。乔治,你难道没看见,那个羚羊头每隔一会儿就会摇一摇吗?于是乔治会睁大眼睛,瘪着嘴,转身面向墙壁。

“你逃不过它的。”菲尔会这么说,“它现在正看着你,摇着那颗又老又坏的头。”乔治会因此在夜间尿床,而这件事又会被菲尔拿来调笑。老太太不得不给乔治准备了一张塑料床单。他敢打赌,要是他现在提起那张床单,乔治肯定会脸红。

不过,其他动物都是他们自己打回来的。老先生从来没猎杀过任何东西,算不上猎人,连牧场主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位绅士牧场主。羚羊肯定是什么人送给老先生的,哪个想拍他马屁的人。

那些动物低头看着。天色转暗,菲尔想开灯,但他从未在白天开过灯,以后也不会。雪下得很急。要是一直这样下,小乔治会不会被困在风雪里?他带了防滑链吗?

乔治学东西很慢,但只要是他学会了的东西,就从来不会忘记,像是紧锁在了脑子里。你可以问,乔治,一九一六年我们堆了多少堆干草?他会告诉你答案,你可以拿他办公桌上的记录册来核对。他看书从来不用书签,因为他能记住自己上次看到了哪一页,这是一种神奇的机械记忆,据说不少人有这种记忆能力。菲尔认为,乔治的脑子更迟钝,所以才能这么记忆。乔治不会想太多事,于是把所有的脑力放在这少数几件事上了。

因此,乔治从来不会忘记给客厅前门边的大座钟上弦。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四点整,乔治会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座钟边,一边看着钟面,一边伸手把藏在座钟顶部的钥匙拿下来,插进那又长又窄的玻璃门,转动钥匙,打开门,把他又粗又软的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去,避免碰到那沉重的黄铜摆锤。摆锤上反射着光线。座钟中央用链子挂着两个楔状物。乔治会拉住一条链子,然后是另一条,像是顺着绳子攀爬一样,慢慢地、有力地、笃定地一手接一手轮流拉动。等到关上小门、藏回钥匙,乔治会再看看钟面,又看看自己那块精准的怀表。

整个过程就是那样。不过在旁观察是很美妙的。那不只是一个男人在给一座大笨钟上弦。那还是一个男人在确保某件事一如既往,确保永不变更。

某年冬天,老夫妇跟菲尔小闹了一番、搬去盐湖城住豪华酒店之后,那座钟有那么一阵仿佛成了孤儿,因为以前一直是老先生负责上弦。菲尔好奇的是,老先生不在了,四点钟到来时,会发生什么。他三点就坐进了客厅,读着《亚洲》,以免被看出自己是好奇四点会发生什么才来的。他讨厌被人知道心事。时钟指向三点三刻之后,他反复不断地读着同一行文字。要是到了四点,乔治却无动于衷,只是坐在那儿读《星期六晚邮报》呢?他是该提醒乔治,还是自己上?不,他不想承担这样的责任,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承担。

座钟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嚓,小小的齿轮咬合了。然后它顿了一下。接着响起报时的钟声,四点了。

梆。

菲尔抽了抽鼻子。钟声在房间渐渐消逝。菲尔几乎能闻到时间的死亡。然后乔治起身了。乔治随手把《星期六晚邮报》放在椅子上,径直走向座钟。

乔治上弦的整个过程都带有和老先生一样的庄重,而菲尔在《亚洲》杂志后面兀自微笑,知道乔治观察了老先生这么多年,早就为这一天轻松接班做好了准备。菲尔本不需要为此担心,但人有时就是会好奇,别人真是你认为的那样,还是说,你错了,他们并非你以为的那样。

有那么一会儿,菲尔想站起来祝贺乔治,因为他果然没有让菲尔失望,因为他确实是菲尔希望他是、认为他是、知道他是的那个人。不过,他当然不能那么做,因为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用言语传达过感情,以后也永远不会。他们的关系不是基于言语的。他认识的话多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大傻子。

所以,没必要去操心乔治带没带防滑链。不过,他走得很突然。防滑链平时被搭在车库里的两根杆子上,以免缠结——这也是乔治的办事风格。但要是雪下个不停,而乔治没带防滑链呢?

菲尔感到自己需要呼吸一点清新的空气,于是从书柜顶部拿起帽子——他们的帽子和望远镜总是放在那儿——扣到头上,穿上蓝色粗斜棉布旧套头衫,穿过客厅,经过大座钟走出大门。雪下得很急,好吧。他停下来,深吸了口气,看着落雪。他大咳一声吐了口痰。山上的铁丝篱笆那边有几只落单的牛,缩成一团。他站在风雪笼罩的车库里。混凝土地面已经被里奥汽车这些年带进来的泥盖住了,从挡泥板还是叫什么的地方掉下来的泥土形成了两道小山脊。

防滑链没在杆子上。

当然没在了。菲尔知道乔治不会忘的。乔治也没忘记给座钟上弦,因为菲尔经过座钟时发现,上弦用的配重已经升到表盘后面去了。乔治出发前就把弦上好了,他压根儿没打算在四点以前回来!如果乔治被困在雪里,不得不从被困的地方走老远的路回来,那可真是活该。不过,等他回来了,菲尔可他妈不会打听什么,太过分了!你可以赌上你的小命说,乔治绝对是太过分了!他踏着雪回到大宅,躺到了床上。

刚过午夜十二点,一辆汽车停在了院子边。但那只是几个小伙子狂欢后归来。菲尔本以为他们把乔治也救了回来,直到他听见他们在聊天唱歌,然后有人大叫“天啊别逗乐子了”。要是乔治在旁边,他们是不会这样唱歌的。菲尔从床上坐起,长腿摆在床边,犹豫该不该出去问一声,他们有没有看到乔治。但为什么要问他们呢?那可不太好看。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任何情况,比如乔治不在。菲尔又躺下了,十指交叉,垫在脑后。

座钟敲响了两点的钟声。

然后乔治回来了。他没有直接进卧室脱衣上床,而是在客厅待了一阵子。

他是坐在椅子上?还是站在壁炉边老太太的画像前?在抽烟?不管乔治在做什么,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菲尔等待着。

没多久,乔治沿着走廊过来,进了卧室。菲尔听见他坐到床上,床吱呀一响。乔治哼了一声,拽下靴子。不,不是靴子。是普通的鞋子。听上去是普通的鞋子。然后菲尔看到乔治的影子站了起来,开始解腰带。

菲尔忽然呻吟了一下,声音像野兽一般,仿佛刚从沉睡中醒过来。“啊!”他又哼了好几声,“嘿,是谁?”

“别激动,”乔治轻声道,“是我。”

“都他妈几点了?”菲尔想知道乔治会不会出于什么原因撒谎。

“两点过了。”

“老天!这么晚把人吵醒。”

“唔,接着睡吧。”

“不,醒都醒了,我抽支烟吧。”菲尔的手从来不会在黑暗中迷失。他摸到了那包烟纸和烟草。火柴猛地点燃,他猛吸了一口,咳了一下。“出门遇上大雪了?”

“没多大。”乔治说。

“你去了多远的地方?”菲尔问。

“山毛榉。我去了山毛榉。”

“山毛榉?”菲尔违背了一项原则。他在打听了。不过他马上用轻松的口吻掩饰了这番冒失。“你去那儿做什么,小乔治?去泡妞了?”

短暂的沉默,只听到门缝里的风声。“我去跟戈登夫人聊天了。”

“噢。她在你肩头哭泣了,是不是。”

“是的。”

她!她可能意味着世界的终结,对菲尔来说。

自他们儿时起,东边的一些亲戚每隔几年都会晃荡过来接受款待,并且带着他们的朋友,通常是姑娘。进入青春期后,他和乔治就很清楚老太太心里在想什么,也很清楚那些姑娘心里在想什么。破落贵族——这是菲尔对他们的称谓——来这里是为了弥补失去的富贵。他们每个人说起话来都像牙缝里塞着猪排。菲尔不喜欢装模作样的人,不论男女。所以他们一来,他就爬到木料堆的顶上去,而乔治会被逮住,被老太太安排,带客人去野餐。乔治还得带他们去黄石公园。天啊!乔治起初带着那些亲戚和破落贵族去黄石公园的时候,他们还坐着配了六匹马的大马车。

乔治只需要照照镜子,就会知道,那些姑娘想要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家世、他的财富,想在余生拥有一张温暖软乎的好床。这些年来,她们会在晚上约乔治一起在月下骑马,要是乔治搞大了她们的肚子再赶她们走,那可真是活该。不过当然,意外怀孕在上流社会并不常见。那是下流社会的事。

但乔治逃脱了。就菲尔所知,乔治从未回复过那些从波士顿或者更好一些的郊区寄来的信——里面说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多么“惬意”,西部风情多么“古朴”,还有,天啊,要是在这寒冬“时节”乔治可以如何云云。诸如此类。菲尔想到乔治精心打扮穿起正式晚礼服的样子,就不禁嗤之以鼻,那只能让他联想到一只迈着轻快舞步的企鹅。“新人类。”老太太这样形容那些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西部的月亮。”有一个傻妞在信里这么对乔治说。

好吧,乔治显然忘了那个记得月亮的时髦女郎。

然后想想吧,既然乔治有机会拥有东海岸最好的尤物,又怎么会跟一个丈夫自杀了的婊子,一个曾经在低级场所弹钢琴的婊子,在一起鬼混呢?老太太知道了会唠叨的。得吸吸她的嗅盐来缓缓气。要是他还得把那个女人介绍给亲戚呢?菲尔尽管常常笑话那些人,但他尊重品质,真正的品质。如果乔治勾搭上的是哪个月下骑马的姑娘,至少在带她去公众场合的时候,不会丢脸到需要用麻袋蒙着脑袋。他看不出来那个女人想要什么吗?非得有人走到面前大声告诉他吗?如果他想要女人的肉体,如果他这么起劲就是为了这个,那你可以掏出全家最后一块钱来打赌:他不结婚也可以得到。

想到这里,菲尔咯咯笑起来。他想起一个故事。有个小伙子去镇上找警长开结婚证,警长在他走了之后才发现,刚发的是捕猎证而非结婚证。于是警长急匆匆地赶到这对男女住的旅社,捶打着门,大叫:“要是还没有下手,不要下手!证是错的!”

是的,你不需要证件。

又或者,他已经把她的肚子搞大了?

那也有办法处理,除非你的良心盖过了理智,而有时候,菲尔觉得乔治确实是这样。

老太太会气得脑溢血的。

《星期六晚邮报》没有人读,装报纸的褐色纸筒在桌上垒了起来,像一堆木料。每到星期天,乔治吃完早餐,总是不跟菲尔交代就开车上路,三更半夜才回来。一个帮工无意中告诉菲尔,有人在横顿街头看到乔治跟那个女人——她叫露丝——待在一起,不过菲尔转身走开了,假装没有听到。

也许,你能看出乔治其实是怎么看待那个女人的,以及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因为他从未带她回过牧场。如果乔治是认真的,他当然会想带她来牧场,何必等到天黑后,再偷偷带着她去横顿街头晃荡呢?

菲尔利用星期天做了很多削削刻刻和编织的活儿。他开始做一张牧场的新地图,用来贴在办公室的墙上,那是给乔治准备的礼物,或许可以提醒他,他还有家庭的责任。菲尔时不时地吹着口哨,躺在床上思考。

十二月初,雪后骤冷。日出的时间也晚了,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屋前山头的三齿蒿上。从窗口和门廊望出去,能看到山顶的石头堆,那是菲尔和乔治用扁平的岩石一层层垒起来的,标记着六月二十一日太阳升起的地方——噢,妈的,是哪一年垒的来着?〇一年?反正就是那几年。降温那天早上,太阳飘浮在很南很南的地方。吃完早餐后,客厅依然暗得需要开灯。电灯开启的噼呖声在山间回响。菲尔走到前门廊,嗅着空气。野地里有一只土狼在号叫——天都快亮了还在叫,这不寻常——然后几只傻狗也跟着叫了起来。菲尔在指甲盖上划燃一根火柴,看了看钉在门廊木柱上的温度计。他吹了声口哨,又仔细看了一下。零下五十六度!这事值得跟乔治说说,可以打开这一天的话匣子了。

“好吧,乔治,”他说,“看来我今天得把手套拿出来了。”

“为什么?”

“零下五十六度了,小伙子!跟那年头一样了!”

“菲尔。”乔治说。

“你想说什么,老伙计?”

“菲尔,你是不是写信给老太太了?”

“是啊。前几天给他们写了一封。”

“你说了露丝的事。”

“露丝?噢,露丝。说实话,老伙计,你和我一样清楚,要是你跟她搞在一起,老太太会说什么。你知道老太太会怎么想。乔治,我们一直是很亲的家人,对吧?想想老太太会是什么感受。”

“老太太的感受,”乔治说,“就是一位伯班克夫人对另一位伯班克夫人的感受。”

“你说什么?”菲尔歪了下脑袋,想听得清楚一点。

“我们上周日结婚了,”乔治说,“她已经把原先的房子处理掉了。”

菲尔太他妈震惊了,径直走出门去,站在了谷仓里。就在这个早上,他的坐骑忽然不听管教了,在马厩里跳来跳去,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于是菲尔把这匹无知的杂种牵出了马厩,牢牢绑住,拿鞍毯一遍又一遍地抽打马头,给它好好上了一课。肮脏的蠢货,菲尔骂着,又猛揍了它一下。那匹马拼命挣扎,把缰绳扯得笔直,眼睛用力翻着,亮出了眼白。

上一章:第三章 下一章:第五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