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犬之力  作者:托马斯·萨维奇

发现露丝在哭泣的时候,乔治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应付别人的愤怒,对眼泪却没什么经验。“我来……”他说,“付账。”她看着他,摇了摇头。“那么……”他说,“把账单寄给我?”

她点点头,转身走开了。他做了一件大胆的事。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胳膊,笑了笑,然后离开了。他走到了河边,边走边思考——他从来没有这样走过。他从未在河边散过步,从未听过河中央的微微水声,听着缓缓的流水撞到沙洲,再分成两路、继续流动。假设,他想,有人看到他在月光下,坐在他从未去过的河岸上。他想,要是有人看到了会怎样。

几个星期后,她再次见到他时非常惊讶。

她经营的是旅店兼餐馆,人们往往直接走进来。面向大众做生意,你就得跟隐私说再见了。

但乔治·伯班克敲了门。他说:“我想着过来看看你。”

“请进请进。”她说。她有点担忧,不知道乔治·伯班克为什么会上门。她把账单寄过去了,也已经收到支票。她能想象,他的车在经过酒吧门口时已经被人看到,她的名声又变糟了。“中午有几个客人要来吃饭,”她说,“你看,我在厨房里忙着呢。”

“戈登夫人,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不想添麻烦的话,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你要不要到厨房里坐一坐?”

“好的,谢谢。”乔治·伯班克说。

厨房窗边是她和彼得吃饭的餐桌。“你要不要坐在这里?我得去搅拌一下饼干。”

“你忙你的。我坐在这儿就好。”

他就坐在那儿,读起酱料瓶上的文字来。彼得特别喜欢酱料和香料。这是最有益健康的酱汁,乔治读道,适合拌肉、拌奶酪、拌鱼。他伸出一根手指顺着桌布上的花朵描画。“这个秋天真是干燥,”他找了个话题,“河水的水位很低了,我留意到。”

“这段时间一直很干,对吧?前几天有几个客人说,这是他们见过最干旱的秋天了。”

“他们说得对。”乔治评论说,“干旱的秋天。”

“我觉得吧,什么季节反正都得做好准备。”露丝说。

他喜欢她手上沾了面粉的样子。“是的,反正得做好准备。必须那样。”他心里想,自己对爱的了解不比对眼泪的了解多,但他享受坐在这里。他也享受这番对话,感觉这番对话即将变得更加令人愉快。换句话说,他知道了关于爱所需知道的一切,那就是,在所爱的人身边会非常愉快。

“彼得去学校了,去擦窗户。”她忽然闭上嘴,意识到,她说彼得不在,可能会让他以为是种挑逗。

“我想你一定很为他骄傲,从我听到的情况判断。”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保护彼得的欲望,泪水一下盈满眼眶。“从你听到的情况判断?”

“噢,我听说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两辆汽车开到了门前,那是横顿来的食客。大门开了,门上的铃铛发出响声。他们的声音里透着被冷空气激起的兴奋和被火炉暖出的感激。“我要进去招呼他们就座了,”露丝说,“彼得应该过几分钟就回来。”

乔治听到那些人在餐厅里吵吵嚷嚷。露丝回来时说:“他们带了葡萄酒。他们要是没带就好了。我不知道最新的法律怎么规定,不过要是有人来检查,场面不太好看。”

乔治慢慢站起身。“要不要我去跟他们说两句?”

露丝震惊得笑出声来。“噢,不用!我回头会自己处理。”她心里想,要是乔治·伯班克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且是从厨房里出来的,那会是怎样一个场面。

“那照你的意思。”乔治说。

“不知道彼得怎么还没回来。”

乔治闻了闻饼干,说:“他应该是还没擦完窗子吧。”

“这些人来早了。”不仅太早,也太吵了。

“我得说,”乔治说,“他们好像不只带了葡萄酒。听上去还有烈酒。”

那些来早了的横顿食客越来越吵。其中有个殡葬师,长得像泰迪·罗斯福,未来某一天他将带着愉悦的笑容凝视你的身体。还有一个药剂师,带着两个金发女郎。还有横顿的首席牙医,他最近穿着样式新潮的西装、拄着文明棍行走街头,相当引人注目。在这个寒冷的早秋午间陪伴他的并非他的妻子,而是诊所里负责给他递器械的女人,名叫孔苏埃拉,是个黑美人,在横顿有不少爱慕者。牙医的妻子对传教士和异教徒都有很多想法,喜欢在每个星期天下午坐着丈夫开的栗色凯迪拉克在横顿街头转悠,后座带着牧师。这位正室此刻去别的州看望生病的朋友了。这些人都是新人类,代表着横顿的快节奏生活,他们总是马不停蹄,总是知道哪里又开了新店,什么“绿灯笼”“红公鸡”,这些灯光昏暗的路边餐厅开了又关,阴暗的室内烟雾缭绕,还有小乐队演奏挑逗的音乐。

新人类大多是新富,不过其中也有年轻的牧场主,不知怎的拿到了家里的支票簿,喜欢开着大汽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招摇。他们有的人日出时才结束通宵的聚会回家,敞篷跑车的后座上还载着年轻漂亮的姑娘。姑娘坐在车尾的折叠座位上,脚搭到了方向盘上头。路边喝醉的情侣对她喝起彩来。没人知道这种生活的结局。人们整晚不睡,听着电台放送远方的节目。

“我不该把钢琴放在那儿的。”露丝说,“你听!”

她穿过双开门从厨房走出去时,乔治看到那些人在跳某种狂野的舞蹈,而且似乎跳得并不好。整个地板都在摇晃,连厨房都遭了殃。

“天啊,”露丝说,“要是彼得在就好了。我得准备鸡肉了,彼得应该先给他们端沙拉的。有时只要把食物放到桌上……”她停顿了一下,思考着,“伯班克先生,我要跑去学校把彼得叫回来。”

“噢,宝贝儿呀!”外面的人叫喊着。

“跳个舞吧!”有人叫道。

乔治说:“戈登夫人,我去给他们上沙拉吧。”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从台面上端起两盘沙拉,用肩膀拱开了双开门。露丝的目光越过他,看见黑美人正把腿踢得老高,黑玉项链晃来荡去。

露丝走到了门边,看着乔治的举动,大为震惊。

一开始那些噪音和笑声仍在继续,声音还更大了。稍后忽然之间,外面彻底安静,钢琴最后的一声音符也戛然而止。这片安静之中,她听到乔治开口了。“中午好,”他说着,笑出声来,“看样子我是新来的侍应生了。你好,大夫。”

乔治回厨房继续取沙拉,却发现露丝弯腰扶着水槽。他马上走了过去,以为她是在哭,因为他见过她用这样的姿势哭泣。她现在确实流了泪,不过是笑出来的。“你太完美了,”她轻声说,“他们都惊呆了。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然后她重复了一遍,“你太完美了。”

好嘛!他暗自想。他确实做得非常好。以前从未有人觉得他有趣。

“伯班克先生,”后来在厨房里喝咖啡时,她对他说,“你到这里后我担心了两回。要知道,我可不是个会经常担心的人。”

要是约翰尼·戈登当初告诉了她,是谁扯破了他的衬衣、又把他像块抹布一样扔到墙上,露丝永远也不会接受乔治·伯班克。但约翰尼什么也没说,因为他觉得,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就让他拥有了一张面孔,而如果那个人没有面孔,只是作为一种力量存在,像命运一样,那么他的屈辱会容易承受一些。当她开始享受——甚至开始期待——乔治安静的陪伴时,她自己把纸花事件合理化了。也许菲尔·伯班克先生并无恶意。不然,一个成年人有什么理由去羞辱一个小男孩呢?她是不是太敏感,太容易联想到学校里的霸凌了?因此才把那些糟心事和菲尔无比寻常的话语联想到了一起?毕竟,哪个成年人会去欺负一个小男孩呢!

乔治提出了一个认真的请求。“我能叫你露丝吗?你能叫我乔治吗?”

“当然,乔治。”

接下来的星期天,他再次提出一个认真的请求。“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没有假装惊讶。“出于公平,乔治,我得告诉你,我爱我的丈夫。我不知道一个女人能不能爱两次。”

“当然。你怎么会知道呢?不过,如果你喜欢我,或许以后也会爱上我?我可以供你的孩子完成学业。读任何学校都行。”

“我可以自己供他上学。让他上完学,对约翰来说意义太大了。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信念。”

“你要明白,我愿意供他上学,钱当是借给你的也好,随你的意,不管你嫁不嫁给我。你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聊天欢笑的时候,那真是……值得我为你或你的孩子做任何事。”

“可你不明白吗,我不想要你的钱。”

“这就好玩了嘛,”他说,“我以前觉得自己只有钱,直到我们坐在这儿,聊天、欢笑。有意思的是,现在哪怕一个人独处,我也感觉很好。”

她低头看着他宽阔的脚掌。他的鞋很旧了,但是擦得锃亮。她的目光往上,看着他的手掌,宽度几乎和长度一样,也很暖和,即使他刚刚从寒冷的室外进来。忽然,她感觉,她已经完全知道他小时候长什么样了。

他说:“请不要这样。”

她说:“我没有要哭。我是在想自己多么幸运,能认识两个善良的男人。”

开着老里奥回家的路上,乔治一遍又一遍地哼着《粉红女郎》里的华尔兹舞曲。要是她能教他跳舞该多好。他眯眼看着天上的星星,只见星光像长矛一样射向大地。他们要是一起过圣诞节,该有多么快乐!


老伯班克夫妇比大多数退休的牧场主幸运。许多牧场主在这漫长的寒冬、呼啸的烈风中,想到此地多么不宜居住,最终都会崩溃——风湿关节炎让他们的手指扭曲,连着硬邦邦的手掌,像死鸟的爪子。他们不得不看着年轻一代接管一切,看着年轻人骑马、套牛、打猎、经营,做着他们再也无法做的事。许多牧场主退休后变成了酒鬼,在山毛榉或横顿的酒吧里流连忘返,又在酒吧后面残酷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失望而凶狠的老脸。其中那些白手起家的人,就找和自己一起打拼过的人喝酒,他们都是被时代遗忘的同病相怜者,一齐沦入衰老。他们想道,山景公墓和乱坟岗,其实只隔着一道栅栏。

在家里,他们观察着、批评着,动辄感到被冒犯,坚持自己写支票,闷闷不乐,确信儿女也希望他们早点死去。倒不是说老伯班克夫妇比其他牧场主有钱,因为至少有五六个牧场主能掏出二十万现金。比如老汤姆·巴特——尽管传言说他挥霍无度,老在酒店里大开通宵派对。巴特夫妇和伯班克夫妇并不常见面,只是偶尔在横顿街头相遇,那种时候,汤姆·巴特这个众所周知以派对为生的人会谦卑地站到一旁。面对老太太的仪态、老先生的体面,他的身体会僵住,微笑着结结巴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乔治暗地里有些钦佩汤姆·巴特。而菲尔觉得巴特是个傻子,经常说他开口就像土包子。

不,老伯班克夫妇并非更有钱,而是更有教养,还有非同一般的社交圈,用阅读和思考取代了威士忌。他们会用维克多牌留声机播放内莉·梅尔巴和阿梅丽塔·加利-库尔奇的歌剧,沉浸在《城乡》《国际工作室》《导师》《世纪》的字里行间——这些杂志在桌上堆积到一定的程度,会有人开车把它们捐给山毛榉的学校。其他人在愤怒和绝望中找到的奇特亢奋,他们可以从严肃的时事讨论中找到。这种讨论往往是激烈的,他们不时会暂停下来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他们适应不了菲尔,他们无法取悦他,而菲尔一眼瞥过来,就会让他们想起自己无用的人生。几次不欢而散之后,老两口在盐湖城最好的酒店订下了顶楼靠角落的套房,叫人把酒店的家具(其实也都不错)搬走,布置了自己的家具。他们跟与自己相似的人交朋友,比如退休的牧场主、林场主、矿主,那些人就像了解美国西部一样了解澳大利亚和南非。他们频繁地与东部的亲朋通信,阅读《波士顿晚报》,在阳光下散步,或者透过顶楼套间的大窗户欣赏白雪覆盖的远山。他们有时会长时间地沉默,但一人会在刹那间对另一人露出鼓励的微笑,并马上得到回应的微笑,然后继续沉默。

老太太从信中读到乔治可能要结婚时,眉毛都扬了起来。读完菲尔的信,老太太便动笔给乔治一连写了好几封信,但前几封都撕掉了,只剩最后一封。太荒谬了,她想,自己居然写信求一个成年人等未婚妻获得父母认可了再结婚,就因为菲尔说那个女人以前在酒吧里弹钢琴,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信里没有提及前夫的情况。在最后那封信里,她请求乔治“三思而后行”——长久以来,这几个字就像是伯班克家的家训——还恳求他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参加婚礼。“如果我们不在场,看起来太奇怪了。”她写道。她把信给老先生看,一直在房里来回踱步的他停下了脚步。

他读完了信。“我觉得乔治并不在意看起来怪不怪。他从来没做过什么奇怪的事。做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菲尔在意啊。”

老先生转身面向她。他即将问出一个问题,它经常出现在他脑海。他曾经一百次组织好语言,想要开口,却在与她四目相接的瞬间,选择了保持沉默,担心她会觉得这个问题是对她的某种批评。但这一次,他突然意识到她脑海里也有同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他震惊地说。然后是她,把问题说了出来。

“我是不是觉得菲尔可能有些……不对劲?”

老先生感觉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一块,不过也感到一丝解脱,因为问题摆到了台面上。“如果真是这样,也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的错。”她说着,看了看表。“这是几点了?我真讨厌这种小小的表。看不清指针,时间也不准。”他们把信寄出,准备再亲自走一趟,于是开始打包行李,并吩咐女服务生给天竺葵浇水。他们提前给乔治发了电报,让他到山毛榉来接他们。

他在黑暗的站台上等他们,在扫走站台干雪的寒风中弯着腰,微笑着向前迎来,身上的水牛皮外套衬得他块头很大。“你好哇,母亲。”他说着,亲了亲她。“你好啊,父亲。”他正式地握了握老先生的手。“看,下雪了。”

“见到你真好。”老先生说。

“彼此彼此。”乔治说,“汽车在那边。”

“老地方?”老先生问。

老太太疯狂地想要说点什么,关于这次旅行,关于火车的饮食,关于车窗外看到的东西,关于什么有趣的小事。可她只记起一个哭泣的孩子,一个生气的母亲,还有人剥橙子散发出的气味。“有人跟你一起来吗?”她问。

“我妻子。”乔治说。


“好吧,你觉得她怎么样?”老伯班克夫妇在自己的老房间里安顿下来后,老太太问。

“钟又走起来了,”老先生说,“但窗户还是嘎嘎响。”他走到窗边,往外面看去。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我说,你觉得她怎么样?”

“觉得她怎么样?我觉得她挺体贴,见我们来了就把这间房还给我们了。不过是在夜里一起坐了二十英里车而已,你能判断什么呢?”

“不止二十英里。你在办公室里跟乔治谈话的时候,她敲了敲门,于是我开门让她进来了。她说了一句特别奇怪的话。”

“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不知怎么的,认识了乔治,我就知道你们俩一定很善良。’”

“然后呢?”

“我听了很开心。很开心她能看到乔治的善良。”

窗户上是灯的倒影,此外黑魆魆一片。老先生从窗边转回身来。“你可不可以给她一两件首饰之类的?”

老太太轻轻咳了一下,拍了拍胸口,走到窗边。窗台上花盆里的天竺葵已经枯死。“琼斯小姐蔫了啊。我们最好等等看。可惜她有个孩子。存在忠诚的问题。”

“这盆东西在我们搬走的时候就快蔫啦,你忘了吗?问题不在于……孩子。你知道的。”老先生猛地转身,踱到房间的另一头,又猛地转回身,踱了回来,“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我同情她。”

老太太说:“自从搬走之后,我还没见你这样走来走去过。”他们开始把行李取出来。“这屋子冷得可怕。我都忘了这里有多冷。”

他从行李箱后面抬起头。“搬走之后,我也没再听你提过冷。”


露丝第一次来到这栋大宅时,也感受到了寒冷。他们是圣诞节后,在横顿牧师的主持下完成婚礼的。乔治原本考虑邀请人参加婚礼。她说,为了彼得,婚礼应该私下举行。他能理解吗?他似乎能理解。他说:“随你便。”但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不过当然了,可以邀请你哥哥。”她说。

“他从来不去教堂。他也讨厌穿正装。”

彼得表示理解。“你知道我会永远爱你的父亲。要是我结婚会让你受到伤害,要是你不能理解……”彼得微笑了。“你能理解吗?”

彼得凝视着窗外,窗外是丛丛灌木,远处是学校,再往下走是小河,那里有丛丛柳树。他过去常常坐在那儿,观察着天上的月亮,思考自己的计划。“我理解。”

他过分正式的谈吐很久以来都让她困惑。比如他总说“理所当然”“试举一例”,还直接叫她露丝。她不会问他的动机,可能是害怕他的答案,害怕他的答案里透露出对她的某种下等的爱。事实上,露丝这个名字更符合她在他心中的形象,更像一个被爱的人,而不是母亲。在父亲死后,她便是他奇特感情唯一的倾释对象,他的剪贴簿里剩下的唯一主人公——这五年来,那本剪贴簿被他当成了指引和圣经。他并不嫉妒乔治·伯班克,或者,即使他嫉妒,这种情绪也被控制得很好,并不针对个人,就像他对破坏他心中的秘密想象的人的仇恨也不针对个人。婚姻能让她得到应得的一切;而让她得到应得的一切,对他来说就是一切。婚姻能让她永远摆脱红磨坊,在那里她要服务他厌恶、鄙视的人,不得不跟醉鬼骚扰的话语和暗示的微笑周旋,因为她必须谋生,以保障他的未来——而他的未来,就是要创造她的未来。那一天会比他梦想的更早来到,她会穿上《时尚芭莎》里的时装,坐上林肯或皮尔斯,登上远洋邮轮,往花瓶里插鲜嫩的花朵。

婚礼前的几小时,他的母亲待在横顿大酒店的一个房间里,乔治则带他去格林家的百货商店买西装。

“给这个小伙子来一套,一切按他的要求。”乔治对店主说。乔治看了看自己身上新买的蓝色羊毛西装,吸了口气,收起肚子,把腰带收紧了一格。“你母亲说让我们自己吃一顿。”乔治说,“可能她是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我们一个惊喜。天啊,她一直都漂漂亮亮的呀!”他们在糖碗咖啡馆吃了饭。“你来点吧。我每次出来都吃炸比目鱼,也可以换换口味了。不过你随便看,随便点。”彼得这辈子从未像这样尽情享用墨西哥肉豆酱。“给这小伙子再来一碗,”乔治对侍应生说,“我们在庆祝喜事呢。”

彼得是婚礼上唯一的客人,他想,这个安排很合适,因为他是新郎新娘以外唯一的当事人。他喜欢乔治买的那一排玫瑰,花店那个很能小题大做的女人把玫瑰插在铜盆里,摆在了圣坛上。乔治做出这么细腻的举动,令他颇为感动。婚礼过程中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乔治拿起他母亲的手给她戴上戒指,他才润了润嘴唇。但是当母亲转过身,微笑着,仔细理了理深蓝色套装上的褶皱,他方感到寸心如狂。那是他见过的最轻盈优雅的姿态——美到让人心碎——那是妩媚、迷人、富有的伯班克夫人的姿态。她步步生莲,他从父亲的藏书里引用了一句。她步步生莲——宛如良夜。

他稍后一定要摘一朵玫瑰。在剪贴簿的最后一页夹几瓣压平的花瓣再合适不过了。

露丝在横顿找到了穆勒夫人。她在医院里当营养师,是个整洁利落、有事业心的女人,很乐意为彼得在剩下的学年里提供食宿。

“我会尽量每个周末来看你。”露丝向彼得承诺,“或者你想什么时候去牧场?那样不是很有意思吗?”

他不觉得那样有意思,但没说出口。他露出微微一抹笑容,拉起了她的手。就这样,他离开了山毛榉,那个他因为自杀事件而被嘲讽和孤立的地方。横顿的学校有一个真正的图书馆,还有化学和物理的课程。

“我很喜欢这间屋子。”他说。

“彼得,”她说,“有时我觉得你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你在听吗?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会更注意的。”他说。从现在开始,他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未来了,他感到一种解脱。“替我带个好给……乔治。”

“我明白。”她说,“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对吧?不过他很为你着想的。”


露丝记得刚到牧场时,大宅里是多么寒冷。在那个冬天的下午,她和乔治走进屋时,乔治的兄长站在屋子中央。在那之前,她就站在台阶上,等乔治把老里奥开进车库。电灯供电设备排烟的声音传到大宅对面的小山,变成回响。牧场那些狗,因为听到汽车的轰鸣,看到车前灯的闪光,开始吠叫着绕着大宅跑。当乔治拖着行李箱从车库走向大宅时,那些狗又嗷嗷叫着,在他身前跳来跳去。他放下行李箱,打开了门。露丝先走了进去,看到乔治的哥哥站在屋子中央。

“你好啊,菲尔。”乔治说,“你记得露丝吧。”

“噢,你好。”菲尔说。

“锅炉出了什么故障吗?”乔治问。

“我可不知道。”菲尔说。

房间很大,家具稀疏,老太太和老先生搬家时把椅子都带走了,留下了开阔的空间。之后的几年里,没有重新布置过家具。他们留下了纳瓦霍拼块地毯,说它适合牧场的房子,但那印第安式的纹样并未改善这里的过分简洁。壁炉里有柴,但没有点燃。壁炉边的墙上挂着老太太的画像,一派波士顿贵妇的仪态。画像的眼睛一直看着露丝,不管她走到哪里。

“好吧,那我下去看一下。”乔治说。

“我们旅途非常愉快。”露丝说。

菲尔说:“乔治,老先生写信来了。邮车今天早上送来的信。他需要一份契约,但我没找到。你能去找一下吗?”

“明天早上再找也不要紧吧。”乔治说。

“我都等你一整天了。”菲尔说。

“露丝,”乔治说着,在壁炉边跪下,点了根火柴,“过来暖和暖和。我去下面弄一下锅炉。”

“我完全没事,非常暖和。”露丝嘴里这么说着,还是靠了过去。她害怕被独自留在这里。

“不行,我去下面弄一下,”乔治说,“一分钟就上来。”他等了一会儿,看着引燃的小火慢慢升起,在木头坚韧的绿色树皮上跳跃,稳定下来,才转身穿过放着沉重的红木家具的阔大餐厅,走了出去。露丝听到门开、门关,然后是下楼梯的声音。

以后她会了解那个地窖,它每年春天都会被水淹。水面会有一层水泵漏出的油污,借着窗户透进的一点微光,能看到淹死的老鼠浮在水面,尸体肿胀,肚皮朝天。此刻她听到下面传来一阵隆隆声,然后是铲子剐蹭混凝土的扰人心神的声音,让她浑身肌肉绷紧,然后铁门哐啷一响,她闻到了煤烟味。

她止不住地战栗,一阵异常的头痛也抑制不住地发作起来。菲尔径自坐到房间中央桌边的流苏灯下,拿起一本杂志看了起来,为了方便灯光照到纸面,他摆了个看上去挺难受的姿势。菲尔阅读的时候,嘴唇也在动。她感觉这沉默太糟糕了,随便说点什么也比沉默强,但她清亮的声音好像困在了嗓子里。“唔,菲尔哥哥,”她说,“很高兴来这里。”

他仍在阅读,嘴唇继续翕动。然后,他从杂志上移开目光,直直地看着她,露出微笑。他微笑时,她已经能听到乔治在某处上楼的沉重脚步声。菲尔继续微笑着,然后吐字清晰地回答:“我不是你哥哥。”

乔治走了进来。“我听到你们聊上了。”他高兴地说。他说话时,厨房门开了,刘易斯太太哼着哀怨的小调,蹒跚着走进来,为三个人摆放晚餐。

晚餐后,菲尔在灯边读了一阵书,然后忽然站起来,顺着廊道大步走进卧室,关上门,取出班卓琴调起音来。他忍不住发笑。一想到乔治把这个女人带来大宅,想让一切不动声色地平顺过关,他就忍不住发笑。他说什么来着?你记得露丝吧?就是这句。露丝算是个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厨师吧。他忍不住发笑,笑着想起乔治单膝跪在壁炉前生火——乔治有一点失望,因为菲尔没有在他们到达之前把火生起来,没有把屋里弄得温暖宜人。哈哈哈。乔治本该了解菲尔的,了解他从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想起吃晚餐时露丝瞥向自己的目光,菲尔也想笑。他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知道那样能惹恼她。那副样子以前也能惹恼老太太:皱巴巴的衬衣,乱糟糟的头发,稀疏的胡楂,没有洗的双手。她最好学聪明点,接受一个事实:他的行为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因为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压根儿不会碰餐巾,要食物也是直接伸长手去拿,而不是开口请别人递。还有,如果他想擤鼻涕,他就会擤鼻涕。如果东边那些富贵亲戚能忍受他这样,上帝知道,这个女人也能忍受。如果她不习惯一个男人不鞠躬说失陪就直接离开餐桌,那她最好赶紧习惯。哦对(他又忍不住笑了),她以后还要吃几回惊呢。

他琢磨透了她,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琢磨透了她,知道她是一个非常容易自我怀疑的人,绝不敢在他和乔治之间制造隔阂,不会转述他那句不是她哥哥的话。她会非常小心,不会去试探乔治,不会去摆弄他对家人的感情而让自己陷入激怒他的风险之中,因为乔治是她的饭票。即便她真敢发牢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房子是他跟乔治一人一半,钱是一人一半,牧场也是,真要分家的话会有许多财务上的麻烦,还有水权、牧地等问题。她若是敢找麻烦,那可真要惹上大麻烦。他现在看清她了:在暮冬的傍晚第一次走进这座大宅,穿着一身无疑是乔治买给她的新衣服,怕得要死。

菲尔毫不讳言,他常常自言自语,或兀自发笑。“就是自己陪伴自己。”他这么描述。他乐得重复那些令他发笑的人说的话,反复品味。现在,他正用一个准确得可怕的女性假声模仿着露丝。她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们旅途非常愉快。菲尔能想象那趟旅途多么愉快:风雪在索环撕裂的地方寻找着窗帘的空隙。脚冻得半僵,手冻得梆硬、生疼。老里奥昏暗的车灯在路面冰冻的车辙间探照。而且,菲尔绝对不喜欢没话找话的人,他知道人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自我感觉良好。她知道她不属于伯班克家。问题是,乔治要过多久才能意识到这个事实?

而乔治从楼下上来,又捅了捅壁炉,然后说:“我听到你们聊上了。”还一脸满足的样子。噢,乔治太容易满足了,好吧。那个女人和菲尔确实是在说话,好吧。

菲尔清了清嗓子,微笑着开始弹奏《红翼》,眼睛看着屋子另一边的空床。远处的黑暗中,是屠宰栏。他们很快又要屠宰了。冰库里存的肉只剩一条牛后腿了。

忽然,菲尔拨弄班卓琴的手指停住了,右手手指也一动不动地攀在了琴弦上,像一只蜘蛛。他目光如箭,看到浴室与老两口卧室之间那道门的门缝透出了灯光。

乔治还是露丝?

老两口住在浴室另一头的大卧室里时,他们洗完澡总是会打开菲尔这边的门,让他和乔治随意使用浴室。当然,菲尔从来不进去,因为不知怎的,老太太的东西让他有些不适——那些香精和古龙水,皮尔斯牌香皂和绣着姓氏首字母的毛巾。那里面有股刺鼻的女人的气味,老先生的剃须膏和剃须刀压不住那股味儿。每次看到老太太的薄纱衣物晾在折叠架上,菲尔都会吓一跳。你本以为老太太会把这种东西藏起来,放到看不见的地方。看她装腔作势的谈吐和一本正经的步态,你会以为她能把这种东西藏好。不,菲尔会用廊道尽头的洗手间,那个简陋但功能完整的小房间,那里只有正常肥皂的气味,以及灰色毛巾卷的潮湿气息。让菲尔困惑的是,老太太还住在大宅时,乔治居然能够在那间浴室洗澡,而现在,乔治就要在那个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了。他会先把灯熄了吗?菲尔竖起耳朵。有人把门锁上了。转动钥匙的是乔治,还是那个女人?一定是那个女人,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门都没锁,跟往常一样。一定是她动的手,小心翼翼地转着门把手,好让那门——可以这么说——把他锁在外面。

你可以赌上性命说,即便是乔治动手锁的,背后也一定是那个女人的主意。菲尔躺在那儿,在黑暗中僵挺着,想着那个女人是怎样在乔治身边躺下,让乔治在她身上活动,甚至可能怀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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