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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犬之力 作者:托马斯·萨维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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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尔上大学比乔治早两年。作为大一新生,他可以说是创造了学院的某种历史:那时的五十万美元可不是小数目。当菲尔登记入学,在加州的阳光下走进宿舍楼的时候,他家牧场的价值已经顺着小道消息网传到了各个兄弟会成员的耳中,可能还在他们的脑瓜里翻了一倍。他带来的粗麻布衣服就是他在盐湖城读高中时穿的那些,但这也只突出了一点:他已经富裕到不需要考虑时尚的问题了。他收到了一个接一个兄弟会的邀请,个个都想让他入会。他收到了各色花言巧语,啤酒和雪茄,还有年轻小伙子们追捧的埃及神牌香烟。 他去了每一个邀请他的地方,好奇他们会做到什么地步。他坐在他们的皮椅里,跷着长长的二郎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内心则觉得他们关于棒球和汽车的闲聊很可笑。他们从女子神学院找来许多姑娘,陈列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跟竞价牛肉似的。”他后来评价说。每一个兄弟会都把他当成了大奖,都怀疑其他兄弟会在使用什么不正当手段。他们急于招他入会,因为只要有了他,他们迟早有机会扩建原先的房子,再建更多的房子,给客厅布置新家具——最重要的是,他还能吸引来与他相似的年轻富贵血液,因为财富会吸引财富。 在他们称为“冲刺周”的那个星期的最后一晚,按惯例,新生要做出决定,把志愿写在纸条上、塞进箱子里。在这个晚上,菲尔小小地创造了一下历史。 这天晚上,他在某个兄弟会吃饭,而这个兄弟会的人自然认为他选中了他们——不然,都最后一晚了,他跟他们在一起做什么呢?因此,这个兄弟会的主席坐在了他左手边,一名教授坐在了他右手边。那些在大学期间勤工俭学的小伙子则穿着白夹克,为他们端上炸鸡和热饼干。 兄弟会主席就兄弟会的意义发表了一小段演讲。他说兄弟会是个好东西。他说男人不应独自一人。 然后,在掌声中,教授站起身来,喝了一口水,开始说起兄弟会对于他这个长者、对于他这个旧成员的意义。这个团结友爱的集体帮他渡过了许多难关。他在掌声中坐下了。 蜡烛点燃,电灯熄灭。兄弟们站起来,用训练有素的和声唱起了兄弟会的会歌。他们微微低着头,唱完之后纷纷把手叠到了一起。 蜡烛吹灭后,电灯再次亮起。菲尔好笑地留意到一些人流下了毫不害臊的眼泪。他站起身来。 “我想说几句。”他说,掌声响起。“先生们,”他开始发言,湛蓝的双眼扫视着在座的众人,“我知道,先生们,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邀请我。你们邀请我是为了我的钱。不然还有什么理由呢,先生们?你们甚至不知道我有没有脑子。关于我是个什么人,你们连毛都不知道,但你们还是邀请了我。” 他们给了他那么多关注,他说,大概还以为他会视之为赞美。可事实上,他直接看到了本质——那是一种侮辱。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说到这里,先生们,”他说,“我该走了。”然后他就走出餐厅,走出了那栋房子。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两年后,乔治作为新一届的入校生,会坐在宿舍里等着兄弟会来邀请自己。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待在书桌边,双脚摆得端端正正,看着自己方方的双手,准备好向任何敲门进来的人微笑。他将脸固定在了迎接客人的状态,他听到走廊外传来敲门声和说话声、喧闹的笑声,然后脚步声上楼了。 那个星期的前几天,他观察了时下的流行趋势,立刻去一家服装店,流着汗,买了新衣服。他钻到帘子后面换上了,再次出现时已经变了个人。而现在,他等待着,宽大的双脚穿着新鞋子,牢牢地钉在地上。 “也许,”后来菲尔对他说,“也许那是因为他们记得我做过的事。可能根本不是你的问题。” 但乔治从不相信这一点,也从未忘记,当年那个矮壮的小伙子,坐在房间里等待着,宽大的双脚紧踩着地面。走廊里终于安静之后,他换上新睡衣,上床睡觉了。窗外,他听到了话语声和歌唱声。加州夜晚的空气里充溢着不熟悉的花香,而不是三齿蒿的气息。 二月的明媚阳光照在山谷间的雪地上——透过老里奥平坦的挡风玻璃,光芒有时会耀眼得让人看不清路。乔治和露丝眯眼看着前路,驶往横顿参加银行会议。乔治穿着水牛皮外套,戴着长手套和耳罩,还有一顶正式的帽子。露丝披着海豹皮斗篷,一顶与之相配的帽子盖住了耳朵,还戴着一副厚厚的连指手套。乔治还在她腿上严严实实地盖了一条厚毯。这辆旧汽车在冰冻的车辙上蜿蜒前行,时速超过二十英里时,威德牌防滑链就哐啷哐啷响个不停。乔治眯起眼睛,看着路况,观察着散热器盖子上的转速表,红色的酒精柱刚好控制在“危险”那一档之下。开车老是会过热,然后散热器又会结冰,之后又会过热。有人说把蜂蜜和水混合一下就是很好的冷却剂,而且不会结冰。还有人用煤油。但乔治知道煤油会腐蚀软管,让引擎漏油,甚至可能引起爆炸。乔治自己试着用了木醇,效果还不错。“但他们应该制造一种东西,可以倒进散热器又不容易蒸发的东西。”乔治说,“有时我觉得应该买辆富兰克林。”富兰克林是好车,风冷式,但乔治听说它也有缺点。因为它不用水冷,遇上问题就不能通过倒热水来启动汽车。只能挂上挡,用几匹马来拉。“所以,我真不知道。”乔治承认道,“某种意义上,没有汽车的年代更容易,因为你不需要买汽车,因为就算想买也没得买。” 露丝笑出了声。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乔治问。 “笑你啊。你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乔治很高兴,咧嘴笑起来。“我真正想要的,”乔治说,“是一辆皮尔斯。” “好呀。” “我一直喜欢引擎。” “那就买一辆呀。” “我怕那车看起来有点怪。”乔治说。 过了一会儿,露丝忽然说:“这地方很适合。” “适合?适合什么?” “野餐呀。” 乔治咯咯笑起来,他望向雪地,远处不知谁家的干草堆像一个个小圆点,一群牛在其中一堆干草边挤来挤去,形状也变来变去。长耳大尾兔在路边留下了新鲜的脚印,不知所往。三齿蒿的枝叶在冷风中僵直立着,一副枯萎易碎的样子。 “不是,这风景很美的呀。”露丝说,“那片山。把车停在路边吧。”他看着她,她转身把手伸到了一堆毯子下面,掏出一只袋子和一个保温杯。“热咖啡和三明治。” “好吧,我服了。”乔治说,“但还没到中午呢!我这辈子从来没在饭点之外的时间吃过饭,你知道吗。” 咖啡很不错,也很热。喝完之后,乔治觉得连抽烟都特别香。“我怀疑,”乔治说,“这个乡下地方从来没有人在汽车里野餐过。”他迫不及待想去银行会议上说说他们刚做了什么。他能想象老福斯特的表情。“我以前很讨厌这趟旅程,”他说,“会议结束后他们会一个接一个地邀请我去他们家吃晚饭。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寄养在他们家的一样,他们的妻子也不知道怎么应付我。孤独的人没有多少空间。我从来都不擅长聊天。菲尔更会聊天。很多时候,我会跟他们说我有事,然后要么开车回家,要么就去横顿大酒店吃晚饭。”他停顿了一下,“露丝?” “嗯。” “噢,没事。”他刚刚想坦白说,他去横顿大酒店吃饭时,会进一个包间,拉上帘子,这样就没人知道他是独自在吃饭。“我刚刚是想说,不用孤独一人真是太好了。” “我们永远不会再孤独了,乔治。” “你知道,有时候,我想邀请人们去牧场吃饭。只是,我不知道该从谁开始邀请,他们人都很好,很热情。或许,有时我就是想请人来坐坐,几个我们自己的朋友。我们可以雇一个姑娘,就像以前一样,由她来伺候餐桌,我母亲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有一个铃铛,只要摇一摇铃铛,姑娘就会进来。就是这样的。” “你真的觉得我们有必要雇个姑娘吗?” “倒也不是必要。不过我想雇一个,或者随你的意。” “那我觉得雇一个也挺好。” “那样一来,你就不用管餐桌的事了,我们吃完饭就可以起身去聊天,你愿意的话可以弹弹钢琴,如果我们有钢琴的话。天啊,我真希望听你弹钢琴。我母亲完全不会弹。我们就是听听维克多牌留声机。”他停下来看着她,“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我喜欢听你说话。” “我可不想养成话多的习惯,你知道吗。”说完,他在后视镜里看到她嫣然一笑。他眼睛仍然看着前方,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内心翻涌起令他自己震惊的柔情。一时间,他呆住了,他刚发现她的这个习惯。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她在做什么,哪怕是在汽车的前座打开一个三明治,当她抬起头来,她永远在微笑。他好奇之前有没有人注意到过。 到达横顿时,你第一眼看到的会是谷物升降机,那尖锐的金属顶部在阳光下闪耀。然后是铁轨边的运煤槽,黝黑而笨重,会让孩子们联想到某种巨大的动物。然后是师范学校的哥特式砖楼,它赋予了这个小城一种调调,因为有来自全州各地、衣着整洁的年轻男女在那里学习——人们会看到他们坐在冰激凌店的铁艺高脚凳上,谈论他们的课业,或者只是牵着手。露丝和乔治开车经过砖砌的医院大楼时,风带来了煮土豆、烤肉和氯仿的气味。嘡啷嘡啷,是防滑链在响。露丝现在体会到了所有牧场主开车进城时的普遍感受——一种来到新世界、想要做些什么的兴奋——看着街边商店的橱窗,看着台球房里外表粗野的男人往窗外望的目光,看着珠宝店门上的大钟,看着仓库边冰雪覆盖的大片空地上欢腾跳跃的几只狗,看着已经在冬天干涸的混凝土喷泉(夏天,水会从狮子浮雕的口中喷出来,落在扇贝形的水池里,马会过来喝水,不过这些日子已经很少见到马了)——这种兴奋越来越强烈。 横顿大酒店门口停放着许多汽车,退休的老牧场主则骄傲地坐在酒店大堂的大绿皮椅上,盯着窗外的汽车、在风中打着寒战大步行走的路人,仿佛受到了冒犯。好嘛,他们不冷才怪,老牧场主会一边这么跟其他老牧场主发着牢骚,一边调整椅子放松自己的老骨头。城里的人穿得太少了。这些老人经常嘟囔、经常哼哼,因为他们经常生气——气政府,气时代,气物价,气他们的孩子和孙子,气他们爱的人。他们为儿孙不肯常带曾孙来看他们而生气,就算好不容易来了,也总是借口有事匆匆离开。因为年轻人说他们必须马上回牧场,这些老人很少有机会问想问的问题,很少有机会举办餐会,很少有机会带孩子去看个电影或是街头散步。年轻人必须马上回牧场,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若是老人要再婚,或者变更遗嘱,他们也是活该!那样他们就会一下子坐直了!城里想抓住这类机会的女人可不少呢! 啊,但是那样一来,年轻人就会生气,老人就会更加孤独。他们就再也没机会见到曾孙了。 横顿大酒店餐厅入口旁边的凹室里,公共速记员在飞快地打出各种简报和遗愿。男洗手间的门开开关关,黄铜的机械合页发出吱吱呀呀的叹息声,在开关之间,让人瞥到里面的白色瓷砖,跟外面大厅的地砖一模一样。大厅里充满微笑和问候,不适应城里这股兴奋气氛的人则露出尴尬的讪笑。 今天,横顿大酒店的气氛比平时更加活力四射,大厅里人声鼎沸。孩子们撇开父母在大厅里奔跑、在瓷砖上滑着玩。前台服务员一次又一次冲出来阻止,但徒劳无功,只能怒气冲冲地瞪着眼。 “今天这儿人可真多。”乔治说着,放慢了老里奥的速度,“看来有重要人士出入。” 然后他们看到了。在拐角的侧门前,有两辆黑色的加长豪华轿车,每一辆都配了着装专业的司机。“啊对了,”乔治说,“那是州长的人。他要在这酒店举办社交聚会。我都忘记这事了。” “你忘了什么事?” “我忘记回复他了。他邀请我参加这个聚会,我却忘了,因为我当时在想着你,还有结婚的事。没事,反正我也去不了,得参加银行会议。” “那你认识他咯?”露丝问。 “我在首府见过他几次。老先生跟他关系不错,算是亲密的合作伙伴。” 乔治在银行的红砖墙前下了车,董事要在里面的贵宾室开会聊钱的事。然后他们会去糖碗咖啡馆吃午餐,因为他们一直都是去那里吃,点的不是炸比目鱼就是牛排,然后再吃馅饼。“我三点去酒店找你,”乔治说,“代我向彼得问好,问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安排的。” 露丝换到了驾驶座。“我会想你的。”露丝说。 他看着她。“想我?你会吗,露丝?”他的脸焕发出了光彩。“噢,那真好。” 她凑过来亲了亲他,他的脸红了。今天真是,今天真是太令人难忘了!在外面野餐,注意,是在大冬天野餐,然后,被一个可爱的女人在大街上吻了,旁边就是砖砌的银行,里面装着价值一千五百万美元的财产。对于他这样一个除了一点耐心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人来说,这一切多么奇特而美妙。“请你也想想我。”露丝说。 “我一直想告诉你,”他对她说,“一路上我都想告诉你,你让我多么骄傲,和你在一起我多么欢喜。”然后他转身离开,进了银行,怕自己会忍不住继续说出什么傻情话。 彼得寄宿的房子里,房客按照一块小指示牌交代的,走路要安静,离开洗手间要关灯。人们说话都会压低声音,就像在医院或殡仪馆里。这不是一所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但这种寂静和秩序倒是完全适合彼得,在这里他可以思考。 露丝敲了敲门才进去。彼得举止正式得像一个主人,引她进屋,亲了亲她。他的脸刚用肥皂水洗过,还闪着光泽。他的衬衣笔挺,鞋子锃亮。他把她领到他的房间,她感觉自己在这里像个陌生人。显然,这间屋子原本只是偶尔使用的客房,里面的家具属于扔了可惜、留着又不那么舒服的。与其说是卧室,这里更像客厅。华丽的黄铜床说不定在二十年前给人接过生。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桌脚是一捆用藤条扎起来的竹棍,竹棍的顶端张开来支撑着桌面。桌上放了一个彩绘花瓶,花瓶里插着染过色的香蒲。墙纸是血液干涸后的颜色,两面墙上挂着画,一幅的主题是“世界之光基督”,耶稣基督看上去受了伤,表情有些古怪。另一面墙上是一块长匾,匾的上半部分是弗兰斯·哈尔斯画作《微笑的骑士》的复制品,画得很糟;下半部分是一段文字,跟画的主题没什么相干: 在此佳室,安寐养神, 呜呼,莫问汝何人…… “你在这里开心吗?”露丝问。这似乎是一个合理的问题,她提问的时候就坐在桌边的直椅上,那是他学习用的桌子。桌上每一支铅笔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哪一张纸、哪一本书有一丝凌乱。彼得从来不乱放东西,从来没丢过东西,从来没迟到过,也从来不忘事。 “我再开心不过了。”他对她说,“我还交了一个新朋友。” “跟我说说他的情况!”她内心泛起强烈的暖意。 “他父亲是学校的老师。他以后想当教授。他教了我下象棋,我们经常下棋。象棋是没有运气成分的,完全靠技巧。” “我猜你很擅长。” “我将来会擅长的。” “学校的情况呢?” “非常好。”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哪怕一次更强烈地表露过情感。 每一次她建议他去牧场度周末,他总是找理由推托——要学习,要阅读,有其他计划。至于是什么计划,她没有细问。她确信菲尔才是他不想去牧场的原因,但她无法直接把菲尔的名字提出来。 “那你开心吗?”现在,他反过来问她。 这个问题让她措手不及。她生硬地答道:“乔治对我非常好,你知道。噢,我们今天开车过来很有意思。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看着远处的大山野餐了。天啊,那里有好多的雪。我准备了三明治,还带了一保温瓶的热咖啡。我们就这样边吃边聊。他是那种你可以跟他一起做很多事的人。”但她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她感受到了彼得的目光。“哎呀,我都忘记这种染色的香蒲了!”她突如其来的大笑在屋里响起,显得很怪异。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彼得又在这间不像样的屋子里做什么呢?整个夏天他都会找各种理由待在这里吗?直到他们最终把菲尔的问题搬到台面上?这间屋子跟她和彼得有什么关系呢?屋里只有一样东西属于他们,属于她、彼得和约翰尼,那就是约翰尼的医学书籍。它们整齐地摆在玻璃面板的书柜里,而那书柜之前摆的肯定是狄更斯和司各特的作品。噢,还有那个头骨。 “放假后你要不要来牧场,”她说,“带着你父亲的书一起?” “我会全都带去。还有头骨。”约翰尼当年引以为傲的那具骷髅只剩下头骨了。他骄傲是因为那是他从医的证据,因为只有医生才享有瘆人的特权、能得到骷髅架。骷髅的其他部分被彼得装在麻袋里埋在山毛榉了。她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埋在了哪里。 横顿大酒店餐厅的落地双扇玻璃门已经打开,女侍应生们正忙着清理州长离开后的残局,银餐具和高档瓷器叮当作响。一个女侍应生若无其事地把茶匙塞进了制服口袋,又计划偷走州长的盘子。她会把盘子传给孙子,说不定以后哪天就特别值钱了。她会说,州长对她的服务非常满意,所以把这餐具送给了她。 男人都涌了出来,交谈着,叼着上好的雪茄彰显身份。这些人都是被请来代表横顿市撑场面的,可以说是本地的上流社会。他们不算很聪明,否则也不会在横顿扎根,但他们是横顿最优秀的一批人了:店主、承包商、医生、牙医。他们当中较有野心的人至少读过州立大学,现在正急于赚够人生的第一个五万或十万美元。此刻,有了这一层体面的镀金后,他们更加确信自己的目标是正确的了:要不是有钱,他们会被召来跟州长一起分享豌豆、奶油鸡和那不勒斯冰激凌吗?不可能。城里最有钱的人是银行行长,他手里还有不少别的生意,但他这会儿跟乔治·伯班克一样,参加银行会议去了。此地群龙无首,其他人不敢直接找州长搭话,只能在他身边转圈。他们听过一些令人畏缩的传言:州长曾经和本州首富坐着私人专列去华盛顿,那列车上有浴缸,还有其他各种奢侈设计。一路上,水龟肉飘香,香槟酒四溢,沿途的车站都送上了新摘的鲜花。 州长感受到了高处的孤单,也厌倦了和助理对话,这助理谈来谈去只有政治和他开始疼的牙齿。乔治·伯班克过来打招呼的时候,州长终于开心起来。伯班克这个姓,在那本叫《本州精英》的小册子上,是排在榜首的。 “好久不见。”州长咧嘴笑着,拍了拍乔治宽阔的后背。 “你好,州长。”乔治说。他们平等对话,都非等闲之辈。他们互相问候健康,问候对方亲人的健康。州长询问了这个冬天有多严峻,他们把这个不算太冷的冬天跟一九一九年的残酷寒冬做了番比较。他们对那个冬天记忆犹新:干草都耗完了,牛群忍饥挨冻,野马吃起了冰雪覆盖下的鹅卵石。 “我们上一次聊天,”州长回忆着,“是在哪儿来着?” “是在参议院的餐厅,”乔治说,“我父亲和我吃的炖牛肉。” 州长笑出声来。“忙活起来的时候,乔治,没什么能胜过一顿美味的炖牛肉。” “是的,说得很对。”乔治说。 “那道炖牛肉,乔治,是那家餐厅的特色菜。我们什么时候一定要再去尝尝。” “这主意棒极了。”乔治说,“我想我太太会喜欢的。” “你太太?”州长问着,退了一步,咧嘴笑开。还没人告诉他这事。这助理真是,能助得了什么,理得了什么?“恭喜恭喜,我还没听说呢。” “我们没有举办大婚礼。是这样的,我太太原先是个寡妇。” 州长点点头,嚼起了雪茄。他似乎明白了,乔治的夫人以前是寡妇,这能解释他的一些疑问。“你说没举办大婚礼?” “没有大操大办。是她的意思。” “好嘛,乔治,”州长笑道,“看得出来你在被驯服呢,跟我们其他人一样。真有你的!跟你说,我和我太太想邀请你们共进晚餐,不是为了炖牛肉,乔治。不是为了炖牛肉!” 不过乔治有了自己的想法。 横顿四面环山,因此日落显得格外分明。他们还没忙完各种琐事,天就黑了。商店的橱窗温暖而诱人。乔治去马具制造商那里买了副新的马项圈,还把一个帮工之前留在那儿修理的马鞍取走了。他将露丝送去杂货店,买几箱水果罐头:伯班克家给伙计供应的饮食相当不错,那些家伙还会在其他牧场的伙计面前炫耀。她选了梨子罐头,那在乡下备受推崇;还有脆生生的桃肉罐头,也是大受欢迎——被浓稠的糖浆裹着,又硬又滑,用勺子舀时一不小心就会飞到桌布上去。因为经营过红磨坊,她很熟悉大批量采购——半只猪、三百六十个鸡蛋、四条火腿、四袋土豆、数加仑的覆盆子果酱。但经营红磨坊的时候,她得排队等着店员接待。现在不用了。现在,作为伯班克夫人,她为店员的殷勤感到有些尴尬,连店主都亲自过来服务,询问她是否满意。他告诉她:“老伯班克夫人以前总是大批购买特产。”他碰了碰货架上的蟹罐头、龙虾罐头、肉罐头和奶酪罐头。“你们家的餐桌布置总是一流。”而露丝要了半箱这个和那个之后,有点鄙夷自己——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鄙夷自己。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这让约翰尼·戈登显得更渺小,而应有尽有的伯班克家某种程度上显得更伟大了。没有人会把龙虾指给约翰尼·戈登的妻子,也没有人会撇开其他顾客来为约翰尼·戈登的妻子服务。 他们在糖碗咖啡馆吃了晚饭。头顶是两个奶油色的巨大吊扇,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动不动,让人想起遥远的夏天。宽敞的咖啡馆里空空的,只有他们夫妇和另外两个旅人。那两个旅人正跟逗留在他们身边的懒散女侍应生开着玩笑,而那个女侍应生一定是刚从外地来的,因为她居然没有赶紧去为露丝和乔治服务。 “想想都好笑,”乔治说,“几个小时前我刚在这里吃了中饭。城里人叫午餐。”他笑出了声。“你猜怎么着,我还要吃炸比目鱼。” “还吃,乔治?”他说话的时候,她的心全在他身上。要他发起聊天并不容易,她怀疑有人跟他说过(几乎可以肯定有人跟他说过)他没有讲话的天赋。为了讨人喜欢,他真是太努力了! 吃完饭,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外面很冷。我先出去把窗帘拉起来。你先坐在这儿喝完咖啡。” 他把新的马项圈和马鞍放到车后座,侧面的窗帘裹住了那股马汗的馊味,让人想起牧场,也是他们冷清的目的地:本已睡着的狗会从月光阴影中跑出来吠叫,她和乔治会一起从车库跋涉到大宅,一路着迷于夜的沉寂。他们会打开宽大的前门,走进安静的房间。乔治会走在前面,在黑暗中摸到灯的开关。灯忽然亮起时,房间里看起来会有点吓人。开灯会令地窖里的发电机开始排废气,而他们会尽快走进卧室换好衣服,然后关掉引起这场骚动的电灯。一切重归寂静之后,她会听到菲尔擤鼻子和咳嗽的声音,那是一个一直等着没睡的人发出的擤鼻子和咳嗽的声音。 小城被汽车甩在身后,直至最后几盏灯也消失,她变得有些忧郁,想着一些人,那些她坐着吃饭时透过窗户看到的人。 “我们回家啦,”乔治说,“没错!” “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她说着,又把肩头的斗篷裹紧了些,打了个寒战。她想起彼得房间的温暖,那里有种奇特的温室氛围,还有那个人类头骨。“我喜欢月光。” “露丝,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记得吗——我们聊过钢琴的事。” “我记得。” “露丝,哪种钢琴最好?我一直喜欢听你弹钢琴。感觉非常快乐,你知道吗?” “能有一架钢琴我当然很高兴了,但是我弹得不够好,配不上最好的钢琴。” “你当然配得上了!你是最棒的。我的天。我母亲喜欢用维克多牌留声机放音乐,但她什么乐器也不会,露丝。我告诉她你会弹钢琴,她说要是她也会弹就好了。她说我真是幸运,才能娶到一个才女。那是她的原话。才女。” “你夸我的时候添油加醋了吧?” “我怎么会添油加醋呢?你知道你以后要为谁弹钢琴吗?” “为你。” “为我,当然了。但你还要为州长弹钢琴。还有州长夫人。” “我的天啊,乔治!”然后她说不出话了。 “他下个月一号过来。我觉得你会想见见他的。他人很不错。”他们在沉默中驾驶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开口了,“刚刚我们经过了之前野餐的地方。冬天里的野餐,露丝。” “是刚刚那里吗?”她又打了个寒战,方才路过的对她而言不只是一个野餐地点,还意味着她靠近了牧场大宅,那座月光下阴森的大宅,那些巨大的木块和木柱。她会听到狗群狂吠,仿佛她和乔治是陌生人,或吉卜赛人。他们会走进大宅,然后她会听到菲尔咳嗽擤鼻子。 那架美森翰林钢琴从盐湖城来到了山毛榉。它还在邮政快车上未被卸下,盖着防雨雪的灰色篷布,等待着铁道员收到指示后从横顿调一辆卡车,把它拖去牧场。铁道员判断那架钢琴有一吨重。铁道员往横顿打了几个电话,然后打给了乔治,报告说卡车运输公司目前人手不够,某个能帮忙搬运东西的员工结婚度蜜月去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说,但公司在努力找其他人帮司机的忙。司机一个人出不了工,因为搬钢琴是很费人手的,在山毛榉这样的小地方可不太容易找到。乔治想起那司机是个高个子男人,视线总是扫过别人的头顶。 然后卡车运输公司打电话告诉铁道员,他们给司机找到了位年轻帮手,是个矮壮的瑞典小伙子,笨拙但主动,不过,他随司机开着轮胎结实的链传动卡车到达山毛榉以后,抬钢琴时方法不对,结果还没把钢琴从邮政快车上卸下来,就弄伤了腰。他疼得当场倒在站台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大汗淋漓。他的腰断了吗?好在本地的警长碰巧正在山毛榉的酒吧里喝酒,才开车把瑞典小伙子送去了横顿的医院。他们另从酒吧里找了几个男人,跟司机和铁道员一起把钢琴装上了卡车,但司机后来坦诚地告诉乔治,搬钢琴是项专业活儿,他们几个没有把腰弄断真是奇迹。他说从山毛榉到牧场的半道上,卡车的传动链还断了,司机在严寒中好不容易随机应变地用一根别针修好了那辆王八蛋。 接收钢琴时只有露丝一个人。司机谢绝了她提供的咖啡。“对肾不好”,他解释说。他父亲也从没喝过这玩意儿。“这是我最后一次接这种单了,拖钢琴。” “实在太不好意思了,”露丝窘迫地说,“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你们家的男人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司机问着,掏出了英格索尔怀表看了看。 “中午肯定就回来了。” “他没把腰弄断真是个奇迹。”司机说,“他有三个孩子呢。” 他们卸钢琴时,天开始下雪。帮工们搬来了四英尺长、两英尺宽的木板,还拿来了绳子,搭了一个方便卸下钢琴的斜坡。高人一头的卡车司机俯视着大家,发出指令。“我的天啊,”他说,“别那样搬。那个瑞典人就是那么弄伤腰的。” 乔治也跟帮工一起抬。终于,他们把钢琴拖上了前门台阶,拆了木箱,慢慢挪进室内,用螺丝固定好钢琴腿。菲尔一直待在卧室里没出来。“山毛榉车站的那人没说要运的是钢琴。”司机说,“很多地方这种活儿一个小时给十美元呢。我猜就是因为你可能把腰弄断吧。” 女仆和妓女一样,通常来自小农家庭,或者是南边的牧民家——那边的牧场贫瘠荒凉,碱土飞尘,满地风滚草和野蓟。那些姑娘沉闷不乐,厌恶她们的土地,厌恶她们的父亲,厌恶知道自己是一张要分粮食的多余的嘴,还厌恶诸如此类的许多东西。 她们带着纸板旅行箱来到这里,头发紧紧盘着——她们相信这个世界要求她们保持这样的发型——洗碗、擦地、铺床、伺候餐桌、跟那些帮工一起咯咯笑,而那些帮工也只有眼前的计划,没几个能在任何地方留太长时间。她们很快就瞥见了自己凄凉的处境——她们不能嫁给帮工,因为牧场容不下有家室的帮工——他们和牧师一样,一结婚就没法专心工作了,老是想去找老婆。有些姑娘被人搞大了肚子,从此消失;有些回了家,继续哭泣、跟父母争吵度日。有些发现了迪克西休闲屋,在那里她们服务一次可以赚两美元,包夜十美元——一个有趣的经济学切片。 萝拉在《记录报》上看到乔治登的广告后,往旅行箱里塞件睡袍就来了,还在她位于楼上的小房间里放了一堆宝贵的老电影杂志,都是她读过一遍又一遍的。许多电影明星也出身平凡,现在却可以乘着豪华轿车到处逛,洗无数次澡,穿着珍贵动物的皮草。她是一个敏捷而容易受惊的姑娘,内八字脚,做事很积极。她几乎总是低声说话,害怕声音大些会冒犯到人。她还害怕刘易斯太太,害怕她引用那些令人沮丧的格言警句,害怕她说加州之类的地方有些漂亮姑娘会被绑进后车厢里。她害怕帮工朝她挤眉弄眼,提议她星期天跟他们出去骑马。 有了萝拉,露丝变得无所事事,只能计划一下伙食,练练钢琴,那架导致某位拥有三个孩子的瑞典小伙伤了腰的钢琴。钢琴是黑色的,闪闪发亮,而她放在架子上的乐谱并不足以匹配其价值。她只会少得可怜的曲目,几首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一首行军曲,以及一些甜蜜歌曲的伴奏,比如《玫瑰经》,还有《就像一个吉卜赛人》——乔治喜欢这首歌,州长来的时候他肯定会点。乔治对她的这点小技能如此骄傲,吓坏了她。她漏掉音符时他从未注意到过。她开始勤奋练习,决心要把她会弹的弹好,让他感到自豪。 她弹琴时,菲尔会离开房间,而他离开的原因如此明显,会让她一时间完全无法再弹,直到确定他走出了大宅,或是进他的卧室关上了门。她怀疑他的品位比乔治高得多,怀疑他在暗地里笑话她,知道她练习是为了给州长留个好印象。 门,门,门,门。大宅有五扇通往外面的门,她熟知每一扇门开关的声音。菲尔常用的后门会让强风刮进来,吹得大厅的地毯一阵翻腾,像一条蛇在扭动。一天下午,她听见菲尔进了大宅:他那双相当小的脚踏着轻盈的快步。她听到他走进卧室、关上了门。那道门隔开了他的想法和影响,于是她坐下来,开始弹奏。但当她认真聆听自己弹奏的琴声时,她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是菲尔的班卓琴。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弹琴时,他也在弹。她停下来,看着琴键。班卓琴的弦音也停了下来。她小心地重新开始弹奏。班卓琴又响了起来。她停下,班卓琴也停下。她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后颈:他在精确地跟着她弹——而且弹得更好。 菲尔一个音符也看不懂,也不需要看懂。他靠耳朵判断,就能弹奏任何乐曲;只要听过一次,就能迅速意识到作曲者的意图和模式。就这样,他理解了莫扎特音乐背后的逻辑,那是维克多牌留声机常常播放的音乐。那些录唱片的乐团只用铜管乐器和木管乐器演奏,因为那个年代的唱片还没法录下弦乐的声音。他看不起露丝弹的任何一首曲子——肯定都是她在低级酒吧之类的地方弹的东西,他也非常清楚她为什么练习。 小乔治把小秘密摆到了台面上。 “大人物要来吃饭。”乔治说。 “好嘛,先生,我们也要混‘上扭社会’了。”菲尔说,“那得把洗指碗拿出来了?”菲尔笑出声来。看来乔治想靠这种方法,把他摆弄钢琴的妻子介绍到上流社会!每次听到她弹那架新钢琴他就来劲,听她犯一个接一个的低级错误,音符漏得像吃面包掉渣似的。于是等她弹完了,他会自己弹一遍正确的。 她过了好几天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然后她就不弹了,除非他不在。一次又一次,他发现自己一打开后门她就停止了弹奏,那几乎跟模仿她弹琴一样好玩。太容易戳到她痛处了。瞧瞧她倒咖啡时手抖成那样!菲尔不喜欢自怜自伤的人。 那可怜虫显然觉得吃晚饭时应该穿正装,头上还要戴个东西,肯定有人跟她说过好看。她大概是在为见大人物做准备。(大人物本来也只是个乡下律师,直到一些圆滑的政客控制了他,让他娶了个有一点点地位的女人。)哪怕是老乔治,自结婚以来,也总是穿着干净的衬衣。当菲尔穿着永远不变的老一套坐在餐桌边时,他能看到乔治和那个小妇人一瞬间露出的痛苦表情。他们是住在牧场,又不是那个女人以为的什么愚蠢的度假胜地。 乔治来打铁屋找他说话的时候,菲尔有些惊讶。菲尔站在锻炉边,一只脚舒舒服服地撑在那块木头上,长长的手臂也惬意地搭在风箱的横杆上。他轻松地弯着腰,拉着风箱,嘴里嚼烟草的节奏跟拉风箱的动作同步。火热的煤堆里有许多样式精美的铁器。打铁屋的地上到处是戳火棍、烙铁,还有一些没什么实际用处、只是菲尔凭非凡的想象塑造成形的铁器。他拿着锤子和钳子打铁时不戴手套,这样就不会有皮革或布料来模糊他脑海中清晰的构思。在铁料加热到红如樱桃之前,他等待着,凝望远处白雪皑皑的小山,看着浓密的煤烟从大门飘出去,缓缓落在地面。乔治走进来时,四周看了看,然后坐到了锯木架上,菲尔什么也没说。因为思维迟钝,乔治总是要坐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但菲尔知道他正烦恼着,这不足为奇。也许乔治终于想通了,意识到这桩婚姻不是他预想的那样。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不得不开车载着老婆去横顿看望那个想妈妈的宝贝儿子。她为什么不自己开车去横顿,让乔治好好读他的《星期六晚邮报》呢?她害怕冬天开车上路。这些日子还会有人让她好好害怕一下的! 是什么把乔治从大宅赶到了这里呢?弹得乱七八糟的钢琴?那个女人每次演绎小一段乐章,都是犯错、重来——再犯同样的错。叫人受不了。可怜的小乔治只能坐在那儿,等着同样的错误再现。 或者乔治是在想那男孩夏天来这里的事?那男孩会在这里随意进出,那场面会不断地提醒小乔治,他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有一种预感,乔治跟自己一样讨厌娘娘腔,而现在,将要有一个娘娘腔出现在大宅里,到处捣乱、听人隐私。菲尔讨厌娘娘腔走路和说话的样子。 如果乔治在担心和大人物共进晚餐的事,菲尔也不会意外。看看她是怎么准备的吧,哎呀。好吧,如果一个男人能疯到这么想要女人,她确实可以拿捏住他,逼他邀请州长来吃饭,或是做诸如此类的事。菲尔读过《利西翠妲》[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多芬的代表作。雅典女子利西翠妲为了结束伯罗奔尼撒战争,召集各城邦女子会谈,呼吁她们拒绝与丈夫同床,促使男人结束战争。]。那顿晚餐将会多么可笑啊。菲尔将不得不他妈的负责组织所有的谈话,然后低级酒吧小姐要在琴键上敲打她的小乐章,犯一遍同样的错误。唉,好吧。算是给乔治一个教训。菲尔不是势利眼,但结婚就该门当户对。大人物的老婆又会怎么说呢? 乔治坐在锯木架上,显然是在想些什么,而且是他不愿说出口的话。如果他想私底下说,最好赶紧,因为可能很快就有哪个帮工从宿舍过来。星期天帮工们喂完牛之后,整个下午都可以自由支配,有的是时间给皮具上油、洗衣服、写信(如果会写字的话)、打扫宿舍,或是读读杂志上的牛仔故事——他们表面上嘲笑那些故事,心里却信以为真。但是,如果乔治在周围,他们仍会感到不自在。他有一种不自知的奇异的权威感,一种让人不安的能力,也许是因为他很少开口,而他的沉默会让你审视自己,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愧疚——你的心中总是存在某种愧疚。再过几分钟,那些帮工就会到谷仓来,做出一派忙碌的样子。菲尔笑了。 没必要再让乔治难受了,于是菲尔用人类语言这剂良药帮了他一把,鼓励他开口。“好嘛,伙计,什么情况?” 乔治抬头看着菲尔的眼睛。“唔,菲尔。”他说。 “说呀,老伙计。想说啥?”菲尔用舌头把嘴里的烟草挪到了腮帮子里,以便发音更清楚一点。 菲尔享受观看乔治小小地忏悔。一九一七年的一天早上,几个收购牛的人过来,想要按他们开的价格把牛买走。而菲尔是个阅读广泛、紧跟时事的人。“你先压着,”菲尔建议乔治,“那个普林斯顿蠢材教授[指美国第28任总统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曾担任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很快就会把我们卷进世界大战,到时候再卖,我们能发一笔横财。”但乔治不是每次都会被说服,他坚持把牛卖了。果然,到了四月,威尔逊总统就把美国卷入了战争。乔治白白损失了本可以赚到的五千美元。看见乔治吃到教训,菲尔感觉很不错。 还有上大学的时候。菲尔每一门成绩都考了A,学院院长亲自把菲尔叫了过去,当面祝贺他。院长对牧场经营一类的事也颇感兴趣。“不过顺便一提,伯班克,”院长忽然话锋一转,走到窗边,拉低百叶窗以遮挡加州的烈日,“你弟弟怎么回事?尤其是英语。” “你是问他有什么烦心事?” “他考试不及格。” “不及格?”菲尔问,看上去有些惊讶。 “他似乎学不好英语。也许你能帮帮他?”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这块料。” 不过他还是找了乔治。“我不介意跟你说,老伙计,这让我很尴尬。院长想知道,为什么同样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一个门门考A,一个傻不啦叽。你怎么回事,老弟?” 乔治的脸红得跟鲑鱼一样。“对不起,菲尔。”他说。 “道歉有什么用?你得好好学起来,打足精神,不然他们会开除你,那样老先生就要给你好好唱一出了。老先生怎么看待不及格,你太他妈清楚了。” “我知道。”乔治说。 “事实上,”菲尔说,“如果我是你,今年年底就会主动退学。你最好直面这个事实,你不适合这种所谓的高等教育。强撑也没什么意义,孩子。” 那一年接下来的时间,乔治努力学习,但最后还是被开除了。菲尔记得乔治站在那里,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菲尔则是获得了优秀毕业生称号。要是乔治一开始听从了菲尔的建议,至少还能保留一点点颜面。 此刻,乔治就坐在打铁屋的锯木架上,看起来也没多少自信。菲尔瞧着他用戴手套的手从地上捞起一把脆弱的刨花,那是菲尔在刨出一条四英尺长、两英尺宽的木板时落下的。乔治看着干净的刨花,刨花纠缠在他手掌中,像一个老鼠窝。“我要说的话,”乔治喃喃道,“有点难开口。” “直接说吧。” “是关于大人物的,州长。”乔治说。 看来菲尔猜对了。“你说是大人物?” “倒不是大人物他本人,而是他夫人。” “你接着说。”菲尔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又嚼起了口中的烟草。 “我在想,大人物可能不介意,但他夫人可能会介意。” “介意什么?天啊,快说啊。” “会介意——你上餐桌的时候不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点。” 菲尔手下的风箱节奏几乎没有乱。他只是一直看着乔治,直到乔治把老鼠窝扔在地上,走出门去,走进寒冷昏暗的下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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