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犬之力  作者:托马斯·萨维奇

多年里,老伯班克夫妇或许是出于贵族的义务,或许只是单纯出于寂寞,主办过一系列晚宴,但没有一次成功。那不仅是因为伯班克家跟别的牧场主没什么共同点。更是因为,乡下这些男男女女之间仅有的共同话题上不了晚宴的台面。最早的时候,宾客都坐着单马或多马马车而来,优雅地配着汉布尔顿马或标准种马;近些年则是男士开着麦克斯韦尔轿车或哈德逊超级六轿车载着妻子进入院子,然后男女分开,从此夫妻分头行动,就像他们从未见过彼此,也希望永远不要见到一样。开餐前的几个小时非常紧张,女人在屋子的一边坐成一排,男人在另一边坐成一排,空气紧绷着,充满敌意,让人尴尬。

女人们担心自己的礼服不够好,担心头发、手、指甲配不上这场合。她们的应对方式是坐得笔直、仪态拘谨,因为她们想象中的淑女就是这个样子。她们不敢开口,生怕失言说出什么丑话来,让人嘲笑。当老伯班克夫人聊起书本或读报看到的文章时,她们只能僵硬地微笑,因为她们从来不读书、不看报。她们从未觉得阅读有什么用处,直到这一刻,在这间屋子里被问住。

屋子的另一边,老先生谈及政治话题、美西战争、布尔战争以及巴尔干半岛的麻烦时,也没能成功得到其他男人的回应。他们不了解西班牙,不了解布尔人,对巴尔干半岛更是一无所知。而他们的应对方式,也是坐得直直的、大汗淋漓。他们摸着领带和衣袖,看着自己的双脚——它们穿着新鞋显得很奇怪。维克多牌留声机播放着伯班克家常听的音乐——《阿依达》里的乐章,还有当代的小歌剧:《逃亡女孩》《莫迪斯特小姐》《红磨坊》——这可无法让男男女女打成一片。他们卷起地毯,号召大家来跳舞,但是,伯班克家没有里尔舞曲,也没有沙蒂希步舞曲,于是牧场主和他们的妻子只好跌跌撞撞地跳几下华尔兹或德州两步舞,一心想回到自家牧场去。

这些人没受过教育,觉得谈话是有风险的。因为,如果他们聊自己了解的事情,比如牧场经营和养牛养马,对话内容就可能失控,转向繁殖问题,转向种牛种马的买卖,种牛种马的价格,哪怕委婉地称之为“绅士牛”“男马”,也掩盖不住一个事实,那就是,生活还有更多内容,婚姻还有更多内容,而不只是两个人住在同一栋房子里。而屋子里的每一对夫妻都问心有愧——不管他们现在隔得多远,摆着怎样木然的脸,怎样一声不吭。这个世界肯定在怀疑他们的罪咎。没几个话题是既安全又不需要想象力和学识的。他们只好详尽地讨论他们当中最近死去的人,那些人最后是怎样地痛苦,痛苦持续了多久,留下了什么遗言,死时的光景如何,最后一顿吃了什么,还有死者留下的家庭。

天气提供了很多东西可聊,所以一转到这个话题,几乎所有人都激动地参与了进来,每一个宾客可能都会插一两句,同时放下心来,因为之前的话题实在是毫无生气,而现在可以聊聊极端天气,关于温度,关于湿度,关于雨,关于雪,关于雨夹雪,关于风的速度,关于以前的风的速度,关于未来的风的速度。天气的话题消耗殆尽了,大家基本上就呆坐着,直到女仆敲响餐厅门口的三角铁,宣布开饭。

老伯班克夫妇之前已经学会,不要用洗指碗和黄油碟来给客人平添尴尬。他们把银餐具的使用量减到了最小。集体用餐的尴尬气氛并不比之前舞动身体的场合好多少,宾客都会小心地观察伯班克夫妇是怎么做的。

在吃饭时聊天尤其困难,但是乔治记得有一次聚餐时,一位圣公会牧师忽然来访——他可能没有注意到伯班克家并不特别需要上帝,等他们需要的时候,他们会自己去找上帝的。这位牧师提起了卷心菜的话题(他妻子是德国裔,喜欢卷心菜),当他发现大家对这个话题如此投入时,既震惊又有些受宠若惊。女人说她们喜欢或不喜欢这种菜,男人借此回忆往事,回忆母亲准备做酸菜的情景,回忆乡下简单的菜园,感叹日子一去不回。大家分享着菜谱,怎么准备、怎么保存、怎么调味,每个女人都点着头发誓会马上尝试其他人的菜谱。菲尔将那一次称为卷心菜宴,它是老伯班克夫妇最后举办的几次晚宴之一。不过还有其他几次比较特别的——泥洞宴和灰熊宴。

晚餐结束,客人就可以闪烁着眼神给出蹩脚的理由告辞了。留下老先生蹲在维克多牌留声机前,收拾好唱片,然后起身盯着转盘的绿毡盖,把棺材一般的盖子盖上;留下老太太在梳妆台前解下珠宝,眼神冷静地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客人此刻已在数英里外,默默驾驶着寒冷的车,为自己刚刚的呆滞表现而羞愧,想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会聊天,不会跳华尔兹,不会参与这样的场合。他们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什么要劳心费力积累这么多财富,最后却只是坐在横顿大酒店的椅子上,看着外面的市民转来转去,办着他们不知是什么的正经杂事?


州长来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应该邀请哪些宾客呢?”露丝问乔治,他非常欣赏她的措辞。“你得给我一个名单才行。受邀的人当然都会来。州长要来的宴席,谁都不会拒绝。噢,乔治!”

刘易斯太太非常配合。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州长,于是很高兴有这个机会。

“你当然可以见见他了。”露丝说。

“谢谢,不用了。”刘易斯太太说。她只希望在他开车到达和准备离开的时候透过窗户看他一眼。她会为他准备松饼和鸡肉,用她死去的母亲的做法。“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还以为她要把菜谱带进坟墓里。”刘易斯太太说。她会叫帮工从冰库拿冰出来,做枫糖慕斯。

“唔,露丝,”乔治说着,想起了卷心菜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谁也不请。就你、我和菲尔。菲尔聊天可有趣了,吃完饭后,你可以弹弹钢琴,再活跃活跃气氛。请的人太多,真控制不住场面。”他解释了卷心菜宴的往事。“我母亲的脸都白了,过了好几年她才能释怀,才能把那天的事当成笑话。”

“随你的意吧,乔治。”她本来希望人多能让自己感到安全(那张餐桌可以坐下二十四个人),指望这么多人能让州长眼花缭乱,指望自己能在人群中藏起来。“我只是觉得人多可能容易点。”

“不,不会更容易的。”乔治说,“只会更难。我有时都希望我没给咱们找这一桩事了。”

“别担心,乔治。”她说。

“噢,我不担心。”乔治说。


这一天在四月,早上天隐隐像要下雪,云层压到了山顶,宿舍冒出的烟则飘落下来。餐桌布置好了五人的位置,摆上了洗指碗和黄油碟。楼上飘下来头发燃烧的焦味,那是女仆萝拉在用煤油灯和卷发钳弄头发。露丝希望,州长和州长夫人会因为某些政府事务——比如要赦免罪犯,或是要主持什么庄严的仪式——而宣告不能前来。然而这个希望破灭了。州长从横顿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他听上去精神很棒。”乔治对露丝说,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他说他正盼着喝一杯呢,夫人也是。看到她抽烟,你可别惊讶。”

餐柜两边的门有锁,里面存着威士忌和杜松子酒,都是山谷里其他人从未喝过的东西,钥匙则藏在瓷器柜里。老先生去盐湖城之前,只有他会用钥匙或是碰那些酒。乔治第一次打开那两扇门时,看着那一排排酒瓶——荷兰杜松子酒、布思杜松子酒、上议院杜松子酒、芝华士——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解放感。老先生长年来都反对女人喝酒,就像他——跟菲尔一样——反对女人剪短发,反对女人不正经。不过时代的发展逼迫他为女士提供了一种叫“橙花”的鸡尾酒,其调制方法写在《调酒师的101种饮料》手册里,那手册也锁在了柜门后面。

“等他们来了,我会给他们调鸡尾酒,”乔治说,“到时你陪他们聊聊天。”他避开了她的眼神。他转过身后,她摸了摸桌上的餐巾。他取出了杜松子酒和苦酒,放在一个银托盘上,又拿了支印着姓氏首字母的银制调酒瓶——伯班克这样的人家会送这一类东西给别人。

“你还没看到菲尔吧?”

“没有,”她喃喃道,“怎么?”

“他可能在打铁屋里,”乔治说,“或者去宿舍了。”

“你看过他的房间了吗?”

“噢,我看了他房间,没人。”

“那我猜他是出去了。”

乔治不可能知道,她想,谈及菲尔让她多么心烦。他没有留意到菲尔直接跟她说话不超过两次吗?两次都只是在餐桌上,当他需要她身边的什么,但伸长手也够不着的时候,他会说出那东西的名字——盐,面包。还是乔治认为,菲尔不跟她说话也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没有共同点,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还是说,他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紧张的氛围,但只能靠回避来熬过去?提到菲尔时,她的嘴巴发干,舌头打结。想到菲尔,她所有快乐的情绪、所有连贯的思考都烟消云散,她的情感变得跟小孩一样脆弱。看到大路远处坡顶露出的光斑,意识到那是照在州长车上的阳光时,她几乎松了一口气。

“他们来了。”她说,心跳得很快。

“是来了。”乔治的手伸向了领带。除了去城里时,她从未见他穿过这么正式的衣服,仿佛是要参加一场葬礼。

他们脸上锁着微笑,从门廊的台阶走下,站到了院门前——这道门的作用是拦住外面的牲畜,防止它们践踏脆弱的草坪。州长的汽车沿着车道开进来,停下了。然后,乔治和露丝穿着崭新的缎面拖鞋,走过砾石地面。

州长神采飞扬,为夫人打开了车门。然后他转过身。“好久不见!”他叫道。在他雀跃的声音里,夫人钻出车门,把身上的皮草裹紧了些,站到了凹凸不平的砾石地上。她是一个端庄的银发女人,举止有些刻意和紧张。她飞快地露出了微笑,叫道:“很高兴你们能邀请我们。我整个冬天都没怎么真正呼吸过。这里的空气太好了!”然后她高兴地笑出声来。“不过在这个州,你永远不知道出门该带伞,还是该穿雪地靴。哎呀!”

“见到二位真是太高兴了。”露丝说。

“呀!”州长夫人深呼吸着,“这空气!”她轻巧地转向乔治,“我觉得你父母应该会想念这里。这里有春天将至的气息。”她轻巧地绕过了一个水洼。

乔治微笑着。“只是,他们几年前就开始怕冷了。”

“想来也是。”州长表示同意。

“我们老了以后,应该也会怕冷。”夫人说,“但盐湖城不也很冷吗?我记得那里也冷的。”

“那里是很冷。”乔治承认道。

“我好像读到过,那里有零下三十度,就在刚刚过去这个冬天。而且那么潮湿。有湖呀。”

“他们住在酒店里,”乔治说,“大厅里还养着金鱼,酒店里有暖气。”

“噢,我喜欢盐湖城,喜欢犹他酒店。”

露丝有一点绝望。“我从来没去过盐湖城。”她承认道。

州长夫人拉起了她的手。“不用着急。哪天我们去那儿吃个饭。再安排些有意思的活动。”

他们好像无法迈出脚步,似乎没有往大宅那边走的意思。为了找点事情做,乔治皱眉看着州长座驾的前轮,试探地踢了一下,然后扬起眉转向州长。“你搞了这种新型充气轮胎呀!”

“是的先生,我换上了,”州长若有所思地说,“相信我,上路的感觉大不一样!”

“我猜也是,”乔治说,“大轮胎很不错。”

“你现在开什么车?”州长问。

“很遗憾,只是一辆里奥。”

“哎,乔治,里奥可是好车啊。”

尽管有阳光,空气还是很冷,微风低声吹着,裹来了不远处的山顶积雪。两个女人抱着臂,看着两个男人。为什么不进屋呢?露丝瞥了一眼州长夫人,发现了掩藏在表情之下的无聊、疲倦和不适。她刚坐了两百英里的车,现在却要站在这里看两个男人踢轮胎。

“好啦,”露丝微笑着说,“我们进去吧?”“这主意棒极了!”州长叫道,“棒极了的女士提了个棒极了的主意!”他们穿过了砾石地,女士在前,男士在后,乔治坦白他一度有意买辆皮尔斯阿罗。

“唔,”州长说,“那车真不赖。”乔治把州长的外套放到了客厅旁边的办公室里。州长扭了扭肩膀,活动了下筋骨,环视四周。两个女人已经消失,进了卧室。州长夫人在卧室中央停下脚步,吸了一口气。“你根本想不到这是在牧场里吧?压根儿就想不到这里是乡下!”

这间屋子很大,铺着玫瑰花纹的地毯。像贝壳一样白的墙上挂着弗拉戈纳尔的画作,镶着银框,画中是漂亮的森林,映着寒冷的北极光。宽大的窗户也镶着豪华的蕾丝,打着缎带蝴蝶结。同样的蝴蝶结还挂在花边灯罩上,以及躺椅边。豪华的篷顶床占了一个凹室,两边摆着一对高脚抽屉柜。梳妆台的镜子有一面穿衣镜那么大,随意地反射出一排价值数千美元的沉重银器和水晶瓶:这些东西数量之多,摆放之随意,加上老伯班克太太居然无意把它们一起带去盐湖城的酒店,几乎是对奢侈品的轻蔑侮辱,让州长夫人大为震惊。这多么奇特啊,她原本生来就用着这样的东西,现在却只能靠借,而且前提是她丈夫还坐在州长的位置上!一下台,公派车就没有了,州长宅邸没有了,厨师没有了,园丁没有了,女仆也没有了,他们又不得不去住中等的房子,她的丈夫又要去做中等的律师工作,等着人民转变心意再次选他上台。而身边这个女人,生来一无所有。她问过丈夫这个伯班克夫人是什么来头,他派人去查了,发现她经营过旅社之类的生意。不管是旅社还是什么,现在她拥有这些财富,她的丈夫可以谈论买皮尔斯或不买,全看他乐不乐意——或者看她乐不乐意。但是,如果身边这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没能承担起这个身份呢?她肯定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在被人审判,仿佛在扮演一个角色,戴着一张也许有一天会滑下来的面具。这个假装生来便配得上这个房间的女人,不禁让州长夫人感到一丝嫉妒。“谁能想到,会在一个牧场里,发现这么优雅的地方!”以及爱,盲目的爱。她停下脚步,欣赏梳妆台两边摆着的两个德累斯顿小人偶。第一个人偶的耳边,一个胖胖的天使在低语着什么。另一个胖胖的天使正把一串花盖在第二个小人的眼睛上,小人举着漂亮的小手抗议着。“真优雅。”

“是的吧。”露丝微笑着。州长夫人感觉自己的身子更僵硬了,因为这随意摆放的两个东西,事实上跟那一堆银器的价值不相上下。但她接下来暗自一笑。因为,或许这个女人只是故意显得随意,这样一来,某一天失去这些东西也就可以忍受了,要是她没能撑起这个身份……“呀,”她说,“那两位男士一定在好奇我们怎么了呢!”

两个男人正抽着雪茄,一同站起身来。乔治说:“我哥马上就会到。我们不如先开始,喝杯鸡尾酒。他一定是被什么事拖住了。”

就在这时,露丝知道菲尔不会出现了。

在这一刻之前,她想过,也许他不出现会更好,否则她和乔治要怎么解释——如果还有一点点解释的可能的话——他为什么穿那样的衣服,留那样的头发,双手为什么是饱经风霜的粗糙,又为什么只是随便洗了洗?现在她却开始默默祈祷他能出现,因为她开口时——她的声音非常紧张,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说的都是些极其老套的东西,是乔治讲过的让那些晚宴变得无聊的东西,那些没什么名流、只有牧场主的晚宴。谈话越沉闷,气氛就越需要她的钢琴来调节。没有菲尔,一切就要依赖于钢琴表演。

“天气真是变化无常。”她开口道,州长夫妇表示同意,而乔治在餐柜边做着他见父亲做过的“橙花”,弄得酒杯叮当作响。

“像女人一样,”州长笑道,“老是拿不定主意。”

“嘿,先生!”夫人说着,扮出被冒犯的样子,这时乔治端着鸡尾酒走过来了。“哇,多可爱的鸡尾酒!”她叫道,“这是橙花吧,我想应该是。”

“的确是。”乔治说,“就是橙花。”

“来吧来吧!”州长声音低沉地说。

“不好意思,这恐怕是一种女士饮料。”乔治有些害羞地解释道。

“是又何妨?”夫人问,“女士就坐在这儿呢!”

这个简单的事实令他们都笑了,但接下来是一片沉默。露丝发现自己正盯着餐桌上留给菲尔的位置,她移开了目光,和乔治四目相接,他的眼神非常可怜。他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我去瞧一眼,找一下我哥。”

“噢,当然。”夫人应了一声,抿了口鸡尾酒,眼睛从杯沿上方扫过来,很愉快的样子。州长欠了欠身,又坐稳了。“最近发生了一件非常最有趣的事……”夫人开口道。她说,有只林鼠钻进了州长府邸,从餐厅偷走了一些印着官方徽章的勺子,藏到了卧室的壁橱里,它在那里筑了个窝来藏宝贝。“有天晚上我打开那个壁橱,”她回忆说,“看到这只老鼠,用后腿站着,要反抗我,牙齿都龇出来了!”她站起身,演示那只老鼠的表情。“哎,我跟你们说,我可笑不出来——当时怎么笑得出来!我叫我丈夫,他穿着睡衣就跑来了!那只老鼠有可能攻击他的——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呀——但是,我们儿子正好把滑雪板放在那儿了,所以我丈夫就拿起滑雪板,漂亮地自卫,把那玩意儿打死了。乡下是不是管这东西叫害鼠?我真是要永远感谢冬季运动……”露丝感觉仅仅微笑不足以回应这个故事,对方期待的也不只是一个微笑,但是她就是没法报以热烈的笑声。她留神听着乔治活动的声响,他应该已经抬起宿舍的铁门闩,进去,询问,离开,再次抬起了门闩。到此刻,乔治应该已经把这些事都做完了,还有时间走到谷仓,进入又深又暗的谷仓——菲尔有时会坐在那儿思考,或是做些手艺活儿。现在他应该正在往回走,露丝抬起下巴,倾听后门开启的声音。后门开了,而且一如既往,乔治的脚步声传来前,先刮进了一阵冷风。

乔治清了清嗓子。“恐怕我哥还有事要忙。露丝——你跟刘易斯太太说一声,过几分钟就开餐吧。”

“噢,那太遗憾了!”州长夫人说,“我不是说开餐的事。我是说你哥。他没遇上什么麻烦吧?我对他真是久仰。都说他可聪明了。”

“噢,没错。”乔治说,“他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

露丝竭力保持着最后一点体面,穿过餐厅,进了厨房。

餐桌边,州长夫人又开口了。“你回来之前,我刚刚在跟你夫人说一件很奇特的事。一只老鼠……”

“对,老鼠是这样的。”乔治严肃地说,“我母亲有几个戒指和一枚顶针就是这样丢的。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我觉得没有其他小动物会这么嚣张。”

萝拉用银壶端来了咖啡,跟咖啡杯一起摆在露丝面前。上帝啊,露丝祈祷,别让我的手发抖。

“太可惜了,你兄长要错过这样一顿美餐。”州长说。

“唔,在牧场里,你就是料不到,”乔治说,“事情总是一件接一件。”

“有道理。这行跟其他生意、其他职业不一样。”

“是不一样,”州长说,“牧场里可没有什么上下班时间。我很担心牧场帮工会跟工会的人搞到一起。”

“你觉得至于走到那一步吗?”夫人问。

“唉,说不准。”州长说,“那些搞事的工人会坐在那里,反抗你,跟那只老鼠一样。”

“抱歉,”露丝端着加了糖的咖啡说,“我忘了你刚说过你不要糖。”

“没事没事,完全没问题。好咖啡我就喜欢这种老喝法。”

她的手没怎么抖,直到他们端起第二杯咖啡进了客厅。没人叫萝拉把菲尔位置上的餐具收走。露丝坐的地方正好能看到那些餐具。万一他遇上了什么事呢?要是他对她的蔑视导致了他的死亡呢?就像空气挤进真空,各种故事钻进了她的脑海。一匹马不慎踩到獾洞里,骑马人摔断了脖子;几吨重的页岩滑坡,把一个人砸成了肉饼;又或许菲尔在过河,而四月的冰在脚下融化,他瞬间被安静而迅疾的流水吞没——这些事故在乡下十分寻常,帮工在宿舍里唱的很多歌都以此为主题。因为咖啡杯叮叮地撞击起了托杯的碟子,她放下杯碟,叠起双手,拧着手上的戒指。

州长夫人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房间,搜寻聊天话题,最后盯住了壁炉架上的一幅画像,那丰满的胸部,那双眼睛,那些珍珠。“那是令堂吗,伯班克先生?”

“几年前画的。”乔治承认道。

“我得说,她看上去是个颇有才艺的女人。”夫人说着,心里暗想,一个拥有这样的珍珠的女人,不需要考虑什么才艺。

“她读过很多书,”乔治说,“还写过很多信函。”

“写信可是一门了不起的艺术。”州长说。

“或者说可以达到了不起的艺术境界。”夫人纠正了他的话。

“有本书叫《世界一流信函》,”州长表示,“非常有启发。”

夫人笑出声来。“你用过可不止一次,”她调皮地说,“在你的演讲稿里。”

“那可是本州机密!”他大笑着,朝她摆了一下手。

乔治本打算说,横顿医院的筹款是母亲凭一己之力完成的,但州长夫人再开口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是不是也会演奏钢琴?”

“不不,”乔治说,“一个音符也不会弹。我可能听她说过上千次:她要是会弹钢琴就好了。”

“那一定是你会了,伯班克夫人?”

“见笑了,我的水平称不上是演奏。”露丝说着,感觉嘴唇僵硬,“我第一段婚姻之前,曾在一家电影院弹钢琴,就在银幕前的乐池里。”她笑了笑,“我真是太久疏于练习了。”

“什么呀,露丝,”乔治表示反对,“你练得可不少。你明明练习了的。”

“我想你是太谦虚了。”夫人说,“请演奏一曲吧。”

“请,请。”州长催促道。他意识到钢琴演奏可以作为很好的理由,来结束这个不舒服的夜晚。等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他们就可以站起身来,找理由离开。他经常发现这样的理由,有时是最后一杯咖啡,有时是玩惠斯特牌吃完所有的牌,有时是响个不停的电话。

露丝瞥了一眼乔治,可他在骄傲地微笑着。她站起来,走到钢琴边。那架钢琴曾害得一个年轻人险些断了腰,演奏的和弦还曾招致菲尔的恶意模仿。餐桌已被收拾干净,只剩菲尔的餐具,她直直地看着那个位置,忽然产生了一个短暂的疯狂念头:菲尔是故意这样的,此刻他正在什么地方笑着呢。他顽强的恶意追逐着她,让她困惑。她手心冒汗,嗓子很干。“好吧,我试一试。”她微笑着说。

她总算弹完了一曲简单的施特劳斯华尔兹,只是机械地弹奏,像一个孩子在毫无感情地背字母表,不敢发挥更多。

一曲终了,身后三人齐齐鼓掌,然后等候着。

乔治说话了。“弹我喜欢的那首吧,露丝?”

“哪一首?”她问。这么问是为了拖延时间,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来努力用意念消除那股奇怪的麻木感——麻木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双肩,现在正向她的双手和指尖袭去。

“什么呀,吉卜赛那一首呀。关于吉卜赛人的。”

“噢,对,《就像一个吉卜赛人》。”她脸红了,因为她知道他知道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指的是哪首。那一首也很简单,但充满感情。每一小节结束时,她总会弹一小段尾声,一小串音符,使得这首曲子比乐谱原先写的高明了些。那是一首引人深思的小调,会让人的心绪歌唱、飞翔,进入一个转瞬即逝的梦幻之地。奇怪的是,乔治,平凡乏味的乔治,不善言辞的乔治,竟然从中看到了也许是最真实的她。或许,她对他的感情正始于他对这首小调的感情,那时,她是在客栈里那架老旧的钢琴上为他弹了这一曲。

她用专业的手法揉了揉手,深呼吸,碰了碰琴键,然后惊骇地发现,她的手指没有任何感觉,丝毫不知该怎么动。她把手放到了大腿上,看着它们。她身后的座钟开始嗡嗡作响,准备敲钟。她坐在那里,期盼钟声能不知怎的把她从这个黑暗的诅咒中解救出来。但是钟响之后,她的大脑依然一片空白,她的手指依然了无生机。她在长凳上转过身,露出微笑。“对不起,”她说,“我记不起来了。”

乔治惊讶地张开嘴,但没有说话。这是她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失望。他第一次对她失望,她却修复不了。

“哎呀,”州长说,“没关系。”

“天啊,”州长夫人说,“我也老忘东西,可不是一次两次。”

“演说,”州长的音调高得几乎像要发笑了,“我连演说词都忘过。”

“有一次在寄宿学校,”夫人说,“我参演了一出戏剧。但我张开口的时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实在太抱歉了,”露丝说,“我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完全没事,”州长说,“真的没事。”

“我们也该走啦,”夫人说,“我都没注意到这么晚了。天黑得太早,都注意不到时间溜得飞快。不过夏天,长长的夏天,就要来啦!”

他们站在州长的汽车旁边时,太阳已经从西山落下,把那点春意一起带走了。汽车旁的水坑里,又结起了网状的冰。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夫人说,“我们什么时候一定要再聚聚。”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乔治为州长夫人打开了车门。

“请一定再次光临。”露丝说。

“啊,我们肯定会再来的。”州长说着,咧嘴笑了。

乔治盯着那款新式充气轮胎。他朝州长微笑,又踢了踢轮胎。“祝你好运,希望你的轮胎好用。”他说,“今天非常开心。”

“谢谢,乔治,谢谢。”州长说着,钻进车里。每个人都挥着手。

“我很快就进来。”露丝在乔治走向卧室时对他说。他关上门以后,她等了几分钟,让他有时间脱下衬衣和鞋子——这之后,他肯定不会冒险回客厅了——然后,她飞速收起了菲尔的杯盘餐具。飞速,但安静,把盘子放回壁橱时小心避免了瓷器和银器撞出叮叮声——倒不是害怕乔治知道她在做什么,而是因为,未被菲尔使用的餐具发出的声响会给它们增加更多的意义。那样的话,明天早上她就没法面对这些餐具了。

她收拾完毕后,乔治已经躺在了被窝里,还没把灯关上。“抱歉,”她说,“抱歉我没弹好。”

“哎,”他说,“没事的。我想每个人都有怯场的时候吧,而且你以前也没见过州长。或者,是不是那杯鸡尾酒对你来说后劲太大了?”

她想要解释。她根本不是怯场。在州长面前表演,跟在电影院银幕前为一大群观众表演、跟在一群食客面前表演相比,并不让她更担心被批评。如果她说,她仅仅是看到了一个不在场的人的餐具就浑身无力,他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她想起了彼得放在横顿那间房桌上的头骨。她一直讨厌那东西。

在浴室里,她脱下了衣服,慢慢喝下一杯水。她的头撕裂般地疼。她找不到阿司匹林。

她钻进被窝的时候,他没有吱声。过了几分钟,他转过身,发出平缓的呼吸声。她也开始放缓呼吸,仿佛睡着了。这一天所有的混乱在她脑海里游荡,在黑暗的包围下加剧。她为什么要对州长夫人说,自己以前是在电影院里给观众弹钢琴呢?她明明希望那个女人认为乔治娶了个够格的妻子。当然,她的不安跟约翰尼也有关系。她处于一个古老的两难困境,再婚的人都面临的困境,它如此难解,以至于神学家们为了安抚道德心,坚称天堂里没有婚姻。

乔治清了清嗓子,她知道他没有睡着。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外面有只狗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吠叫。另一只狗加入了。她听到了宿舍门闩抬起的声音,有个男人叫了一声“闭嘴!”,那两只狗便忽然沉默了。她能想象它们爬回屋子下面的样子。

乔治的手变得有些僵直。

然后,她也听到了:一阵遥远的马蹄声正以精确控制的频率行进,就像踏着冰冻的大地给谁送葬;马蹄声越来越近,靠近大宅时越来越响亮,又去往谷仓的方向,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停止了。

狗又叫起来。又一个男人叫骂了一声。是菲尔。

她的脸扭成了一团。

乔治咳嗽起来。

菲尔花了很长时间把马牵进谷仓的暗角,又花了很长时间解开马鞍的肚带和挂肚带的皮条,解下马鞍和垫毯,挂起马鞍,把马牵进堆着干草的马厩。

他们听到菲尔从后门进来,然后重重关上了门,仿佛此刻是晌午一般。他们听到他飞快的脚步。他打开卧室门时,风卷进门廊,呼啸着穿过里屋的门缝。

菲尔房间的门关上了。然后从上了锁的浴室门的另一边,传来了咳嗽和擤鼻子的声音。

乔治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坐在床边。

“怎么了?”

“我最好去跟他说两句。”

“说两句?”

“我不知道。也许我对他太狠了。”

“太狠?”

“露丝,你知道——他拥有的并不太多。他是我哥哥。”

“他是。你应该的。我知道。”

于是乔治穿好衣服,走进了菲尔的房间,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才辨认出黄铜床朦胧的反光。“菲尔?”

菲尔的声音跟在白天一样。“嗯?”

“我进来是想……”

“好嘛。你进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菲尔?嘿,我不该说那种话的。”他听到了烟纸的沙沙声。一根火柴划燃,熄灭,房间又陷入一片黑暗。

菲尔吸了一口烟,那一刻,火光短暂地把他的脸照得通亮。他说:“把你们的道歉吞回自己肚子里去吧。”


现在,州长和夫人已经驶近横顿,他们在那里订了一晚酒店。几英里的路程里,州长一言不发,想着这场社交如此失败,不但未能尽兴,甚至没能交流。他发现很难向人承认——哪怕是向他夫人——自己的真实想法,那就是,人们聚会多数时候仅是出于无聊,或是为了获利。州长莅临晚宴当然不是小事,他知道的。对方邀请他上门,是为了捧起一位新的伯班克夫人吗?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算盘,他想确保伯班克家的几千美元政治捐款不会中断。而现在——他是什么感受?他想维护伯班克的妻子。“乔治·伯班克竟然娶了这样一个美人。”

“你能不能帮我点下烟?”夫人问,“她没那么绝色。车里风真大。不对,我觉得她确实是个美人,但是她太战战兢兢了,还假装喝惯了鸡尾酒。酒精也影响了她。”

“我没留意到。”

“一个女人得一头栽倒在你面前,你才能留意到。你根本不想留意。”

“说到留意,你有没有看见转角桌上的花艺作品?”

“你非要说那是花艺的话。”

“唔,那你怎么看?”

“我觉得那东西……很聪明。简直像在呼喊着想要被评价。”

“唔,那你没评价啊。”

“那是在等着你评价啊。没有哪个女人想听另一个女人夸她聪明。那还不如直接说她盛气凌人。”

“我觉得她完全没有想要显摆聪明。”

“你看看你。”

他们陷入了沉默。左右侧的车窗外不时出现牧场孤独的灯光。就在车开进横顿时,夫人说出了州长最怕她说出的那句话。那个让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想法被她说了出来。

“……不了多久。”她在说。一辆车在他们前面忽然减速,让他有机会全神贯注踩刹车,以便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但这样的逃避没什么用,因为他知道她知道他一直在听,并且一直能听到。“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她今天没撑起来,失败了。”

“你总是能很快发现失败嘛。”

“还有,我们上车之前,她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她说:‘你们真善良。’”

“呵,这么说有他妈的什么问题?”

她转过头,朝他微笑。“不要这么激动。我想再抽一支烟。”

一只狗从阴影里跑了出来,州长差一点撞到它。“妈的,”他轻声道,“你烟抽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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