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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犬之力 作者:托马斯·萨维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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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北移,日渐温暖。有几头牛犊在能站起来之前就冻僵了;有几头牛犊生来残废,脊椎弯成S型,或者蹄子歪得走路老往一边斜。春天里,有几头牛犊死在胎中,成了喜鹊难得的大餐——这些喜鹊总是瞪大眼睛,脖子扭来扭去,注视着每一头出生的小牛。在春天泛红的柳丛边,干瘦的土狼也在虎视眈眈,期待着难得的大餐。 雪已经退到了林际线以上。风铃草天鹅绒般的叶子在三齿蒿间探出头来。小鸟掠过地面,寻找着筑巢佳地。他们又要开始打烙印了——给三千头牛犊。菲尔骟了一千五百头牛,手中这把刀在完成一百次锐利的切割之后钝了,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换了一把又一把刀。最后一头小牛挣扎着站起来,在惊恐中大步慢跑,后腿因为疼痛而张开着,回到了牛群。菲尔看着西山飞快落下的太阳。畜栏里的叫声此起彼伏,让人不能静心思考;大地尘土飞扬,让人几乎窒息。谁连续一星期给牛打烙印后能不累呢?他在裤腿上擦了擦刀刃上的血,然后把刀片叠了回去。 不知怎的,他的拇指划破了。一点点血涌了出来。他伸手去掏手帕。 狗娘养的!他说。阉了一千五百头牛都没事,收工时倒把拇指划破了!不过他的伤口总是愈合得很快。他咧嘴一笑。“小胖,看来我们完工啦。”他站起身,踢了些土盖住正在熄灭的火堆。 乔治已经把绳子盘了起来,挂到了马鞍的鞍桥上。“看来是的。”他说。畜栏外,几只狗趴在地上,鼻子埋在爪子之间,在休息也在观察。它们对牛的睾丸已经丧失兴趣。之前一直在抓小牛的两个年轻牛仔晃着大汗淋漓的身子,重新穿上蓝布衬衫。 “嗒,”菲尔说,“完工。” 彼得从横顿来到牧场的那一天,这些母牛和牛犊烙标处的痂皮已经开始脱落,而人们正把牛群往森林里赶。三齿蒿的新叶被无数牛蹄踏伤后发出一股恶臭。前方,山峦辽阔而清凉。 赶牛要经过的平地很多都被旱地农民占了,原来去往山里的路很多都被生锈的铁丝篱笆挡住了,所以他们只能赶着牛群左穿右绕,这一直让菲尔生气。那些旱地农民都是外国人,主要是芬兰人和瑞典人之类的。他不怎么喜欢外国人,更是完全不喜欢农民。他们那盖着柏油布的棚屋和护墙板,他们在暴躁的碱性土壤上种植遮阴树木的徒劳尝试,他们穿的大号工装裤和破烂鞋子,他们身边种地锄土的妻子,都在提醒菲尔时代已经变化。 “那些王八蛋连美国话都不会说。”菲尔对他身边的年轻牛仔说。菲尔是热血爱国者。“二十年前整个乡下都没有这种王八蛋铁丝篱笆。布朗科·亨利还活蹦乱跳的年代可没这玩意儿。”这一次,牛群也不得不绕个弯才能进入森林。许多旱地农民都没赚到钱——大部分都没赚到钱——因为这里从来没有足量的雨水,他们的祈祷从来没有应验,而河流的水归牧场主所有。看到那些棚屋惨遭遗弃,成为老鼠和蝙蝠的避难所,菲尔很高兴。那些装着皮革铰链的棚屋门户倾斜、倒塌,时有野马钻进去乘凉,那一番破败景象也令菲尔高兴。但即便如此,铁丝篱笆还是留在那里,逼你改变行进路线,直到你再他妈受不了了,亲自把它通通拆掉,扔进树丛。 “那时肯定都是好日子。”年轻牛仔说。 “你可以赌上你的口哨,当然是好日子。”菲尔咕哝道。 就在前面,一头发情的母牛爬到了另一头母牛的背上展示自己的需求,然后一头宽背的公牛挤过牛群冲到了它身后。母牛从另一头母牛的背上滑了下来,公牛凑过去闻了闻母牛。母牛腼腆地往前跑了,公牛快速跟上去,趴到它背上,像伸出鱼叉一样戳中了目标,然后前后扭起腰来。母牛在公牛的千斤巨压下摇摇晃晃,直到公牛满足,任由它从身下爬了出来,弓着背向前跑去。 菲尔有时会选择无视这种事。有时不会。他观察到身边这个年轻牛仔张开了嘴。“别担心,”菲尔说,“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去镇上了。” 年轻人脸一下红了。 菲尔自顾自地咧嘴笑了。他判断,他们脑海里想的全是这档子事,但这档子事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只会带走他们的钱,让他们染病,或者让他们被横顿的哪个小婊子束缚住,小婊子一等他们出门就会给他们戴绿帽,然后到此结束。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为了一个马子毁掉自己,毁掉自己和其他人的生活。事实上,乔治不比他身边这个愣头青好到哪里去。乔治让自己被束缚住了,现在还会有一个继子出现在牧场。“不,”菲尔对年轻牛仔说,“以前不是好日子,而是好得不得了的日子。”他很想砸烂点什么。 他们开始往山里赶牛没多久,露丝就开着老里奥去横顿了,然后她马上担心起来。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无法简单地把菲尔的沉默和厌恶当成生活未知的另一面。毫无疑问,很多家庭里都有人不跟某人说话。但你得活得久了才知道,年纪够大才能不再抱那么高期望,才能接受不愉快的事、看到全貌并在其中找到平衡。 但彼得有能力忍受吗?他要如何承受那样的轻蔑和冷落?她是不是该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哪个母亲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受到尊重呢?哪个母亲想让儿子看到成年人不得不应付的糟心事呢? 快到正午时,她到达了横顿。这台老里奥的方向盘高度对她来说很是尴尬,让她很难拿定主意自己该不该被人看到——作为伯班克夫人——是该坐得笔直、从方向盘上方看路,还是弯着腰、隔着方向盘看路。这里的上百块草坪上已经有上百个喷水器在喷水,水雾映出彩虹。法院前面,星条旗在杆顶飘扬。旗杆底座旁,一只狗吸着鼻子。法院大楼的台阶上,一群人在聊天,他们的脸朝向太阳,但当她经过时,他们都扭过头盯着她。福特车行宽大的玻璃窗上,太阳的影子在跃动,里面有几个人围着一辆新车。百货店的窗户里,一个店员把橘子堆成了金字塔的形状。她曾在那里得到热情的接待,但即便在那里,她也觉得自己像个冒名顶替者,像个小孩在假扮大人,假扮伯班克夫人。 彼得已经在等着了。他用来固定发型的水已经干了。他把鞋子擦得锃亮,还系着一个领结。 “你吃得太少了。”她对他说。 “我吃得够多的。”他微笑。 “你看你这髋,这么瘦,我都不知道你的裤子怎么挂得住。真不知道。” “唔,不用担心,”他说,“我跟以前没什么变化。” 他父亲的书。她跟着他上楼走进房间,这地方跟没人住过一样。她忽然有些害怕,说不上是害怕什么,也说不清这感觉从何而来。是因为这屋子有种没人住过的感觉吗?这孩子在此生活,理应造成一些凌乱才对。是因为他父亲的书吗?那些书让她想起约翰尼,想起约翰尼坚定地自认为是个失败者。 露丝以前一直为彼得的整洁感到骄傲。现在她则视之为威胁。她痛苦地意识到,他有轻微的口齿不清。这一点,加上他的整洁,会马上招致菲尔的嘲弄。她想,彼得在牧场可能会待得非常不开心,甚至想要回到横顿这间了无生气的屋子。“你长高了啊,”她说,“你的体重应该相应增加才对。” 如果他最终回了横顿,镇上当然会传闲话。人们能闻到故事结局的开始。人们多么喜欢看到结局的开始啊!不过她也知道,在意人们的闲话对她并没有好处。而如果他在这间可怕的屋子里陪着他的象棋盘、他的书,还有那个头骨会更开心——唉。 如果他在这间屋子里会更开心,直到——直到什么时候呢?她看不清未来,这让她心底又泛起那种感觉,法院门口台阶上那些人扭头盯着她时的那种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去哪儿。“你有没有想过,”她说,“夏天把书留在这儿就行了?” “留在这儿?”彼得问,“为什么要留在这儿?” “因为太多了啊。”书确实很多。《大英百科全书》。一整套医学百科全书,包括很多又大又沉有些发霉的黑皮书,都是约翰尼当年买的二手书。关于肉的书,关于骨的书。 “我想过,”彼得低声说,“但我要带过去你也理解的,对吧?你理解吧?” “噢,我以为……唔,我当然理解了。” “等我们上了路,”他说,“跟我讲讲你跟州长吃饭的事吧。你没怎么说过那天的事。” 菲尔的房间里,两张黄铜床各对着一个玻璃门书柜,一个是菲尔的,一个是乔治的,一直摆在那儿。乔治的书柜已经很多年没打开过了,因为里面没有别的,只堆着一些《圣尼古拉斯杂志》和《美国男孩》——乔治自从看起《星期六晚邮报》之后,就没再动过它们。菲尔经常想,那个书柜是乔治一生的缩影。乔治的人生很大程度上就是他所读的东西。他没什么自己的观点。 菲尔的书柜没有装书本杂志,而是陈列着这些年来曾令他感兴趣的东西。玻璃门后面有他找到的箭头,固定在一块铺着绿毡的木板上,陈列的方式非常精巧:所有箭头呈扇形铺开,每一枚都跟另一侧相对的那枚大小与材质匹配。其中最精致的一枚箭头装在箭杆上,完全就像印第安人用的那样。柜子里还有压在砂岩里的三叶虫和蕨类化石,是这片土地还被远古水域覆盖的日子留下的遗迹。里面还有狼的头骨,以及一只石貂——是他亲手下套、捕杀、剥皮、制成标本然后固定好的,弯曲的身体警觉地趴在一小根木头上。每一样藏品都反映了他某方面的天赋,反映着他敏锐的洞察力——他总能发现别人视而不见的东西,还反映着他惊人的耐心。柜子里还有一层架子摆着石头、水晶、玛瑙,以及一块含有黄金的石英。 菲尔常常微笑着想起这块石英的故事。老先生有个朋友是采矿工程师,几年前从盐湖城过来住了几天。那家伙把石英拿在手里看着,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你到底在哪里捡到这东西的?”他问菲尔。 “在后面,”菲尔对他说,“山里面。” “你化验过这块石头吗?” “没有啊,”菲尔说,“化验它干吗?”确实,干吗去化验呢?他知道它的价值。 “你有没有去找过岩脉,就是冒出这东西的地方?”那家伙问。菲尔看出他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激动,乐了。 “噢,”菲尔说,“我捡到之后几年里都在找。一直没找到。” “你说是在后面山里?” “我只记得,”菲尔无辜地说,“是在黑尾溪的上游,那附近有一眼泉,泉水是流进溪里的。你觉得这东西有价值吗?”菲尔抬起了蔚蓝的双眼。 “呃,”那客人说,“仔细看了看,我感觉不是很值钱。” 于是菲尔等待。他擅长等待。第二年夏天,看到一群人往黑尾溪上游走去时,他毫不意外。他从书柜顶上取下望远镜,往窗外看去,只见老先生那个所谓的朋友带着几个哥们儿,舞动着镐头和铁锹,把漂亮的双手弄得满是水疱,寻找着那个地方并不存在的东西。菲尔当然知道岩脉在哪里。离老先生的朋友偷偷摸摸探寻的地方隔了二十英里。他真的讨厌这些为了金钱而自取其辱的人。 就在那家伙和他的团队准备放弃的时候,菲尔骑着栗色马到了。听着那家伙无力的解释,看着那家伙脸红得跟甜菜根一样,菲尔满心愉悦。“我以为可能再找到那种石英,”他说,“摆在博物馆里挺不错的。” “嗯,”菲尔说,“玩得开心点。要休息一下,去见见老先生吗?”一群二傻子。 而现在,这个六月的下午,菲尔走进房间,忽然停下了脚步。哪里不对劲。有东西被移动了。是乔治的书柜。不但被移动,而且被搬走了。本来摆着书柜的位置,只剩地上一摊毛茸茸的灰尘,而这摊厚厚的像毛毡一样的灰尘上,摆着两颗大理石球,他们以前管这种大理石球叫“叮当球”。看到它们,他不禁把手虚虚一握,仿佛玩起了这两颗球。他曾经是专业玩家。 好嘛!菲尔大步穿过廊道走进客厅,罕见地对乔治的老婆说了几个字:“乔治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怎么了——我想他应该在车库。” 乔治把老里奥的引擎盖支了起来,正弯腰对着里面戳着什么。听到菲尔的脚步声,他没有直起身,只是转过头。“怎么了?” 菲尔说:“书柜去哪儿了?” “书柜?” “你知道。你的书柜。” “噢,”乔治说,“我刚才没反应过来。我叫露丝的孩子搬走了。他想拿去装他父亲的书。” 他父亲的书!“我本来计划,”菲尔说,“把那个柜子改装成枪柜的。” “我想用来放书也不错吧。”乔治说着,又弯腰摆弄起了老里奥。 他父亲的书!菲尔站在自己卧室的中央,看着那两颗大理石球,伸手捡起来,放进了口袋。娘娘腔小姐没拿走它们也真是太奇妙了! 菲尔跟宿舍里的伙计们提到彼得的时候,就称他为娘娘腔小姐,伙计们会大笑。他们自己私底下也这么称呼彼得,看着那男孩在长满三齿蒿的山上一个人瞎走、探索着,适应这个长长的夏天。他们怎么会不嘲笑他呢?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牧场男孩。他太干净了,还咬着舌头说话。和彼得一起吃早餐的时候,牛仔会互相挤眉弄眼。 菲尔知道,如果你从老柳树上砍下枝条,插到湿润的土壤里,就能长出一棵新的柳树。它们能就地生根、成长。他和乔治还是两个浑小子的时候,曾经偷拿了些木材,搭了一个秘密的棚子,他们可以去那里抽烟,远离老夫妇和其他所有人。那棚子很小,得弯腰才能进去。他们在棚子周围插了柳条。溪流拐弯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水坑,里面的水很静,映射着整个宁静的天空,他们在那里游完泳出来,就钻进棚里。阳光从棚顶穿入,把他们晒干,而他们抽着烟或嚼着烟草,读着会让老太太犯心脏病的杂志——那些杂志里可有不少激情的东西。他们那会儿也就十二岁和十四岁。第二年乔治就没兴趣了(他很容易对事情失去兴趣),于是只有菲尔会再去那里游泳。有时,他看到自己在水中赤裸的倒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动。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栽的柳条就已爬上木棚,将其包裹隐藏在内,又长了进去,封上了门,把窗户分成一格一格,最终穿透地板而出,冲出了棚顶,很快就分不出哪里是柳树、哪里是木棚了,因为木头渐渐腐烂,成了柳树的营养,它飞快地生长着,越来越粗。这世上只有他和乔治——某段时间有过另一个人——知道这个棚子的存在。哪怕你就站在这个棚子面前,也要仔细去看,才能在一团黑影里发现屋顶和墙壁残余的痕迹。那是童年的最后一个证据,就像躺在积尘之上的两颗大理石球——是一个隐秘的圣地。 事实上,棚子所在的空地已经变成一片神圣的树林,游泳的那个水坑成了洗礼的场所。只有在那里,他才会裸露自己的身体,才会洗澡。那是一个宝贵的地方,绝对不能被别人亵渎。幸运的是,要去到那里,必须穿过柳丛里唯一的小径,而柳丛那么茂密,人几乎要弯腰爬行才能穿过。整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地方是独属于菲尔的。他要求并不高,对吧?即使是现在,作为一个成年人,他离开那里时也永远有一种单纯无瑕的天真感。在那里与自己短暂地交融,令他的步伐更加轻快,令他的哨声快乐得像一个小男孩。 所以想想看,这个夏天,当他赤身露体站在溪流边准备入水,当他听到沙沙的声响,却不是喜鹊或绵尾兔弄出来的,当他转过身看到娘娘腔小姐的时候,他有多么愤怒!那个男孩像一只优雅的小鹿一样站着,眼睛瞪得大大的,而当菲尔转过身时,他也像小鹿一样跑掉了,跳进了茂密的灌木丛里。菲尔只来得及弯下腰,抓起衬衣,挡住自己的裸体。他就这样站着,看着那孩子刚刚站过的地方,仿佛那里的空气被掏了个洞,一个丑陋的空洞。他的震惊变成了愤怒,他的声音清晰地越过溪流爆发了出去。“给我滚,”他吼道,“滚远点,你个小王八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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