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犬之力  作者:托马斯·萨维奇

彼得渴望回到横顿那间整洁的屋子,渴望跟他的朋友下象棋。那个朋友身材瘦长、戴着眼镜,是高中老师的儿子,而且跟彼得一样,以前从未有过朋友。他咯咯笑起来总是控制不住,直到浑身无力、眼睛湿润。彼得渴望跟他一起讨论上帝是否存在,交流彼此对未来的畅想:一个想成为著名外科医生,一个想成为知名英语教授。一开始他们只当是开玩笑,后来却变得认真起来,开始互称大夫和教授,不过从不在其他人面前这样叫。

他们俩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横顿,夜晚的横顿:家家房子里漆黑,只有廊厅亮着一盏小灯;商店里也是漆黑,只有洛可可式收银机上方没安灯罩的小小灯泡放出一点光芒。他们知道哪些人在红白蓝会所后面的楼梯上上下下,认得街角转过的警长的巡逻车,不知在执行什么任务。但他们尤其了解火车站,夜间的硬木长凳空空无人,候车室静静无声,只有饮水龙头缓缓涌出的水在喃喃不休,还有电报机忽然响起的歇斯底里的嗞嗞声——它来自那间逼仄的电报室,他们的朋友,那个夜班电报员,就坐在那儿盯着空气,接收着天知道来自哪里的信息。这个孤独的男人很欢迎两个奇怪的男孩,会请他们喝他用罐装冻胶燃料煮的苦咖啡;他向他们袒露,他的梦想是学好西班牙语,然后去阿根廷,那里有很多机会。他确实在通过函授学西班牙语,而在他们看来,他的梦想没什么理由不能实现,他们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Buenos nochesa[西班牙语“晚上好”。],”他们学会了这几句,晚上去找他时总会说,“Que tal[西班牙语“你好”。]?”然后他就会从电报机前站起来,滑开锁闩,让他们进去。要是让哪个铁路督查发现了这事,后果不堪设想。横顿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夜里进过这间屋子,这个神圣的地方。其他人也不会理解,这位未来的教授、这位未来的外科医生多么渴望去电报里说到的那些遥远的地方。

为了让母亲和自己有可能了解那些遥远的地方,彼得热切地迎接了他和菲尔的新友情;他必须无视母亲责备的目光。没有几个人,他想,能理解多少;尤其是女人。

现在,他站在她的粉色房间里。他在这里向来感到不适,因为一个陌生人有权在这里扮演丈夫。不管符不符合彼得的计划,那个男人的东西就跟母亲的东西并排放在壁橱里,他锋利的剃须刀放在她的香水和面霜旁边——乔治的东西放在这里,可他还没能证明自己,仅仅是在晚餐的场合把她介绍给了一州之长,而那顿晚餐,她从来不谈。

他刚刚在房里读了一阵书之后下楼,走到楼梯脚时,母亲忽然打开门叫住了他。

“彼得,你能不能进来和我聊一会儿?”她嘴唇的形状让他有些不安。他联想起一片叶子在风中的样子。

他站在粉色房间里,看着雨水落在刚从地里拖回来的收割干草的机器上,看着打铁屋门缝里冒出的缕缕青烟——那是菲尔在锻炉边干活,看着起重架——不起眼的木杆搭成的巨大结构,让他想起绞刑架。他站了好久,她又开口了,眼睛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你看到什么了?”

“雨而已。想聊什么呀?”他害怕跟母亲谈话已经很久了,因为他们不可避免地会怀念起过去的日子,而任何多愁善感的内容都让他焦虑。他想捏紧拳头。

“我们可以聊任何事。也许我就是寂寞了。乔治骑马出门了。”

“你好像很冷,”他说,“我帮你拿毛衣。”

“他骑着他的枣红马。”她说,“你现在跟菲尔走得挺近的,对吧?”

“他在给我做一条绳子。”

“给你做一条绳子?”

“他的手很灵巧。他在用生皮编一条绳子。”

“生皮是什么?”

他很有耐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牛皮晒干,然后浸到水里,然后……呃,给它塑形。”

“给它塑形?”

“编成皮绳。”

“彼得,我希望你不要那样玩梳子了。”

他停住了在梳齿上划动的拇指。“我没留意。”

给它塑形,她想。我没留意。他站在窗边,天光从外面照进来,直扑向她的眼睛,让她有一点恶心。他似乎总是站着,从来不闲坐,时刻准备着走动、聆听,从来不休息,从来不凑热闹,从来不参加讨论,只是很有耐心地——很有耐心地做什么?等待?他进门时带进来一股奇怪的气味,有一点熟悉。“那种小小的声音……就像我小时候,人们在黑板上写字时划出来的,让我感觉脊柱上有东西爬过。还有麦钱特老师。”

“麦钱特老师?”

“是的,她会在黑板上写下我们的名字,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画星星,我忘了是为什么画,反正是为了表扬我们。我记得,我们还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星星的颜色,然后麦钱特老师就会挑那个颜色的粉笔,一笔画出一个星星。哇,她不是画星星,是写出一个星星。我现在好奇的是,为什么是星星,为什么不是钻石或者梅花。或者心形?我好奇为什么是星星。”

他轻声开口了。他的侧脸轮廓分明,说话时像腹语表演者一样,嘴唇几乎不动。“因为它是触不可及的。”

“嗯,触不可及。”她重复道,担心自己吐字不清。这些天她很少说话,害怕吐字含糊,害怕说不好“触不可及”这样拗口的词。她慢慢地说:“但是,到了六年级,它就不是触不可及了。彼得啊,”她继续道,“我们以前有一个情人节礼物盒,是谁从家里带来的大盒子,然后我们用白色皱纹纸把它包起来,贴上大大的红心,有的红心一边大一边小,因为我们当时都不知道,要把纸对折,才能剪出两边对称的红心。有的人直接徒手画的。”现在她有点头晕,她想知道,是因为外面射进来的冷光,还是因为周遭这股气味。

“你会收到很多情人节礼物吧?”他说,嘴唇几乎没动。

“很多?”

“因为你很美丽,即便是那时候。”他说。

他怎么能这么说,她想。这完全误会了她。她只是想向他和自己证明,她曾经有一个身份,有一张自己的课桌,在衣帽间里有一个编了号、供自己挂外套的挂钩,在花名册上有自己的名字,有一个座位,能看到窗外的秋千和木板围栏。可他觉得她在吹嘘得到星星、收到情人节礼物,是因为她——美丽?又或许他的感觉是对的?绕这么大弯子说了一堆话,就是为了让对方夸自己美丽,这多么可怕!

他刚刚的话认真得不同寻常,让她不由得凝神看着他,看到他白皙的脸上罕见地泛起潮红。“肯定有什么声音,”她说,“也曾经让你打战。”

“我不记得了。”他说。他当然记得——记得别人叫他娘娘腔的时候,他恐慌得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害怕被别人按在地上,鼻子流血、几乎窒息的感觉。他曾经不敢走进一间房,也不敢走出一间房。“我要上楼去了,”他说,“还有些事没做完。”

她小心地站起来,微笑着伸出手掌,放在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上。“聊得很愉快,不是吗?”她喃喃道。“我们俩对彼此来说,”她又用上了那个拗口的词,“不是触不可及的。”

他抬起头,目光和她对视。“母亲,”他说,“你不需要这样的。”

她想要避开他的眼神,准备问他,不需要怎样?

但是她不敢问,因为他会说,“不需要喝酒”。然后他们就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他还是那样注视着她。“我会确保你不需要这样。”他说。

她想问,你要怎么确保呢?要是她问了,他们的人生也许会大不相同,但上帝保佑,她没有开口。

然后他离开了(没有谁关门的声音能比他还小)。她转过身,看着雨不停地下啊下啊,落在收割干草的机器上。彼得带进来的那股气味还在。

她轻声对自己说,是氯仿。


那条生牛皮绳还差六英尺就完成了。菲尔现在也大可以打个冠形结或包头结,直接完工。但他还在继续编着。他现在开始期待那男孩在旁边看着他编织,因为彼得是一个完美的听众,会全神贯注地听他讲早年的故事。他会被往事的灰色罗网牢牢抓住,有一次甚至让菲尔笑出声来,因为他听得彻底入了迷,只是呆呆地瞪着眼,像被催眠了一样,望着前方长满三齿蒿的山。“你在看什么呢,老伙计?”菲尔问,好笑地看着男孩忽然惊醒的样子。他的双手停了下来。

彼得的眼睛慢慢转向菲尔:那双眼睛看上去仿佛在梦游。“菲尔,我在想过去的日子。”

菲尔看着男孩的脸,看到阳光从打铁屋的门外斜斜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我想也是。”菲尔慢慢说,“别让你妈把你变成一个娘娘腔。以前是有真汉子的。”男孩认真地点点头。菲尔说他知道一处悬崖,在一个泉眼的上面,有人在崖上刻了自己名字的缩写,还刻下了时间——1805。“那人肯定是刘易斯与克拉克远征队的成员,”菲尔说,“因为五十年后,这里才开始有白人定居。彼得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山里发现了一些乱石堆,像是指向什么地方的。但从来也没弄清是指向哪儿,没有顺着找过去。你和我什么时候再去找找,怎么样?一直找到头?”

太阳——菲尔称之为老日头——渐渐往南移了:夜间变冷,早晨结了起厚厚的霜,总是等苍白的太阳升起才开始消散,经久不化;牛群被大山里的暴风雨赶到了平原,在棕黄的草地上吃草,直到飘雪。你随时抬眼,几乎都能看到一队母牛,带着春天出生的小牛,正顺着长满三齿蒿的山上饱经践踏的小路往前走。偶尔有些母牛生的是双胞胎,但多出的小牛并不足以填补那些被丢在小山或平原上等死的牛的数目——它们往往是残废了,要么被狼群撕碎吃掉,要么肿胀起来、死于炭疽病——乡下管那叫黑腿病。“不用担心,老伙计,”菲尔对彼得说,“我会在你回学校之前把绳子编好的。”

菲尔已经教会彼得怎么骑马,还给了他一匹温驯的红棕马。他们一起骑马到野外,彼得帮菲尔用木棍给干草堆搭围栏,午餐则一起吃沾满芥末的火腿三明治和苹果,菲尔会讲起布朗科·亨利的故事。“我们这个秋天过得挺开心的,不是吗,老伙计?”菲尔问。说实话,菲尔自己过得挺开心。

“我不会忘记的,菲尔。”彼得认真地说。

那条绳子,他们之间的纽带,被菲尔盘在了袋子里,只露出他正在编织的尾巴。随着绳子越编越长,钻进袋子的部分也越来越多。

坦白说,菲尔从来没想过要利用这些牛皮做点什么。宰母牛的时候,牛皮只是被一块一块地扔在篱笆顶上,肉面朝外。机警的喜鹊会啄食皮上残余的肉,因为那些帮工剥起皮来大手大脚,只想赶紧完工,好回宿舍侃大山或者吹他们的傻口琴。大部分牛皮都被啄得千疮百孔,毫无用处,所以如果菲尔不编皮绳,它们本来就是废物。一年下来差不多会有二十张牛皮挂在那儿,风吹日晒,变干、变皱,然后菲尔会叫人把它们堆起来,倒上旧煤油烧掉。那股味儿可真臭!

通常在九月,在他们烧牛皮之前,会有人过来——以前是赶着装货马车,如今则是开着破卡车来——想要花一美元或一块二毛五把牛皮买走,但菲尔会当面嘲弄他们。他们收购了这些东西,倒手一卖价格就要翻倍,有些人甚至借此大发横财。犹太佬,都是那些犹太佬,追着收购牛皮、收购垃圾。犹太佬的眼睛总盯着赚快钱的机会,为了牧场上的各种废品讨价还价:生了锈的铁、割草机的主架、耙架、长管子等。但菲尔不会把废品卖给他们,只会任垃圾堆起来,任牛皮晾在篱笆上,最后一把火烧掉。菲尔对某些对路的犹太佬没意见,那些聪明能干的犹太佬,只要别叫他跟他们打交道就行。但是天啊,其他犹太佬可不行。

其他犹太佬,用他的话说,就是那些四处晃荡的犹太狫,靠废品发了大财。你以为在横顿开百货商店的那家伙是怎么发家的?哇,菲尔还记得那家伙坐在破旧的客货两用马车上,为一两块死物的皮革辛苦砍价的样子。现在呢?现在他在城里有了一幢白色的大房子,是横顿最大的房子,雕梁绣柱,有绿色的草坪,配着浇水的喷头。碎石车道上停着皮尔斯阿罗,聚会时还会布置日本灯笼之类的装饰——这些全都来自牛皮、废品,还有盯着钱的眼睛。

他叫格林伯格。

事实上,他现在去掉犹太姓氏常见的“伯格”,管自己叫格林了。格林!他混进了横顿的上流社会,跟银行的那个谁谁谁——就是乔治的伙伴——交往甚密。菲尔想起一件事,咯咯笑起来。有一次,菲尔难得去横顿理发,舒舒服服地往后靠在怀特·波特的理发椅上,决定干脆来个全套的理发刮脸服务——因为,怀特只有在给你刮脸的时候,才会一言不发;他那样的理发师总觉得你付钱是购买聊天服务的。于是,菲尔就那么靠在椅子上,伸直两条长腿,脚上穿着便宜的黑色正装鞋。那是一个星期六,另外两名理发师正飞快地替别人修剪着头发,店里气氛活跃,有人在闲聊,有人在读《麋鹿》之类的杂志——都是怀特放在那儿的,好让顾客能一边接受阅读的熏陶,一边闻着幸运虎牌护理产品的气味。

还有一个女人在一旁等候,打扮得花枝招展,脖子上围着一条皮草,小拇指上戴着一枚鸡蛋大的钻戒——正是格林(格林伯格)为了消除血统的诅咒而娶的天主教姑娘。他随着天主教姑娘皈依了横顿的教堂,以前老太太也去那个教堂,而菲尔猜测,新一代人长大后就不知道格林伯格和他老婆的本来面目了。呵,反正新一代姓格林伯格的人正在成长,而且自认为姓格林。当时,他们的一个女儿,正跟着那个女人,在等爸爸。

所以,理发店里生意兴旺,星期六的阳光映在镜子和瓶瓶罐罐上,把屋里照得透亮。男人在聊天、逗乐、吸烟、阅读《麋鹿》杂志,孩子们不时从老人待着的酒店跑来这边玩耍。忽然间,老怀特拉高了椅背,让菲尔瞬间离开了接受刮脸服务时进入的另一个世界——幸运虎的梦幻世界,被拉回了现实世界。

“您瞧这样刮得可够?”怀特幽默地问道,想起菲尔有一次递给他六个铜板的理发费和两个铜板的小费时说的原话。

两边墙上相对的大镜子映出一个无尽的世界,菲尔在镜中端详着自己刮得光洁的瘦脸,有点像狐狸。“不错,哥们儿,”菲尔说,“绝对够了。”这时,旁边椅子上坐着的人向菲尔搭话了。

“呀,你好啊伯班克先生。”那人用互助社团成员般热情的口吻说。

他的声音响亮、强健,而在那么响亮的声音之后,是菲尔长达两三秒的沉默,让在读《麋鹿》的人都抬起头来。

然后菲尔说话了。“哇,这不是格林……伯格先生嘛!”

之后,店里又是一片沉默,那女人的脸红得就像她染出的红发。“格林”伯格[“格林”的字面意思为“绿”。]?红伯格还差不多。

所以,在菲尔眼里,那些牛皮搁在篱笆上腐烂就好了,那些废铜烂铁放着生锈就好了。菲尔是不会被犹太佬的花言巧语诱骗的,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被他们利用自己的轻信、大意或善心,拿去牟利。现在,那些像笑话一样的人很少溜到伯班克牧场来了,因为他们从小道消息网得知,伯班克家不是傻子——他们就像吉卜赛人一样,有自己的小道消息网。

“就像一个吉卜赛人”。“晃荡露丝”弹的钢琴曲就叫这名字。

菲尔懒得去想犹太佬了。而且现在,他发现这些牛皮其实有大用途呢。谁能想到呢!


经过菲尔的耐心教导,彼得还是不怎么会坐马鞍。这男孩试图挺直身子,双手轻捏缰绳,站起来练习马走速步时的脱蹬姿势,菲尔看着就觉得可怜,甚至觉得有些迷人。

“你要做的就是练习,皮特。”

但彼得做的不只是练习。他骑马来到了一座又一座绵延的小山后面,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不断思考,不断寻找,不断祈祷。他以请愿的形式祈祷,以他父亲的名义。

他找啊、找啊,灰色的眼睛飞快地瞄着,就像灰色的小鸟忽然从一片三齿蒿猛冲向另一片三齿蒿。他发现了一匹马的骨架,马头骨的眼窝里长出了风铃草,而附近的山坡上有只干瘦的土狼在观望;他发现了玛瑙和燧石,印第安人会用它们来做箭头;他还发现了整片整片的仙人掌,以及一个点四四口径、已经锈成绿色的弹壳。他发现了一块楔形的石头,像是人工打造的。他把石头塞进口袋,心想,如果拿去问菲尔这是什么,菲尔肯定会很得意。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然后一天下午,他骑着马来到了一堆浅粉色的岩石面前;这堆岩石看上去很自然,但他发现前面也有一堆这样的岩石,再往前还有一堆,每一堆都跟上一堆隔了二十步,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仿佛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每一堆都像朝他招手的哨兵。这肯定就是菲尔说的乱石堆了,有一些都快陷进地里了。彼得顺着石堆继续往前,但是太阳落山,寒风开始侵袭山间,彼得还没走到终点,只能先回头。那天晚上,他有足够的机会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菲尔,因为菲尔一整晚都在房间里弹班卓琴,彼得知道那声音是在邀请他进去聊天。但是,他把自己的发现当成了秘密。

第二天,他一早就骑马出门,顺着那些石堆越走越远。中午,他吃着午饭,看着最后几只牛零零散散地走下山,顺着古老蜿蜒的小道在三齿蒿里穿行。然后他翻身上马,继续沿着石堆向前。

他一路骑着,石堆越来越小。他催马疾行,仿佛要赶在石堆消失前找到终点。石堆最后确实消失了,消失在一道干涸的沟壑旁,沟里堵满了高处滚落的乱石和垃圾,被山洪磨圆的石头,三齿蒿灰色多孔的草根,还有废弃棚屋久经风吹日晒的灰白色木板。还有风滚草——这种幽灵一样的棘草在微风下会像活物一样滚动,常常吓到马匹。沟壑旁边有一条古老的牛径。在这里,彼得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动物尸体;他觉得,某种意义上,是菲尔指引他找到此处的,而这实在是太适合不过了。

他左右环顾,冷静得就像土狼观察他时的样子。然后,他倾听着。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套,像外科医生一样戴上,翻身下马,感到上帝正冲他微笑,然后开始工作。


除了星期天,牧场上哪个男人如果无所事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连老先生,除了坚守信念以外无事可做,也要用军人般的僵挺步伐在地板上踱来踱去,把地毯一点一点磨坏——换作另一个男人,可能会去打个洞、插个杆或者给马上个马蹄铁之类。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乔治,一个觉得“自己不肯做的事不能叫别人去做”的人,会把粪坑清理了——因为不能吩咐其他任何人去做这件事。露丝透过餐厅的窗户,看着他把一个固定在长棍上的桶伸到臭气熏天的粪池底部(他身后的远处是高壮雄丽的落基山),看到他每把一桶粪便倒进手推独轮车上的大铁盆里,都转过身做出欲呕的动作。她也会转过身。

乔治时常不在她身边。彼得跟着菲尔骑马去地里给干草堆修围栏时,乔治则骑马去另一个方向做同样的事情了。为什么不能是乔治带着孩子呢!她这漫无目的的一天又该怎么过呢?家务都让萝拉做了,厨房都让刘易斯太太包办了。

她经常开车去横顿——按《记录报》的说法,去“购物”。在格林家的百货商店里,她是售货员最容易的兜售对象,不停地买着帽子、手套和鞋子。她一件接一件地试裙子——现在流行叫“连衫裙”了——有些连衫裙,她能确定就是为她一个人订的货。她开始把服饰视为戏服、伪装、面具,用来隐藏她渐渐变得惊恐、无用的自我。她没什么现金,所以都记在账上。乔治从未想过要给她开一个支票账户;毕竟他的母亲像英格兰女王一样,身上带的现金只需支付小费,而露丝去城里的时候,乔治一般就给她一张十美元的纸币,好让她的钱包里有点东西。零钱,他管这叫。有了这点现金,把价值约两百美元的鞋、帽、连衫裙记到账上以后,她就会去办那件真正促使她进城的事——首先去药店开一张“处方”,然后去肯塔基大道的一座房子,她会一边厌恶着自己,一边从后门进去。夏天里,那房子爬满了紫色凌霄花的藤蔓。

一天下午,她开车时冲到了马路外面,吓得要死;一个住在附近的牧场主帮她脱了困。关于挡泥板上的小损伤怎么来的,她向乔治撒了谎。

她的头痛还在继续。她害怕再被菲尔那样评价——他随时可能在乔治面前说出那种话来,所以她现在都躲在粉色房间里,喝着自己的小酒。她想,她看出菲尔是怎么给人施加压力的了。他显然没有告诉乔治她喝酒的事。她觉得菲尔没说是因为他知道,对她而言,压着不说比说出来作用更大。她难道没有发现,他在用一种古怪的、潜伏般的耐心观察她吗?

噢,可这大宅里真冷!粗大的原木柱子和厚实的土灰泥把大宅裹得严严实实,阳光进不来,淹着水的地窖里的湿气却不断向上侵入。她不懂供暖炉,无法在地窖里从水中的一块木头跳向另一块木头靠近供暖炉,不理解乔治说的供暖系统里几股气流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该铲多少煤炭、什么时候铲进去。夏日将尽的那些雨天,供暖炉的火常常熄灭,她试着重新点燃,也没能成功。她为自己的失败向乔治道歉,当他毫无怨言地默默走下楼梯去排除故障,她几乎不能忍受下面传来的声音:铁炉门的砰砰声,平面铲在混凝土地面的刮擦声。听着那声音,她走进粉色房间,为晚餐换装,戴上面具,希望能用外貌取悦他,转移他的注意力,以免他发现她的举止越来越无所适从,发现她在房子里走动时,总要一件接一件地轻轻扶着家具。

她对付壁炉则要走运得多,于是烧起了能在谷仓和打铁屋附近找到的各种小块垃圾。她穿着深绿色马裤——买这条裤子的时候,她还有勇气觉得自己可能学会骑马——捡着碎木料、装橙子的板条箱、苹果箱、做耙齿剩下的短木棍。还有一些木柴,是从棚屋里拿出来支撑机器的,然后被丢在了那里。

随着能烧的垃圾越来越少,她发现保持供暖和给自己找事做的努力制造了一种有序的感觉。这地方越来越整洁,也给了她一点成就感。她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山谷里最富有的牧场的地上,一定要堆得像个垃圾场。现在,她把垃圾都堆到了谷仓和打铁屋之间的一块空地上,大部分是扔掉的衣服、裤子、工装,还有小狗从宿舍床底下偷出来的鞋子,久经日晒雨淋,都扭曲缩水了。

有的垃圾是她处理不了的。新宰的母牛装满草的内脏本来被帮工埋了,但一些老狗把它们挖了出来、拽到院子里,肠子拖了一地。她也处理不了那些被埋下去又挖出来的牛头。

“我不介意。”彼得对她说,然后拿着干草叉,默默把那些内脏和牛头叉进手推独轮车,重新埋葬。那群狗在一旁看着,就像守灵人。

她觉得挂在屠宰栏篱笆上的那些牛皮有碍观瞻。路过牧场的人看到喜鹊在那儿争食牛肉会怎么想?

“噢,晚点,菲尔会烧掉那些牛皮的。”乔治说,“他每年烧一次。”


有时在宿舍里,菲尔会拿起报纸的漫画版块。《卡岑加默家的孩子》《快乐的阿飞》《玛吉与吉格斯》。他看着帮工嘴里念念有词地读着这些漫画,好奇地想,他们当中脑子比较灵光的人,能不能看懂粗俗的幽默之下暗含的社会评论?他们当中谁能看出《卡岑加默家的孩子》表现的是我行我素的终极胜利,年轻精神的锐不可当?他们能跟快乐的阿飞共情吗,那个戴着锡罐当帽子、用愚蠢当盔甲的傻蛋?他们看到加斯顿和阿方斯翻来覆去地说“您先请,亲爱的阿方斯”和“您先请,亲爱的加斯顿”,把礼仪看得比智力更重要时,又是怎么想的?他仔细观察了他们读《玛吉与吉格斯》时的笑声,吉格斯本该去歌剧院,却为了吃咸牛肉和卷心菜而溜进丁蒂·摩尔家,这让他们哈哈大笑。他们能不能看出来,写这故事的人,虽然画着豪华轿车、给玛吉去喧闹舞会穿的华丽服装上色,却是在嘲弄想要攀进上流社会的人?

也难怪,脑子里想着这些的菲尔,看着乔治用望远镜望向平原另一头的远山,会忽然开口说:“那边是什么,吉格斯?”

乔治一动不动,往外看着。然后他慢慢放下望远镜,转过身。“吉格斯?”他说,“什么吉格斯?”


黑压压的积雨云从山头往南延伸。她非常惧怕雷电,有时候闪电劈在附近,电话线会刺喇喇地响,空气中会忽然充满臭氧的气味。乔治讲过的故事仿佛还在耳边:山毛榉站的一个铁道员在火车进站时,被闪电劈死了;有六头牛挤靠在铁丝篱笆上,闪电击中一英里外的铁丝,瞬间杀死了这六头牛。这天下午,整个乡下一片沉寂,只等秋天的第一场暴风雨来临。刘易斯太太还没有从她的小屋过来,一边抱怨一边开始烧肉。萝拉还在楼上读《真浪漫》杂志。她先前跟露丝说过,有个故事她要留到这样一个下午来读,那个故事叫《我为什么把孩子卖了》。

站在粉色房间里,肩上披着毛衣,露丝迷迷糊糊地考虑着她今晚要穿什么“戏服”。

“你总是这么漂亮,”乔治曾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她担心乔治,担心彼得,他们还没回来。她不知道,如果电话线又刺喇喇地响起来,她能不能忍受。待在窗边安全吗?那棵生了病的棉白杨,叶子在风中颤抖。

那是什么?飞尘?

马路上尘土飞扬!来的是一辆汽车,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它减速,犹豫,然后溜进院子,停住了。

她小心翼翼站起身。这几个月里她学会了谨慎地走路,从椅子走到桌子,从桌子走到椅子,从椅子走到墙边,手一路扶着,仿佛能从别的东西上获得力量。一口气穿过一间房是不可能做到的——她可能会步履蹒跚,可能会跌倒。她一路小心地摸到客厅,看着外面那辆陌生的小卡车。驾驶员那一侧用不怎么专业的手法印着两个字——“皮革”,经年累月,字迹已经斑驳。卡车的后厢里堆着厚厚的皮革,用绳子绑得牢牢的。

她眨了眨眼,震惊于开门下车那个人的正式打扮:他穿着黑色的职业西装,戴着黑色的宽毡帽,留着大胡子,让人想起先知的模样。他的胸前挂着一块金表,在昏暗的空气里没有泛出什么光泽。他穿过篱笆间的小门,往台阶上走,她看到他身后的车里还有另一个人影。是他儿子吗?

他还没敲门,她就把门打开了。

他摘下帽子,微微鞠躬:“下午好,女士。”

他的声音真温柔,她想。温馨的问候,温柔的声音。“下午好。”她喃喃道。

“不知道您这儿有没有旧牛皮呢?”他问。

这句话是个反问,因为屠宰栏就在他们的视野里,不到一百码远。“噢,我不知道。”她说着,从他身边走过,来到门廊上,扶着椅子站着,看着那些牛皮。眼中钉。“我们是有的,”她说,“但他们会烧了的。”

远处雷声隆隆。

“烧了?”那个男人看看手里的黑毡帽,然后看着露丝。

“是的,据我所知他们会烧掉牛皮。”

“为什么不拿来换三十美元呢,女士?”

“三十美元?”

“我感觉我不能出更高的价了。”

“噢,不是这个问题。”她说着,抓紧了椅背。

“那是什么问题呢,女士?”

她无法向那个男人解释,如果不是价格的问题,那到底是什么问题。不过,三十美元真是一个奇怪的数目。三十美元对伯班克家来说毫无意义。三十美元对曾经的她和约翰尼·戈登来说是一笔巨款,但是开给伯班克家的三十美元支票会跟其他没兑现的支票扎在一起,放到乔治房间里的文件架上去,她见过的,有邮购商的退款,有小额退税,还有谁为一副旧马鞍付的几美元,加起来可能有一百美元,有的支票是很久之前开的了。那些支票,会不会跟牛皮一样,像举办仪式一样定期被烧掉呢?她想到这一点,微微笑了一下。

“您说什么,女士?”

“没什么。我说话了吗?”她抓紧了椅子。她去“购物”的时候,乔治会给她十美元或二十美元,仅此而已。因为可以记账,她买东西都记在账上,留着现金去药店和那座爬满藤蔓的房子。“不,这价钱听上去很合理。”她感觉对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于是又开口了,“把支票开给我丈夫吧。”

“开给您丈夫是吗?”

她感到泪水涌向双眼,然后用微笑来掩饰。

他说:“您说什么,女士?”

“我说话了吗?”她问。不,她想。烧牛皮的是菲尔。支票应该开给菲尔。他可以烧支票,取代烧牛皮。“支票开给菲尔。”她说。

“开给菲尔是吗,女士?”

“呃,是的,开给菲尔就行。”怎么,她心里想,他觉得奇怪吗?“别,”她忽然又说,“别开支票。”如果支票不会兑现,或者会被烧掉,又何必开支票呢?为什么不能是现金呢?她应该把现金拿在自己手里!“你可不可以给我现金?”

“当然可以,女士。”她小心地看着他掏出钱包,那长长的钱包像一只黑色的长袜,顶部有明亮的金属框,一个金属小球划过另一个,钱包就合上了。他打开钱包,伸手进去,晃动了里面的银元。当年她和约翰尼第一次来到这乡间——多年前,噢,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的人还爱用银元。有一次,一个病人付了约翰尼两个银元,约翰尼站在那儿乐呵,把银元在口袋里碰得叮当响。“没什么声音比银子听起来更像钱了。”他说,“声音美妙悦耳的银子,声音美妙的银子,我美丽的夫人。”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掏出了几张纸币,它们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已经变得破旧。他递过纸币,她接了过来。“谢谢。”

“谢谢您。”他说着,又正式地微鞠一躬,然后转身向同伴的身影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他往台阶下走去,没有回头。她看着他离开,突然有了一种跟上去的奇怪冲动,想要喊出声,想要把钱还给他,但是她的喉咙很干,她的舌头无力。而且真的,握在手里的纸币给了她宝贵的安全感。于是,她紧抓着椅背,看着卡车驶离大屋,慢慢转弯,颠簸着穿过木桥,往屠宰栏驶去。一群喜鹊冲上了天,然后像肮脏的灰尘般下坠,一只接一只,落在了距离更安全的一段篱笆上。

她小心地转过身,最后一次扶住椅背稳了一下,然后往屋里走去。进屋后,她开始兀自笑出声来。这感觉多么奇怪!

多么奇怪,多么奇怪。

自从嫁进了伯班克家,她开始变得狡猾。

她开始变得不诚实。

她开始变成一个酗酒者,一个普通的酒鬼。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完全清醒过了。乔治之所以一直沉默,只是因为他善良。但是过不了几个星期,他就会跟她离婚。现在就等最后一根稻草,等他发现她为了三十美元而做小偷。

她忘了从卧室门口到床边的距离很长,既没有椅子可抓,也没有桌子可扶。她跌跌撞撞走向床边,走了一半就摔倒在地,一只拖鞋掉了。那是一只华丽的鞋子,华丽得让她一直没能适应,是特地为她订的货,是她出门“购物”的借口。它是范德比尔特夫人的鞋子,那个仅仅对约翰尼而言的范德比尔特夫人,仅仅在他脑海里。他一直相信她是范德比尔特夫人,所以她就是。她不能成为没有人相信她是的人物,完全不能。别人相信她是谁,她就是谁。

她没有管鞋子,而是摸到了床上,那张伯班克家的大床。她躺在那儿,把拳头伸到了嘴边。

乔治发现她睡着了,三十美元的钞票散落在她身边,像落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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