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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你们还会来么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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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母亲的听力越来越差。隔着一个太平洋,陈焕生不得不在视频里对她大吼。 “妈,别唠叨了,我都知道!” “妈,睡前别老刷微信!” “妈,盯住我爸吃药!” 这些日常的细碎,被吼声带出了不必要的怒意。陈焕生越发讨厌视频,可又不得不视频,因为他要帮爸妈准备签证的材料。 爸妈打算冬天飞过来,和他过个团圆年。这一家三口人,好多年没在一起过春节,所以这次未免兴师动众。母亲执意要带上面板和闷罐(焖米饭用的搪瓷锅),给儿子包他最爱吃的牛肉萝卜馅儿蒸饺。陈焕生吼说大老远何必折腾这些玩意儿。母亲没听清,打岔说你爸动作可快了,早早就把渔具装好了。陈焕生急了,关掉视频,敲上一行字:“闷罐、面板、渔具,这些美国都有,你们就带上平时吃的药,轻松上路!” 微信那端陷入沉默。陈焕生以为起了效力,喝口水,润润嗓子,正准备睡觉,手机又响了,是父亲的留言:“行李我们已打包完毕,勿念。” 勿念:一家三口,说来说去无非就这两个字。 陈焕生刚找到一份新工作,即使活儿不忙也要早睡早起早上班装装样子。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在疲惫中合上眼。 二 陈焕生用美国的代理给爸妈订了机票,北京直飞芝加哥,开车去奥黑尔机场接他们。一到家,父亲就打开行李,从棉被里摸出两把菜刀,一把切肉,一把切素。陈焕生很无奈:“我不是说这边有菜刀么?” “上次我们来,你妈用不惯这边的菜刀。” “被褥怎么还扛过来了?我都给你们买一床新的了。” “美国人整那玩意儿又软又塌,”父亲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片磨石,“根本没法睡。” “你们俩说啥呢?”母亲听不清,在一旁干着急。 “你们先洗澡休息吧!”陈焕生吼了一嗓,开车去CVS(美国药品零售连锁店),给爸妈买倒时差用的褪黑素了。 当然,褪黑素也是白买。父亲笃信“是药三分毒,尤其是西药”,母亲说她一上飞机就睡了,现在精神着呢。 母亲甚至把面都发上了,用老家县城带来的面引子。 “明早给你蒸馒头。”远渡重洋的铝制闷罐摆在了炉灶上。 陈焕生这厨房是典型的美国开放式,水龙头摆在中间,母亲认为不方便,说转身洗个菜都费劲儿。内循环式的微波炉油烟机,她嫌跟蚊子哼哼似的啥劲儿没有。电热的炉灶,她又抱怨火跟不上,爆不了锅,炒出来的菜没法吃。说白了,这厨房简直像一个没相中的儿媳妇,横竖看不上眼。 陈焕生三十好几,孑然一身,他被自己这联想逗笑了。 “你笑啥?”母亲问。 陈焕生对着她耳朵说:“妈,你说啥就是啥,厨房你说了算!” “给你爷俩儿做这么多年饭,可不我说了算!” 三 爸妈过来后,陈焕生有现成的热乎饭吃了,上起班来更拼命,早出晚归。母亲要买菜要购物,父亲又和几个钓鱼的中国老头儿每天闲逛,所以能让三口人聚在一起的不是饭桌,是陈焕生那辆车子。 只要一上车,母亲就坐后面。 “妈,你不是听不清么?”陈焕生吼道,“为啥坐后面呢?” “你说啥?”母亲探过头来问。 “我没说啥,你把安全带系上!” 很快,母亲睡着了。要不是车里在放广播,似乎还能听见鼾声。信号灯由黄转红,陈焕生和父亲各自正襟危坐。爷俩向来话少,此时憋在车座上,未免尴尬。陈焕生来回换着广播频道,从枪击案到种族歧视到特朗普希拉里竞选,美国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扒拉一遍,距离华人超市还有三英里。 “你妈听不清,不是耳朵不行,”父亲打破了沉默,“是全身都不行了。” 母亲的听力在好几年前突然下滑,毫无征兆,好像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突然倒下了。父亲带她看了不少医生,有说自然衰老,有说听觉神经不可逆式损伤,有说还得开刀看看。总之没法确诊,更不知道该信哪位医生哪家医院,只好一拖再拖。刚开始听不清,母亲很着急,怕听漏听错什么,不停地问说话的人,打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岔子。可时日一久,她似乎习惯了,少听一些是一些,反正闹心的事远远多过高兴的事,就不大问这问那打岔了,助听器也不戴,慈眉善目往那儿安安静静一坐,不熟的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位半聋的老人。唯有和陈焕生视频,母亲才郑重其事叫来父亲,要把儿子说的每句话听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我妈怎么全身不行了?”陈焕生关掉广播。 “血管不行了,堵了,脑部供血不足,管听力的神经营养跟不上。” 父亲对母亲的听力问题,自有其见解。在他看来,耳朵不仅是个小小的器官,更隐喻着整个身体。他甚至配出蚂蟥粉的土方,说是能活血化瘀,促进脑部的血液循环。父亲的这些神神道道,部分来自各种养生保健公众号,部分来自他坚持收看的那些中医节目。陈焕生有博士学位,研究领域又是药物研发,本来对此不屑一顾,可想到跟母亲朝夕相伴的人是父亲,只好听之任之。 “你看你妈,上车就睡。平时在家也是,刚打开电视,她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陈焕生看了一眼后视镜,母亲还在沉睡。他印象中的母亲总是在厨房忙碌,不停唠叨,很少如此安静过。沉睡中的母亲有一种陌生感,他心下一阵凄惶,重新打开广播。 车停了,陈焕生在犹豫该不该叫醒母亲。毕竟在一起生活几十年,父亲直接推醒她:“到了。” “已经到了?我怎么又睡着了?” 这家华人超市不大,充满了韭菜蒜苗和冻刀鱼的味道。这倒无所谓,让陈焕生受不了的是王菲崔健邓丽君卷起来乱播一气的背景音乐。他自己来每次都直奔京葱牛肉馅的冻饺子,排队埋单十分钟之内走人。可因为母亲在,他只好耐性陪着。面对各种蔬菜,母亲挑拣的动作仍然麻利,嘴里依旧念念有词。除了耳朵听不大清,他熟悉的那个母亲又回来了。 “这是啥意思?”她指着插在推车上的杆子问。 “杆子是来挡门的,”周围有不少中国顾客,陈焕生不得不压着声音,“怕有人带走推车。” 母亲没听清,打岔道:“推车都是铁的,还怕碰坏了?” “不是怕碰,”陈焕生不得不放开嗓门,“是怕买东西的给顺走了!” “哦,咱县里那边也一样,超市出口都围几个小墩子,推车一卡,就出不去啦!” 母亲自己听不清,怕别人也听不清,所以说话声音很大。母子间这对话让超市里的同胞惊诧不已。陈焕生也释然一笑,并不理会周围目光,埋完单去找父亲。老爷子正用放大镜观察那尊两寸余长的越南佛像呢。 母亲的发根露出一层白色。不是零星的白,是整齐的一层白。只有染过发的人才是这么个白法,像十一月的草坪,齐刷刷上了霜。母亲发现陈焕生在注意她的头发,就摇头说:“又该染了,我和你爸都该染了。” “妈,不用染!你看美国老太太头发都漂白漂白的,不也挺精神么?” “你以为我想染?”母亲嫌这把韭菜太老,又放了回去,“等你成家了,我和你爸就不染了。” 陈焕生哑口无言。 四 一家三口虽然团聚了,但每天各有各的忙活。陈焕生在工作上全力以赴,母亲在她看不惯也用不惯的厨房里忙前忙后,父亲则把热情倾注到钓鱼事业上:老爷子极在乎作息和养生,晚饭五点,睡觉十点,抱怨失眠,抱怨蚊虫,抱怨中央空调,但钓起鱼来就不顾一切,什么冷暖熬夜神经衰弱统统抛到脑后了。 除了中西部溪流湖泊里的淡水鱼们,父亲对这个国家无甚好感。比如他讨厌咖啡,认为喝多了容易上火。可是因为钓鱼要熬夜,那几个当钓友的中国老头儿又把他的茶叶都喝光了,不得已,只好屈尊打起了咖啡的主意。一开始陈焕生给他煮黑咖啡,满满一升灌到大号保温杯里,老哥儿几个管够喝。父亲才发现喝咖啡并不上火,而是刺激小便。陈焕生担心他的前列腺,便换上低咖啡因的速溶咖啡。谁承想老哥儿几个嫌太寡淡,吸溜吸溜全喝了,简直像喝热水,不但小便更频,而且犯困,少钓了多少鱼!陈焕生只好祭出意式浓缩咖啡,浓烈烈一小盅,白酒似的仰脖就干。其实他们钓鱼去的地方都在公园,有公共厕所,老哥儿几个嫌不方便,尤其是在夜里,想就地解决,又考虑这是在美国,兹事体大,是故未遂。后来发现人家美国老头儿反倒更放得开,河边解开腰带就天人合一。中国老头儿看在眼里,二话不说就入乡随了俗。回来还在车上互通心得,害得陈焕生和另外几家子女十分尴尬。 有一回父亲钓了条大的,使刀弄斧,在浴缸里劈成许多块儿,分袋装了,冰柜里冻上,弄得家里家外到处都是鱼腥味。母亲很生气,把鱼竿儿撅断了。撅完又后悔,说你爸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就这么个业余爱好,还被我给撅了。父亲倒也不恼,笑说你血管不好,我会跟你一般见识?每晚临睡,他照例给母亲按摩颈部经脉,顺带汇报他在网上看的奇闻逸事,得州一男子家养五十条鳄鱼云云。父亲的声音不大,母亲听不清,闭上眼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俩人基本各说各话。陈焕生在旁边看着,心说还真应了那句老话:老伴儿老伴儿,老来做伴儿。 被撅断鱼竿,父亲消停了几个礼拜,又跟邻居搭咕上了。 那邻居是一个白人老头儿,住在斜对面那栋白漆红瓦的大木头房子里,算上地下室一共四层,一座孤家寡人的城堡。只要天晴,老头儿就搬出一张蓝色帆布椅,坐在车库门口——或者说整个身躯堆在帆布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对着空荡荡的街口发呆。陪伴他的,只有那面斜插在车库门上的美国星条旗。连条狗都没有。陈焕生每次路过,老头儿都会和他打招呼:“Hello, son!”虽说这个“son”是长辈对晚辈的泛指,但陈焕生听了还是觉得别扭,回一嗓子“morning(早安)”,便匆忙上班了。做了这么久邻居,他从未停下来跟老头儿聊过天,连人家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反倒是对那张蓝色的、右手边能插放保温壶的帆布椅印象深刻。 这天陈焕生下班,母亲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封手书信,信头是美国海军的标志,内容却只有一个人的名字:约翰·K.哈里森。 再看地址,是斜对面那栋木头房子,所以约翰就是那个老头儿了。母亲说美国邻居真是热情,每次都跟我们唠半天,语言不通,只能上手比画。 “比画几下,你爸就跟人家比画钓鱼了,我撅他鱼竿这事儿都比画明白了。” “然后呢?” “然后人家就送他竿儿啦!” 父亲正专心摆弄他的新宠,埋头说:“怎么是送呢?就是钓友之间串过来先用用,等我钓几条大的再给他拎过去。” “爸,你知道美国人一般不吃钓出来的野生鱼吧?” 父亲不胜烦扰,拿着鱼竿去车库了。 家里的冰柜很快又塞满了大卸八块的鱼类。父亲并没有把他的战利品送给约翰。两个老头儿之间的礼尚往来,说到底还是母亲的牛肉蒸饺,刚从闷罐里捡出来,腾着热乎气儿,锡箔纸给包在盘子里,陈焕生给端过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走进约翰的木头房子:宽敞,明亮,透着一股味道。父亲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却无时无刻不在,暂且称之为衰老的男性气味。 “我那时才二十四岁,”约翰指着壁炉上的照片说,“谢天谢地,没赶上啥大战,没受过伤,连死人都没见过。” 照片上的约翰还是个金发小伙子,身着深蓝色的美国海军服。房子里的气味在提醒陈焕生:父亲也年轻过,可是现在老了。他想走,但约翰坚持给他泡了杯黑茶,颤颤巍巍去卧室又拿出一张照片: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约翰和他的哥哥,还有孩子们,在威斯康星州北部一条小河畔野营,兄弟二人捧着一条大鱼,孩子们在焦距模糊处嬉水。约翰说谁能想到那条河里居然会有那么大的鱼。那河太小了,小到现在肯定已经没了,找不到了。孩子们现在也都有孩子了,也许今年夏天还会找那么一条小河,野营,钓鱼,拍全家福。 哥哥去世了,约翰还活着。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病,错过了侄子的婚礼,但没错过哥哥的葬礼。 “我老了,孩子们的婚礼还有生日派对都去不了啦。不过我从来不会错过葬礼,尤其是像我这样的老家伙的葬礼,一个都没错过,你知道为啥么?” 陈焕生摇头。 “婚礼越去越多,葬礼越去越少。” 又到了感恩节,天气一直晴好,可是约翰再没有出现在门口,坐在星条旗下。到了晚上,那栋木头房子也黑着灯。爸妈问这老头儿怎么了,陈焕生说可能是远行和亲人团聚了吧。 感恩节一过,气温突降,还是没看见约翰。阴风呼号的午后,星条旗孤零零地飘荡。可能是出事了,陈焕生心想。爸妈大概也猜到了,没再问。 直到这个周末,那栋木头房子和车库都敞开了门,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在张罗清仓甩卖。那是约翰的小儿子大卫,在田纳西看管一处小型赛马场。陈焕生和爸妈过去打招呼,大卫握住他的手:“多谢你们照顾我家老爷子!” “太客气了,就那么几盘饺子!” 陈焕生问约翰怎么了。大卫说他父亲被送到护理中心了,本来以为能挺过感恩节,当儿当女的都过来团聚一下,可是医生说不行。 “老爷子一给我打电话就问我他的枪哪儿去了,结果昨晚我在他床底下翻出来六把!”大卫搓着胡子叹道,“该死的阿尔茨海默病,他以前可是海军呢!” 天气越来越糟,一个老海军的旧物显然没什么吸引力,来淘货的人寥寥无几。母亲问陈焕生刚才说了什么。他在风中翻译一遍,母亲还是听不清,父亲摆摆手:“咱们回家吧。” 中午一过,清仓甩卖就草草收了场。大卫开来一辆大卡车,他的老婆孩子把约翰的旧物连同星条旗一股脑儿搬进车舱。隔着窗子,爸妈默默地看着。夕阳西下,大卫全家开车回了田纳西。父亲装上简易轧面机,母亲摆好面板,俩人准备做手擀面了。 再过几天,连那栋木头房子都挂牌出售了。母亲又问:“那美国老头儿到底去哪儿了?是去儿子家了么?” “去护理中心了。”陈焕生说。 “谁护理他?”母亲似乎没听清。 “专业人士!”陈焕生大吼。 “护理到啥时候?” “护理到完事儿为止!” “好了,我听明白了,人老了在哪儿都一样。”母亲得出结论,又去厨房忙活了。 五 感恩节一过,连下几场雨雪,便是圣诞。这个国家最大的两个节日,自然少不了东家西家吃吃喝喝。陈焕生贪静,若是他自己,能躲就躲。可今年爸妈在,没法由着性子,只好带他们去各家串门。 这一串,就串出了烦恼。大伙儿发现母亲听不清,七嘴八舌数落陈焕生,美国医疗这么先进,咋不带她去看医生呢?再不济也给老人家装个助听器啊! 以爸妈的探亲签证,很难买到合适的医疗保险,所以医生是没法看的,太贵。助听器他也问过母亲,她拿父亲那一套理论做挡箭牌,咬定自己是血管出了问题,不是耳朵,助听器根本没用。 陈焕生深知她这是不想让他花钱。可现在被大伙儿说了一通,他越发觉得自己不孝,挑了个周末,横竖要带爸妈去芝加哥挑助听器。母亲开始还是不去,陈焕生便说现在打折,再不去就错过了。母亲这才上了车,一路睡到芝加哥。 事先在网上找好店,有专业的医师和设备,能当场检测听力,再依据结果配置出最适合的助听器。贵是真贵,但陈焕生满心想当孝子,要让母亲一步到位,就顾不上这些了。 一进店先排队测听力,前面是一个体态修长的白人老太太,黑色呢裙,五彩披肩,满头银发,描眉上妆。母亲在后面笑:“你看人家这老太太,再看看我,天天除了做饭就是染头发。” 老太太也注意到这有说有笑的一家三口,一聊才知她是来给助听器换电池的。陈焕生客气道:“我妈夸您优雅。”对方大笑:“告诉你妈妈,她才叫幸福呢!她有两位男士陪她,我就只能陪我自己啦!” 陈焕生大声翻译出来,母亲听了更乐,也不刨根问底助听器的价格了。上午搞定,中午就带爸妈吃正宗的意大利面,陈焕生喜滋滋地满是希望,嫌这队排得太慢太长。 终于排到了。在透明的隔音棚内,母亲戴上内置探头的耳麦,坐在屏幕一端。陈焕生和医师站在屏幕另一端,医师每发一个指令,就由他对着传声筒翻译,母亲做出回复,据此判断她的听力情况,整个过程类似于测视力配眼镜。 母亲接连出错,陈焕生的笑容渐渐僵住了。医师倒善解人意,说没关系,我们公司开发的设备就是专门帮助你妈妈的。 “屏幕底下的波形图是什么意思?”陈焕生问。 “波形图代表仪器探测到她做出的反应,”医生说,“每个波峰代表一个测音。” “怎么分不出波峰和波谷?为什么看起来都是乱的?” “乱是因为她误以为听到的都是杂音。好消息是她听力没有损失太多,坏消息是她分不清杂音和她真正想听到的声音。” 原来母亲这几年都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充满了各种杂乱无章的声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像这个波形图?像电视机的雪花屏?像车声嘈杂的马路?像起起落落的飞机场?是不是只有当她沉睡时才会逃离那个世界? 母亲摘下耳麦,在隔音墙另一端发来询问的目光,陈焕生对她笑着竖起拇指。 “她的情况很复杂,”医生指着形如乱麻的波形图解释说,“我们可以把今天测的结果发到公司总部,程序员会根据它给助听器内嵌的芯片重新编程,希望能更精准地帮助她辨识声音。” “需要多长时间?” “给我们六个月吧。” 半年。爸妈签证再有一个半月就到期,过完年他们就飞回去了。 陈焕生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她血管不好,您觉得和她听不清声音有关系么?” “肯定有啊,建议你们也咨询一下心血管科的医生,咱们一起努力,肯定没问题!” 陈焕生走出了隔音棚。母亲问他到底怎么样。他大声说其实还是血管的问题,跟我爸想得差不多,多锻炼身体,少生没用的气,少操没用的心,慢慢就能好了。 “那助听器呢?”母亲问。 “助听器他们暂时没有适合的,到时我给你邮购新定做的。” 父亲一直沉默,背手站在那里。 “妈,你听我说话是不是嗡嗡乱响?”陈焕生轻声问。 “你说什么?”母亲茫然地看着他。 中午意大利面没吃成。倒不是陈焕生没有心情,而是母亲嫌“美国人整那面条儿吃完肚里冰凉”。当下开车去了唐人街,三口人在“老北京”涮完锅子,在千禧公园逛了一下午街。陈焕生留心去听饭店和公园里的噪音,满脑子都是那个波形图。 回家的路上,他忍不住解释了一遍波形图。父亲倒很坦然,说你妈她也是岁数到了,这些毛病不找上来,别的毛病也躲不掉,尽量往乐观想吧,心情好了,保养好了,比啥仪器都管用。 “你失眠怎么样了?比在国内强点了吧?” “还那样。” “钓一宿鱼就能睡好了吧?”陈焕生突然笑问。 “等夏天再说,”父亲也笑,“现在太冷。” 母亲一直在后座沉睡。那个世界里的波形图大概变成了直线,如同六车道的高速一般向前延伸。 六 美国的大年三十,国内的正月初一,爸妈在手机里跟亲戚们一一拜过年,包好饺子,就和陈焕生去朋友家过年了。女主人是中国人,老公是美国人,女儿五岁,蓝眼睛,黑头发,精致得像个芭比娃娃。 来了七八家客人,全是中国人,各自带了拿手的家乡菜,两张餐桌拼在一起,天南海北的全铺满了。陈焕生发现所有人都是三口之家,但别人都是年轻夫妻带一个小孩,唯独他们是老爸老妈外加他这个三十多的单身汉。他看了一眼爸妈,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尴尬:父亲正和男士们大讲特讲钓鱼心得,有两个被他说心动了,当下约好“等老爷子夏天再来咱们一起出去钓”;母亲则郑重其事在华人超市买了红色信封,印着繁体的“新春快乐”,让陈焕生去银行换了崭新的十美元钞票,当成红包发给屋里的孩子们。这些ABC(美国出生的华裔)娃娃们想是每天在家里都被教汉语,张口就是脆生生的“奶奶新年好”,母亲看着欢喜,挨个儿抱了一遍。 满屋子的谈笑,满屋子的孩子在跑,母亲趁着应酬的当儿打起了哈欠。陈焕生又想起那个乱乱的波形图,心也跟着乱了,拎起一小瓶嘉士伯啤酒,独自去沙发上坐着。墙上挂的超薄电视在重播春晚,女主人特意在网上找的资源,正演到“海外华侨华人向祖国人民拜年”,悉尼伦敦纽约旧金山,每座城市各挑一户华人对着镜头打躬作揖。小时候在国内看春晚,每次演到海外拜年的桥段,都忍不住想在电视那头过年到底是什么感觉。人生恍惚有若长梦,三十年后偶然醒来,发现自己倒是跑到了电视另一头,怀里多出一瓶嘉士伯而已。 他绕开欢闹的孩子们,去了地下室。没想到男主人也在地下室,双腿搭在咖啡桌上听唱片。看他下来,便倒了红酒,说唱片机是在这小镇上的旧货店淘的,木头音箱是自己动手做的,连用的木锯都是从英国订的。 整整一面墙挂满了唱片,陈焕生挑了最喜欢的恐惧海峡乐队,八十年代的榜单金曲《金钱非万能》,两个男人喝着酒,暂时忘掉了楼上的喧闹。 “我们中国人过节,爱图一热闹。” “全世界都爱热闹。去年圣诞,我家亲戚全从加州过来了,而且连人带狗,比这夸张多了。” “两口子嘛,节日轮班过,活儿也轮班干。” “没错。” 男主人长得高瘦,说起话来声音很轻,虽然在加州伯克利博士毕业,却是个支持特朗普的。男主人把酒一饮而尽,趁兴从床底掏出钢制的保险箱,里面装满了他的爱物:枪和子弹。左轮枪杀伤力弱,适合用来自卫;大口径的手枪能崩穿墙壁,足够打爆两头野鹿了,千万别随便在家摆弄。 “好久没去靶场了,”男主人又倒了一杯酒,“我上班,她带孩子,逢年过节各种派对,啥都没的玩儿。” “可能结了婚就是这样吧。” “没错,结了婚就是这样。” 男主人劝再来一杯,陈焕生笑说谢谢,便上楼了。女主人还在厨房忙活,母亲正逗她的混血女儿讲中国话,看得出是真喜欢这孩子。她这次来美国带来一个相册,全是过去县城里的老照片。她指着陈焕生在幼儿园跳操那张照片说:“你看,你小时候多好!” “五岁的孩子,只要正常健康,有哪个不好的?” 他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才明白五岁的他一定给母亲带来过许多欢乐。三十五岁的他呢?四十五呢? 他不让自己继续想,俯下身,在母亲耳边说:“妈,咱们回去吧,明天我还得早起加班。” 母亲刚上车还叨咕“那孩子真招人稀罕,跟纸儿上画出来似的”,很快就在后排睡着了。 父亲也是累了,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不语。又是那股衰老的男性气味。等自己四十五岁,父亲又老了十岁,母亲也老了十岁——陈焕生又在胡思乱想——再过十年,也许其中一个就走了,可是谁走谁留呢?爸爸还是妈妈?走了哪个他做儿子的能受得了?再过十年呢?坐在车里的是不是就剩他自己了?他嘴唇轻轻动着,仿佛要和爸爸说声谢谢,谢谢他和妈妈都在,谢谢他们平安健康,谢谢他们飞到美国和他过年。 父亲依旧沉默,陈焕生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把广播调到古典音乐频道,主持人的声音苍老凝重:“今晚是中国农历旧岁最后一夜,我们请您欣赏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一首来自东方的爱情乐章。” 三口人一路无语。开到家门口,父亲叫醒了母亲,窗外正星月朦胧,广播里的小提琴如泣如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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