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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 人间漂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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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美国的第七年,绿卡终于落到陈焕生的掌心:硬塑质地,绿色条纹,右侧是自由女神像,左侧是陈焕生的脸和他的出生日期。 第一个本命年,他伴着县城街机厅里的喊杀声度过。第二个本命年,他在省城的大学谈恋爱,喷过啫喱水的头发并不柔顺,顶在头上像被染黑的方便面。第三个本命年,他孑然一身,摩挲着这张小卡片,自由女神的脸涂满了他的指纹,他自己的脸却被盖住了。他不愿看到那张脸。 二 申请绿卡期间,陈焕生一直憋着不回国。移民律师倒没说不让回,只是提醒他,万一签证手续出了什么岔子,一切前功尽弃。 所以一拿到绿卡,头一件事就是给家里电话,订机票回国。 “正好,赶紧回来,”父亲在电话那端说,“你爷病重了。” 陈焕生挂掉电话,一边吸着星巴克的冰咖啡,一边琢磨“病重”二字的分量。 回国只能飞到省城,他从小长大的县城依旧不通火车,只能像十几年前读书那会儿从省城坐七个小时大巴回家。眼下他人在美国,只好托省城的朋友给订票。朋友倒很够意思,当下给问了,回复说:“跑你家县城的大巴每天一趟,没什么人坐,不用预订,现买就行。” 陈焕生跟这位朋友好几年没见,不好意思太催,只能带着晕乎乎的时差在省城下飞机,跟着朋友去客运站领票。窗口一问,得到的答复竟是票已售完。朋友急了,要跟窗口理论。陈焕生直接去找司机:“大哥,我下午必须走,你说咋办吧?” “两百吧。” 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脖上一条粗大的金链,歪在驾驶座上抽烟,脚不停地抖,斜眼看着陈焕生。 车票原价一百,收两百不算黑。真正黑的是付完钱不给发票,明摆着要揣自己腰包。无所谓,让谁赚不是赚,能回家就行,陈焕生把行李箱推进车仓,上了车却发现没有座。感觉鞋子底下黏糊糊的,原来是踩了车过道上的香蕉皮。 过去读书,这趟大巴他坐过许多回。每逢年节,过道就坐满了返乡民工,到县里七个小时,屁股颠成八瓣儿。如今轮到他坐过道了,偏偏怀里又揣着张绿卡。张爱玲曾说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可是对于陈焕生,记忆力太好的上帝同样消受不起。 “要不今晚住我家算了。”朋友让道。 “没事儿,挺挺也就到了。”陈焕生哪里肯犯这等人情。 “这是我兄弟,刚从美国回来,时差还没倒好,给照顾照顾!” 朋友对大巴司机撇下这么一句,便走了。 “美国回来就牛逼了?”司机又斜了陈焕生一眼,金链子跟着晃了晃,“就是火星回来也没座儿!” 陈焕生没吭声,拨开香蕉皮,靠着扶手坐在过道上,就像多年前见过的民工。刚到美国时,他每天坐公交车上班,总能看见一个梳西瓜辫的黑哥们儿,穿着嘻哈裤,有空位不坐,非得站过道上,大半条内裤露在嘻哈裤外面,在门扶手上蹭来蹭去。黑哥们儿总是鼓起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车里人的脸。陈焕生被盯得不舒服,却没有以眼还眼的脾气。黑哥们儿掏出一顶印着“M”的红色鸭舌帽扣在头上,在麦当劳那一站下了。原来是个炸薯条的,陈焕生劝慰自己,犯不着跟这种人计较,插上耳塞,继续听窦唯的《潸何吊》。 “喂,”金链司机对他喊道,“咱家这车不让坐过道。” “你说啥?”陈焕生摘下耳塞。 “你不是刚回国么?”司机掀开驾驶座底下的帘子,“来这里面躺着,困了就睡,刚好倒倒时差。” 陈焕生走过去,才看清驾驶座底下有一个黑槽,棺材大小的入口,正好被帘子盖住了。 “躺不躺?”司机又打开车门,“不躺就下车!” 在所有乘客的注视下,他头冲后,脚向前,把身体倒塞进了那口黑槽。司机放下帘子,遮住槽口。陈焕生在黑暗中伸了伸腿。 三 回国之前,他脑海里也曾划过“近乡情更怯”之类的句子。但现实可不在乎唐诗的乡愁与伤感,黑槽中充满了闷臭,也不知是汗味脚味还是烟味。随着大巴的颠簸,他感到恶心,忍不住掀开帘子,眼前是司机的裤管和裹着袜子的脚踝。 司机从腿到脚都在抖动,和着口哨的节拍。他放下帘子,试着在黑暗中转动身体。如果这口黑槽真是一具棺材,那自己就是卡夫卡笔下的那只大虫子,费尽力气才从俯卧改为仰卧,六条细细长长、毛茸茸的虫腿绝望地向上蹬着。刚歇了一口气,忽然想到司机的屁股和自己的脸只隔着一层座板,难免又觉得恶心。他摸摸胸口,绿卡还在钱包里,插上耳塞,继续听羽化成仙的窦唯吧。 他明白这套把戏:这种长途客车不允许无座乘运,如果被路检的交警抓住肯定重罚,在金链司机的眼中,怀揣绿卡的他只是一件能捞到二百元外快的违禁运品而已。公道?尊严?正义?在这口充满了恶臭的黑槽里,这些字眼太大而无当,也太遥远了。这段时速六十迈的国道,只是人生的旁枝末节。只要自己和绿卡能平安回家就好。 去移民局戳指纹那天,他见到一个墨西哥人,硕大的鼻子,底下两撇小胡子有点滑稽,像是在开玩笑,身上披着两面国旗:一面布满星条,一面印着鹰、蛇和仙人掌。墨西哥人很兴奋,掏出口琴乱吹一气,又用手机对着自己猛拍。白人保安挥起警棍高声呵斥,差点撵他出去。移民局里办公的美国人都在窃笑,就像在视频上看别人家后院的狗在追猫。陈焕生却笑不出来,因为他想不出来墨西哥人要排上多少年,才有资格过来戳这么几下指纹。 又是一阵颠簸,恶心与眩晕一浪接着一浪,他怕要吐出来,猛然掀开帘子:“停车!” 司机没听见,或是装着没听见,脚踝依旧在抖。陈焕生只好从黑槽中伸出手,握成拳,捶了一下那脚踝。 “别动,危险!” 驾驶座伸下来一只筋脉暴跳的手,重新盖上帘子,陈焕生又被黑暗和闷臭裹住了。 “大哥,”再次掀开帘子,他不得不调用乡音,“这趟车的终点是在县里吧?” “是啊,咋的?” “我家就是县里的。我有亲戚在交警队,姓陈。” 司机不抖脚踝了。陈焕生放下帘子,又被司机掀开了。 “交警队?哪个姓陈的?” “陈队长,那是我爷。” “亲爷?” “对,我也姓陈。” “陈队长不早就退了么?” “是已经退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焕生拽下帘子,后悔现在才想到这一招。 “兄弟,”司机再次掀开帘子,“一出省城就让你出来,行不行?” 陈焕生还是没吭声,他怕一张嘴就会吐出来。 大巴停在了国道边上。司机弯下腰帮忙,他才从槽里爬出来,下车迎风吐了一回。司机站在旁边,手插着兜抽烟,乘客们透过窗子看他们俩,重型大卡呼啸而过。 回到大巴,司机吩咐坐在副驾驶的乘务员:“小梁,这兄弟也是咱县里的,刚回国,你坐累了就站一会儿,让人家好好歇歇。” 所以回家这一路,陈焕生是坐在副驾上的,一边打盹,一边听窦唯,格外舒坦。而说到底,无论是躺黑槽还是坐副驾,都是因为他病重的爷爷。 四 下车已是深夜。县城起了不少新楼,看着并不舒服,因为街道还是旧的,如同一个老去的人被强行套上新衣。爸妈来接的站。出国的时候也是他们送的,从县城送到北京,像千千万万的中国老百姓,三口人在天安门下合了一张影,被陈焕生打印出来,贴在大洋彼岸公寓的冰箱上。县城老家的这个秋夜,看着爸妈的身影从照片走到眼前,温暖而又哀伤。 路灯影影绰绰,他看不清爸妈的脸,只能看出他们的身形,又被衰老压缩了一层。他在美国并不怵与人拥抱,可面对爸妈,永远张不开双臂。母亲也只是问他一声累不累。 原来住的家属楼早就被拆了,陈焕生拖着行李,跟爸妈走进一栋陌生的住宅楼,“名仕豪厦”。 “妈,咱家在几楼?”他把手伸向电梯的按钮。 “电梯上个月就坏了,”母亲说,“物业根本不管,就知道收钱,你都不知道,前两天还有人跳楼了。” “就三楼,”父亲已经把行李扛在肩上,“上吧。” 楼道漆黑,声控灯没有反应,母亲用手机照亮,拐角处晃出一辆被卸掉轮子的自行车。陈焕生和父亲一人一件行李在后面跟着。母亲推开三楼二单元A号的门,拉开灯,这就是回到家了。 父亲安置行李,母亲煮了浑汤面,陈焕生冲过澡,一边吃一边打量这个陌生的家。 “东搬西搬的,家里东西你都不认识了吧?”母亲怕面条干了,又填上两勺汤,“还有一些你的东西没扔,你爸包在纸壳箱里,放在你那屋了。” 所谓“你那屋”,是一间闲置的卧室。床是陈焕生以前睡过的床,对面是过去他用的写字台,底下是装着旧物的纸壳箱。写字台上的玻璃砖压着一张多年前的老照片:父亲、陈焕生,中间是父亲那辆凤凰牌自行车。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刚掉门牙,喜欢用舌尖舔牙床,软软滑滑的有点痒。父亲骑着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去幼儿园接他回家,母亲在厨房里炒豇豆。他兴冲冲跑进客厅,直奔写字台,摆弄那台橙色的收录机,梅花牌,父亲去省城出差给他买的。 他摸了摸玻璃砖,厚实的质感跟过去一模一样。上面一尘不染,想是母亲因为他回家已经擦过了。吞下一粒从美国带回来的褪黑素,晕乎乎躺在床上,凌晨三点还是睡不着,干脆起来开灯,去厨房喝水,用水果刀划开纸壳箱上的胶带,里面有父亲当年买的梅花牌收录机,还有两盒磁带,《故事大王精选》上下集。上集讲的是有个蒙古族人叫巴拉根仓,经常把财主耍得吹胡子瞪眼儿。陈焕生那时听得很入迷,虽然只是一个人在讲故事,但那磁带里却转动着整个世界,财主、巴拉根仓、穷人、穷人家的羊,怎么听也听不够…… “时差倒不过来么?”母亲在门口问。 “妈你快睡吧,我没事儿。” 他放下收录机,熄了灯,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等再睁开眼,才清晨六点多,耳边是鞭炮声,肆无忌惮。他问谁家这么早就放炮。 “你们班小庄,”母亲指着窗外那栋高楼,“他家盖的楼封顶了。” 小庄是他中学同学,长得人高马大,家里很不简单,保送去的省城的师大,毕业回县里搞地产开发,十年间起了不少高楼,眼看就要包围整个县城。 窗子虽然关着,还是挡不住鞭炮声和火药臭,他皱眉问:“炮怎么放这么长时间?” “二十四层的新楼封顶,一层放一万响的大地红,你算算吧,得放到吃中午饭了。” 母亲戴上口罩,出去晨练了。 所以回家吃的第一顿早饭,是伴着没完没了的大地红。 “二十四层,”他问父亲,“家里光线这么暗,是他们那楼给遮的吧?” “你以为呢?”父亲喝着玉米面粥,“楼和楼之间那么近,互相遮挡,别说光线,连绿化带都没有,你说盖楼又不是搞对象,贴那么近乎到底啥意思?” “住咱这楼的人就不讨个说法?” “住咱这楼的人?就连这个楼都是他老庄家盖的,跟谁说去?” 他撂下筷子,吃不下了。窗外是早上七点半的蓝天,那片缥缈的白色不是朝云,是大地红制造出的烟雾。 “好在县里房价涨不起来,等挑个位置好一点的楼再谈光线吧。” 父亲吃完粥,就出去叫车了。 五 全县都在拆迁都在新建,县人民医院也不例外。爷爷不得不搬到市里的老干部病房,陈焕生一家三口打车去了。 爷爷躺在病床上,眼皮在跳,是想努力睁开眼,却做不到。陈焕生握住了爷爷的手,爷爷也握住了他的。那只手还是有温度的。 住院之前,爷爷已经是糖尿病晚期,视力严重受损。去年春节在楼下散步,受鞭炮声惊吓,摔在地上没起来。120送到医院,粉碎性骨折,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月。 姑姑姑父也过来了,既是看爷爷,也是要见刚回国的侄子。亲人好久不见,陈焕生却想不起来问候:爷爷饱受病痛的折磨,这个状态让他感到震惊。 “病人抽液,”一个穿白服戴口罩的女医生推着仪器进来,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让一下!” “抽什么液?”陈焕生问。 医生不答话,只看了他一眼。倒是父亲照看爷爷久了,也成了半个医生:“你爷这糖尿病已经并发炎症了,又躺了这么多天,胸腔里积下很多液体,不抽会影响呼吸。” 姑姑扶爷爷起来,父亲小心解开他病服的扣子,露出背后。 “爸,准备抽液了。” 爷爷还是睁不开眼,勉强点点头,手在颤抖,被陈焕生握住了。 女医生的口罩上印着一只粉色Kitty猫,她一言不发,用碘酒棉棒在爷爷背后涂了一下,便拆开注射器的包装,针头粗大骇人,往爷爷后背比画。 父亲笑问:“李医生,要不先扫一下B超?” “还扫啥?”医生用针头指着爷爷后背的黄色斑迹,“上次抽的针口不就在这儿么?” “上次的积液都抽完了,同一个部位可能再抽不出来啥了,”父亲继续赔笑,“还是先扫一下吧。” “仪器是美国进口的,扫一次就减一次寿命,扫多了对病人还有副作用。”Kitty猫医生正了正口罩,“再说了,我还有那么多病人排号等着呢。” 爷爷后背那块黄斑在随着呼吸起伏,中间的针眼清晰可见。Kitty猫不容分说,一下插进针头,用力往外抽针的塞杆。那黄斑一点点跟着往下塌,针筒却是空的,什么也抽不出来。爷爷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黄斑的起伏更加猛烈。 “爸,没事,”父亲在爷爷耳边说,“马上就好了。” Kitty猫不得不拔掉针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上次抽得确实很彻底。” “对,上次抽的效果很好,”父亲跟着附和,“我爸一点都没喘。” “要不今天别抽了,先观察一下患者的情况吧。” “还是抽吧李医生,你看我爸都喘成啥样了。” “也是……算了,我给他扫一下吧,只能先耽误耽误其他患者了。” “谢谢医生,谢谢!” 美国进口的便携式B超登场了,屏幕里显示出一条阴影。 “你看,积液转移了吧!”Kitty猫扯下口罩,对着屏幕皱眉,那张脸很是烦躁,绝不像是能和Kitty猫扯上关系的一张脸,“跟你们说多少遍了,别让患者做不必要的活动,就是不听。” 她重新戴上口罩,针头换了部位插下去,抽出一管淡黄色的积液。爷爷闭上眼,后背的黄斑不再大起大伏了。 “让患者休息一会儿吧,来这么多家属有啥用?不够添乱的。” 满屋子的感谢,Kitty猫推着美国B超出去了。 陈焕生感到愤怒,母亲劝他:“你爸他们在医院看护这么久,别说医生,连护士都小心让着,得罪了他们到头来还不是你爷遭罪?” “你爷退休这些年,一住院就是老干部病房,药费医疗费全给报销,已经谢天谢地了。” 父亲扶着爷爷躺下,给盖好被子,忙前忙后了一上午,疲惫地坐在病椅上。 六 中午,一大家人去县里的狗肉城吃饭。姑父说:“大侄好几年没回来,必须整几样带劲儿的家乡菜。” 狗肉城?家乡菜?他在美国的邻居是一位独居的白人老妪,每天早上牵一条大白狗出来散步。那狗温顺安静,默默地陪着她走,狗在前,人在后,风雨不误。姑父给他夹来一片不肥不瘦的狗肉,花白相间,上面蘸着红彤彤的朝鲜辣酱。 还点了扎啤,黄澄澄的液体倒有点像那针管里的胸积液。 “大侄儿,走一个!”姑父的杯子见了底,“听你爸说绿卡拿着了?” “也才刚刚拿着。” 他喝了口扎啤,苦涩,冰凉,倒是能镇得住朝鲜辣酱。 “绿卡拿出来看看长啥样,”姑父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动过搭桥手术,“等以后咱也移民了,别办张假的被人骗了。” 那张布满绿纹的小卡片,在酒杯肉碟之间传来传去。 “绿卡到手了,”姑姑笑问,“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吧?” “说的就是呢,”母亲也笑,“我和他爸急死了。” “着啥急?卡有了,往对方面前一摔,你看好不好使!” 姑父接过绿卡,往酒桌上一摔,啪! “你表妹下月结婚,”姑姑给陈焕生倒酒。 “是么?欢迎她和妹夫来美国度个蜜月。” “他俩在深圳一个比一个忙,哪有工夫度蜜月?要不这样吧,等你回美国,拍个视频,传过来?” 视频是拍给表妹婆家看的:我们老陈家在美国有人。 他出国那年表妹去了深圳,一晃好几年没见,要不是朋友圈里那几张照片,他连她的样子都模糊了,在视频里拍些什么呢?又该说些什么? “你挑个带美国特色的地方拍就好。”姑姑说。 “再整几句英汉双语的场面话。”姑父说。 “好啊,”他笑着点点头,“要不自拍的时候我把绿卡贴在胸前?” 姑姑姑父大笑。 有说有笑的一个钟头,酒喝光了,肉剩下不少,那根插在爷爷背后的针头在他脑海里不停旋转。 酒精和时差让他睡到了深夜,睁开眼,嗓子如同火烧。想起来喝水,却见卧室的门缝透进光亮,接着是迈向卫生间的脚步声。是父亲起夜,步子很慢,也不知是父亲老了,还是怕吵醒他。 回国前,父亲让他捎回两瓶番茄红素。他上网查了,原来是改善前列腺的,不免觉得凄然。自从爷爷住院,父亲就和姑姑姑父轮流守夜照看。所以在病房的那些深夜里,父亲也是迈着这么慢的步子,穿过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么? 马桶冲水声响起,然后是父亲的步子,门外的灯跟着熄了。陈焕生起床拉开屋子里的灯,梅花牌收录机就在写字台上,旁边是那盘《故事大王精选》的上集。收录机的电源早就没了,他还是把磁带放进去,自然是不会转的。《故事大王精选》的下集,被他在三十年前拆坏了。 那时的他痴迷卡带里的黑色胶带,感觉永远转不到尽头,就扯出来,想用它放风筝。他的风筝不过是手工课上的纸板、胶水和剪刀,从未飞上蓝天。父亲发现带子坏了,也不生气,买一盘空白带,从《安徒生童话选》挑了一匹小驴儿的故事录给他听。因为父亲年轻时的嗓音,他永远记住了那匹小驴儿的名字:斯布灵卡。每个圣诞夜,斯布灵卡都会混在几头驯鹿当中,拉着雪橇,帮圣诞老人挨家挨户给孩子送礼物。五岁那年他掉了门牙,斯布灵卡的一条腿坏了,很着急,怕圣诞老人不派它给孩子们送礼物。它想,反正我还有三条好腿呢,肯定跑得不比驯鹿慢,便装作没事儿似的拉着雪橇。那红鼻子老头儿也是糊涂,居然没看出它坏了条腿。小驴儿斯布灵卡在夜空中拼命地跑呀跑,越过烟囱,越过山川,越过大河,越过雪花。刚开始那条腿还疼,后来竟不疼了,身上也不出汗了,越跑觉着身子越轻,最后连雪橇都没了分量。它还以为礼物都送光啦,一回头却发现雪橇没了,驯鹿没了,连红鼻子老头儿都没了,只有斯布灵卡自己,停在深不见底的夜空…… 陈焕生插上耳塞,人到中年的窦唯放弃了人声,专心用手鼓和吉他书写梦呓。他随着那梦呓,回到小时爷爷家那栋平房,院里一株槐树,一只大公鸡,追着他啄,他绕着槐树跑。跑着跑着,公鸡就没了,他停下来在树下看书,看累了就张开双臂去抱槐树。那树好大,他根本抱不过来。 既然这不是最后一面,父亲之前说爷爷“病重”到底意味着什么?爷爷“病重”了,尚有父亲和姑姑,可父亲若“病重”了呢?如果这“病重”又赶在申请绿卡的当口呢?在飘荡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低声下气几个月,他陈焕生能做得到么? 他在黑暗中喘不过气,连吞两粒褪黑素,睡意才开始袭来。做了个梦,自己变成一个老头儿,抱着爷爷家院里的槐树,说,我都这么老了,你却跟我小时候抱过的一模一样。槐树说,我春夏披绿,秋冬挂霜,一岁就是一轮枯荣,你怎么可能比我还老呢? 七 双倍剂量的褪黑素起了效力,陈焕生的作息开始跟上县城的节拍。接连几个早上,他都陪母亲出去晨练。出门之前,母亲会准备两只口罩:一只旧的,样式寻常,她自己戴;一只新的,样式夸张,有点像防毒面罩,特意给儿子买的。 他戴上了那口罩,紧密,厚重,质地粗糙,呼吸困难,带子勒得很不舒服。县城的街道在他眼中本来就似是而非,一呼一吸之间,变得更沉重起来了。 “我在县里就待几天,”他终于摘下了口罩,“有必要戴这个么?” 母亲正忙着和熟人打招呼:“你刚从市场回来?” “瞧你精神的,儿子回来啦?” “回来啦!” “多咱(几时)回来的?” “就快走啦!” 一番嘘寒问暖,从薪水到绿卡,从房子到何时成家,陈焕生在美国的生活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好在不用他本人开口,都是她们在说,隔着各自的口罩。他在一旁面带微笑,调整好口罩上的气阀,又戴上了。就当她们是在谈论这世上另外一个陈焕生好了。 “还戴口罩呢?”熟人拍手笑问。 “他就回来几天,又倒时差,怕他嗓子坏了。”母亲也笑。 他在口罩后面透了一口气:戴这玩意儿也不错,至少不用赔笑。 母亲和她那些朋友们每天在人民影院门口集合,穿着颜色鲜艳的运动服,戴着各种样式的口罩,和着扩音器里的节拍,配着《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做出一些半似体操半似舞蹈的动作。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 原版旋律他还依稀记得,但换上节奏劲快的迪斯科电子版,竟有一种怪异的朋克感。 在美国翻母亲的朋友圈,也见过她们晨练的照片,都被他忽略了。可当他站在人民影院的水泥台上面对她们,才明白这是她们的青春,封存在足够抱孙子的年龄里,封存在高血压糖尿病的身体里。 “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电子乐到了高潮。 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全景:灰色的天与地,灰色的人民影院,舞动的她们则是大红大绿。镜头继续拉远,影院后方现出一台挖掘机,像缓缓挪动的巨兽。 他绕到影院背后,才发现一切都被拆成了砖海,挖掘机在上面漂着,游着,挖着。他头皮发麻,给母亲留了条微信,独自往北走去。 如果他脚下的县城还是记忆中的县城,那么顺着胜利大街往北走,便会走到北山。可是回来这些天,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了。比如这条胜利大街,记忆中是柏油路,黝黑、宽阔,像踩在一个名叫“胜利”的巨人脊背上。现在呢?它变成一条灰秃秃的水泥路,挖掘机在上面吼叫,灰尘弥漫,不知道这些钢铁怪兽到底想要挖出些什么。在记忆中,大路两旁是杨树柳树,是小卖店早点铺和露天的台球案子,现在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在修建的楼,一节一节拼命往高里蹿的楼。 地上横躺着鲜红的炮衣,远看像淋漓的血迹。他想起小庄家才封顶的二十四层,窗子挡不住的火药的臭味,一层一万响的大地红。因为这些楼盘,县城的街道看起来更窄更小了,哪里能消化得起二十四万响的炮衣。 穿过街里的灰尘,北山才清晰起来。信步走到山脚,先入眼的是县民政局竖的牌子,原来这山不知何时被火葬场征用了。活人住的楼有户型有面积,死人的坟自然也分大小尊卑。继续往山上走,张王李赵、胡秦孟田,眼前划过一个个刻在石碑上的名姓,他摘下口罩,四下环顾,发现只有坟,没有树。桦树、松树、枫树、杨树、柳树,那些在秋季里五色缤纷的树全都不见了。 山的阳面被坟墓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格子,吐着温温的气息,不知来自地下的死人还是地上的水泥。中间有条一米宽的石阶,“严禁闲散人员践踏”的牌子格外醒目。 踏上石阶,走到山腰的缓坡,那里曾有一个半圆形的水泥包,有人说是当年日本人修的碉堡,也有人说是和苏联关系紧张时修筑的防御设施。他小时候常和同学钻这水泥包,打开手电筒,能晃出一团团的卫生纸,不知道是什么人用过的,像绽放在黑暗里的白花。夏天时水泥包里很潮湿,有一股腥臭;冬天就干燥了,能用棍子挑出一团冬眠的蛇,或者蹿出一只狐狸,在白雪里一衬,火红火红的一道。他和同学踏雪去追,哪里追得上。狐狸蹿到了远处,回头看看他们,双耳直竖,再一蹿,就隐没在雪中了。他们的棉鞋里灌满了雪,又凉又烫。现在,这水泥包也消失了。踏着这条后来才铺出来的石阶,陈焕生的记忆陷入了虚空。 站在山顶,举目四眺,但见山阴全是裸露的山石。父亲曾说县里要开发石墨矿,想是把这山炸开了,却没见到黝黑的石墨,只有黄褐色的山石,像是山被割开了骨肉,没有鲜血可流罢了。在山顶转了几圈,才看清这山的阴面像一颗硕大无比的梨:被啃了几口,没啃出什么意思,就丢弃了。 回头向南望去,只见一团尘雾,那便是他的县城了。唯有一座高楼冒尖而出,想必就是小庄家新起的二十四层。爸妈住的名仕豪厦,自然是被那栋二十四层遮挡住了。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他向那尘雾吼了一句,戴上口罩,顺着石阶下山了。 八 七年没回国,攒下一堆饭局,他每天都发现自己坐在县城的某家酒楼上推杯换盏。两大行李箱的香水手包丝巾深海鱼油,被一件一件分派给了各路亲友。要回美国了,时差也倒好了。他不再吃褪黑素,改喝胖大海,安抚被烟酒虐过的上呼吸道。 他还去了以前读过的高中,依旧是四层的教学楼,不少班级的窗子都开着,读书声顺着秋风传了下来,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校门口的玻璃橱窗,里面贴着去年高考状元榜眼探花的相片,姓名底下标着分数、报考院校和县里发的奖金数额。他看着橱窗里那些戴眼镜的孩子们,想想自己经历过的高考,仿佛昨天刚从考场里走出来。 操场中间被挖出一个巨坑,沤了大摊大摊的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张牙舞爪的挖掘机。几个戴着橙色工地帽的人坐在挖掘机履带和钢爪上,抽烟,吃盒饭,刷手机。他站在大坑边上,自己的倒影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一个戴工地帽的往坑里扔啤酒瓶子,蓝天白云挖掘机和他一起支离破碎了。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从教学楼里涌出来,女生手拉手上厕所,男生去坑边的角落颠足球。那些戴工帽的开工了,挖掘机开进坑里,像一只铁鸭子在戏水。可惜坑太浅,鸭子太大,戏出来的不是波纹而是泥浆。几个男生往挖掘机上投石子。 他坐在坑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陈焕生?我在楼上看着就像你!” “哦,”他没想到是过去高中的同学,“我才回来没几天。” “这两天咱班群里有人说你回来,谁都联系不上你。” “你这是在高中当老师了?” “对,教语文。” “那挺好啊,很稳定。” “是很稳定,老婆孩子热炕头,两只黄鹂鸣翠柳。” 俩人再没话说。语文老师掏出烟,蹲下来跟他一起看那台在坑里翻江倒海的挖掘机。 “几年没回县里了?” “好几年了。” “感觉咋样?” “感觉挺好。” “挺好就好。” 烟头被弹进坑里,陈焕生问:“这高中说挖就挖了?” “有人买下地皮,要盖最高的楼,”语文老师伸出手,对着那坑比画,“要破咱县纪录,才挖这么大这么深的坑。” “那学生怎么办?还有你们老师呢?” “怎么办?对付呗!下学期全校就搬北山底下了。” “北山?你们上课方便么?” “一个小县城,你跟它谈方不方便?”语文老师笑着捶了他一拳,“你在美国待的时间太长,跟不上这边节奏了吧?” “是跟不上节奏了。”他点点头。 “是小庄把高中的地皮买下了,”语文老师说,“就是咱班那个小庄,还记得么?” “嗯,小庄,”陈焕生往坑里扔了个石子,转瞬间隐没于滚滚泥浆,“当然记得。” “这下你回来了,咱班说啥也得聚聚,明晚不见不散!” 老师拍拍他的肩,回去上课了。 第二天他又去市里看了一趟爷爷,中午回来应付两桌亲戚,傍晚才匆匆赶赴这同学聚会。包间里坐满了人,女同学都还能认出来,男同学的样子都走得有些离谱。他们有的说他胖了,有的说他瘦了,他笑笑,说无所谓。他们问他找没找个美国老婆,问他现在到底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他还好,这些话亲戚们都问过了,已经练出了套路。 “在美国呢,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美国人;现在回来了,又跟不上国内的节奏,把自己整夹生了,妈的两头儿不沾。” 酒席当中摆着一块心形生日蛋糕,插满了电子蜡烛,红色草莓酱浇出一个隶书的“庄”字。难道是给小庄过生日?他又扫了一遍在座的同学,当中并没有小庄。 他们劝他喝酒,他坚持只喝茶水。他们就喝他们自己的酒,讲县城里的段子,他默默喝了半壶茶水。 小庄依旧缺席。有人打电话过去,小庄接了,说太忙,实在来不了,让大家吃好喝好,特别要招待好那位从美国回来的。陈焕生借口上厕所溜走了,站在名仕豪厦底下,看楼上那些窗子都亮着灯,一小块一小块像发光的麻将牌,分不出哪块才是爸妈的家。明天就走了,下次再回来,爷爷恐怕就是真的“病重”了。他不明白这次回来到底是回到了什么地方。好像也没什么地方能让他回。 在美国的小镇,他的公寓门口曾立着一只猫,总是在夜晚出现,看不清毛发的颜色,只依稀有猫的轮廓,立在草坪上,一双眼睛被划过的车灯晃得炯炯发亮。在美国很少见到流浪的猫狗,它这是走丢了么?他倒了一碗牛奶,刚一走近,猫就调头走了。第二天晚上,猫又来了,同样的姿势立在草坪上。他把牛奶摆在草坪上,就回公寓了。那只猫慢慢舔完牛奶,又立在草上,一有车子开过,那双眼睛就会发光。就这样连续几个晚上,他喂过它一加仑的低脂牛奶,就坐上飞机回国了。也不知那猫还会不会立在他公寓前那块草坪上,有没有牛奶喝。也许它一时迷了路,现在已经找回家了。又也许它真的是一只四处流浪的猫。 九 去省城的大巴上午出发,陈焕生清晨就起来,盯着镜子里那张脸,疲惫、浮肿、睡眼惺忪,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带着十月底的秋意,像一根根细针刺进头皮。 母亲准备早饭,父亲帮他打包行李,把粉条、豆瓣酱、木耳、榛蘑这些吃的压缩到真空袋里。梅花牌收录机和《故事大王精选》的卡带被陈焕生收回到纸壳箱,扯出透明胶,一层一层封了起来。 早饭桌上,他又检查了一遍随身证件:中国的身份证、中国的护照、美国的驾驶证、美国的绿卡。 爸妈一起送站,他不想看见母亲落泪,只盼早点出发。好在又来了几位亲戚,母亲戴着口罩和他们聊天,暂时把他要走这件事忘在脑后。 大巴停在客运站的后院,司机还是那位戴金链的黑瘦大哥,陈焕生的座位还是来时坐的副驾驶。 “这个时间点上,”父亲和那位司机攀谈,“高速上应该没多少车吧?” “车倒不多,就是路两旁有老农烧玉米秆,烟熏火燎的影响视线,早晚他妈肇事儿。” “没人出来管管?” “管?这帮老农一年到头种点地也不容易……大哥,这是你家孩子?” “是我儿子。” “从美国回来?” “嗯,从美国回来。” “真有出息!” “啥出不出息的,七年才回家一趟。” 父亲说话时背着手,脸上露出笑容。陈焕生好多年没见过父亲笑得这么开了,脸上全是褶。 “大哥你姓陈吧?交警队以前那位陈队长是你啥?” “是我父亲。” “老爷子过去很照顾我们这帮跑长途的。” “他现在也老了,”父亲敛住了笑容,“正住院呢。” 一辆黑色奥迪休旅车开了进来,停在大巴旁,下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大个子,是小庄,大巴上的人全都安静下来了。 小庄弯腰登上大巴,对着陈焕生伸出手:“啥意思?这就走了?” “赶明天的飞机。”他站起来,握了一下小庄的手。 “昨晚我在市里谈事儿,耽误了,紧赶慢赶回县里想跟你喝两杯,结果咱班同学说你先走了。” “昨晚我确实喝不动,今天还得赶车,就先走了。” 陈焕生脑子里闪过二十四万响的大地红,浇了红色草莓酱的生日蛋糕,高中操场上的大坑,名仕豪厦漆黑的楼道。 小庄问他:“你这是先去省城?” “对。” “坐咱家车去呗?” 奥迪车威风凛凛停在那里,像一辆坦克。 “不用。坐大巴挺方便的。” “真不用?” “不用,我跟你客气啥?” “那行,我有事儿先忙了。咱哥俩常联系。” 小庄跟他互扫了微信,下了大巴,跟客运站里几个穿制服的人一一握手,连带着金链司机和陈焕生的父母。那握手的表情和姿势不知重复过多少遍,早已臻于完美,高大的身材配上不系领带的西装,不像是县企业家,更像是能上新闻的明星。 小庄向大巴这边挥挥手,开着坦克般的奥迪车走了。陈焕生点开他的微信,个性签名是“明镜微尘”。 乘务员开始检票,母亲摘下口罩拭泪,父亲背着手看向别处,亲戚们向他挥手,大巴启程了。 “你跟咱县那庄老板是老铁?”司机问。 “以前高中同学。”陈焕生回过头,爸妈和客运站被甩到了视线模糊处。 十 上了高速,司机一边按喇叭一边超前方的轿车,副驾驶上的陈焕生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趟大巴九点从县城发车,下午四点到省城,司机找个地方吃饭打盹儿,晚上九点开始在省城开夜班的出租,第二天早上六点收工,再找个地方吃饭打盹儿,下午两点开这大巴回县里。两天内至少有二十个小时在开车。 “熬夜都把肝熬出毛病了,”司机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搂起上衣,露出贴在后背上的膏药和“拔罐子”留下的紫色圆斑。 乘务员叫小梁,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站在一旁开着玩笑:“肝出了毛病无所谓,肾好使就行啊。” “大哥你也太拼了吧。”陈焕生说。 “家里有孩子上学啊,敢不拼么?读高一了,整天跟我说班里同学都走出国路线,就他自己窝在县里。” “咱县高中不是要搬到北山么?” “谁说不是呢?”司机越说越气,“升学率本来就烂,还要往坟堆儿里搬!” “大哥离婚了,一直单身,最近有点火大哈。”小梁对陈焕生挤挤眼,继续刷着手机。 “年轻有本事的都走了,老头儿老太太也去海南岛养老了。现在还窝县里的,除了我这种过气的,”司机指了指身后的小梁,“就是他这样啥也不是的。” “谁啥也不是?”小梁抬头反驳,“我微信里全是省城的大学生,俩礼拜都见不过来。” 田野在窗外飞速倒退,陈焕生刷开爸妈的微信,不知道他们今天会在朋友圈上贴什么照片。 中午十二点半,大巴下了高速,停在服务区上。如果只是上个厕所,显然不用停半个多小时。所以一路超车过来,还是想让乘客在服务区这家“得莫利炖鱼”多消费一会儿。 这种大帮哄的公厕,陈焕生好多年没用过,眼见一排男人同时解开裤子,景光委实了得。司机跟他更近乎了,不但递烟,还要还他上次那二百元票钱。一番推让,最后司机请他和小梁吃顿便饭。 “老弟,你说孩子出国到底该去哪儿呢?”一杯干啤下肚,司机问陈焕生,“去新西兰是出国,去美国也是出国,价钱差那么多,到底值不值?” “大哥,你家孩子才读高中,太小了,”干啤的劲道顶上来,陈焕生一阵眩晕,“他要真有那志向,就先踏踏实实读国内的学校,再考托福GRE出来,申请美国的奖学金,也不用你拼命给他挣钱,他自己也成熟独立了,在外边才能站得住脚。” “国内读完大学再出去不晚么?” “不晚,我出去比那都晚,不照样混到绿卡?”他面红耳赤,掏出绿卡,学姑父的架势往桌上一摔:啪! 司机拿起绿卡端详一番,又递给小梁。小梁仔细看了正反面,啧啧点头。卡片回到陈焕生的掌心上:硬塑质地,绿色条纹,右侧是自由女神像,左边是他那张第三个本命年的脸。 “我这辈子混成这样就拉倒了,孩子可不能瞎混。”司机打了个酒嗝,结账去了。 回到大巴,司机横倚在副驾驶上,很快睡着了。小梁往司机后脖领里插了根蒿草,端坐在正驾驶上,拿起麦克,清了清嗓子:“各位父老乡亲您好,欢迎乘坐本次长途客车,我是乘务兼驾驶小梁哥,竭诚为您服务。我们的终点在省城,正点到达时间为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如有需要,请直接在车内与我联系,或者加我微信‘沃尔沃小梁哥’,祝您旅途愉快,谢谢!” 乘客们有的望向窗外,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刷着手机。小梁专心开着大巴,心无旁骛,更显得英俊帅气。 国道在前方不断延伸,像是无限长的拉锁,被大巴一路划开。陈焕生忍不住想念在美国开的那些高速,想念那辆载着自己跑了七万多英里的车子,想念虽然短暂但足够绚烂的中西部的秋,想念那座生活单调却作息规律的小镇。当然,他也想念过去的那座县城,可是它不在了,不知道被时间之风吹到哪儿了。国道依然在延伸,他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离开还是在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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