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月(1)

十角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从年末到年初,我的生活多少有了些变化。

我不再整日待在家中——傍晚依旧会去来梦,散步的频率也逐渐增高。我买了新的电视和录像机,将它们放在“2-B”北侧的起居室里。心情不错的时候,我还会去附近的录像带出租店转转。

第二封信寄来后,再没有了动静,可以说是处于暂时的“平稳时期”。

我觉得,盯上我的“那个人”,正在某处屏息静气地等待时机。

另外,在最近这段时间,我对“他”的感情也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那种“已经无所谓了”、“听天由命吧”的心情开始动摇,恐惧感再度复活并日趋强烈。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定是因为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新的羁绊,将我和这个世界再次联系起来。

道泽希早子。

没错。就是她。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被她吸引。

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人们通常说的恋情,而是被她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蓬勃朝气吸引住了。

我觉得只要和她在一起,光芒就会直抵我的内心深处。我因此获得了重生。

参观过我的工作室之后,希早子打过几次电话给我。出乎意料的是,她几乎不曾提及母亲的死与那封信,只是发表对画作的感想,或者仅仅是闲聊一阵。她还希望我可以让她看看那些被放进储藏室中的昔日画作。

年末——十二月二十七日——我和希早子去了冈崎的美术馆。她主动邀请我,说她的朋友给了两张入场券。

最初,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抱有怎样的目的,才会与我这个年长她十来岁的男人接触呢?但我又觉得,无论怎样都好。

与她聊聊天、见见面,看到她的笑容,我就已经非常开心了。我不敢想象能与她发生情感,那会破坏我们交往的现状。

就这样——

随着来往的深入,我的恐惧心理越发强烈。毫无疑问,这种恐惧来自那股来路不明的杀意。

不过,我依旧不想找警察商量。我采取一系列措施来缓和心中的恐惧,诸如关好房间的门、尽量不在外面闲逛等。

过了年,希早子回老家了。据说到元月时,文学部就几乎没课了,因此她要在家里好好休息,直到下次大学统一测试时才回来。

我每天都要闷在仓库里好几小时,专心创作那幅探究记忆深处痛楚的画。

我拼命设法接近那忽隐忽现、过于久远的风景。但是,我也知道,过分逼迫自己会适得其反。正如我曾对希早子说的那样,顺其自然,努力尝试画出沉睡于心底的记忆碎片。

到了年初,这幅画几近完成。

那是——

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儿、从远处延伸到眼前的黑色铁轨。秋日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铁轨两侧的草地上成簇开放、随风摇曳的红色彼岸花。

近景中有一名蹲在铁轨旁的孩子,白衬衣,绿色短裤,平头。那孩子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在几乎“脱离”画面的远处,列车那道长长的黑影隐约可见,在铁轨之上奔驰而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

“巨蟒尸体般”——脱轨倾覆的黑色列车。

“妈妈……妈妈呢?”——呼唤着母亲的孩子。(那是我吗?)

没错。我画下的正是二十八年前发生的那起列车事故。

生母实和子在那场事故中丢了性命。除了母亲,还有大量死伤者。

如果写信的人逼着要我“好好回想回想”的就是这个,那是不是可以认为,在九月底发生的第一桩模特儿人偶“遇害”事件,暗示了死于事故的实和子呢?那么,第二次发生的人偶事件,是不是代表了那起事故中的众多伤亡者呢?

我觉得,其他事件也可以作出同样的解释。

信箱里的玻璃碎片暗示了事故中破碎的车窗。

自行车的故障暗示了列车的倾覆。

野猫的残骸呢?那只死猫被压烂了头。被压烂的头……那是——那不就是母亲实和子的死法吗?!

没错,我想起来了。她从座位上摔了出去,因头部受到猛烈撞击而死去。我记得听谁这样说过。

但是——

无论如何我也不明白,这些怎么会成了我的“罪过”呢?

(为什么?)

我望着放在画架上的画。

(为什么这幅画……)

蹲在铁轨旁的孩子——这是我吗?如果是我的话,那我在那里做(或是做过)什么呢?

不清楚的不仅是这一点。

在我内心深处的“记忆碎片”中,尚且残留几处未画出的部分。

比如那“血红的天空”。

这幅画中的天空并非“血”色,把天空抹红时,不知怎么突然涌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还有,那“两道黑线”以及“流水”。

我总觉得那两道长长伸展的影子,并不是表示铁轨的“两道黑线”。而在这幅画中,没有了画下“流水”的空间。

……君!

我不是对希早子说过吗——

我觉得那些形状各异的记忆碎片,犹如拼图般纷繁芜杂。

形状不同的记忆碎片。

……君!

形状不同……

我想再去找架场,和他商量商量。最近他没有跟我联系,但是应该从希早子那里知道我的近况吧?

一直没去找他,是因为我有一种即使商量也无济于事的绝望心情。我觉得架场靠不住。

(岛田前辈……)

因此,大学时代朋友的容貌浮上心头。

我想,如果是他——

如果是他的话,或许会把我从这一状态中拯救出来。

2

一月六日,星期三。岛田洁打来电话。

从来梦回到家,我就来到工作室,站在即将完成的画前。恰巧此时,电话铃响了。

“喂,飞龙君吗?”

听筒另一头传来了令人怀念的声音。那声音令我大吃一惊。这几天我一直想和岛田联系,而他仿佛已经感应到了我的想法。

“啊呀,还真是好久没有联系了。我是岛田,岛田洁。你身体还好吧?听老爷子说,你去年特意打电话给我,是吗?这么久才联系你,对不起啊。唉,我好久没回家了。”他用低沉有力的独特嗓音说道,“不过,你难得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岛田前辈,”我心酸地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母亲过世了。”

“你母亲?那位养母吗?这……”

“去年十一月死于火灾。”

随后,我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包括自去年七月搬家至今发生的事,以及目前自己的想法。

“这样啊。”听完我冗长的叙述后,岛田低声轻叹道,“这可够你受的!这么晚才联系你,很抱歉。”

“岛田前辈,你是怎么想的?”我用求救般的语气问道,“究竟是谁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

“这个嘛……”他说道,“现在我也没办法立刻回答你,不过呢……嗯,这样吧,我就谈谈我想到的几点吧。”

“好。”

“首先,最大的问题就是——谁是‘凶手’,对吧?但从刚才你的那些话中很难推断出凶手是谁,没有决定性的限定条件呀。但是,正如你最初考虑的那样,我认为绿影庄的房客很有嫌疑。他们很容易潜入上了锁的正房或是仓库。相比外人,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把备用钥匙弄到手吧?绿影庄的房客,嗯……再加上管理员夫妇,总共是五人吧?单从备用钥匙这点来考虑,还是管理员夫妇最值得怀疑。你是怎么想的?”

“起初我也觉得应该对水尻夫妇抱有戒心,但是看着他们的样子——特别是在母亲死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怀疑他们。”

“你的意思是……”

“他们对我非常好,特别是纪祢夫人,对我的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悉心照料。”

“这样啊。从感情上来说,他们不像凶手。”

“是啊。何况道吉老人的身体很虚弱,怎么也不像杀人凶手。”

“那么,这两人暂且不管。另外三个人有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呢?”

“辻井雪人是个非常难以理解的男人,举手投足间都让人很不舒服。相反,仓谷诚虽然有些古怪,但是看上去很坦率。至于木津川伸造……嗯,说起来,我有一天突然这么想……”

于是,我把母亲拜托木津川为自己按摩时产生的疑惑告诉了岛田——我怀疑木津川并没有失明。

“嗯,对于盲人来说,的确很难犯下这一连串的‘罪行’。但是,如果他假装失明,那就无法排除嫌疑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怀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那就确认一下好了。”岛田非常干脆地说道,“调查一下木津川是否真的失明了。”

“可是,要怎么做呢?”

“动点小手脚就很容易判断出来。比如说给他的门上弄个什么玩意儿——事先用图钉把画有数字人脸的纸钉在他的门上,第二天再去看看那张纸怎么样了。”

“这样啊。”

就是说,如果木津川真的看不见,那么纸会原封不动地被钉在那里。可如果他是装出来的,那么钉在自己房门上的那种胡乱涂抹的画应该会被他立即揭掉。

“如果他没有失明,也许会起疑心吧?他会怀疑有人想试试自己到底是不是盲人吧?不过,在他这么想之前,第一反应应该是揭下那种画,这才是正常人的心理。就算他照原样重新钉上,门上或纸上也应该留下相应的痕迹。”

“的确如此。”

“明天,可能的话,今晚就做一下试试,怎么样?”

“好的,就这么做。”

“还有就是那个絮絮叨叨的作家,我也有个想法。”

“辻井雪人吗?”

“对。问题在于他与你的关系。你们是表兄弟。”

“这怎么了?”

“动机呀,动机。”

“什么意思?”

“还没懂呀?”岛田有点吃惊似的说道,“你和辻井是表兄弟,也就是说,他是为数不多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而你和养父家并没有什么法律上的认证手续。如果你出了什么事,那飞龙家的财产如何处理呢?”

“这……”

“即使是远亲,可他起码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呀。”

“你是说,他瞄上了我的财产?”

“事实上,表兄弟间应该是没有继承权的,但是,倘若辻井认定自己有资格……”

“那么,信上写的东西都是为了掩盖他的动机?”

“没错,有这种可能性。总而言之,辻井是个需要注意的人物。另一个姓仓谷的研究生,目前还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不过听了你的描述,我总觉得那个男人多少有些恋母情结。你没有看出他对令堂有什么企图吗?”

“让我想想啊……经你这么一说,也不是没有这种感觉。”

“这样啊……目前为止,有关‘凶手’的问题就只有这些了。至于你的记忆,我觉得你应该坚持画下去,但这是你自己的事,所以我不能多说什么。”

“那关于这个家呢,你是怎么想的?就是从前岛田前辈曾提过的,与建筑师中村青司的关系。”

“啊,这个嘛……”岛田停顿了片刻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中村青司曾经参与了京都的‘人偶馆’——也就是你家的改建。这件事我听说过。”

“果然是这样。”

“但时至今日,就算介意也无济于事了吧?中村已经过世了。虽然我也常常想些因缘什么的,但这些并没有任何科学依据。我担心的反而是放置在你家里的人偶。”

“人偶吗?”

“问题在于令尊为什么将这些不完整的人偶留在家中。”

“那是因为……据说他晚年时,精神就不正常了。”

“关于令尊的精神不正常这一点,我并没有异议。可即便如此,我也很在意那些人偶的特征以及放置方法——确实像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似的。人们不是常说疯子有疯子的逻辑吗?”

疯子的逻辑吗?

我又一次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父亲留下的人偶,那些以让母亲实和子复活为目的、没有“脸”的人偶,那些缺失了某一部分的人偶。

“飞龙君,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要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就跟我联系,好吗?”

岛田说完这句话,便挂了电话。我的耳畔只留下孤单的寂静。

3

那天深夜,我按照岛田的指示准备了一张便条纸,并在纸上画下毫无意义的涂鸦。而后,我悄悄地走向木津川的房间,用图钉将便条纸钉在门上与视线齐平的位置。

沿着前院的小路绕到建筑的后面,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不用担心会有其他人看到涂鸦并将其揭掉。

木津川出去工作了,要晚些才回来。

明天上午,一定要记得过来确认。那时,如果那张纸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那么姑且就当木津川是无罪的。

沿小路折回时,我抬头望了一眼辻井住的“2-C”的窗户——他在屋里,好像还没有睡。


回到“2-B”,我一头倒在床上,反复回味着与岛田的通话。

凶手是谁?

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绝对可疑。考虑到觊觎我的财产这一动机,需要特别注意辻井雪人。为了探寻记忆,那幅画应该坚持不懈地画下去。“人偶馆”真的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房子。更令人在意的是父亲高洋留下的人偶。

这个宅邸中的人偶。

我渐渐习惯了那些人偶不自然的形象,最后将其看成在孤独和衰老中自杀的父亲留下的遗物,而揣测它的意义是徒劳的。

但是——

岛田却认为疯子有疯子的逻辑。毫无疑问,他觉得那些与“全部原封不动地摆在原位”的遗言一起留下的人偶,一定包含了某种重要意义。

我开始在意起这件事来。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在平时,该是准备入睡的时间了,但此刻我反而清醒起来。

宅邸里的人偶。

我起身下床,穿过起居室,走到走廊上。

出门右转。在已经熄了灯的走廊上拐一个弯,正面站着一个人偶——缺左腿的人偶。它位于一楼走廊上那个没有上躯干的人偶的正上方。

借助从窗口洒进来的星光,我观察着人偶浮现在黑暗中的模样,看着看着,我突然察觉到了某件事。那就是——

她的“视线”。

当然,由于她的脸依旧是那张没有起伏的“扁平脸”,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没有“视线”。而我想表达的是,斜对着窗户的这个人偶脸的朝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放置在正下方的那个人偶,不也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吗?

会不会因为她们的位置相同,所以朝向也相同呢?倘若是这样,那么,她们为什么非要同样面朝一个方向呢?

(这……)

这该不会就是人偶们被赋予的意义吧?

这么一考虑,我便坐立不安起来。

回到房间后,我立即坐在桌子旁,打开素描簿,拿起了铅笔。之后,我边回想包括正房在内的整个宅邸的构造以及房间布局,边还原出平面图。

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也不清楚准确的尺寸比例。尽管如此,我还是绘出了这幅平面图,之后立即在图中圈出六个人偶的位置。

正房的玄关旁。仓库甬道尽头。母亲生前使用的起居室的外廊。“1-B”前面的走廊拐角。

我并没有另行标出放置在二楼的人偶,而是在同一张平面图相应的位置上做了圆形记号。这个房间前面的人偶与正下方的人偶重叠在一起,所以用双重圆圈做出标记。另一个则在大厅回廊的东南角。

标记出所有人偶的位置后,我又在心里回忆起每个人偶脸的朝向。

玄关的人偶似乎是斜向左边的。外廊上的人偶也是背对房间,脸稍稍朝向左边。

甬道处的人偶没有头部,但很显然是直视正前方。另外,正如刚才看到的那样,在洋馆一楼与二楼走廊拐角的相同位置上,两个人偶斜向左方。大厅回廊角落处的人偶则与此相反,斜向右侧的窗户。

我将各个人偶的视线以箭头标出,于是发现,六个箭头竟然指向同一处!

由于这图并不十分精准,所以箭头所指并未完全吻合。但若把各个箭头延长,则在内庭中央附近,这六个箭头几乎相交。(见图三)

确认这一事实后,我再次来到走廊上,站在拐角处、没有左腿的人偶旁边,与她看向同一个方向。

我看到窗外微弱星光下的荒芜院落,顺着她的“视线”,目测着图中箭头延长线的交会点。于是——

“天啊!”我不由得轻叹一声。

父亲上吊的那棵粗壮的樱树就在那里。

4

时值深夜,我决定等到明天再行动。所谓行动,当然是指查看那棵樱树附近有无异常之处。

六个人偶的“视线”为何集中在那棵樱树上呢?

这绝对不是偶然。一定是亡父高洋刻意为之。

那么,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

人偶馆事件
图三 人偶馆平面图

自己死了,“她们”守护着自己死去的地方吗?仅仅因为这个吗?不,我并不这样认为,一定还有其他寓意。人偶们注视着的是那棵樱树本身,还是那一带的地面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才是。

又是绘出宅邸的平面图,又是标记人偶的位置,这种寻宝般的行为使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总觉得那棵樱树附近可能埋有什么东西。


翌日。一月七日。上午九点。

我一起床就立刻去了木津川伸造的房间。

昨晚钉在门上的便条纸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我仔细检查了纸条,全然看不出有被揭过的痕迹。

(木津川没有嫌疑。)

我悄悄取下图钉,将便条纸塞进裤袋里。

看来我是多虑了——竟然怀疑他没有失明。

我从“1-D”离开,径直向内庭走去,通过玄关门前,自洋馆南侧绕了进去。

天空非常晴朗,连自山上刮下来的风都没有。尽管如此,隆冬时节,寒冷依旧。常青树排列在院子周围,自叶间漏下的点点阳光令人忽略了它们的温暖,只是倍觉寂寞罢了。

那棵粗壮的樱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无数生硬的枝干,分外引人注目。我站在樱树下,边将双手插进裤袋里,边观察起那一带地面的情况来。

堆积如山的落叶和枯草。冬日里依旧生机盎然的杂草。火灾后残留的漆黑灰烬。

倘若地下埋有什么东西,也一定不会埋在离树根太近的地方。因为要是离树根太近,扎于地下的树根就会碍事。

我用脚尖拨开落叶和枯草,在树四周徘徊起来。

就这样徘徊了一阵后,我总算发现了一些蹊跷。离树根一米左右的北侧——我总觉得那一带的地面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紧贴在地面上的杂草看上去比其他地方稀少一些。当然,如果父亲在那一带埋了什么东西的话,也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考虑到流逝的时间,以杂草的密度作为参考是靠不住的。

我站在那个地方,朝洋馆方向看了看。

我先看向一楼走廊。从一排涂料剥落的乳白色窗户中,我寻找着放置在走廊拐角处的人偶。

我立刻发现了那个人偶。虽然因为反光的关系很难看清“她”,但我可以看到伫立在昏暗走廊拐角处的“她”的影子,还有她那张脸的朝向。她的视线笔直地朝我射来。

同样,我找到了站在二楼走廊上的两个人偶,并证实它们的脸也是笔直朝向此刻我的所在之处。

(就是这儿吧?)

我从正房的废墟上捡起一块瓦砾,放在这个地方作为记号。

如果这儿真埋着东西,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此时,我觉得自己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了答案。

5

在房间里吃完了水尻夫人准备的饭菜后,我向她借了一把铁锹。她吃惊地问我为什么要这种东西,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想收拾一下院子。

我还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家里的那些人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在那些地方的?”

“好像是前年深秋时节吧。”水尻夫人答道。

那之后两个月左右,父亲自杀了。

“那个时候,他——我父亲有没有在院子里做什么?比如摆弄摆弄栽种的树,或是挖洞什么的。”

“这个嘛……”她歪着脑袋回忆道,“我觉得好像有过,但到底有没有嘛……”

从下午开始,晴朗的天空忽然转阴。风刮弯了内庭的树枝,叶子沙沙作响。听水尻夫人说,今日午后会有雨雪。

我想在变天前先挖挖看,于是赶紧将铁锹插入标有记号的瓦砾处。但因为接连几日的晴好天气,地面干燥,难以挖掘,再加上自己不习惯干力气活儿,还没挖上五分钟,我的胳膊和腰就酸痛起来,背上和腋下也冒出汗来,而脸颊和握着铁锹的手却冻得生疼。

连续挖了二十多分钟,好容易才挖到三十厘米。

厚厚的云层加速扩展开来,风越来越强,吹得我直打哆嗦。

应该挖到多深呢?就在我产生不知是后悔还是死心的念头时——

突然,“咔嚓”一声,铁锹碰上了什么硬的东西。

我急忙窥视洞中,可那里混杂着泥土,看不到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又一次将铁锹插向同一地方,又是“咔嚓”一声。的确有种碰上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我蹲下去,用手拨开那些碍事的土。不一会儿,冻僵的手指摸到了那个东西。那是个硬硬的、平平的东西。

(找到了!)

就是它!

我再次握住了铁锹,忘记了寒冷和疲惫,拼命地挖着。


那是个相当大的物件。

一米半长,四五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高。

辛辛苦苦挖了一个多小时,我总算把洞挖得足够大。

虽然此时离黄昏还早,但四周已经渐渐昏暗起来,看样子随时会下起雨或雪。

挖出来的那件东西是一个狭长的木箱。

(这是用来放什么的呢?)

这般大小和形状的盒子,不用说,首先一定会联想到——没错,就是棺材。

(棺材?)

即使不打开盖子,我也隐约猜出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没错。)

(那就是……)

箱盖用钉子牢牢地钉着。我回到屋中,又向水尻夫人借了一把拔钉钳。

“小少爷,您怎么啦?”看着我灰头土脸的样子,她担心地问道,“看着像是在挖……”

“我找东西呢。”这一次,我坦率地答道。

水尻夫人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问道:“找东西?找什么东西呀?”

“父亲的遗物。”

我撇下目瞪口呆的水尻夫人,再次跑回内庭。

仅仅是打开箱盖,竟花了十分钟。好不容易拔完盖子上的钉子,我尽量平缓下呼吸,迫不及待地将手放到箱盖上。

(啊!)

意料之中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

(果然如此!)

躺在盒子里的东西是一个白色的人偶。

头部、上躯干、两条胳膊、包含了右腿的下躯干、可以拆卸的左腿;那张脸上五官俱在;头上还有头发。

(妈妈……)

父亲将这个人偶完成了。将这个人偶——我的生母实和子——完成了。

我跪在坑边,伸出双臂,抱起了她的身体。

这时,一滴冰冷的液体打在我的脸颊上。我抬头看去,只见自阴暗的天空中,骤然降下大滴大滴的雨点。

6

我抱着人偶跑回家。

雨声越来越大。我仿佛被那暴雨追赶般,一路小跑穿过走廊,奔向画室。

在换衣服前,我先用布仔细地擦掉了长年睡在棺材中的人偶身上的污垢,随后将她放在摇椅上。我坐到扶手椅上,与她相对而坐。

(妈妈……)

我凝视着她的容颜。

黑发过肩,一直到后背。雕刻在纤细轮廓中的那张脸,与残留在记忆之中的母亲的容貌是一致的。

我觉得,她与自己非常相似。

初次见面时,水尻夫妇感慨地说我与祖父武永很相似,但我看到父亲重现的实和子的脸庞时,反而觉得自己更像母亲。

(妈妈……)

父亲完成了这个人偶。他成功地重现了妻子的姿态,并将其放置在自己身边。

我无法得知父亲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个人偶,但可以确信的是,对父亲来说,他只需要一个完美的人偶,仅此而已。

留在这个宅邸里的六个人偶都没有“脸”,但是,父亲应该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

他以“复活”实和子为目标,制作了这些人偶。恐怕在完成这些人偶之时,每个人偶都被赋予了一张脸吧?可是,父亲对任何一个“她”都不满意。每每制作出新的人偶,他就会削去已经完成的人偶的“脸”,并废弃自己最不满意的部分。

经过多次摸索后,他终于制作出了一具完美无缺的人偶,即眼前的这个。

我没有能力分析其后他决意赴死的心理过程,但是,如果斗胆作不负责任的想象——

他并非孤身赴死。他是和复活的爱妻完成了殉情。

父亲亲手将“复活”的实和子装入棺材,埋在自己将要上吊的樱花树下。无论如何,我都觉得父亲的这种行为就是“殉情”。

这样说起来,那六个形状不完整的人偶是不是在承担着“守墓人”的职责呢?父亲“命令”这六名看守守护着妻子。

如果再想象一下的话,或许那是父亲有意留下的口信。

头部、上躯干、下躯干、右胳膊、左胳膊、左腿——缺少某个部位的“她们”注视的地方,就是唯一完整的“她”所在之处。难道不能理解为那六个人偶身上包含着这种暗示吗?

那是给谁的口信呢?给我的吗?给这个他从未理睬过的儿子吗?

倘若是这样,究竟是为什么呢?

听着拍打仓库顶的强烈雨声,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摇椅上母亲实和子的脸。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再次——

……鲜红的花……

……秋日凉爽的风……

久远的情景时隐时现。

……两道黑色的……

……蹲着的孩子……

(孩子……那孩子就是我。)

……石块……

……石块……

……被他握在手里……

……石块……

……孤零零地……

(石块?)

(孩子手握石块?)

……轰……

……轰隆隆……

(孩子——我,手握石块……)

……轰……轰隆轰隆……

(列车驶来的声音。)

……犹如巨蟒尸体般……

(出轨倾覆的列车黑影。)

……妈妈!

……妈妈呢?

……在哪儿呢?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我抱着头,大声喊道。

美丽的母亲丝毫没有为我动容。她不动声色地望着我苍白的脸。

“妈妈……妈……啊!啊!”

刚才种种可怕的光景在我脑海中复苏。我真想否定它!

“不会的……不可能的。”

我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把视线从人偶身上移开。母亲苍白的面容上瞬间露出心疼的神情。

那是二十八年前我六岁时的记忆。长久以来,被我尘封于心底的记忆。

难道说父亲留下那六个人偶,是为了从我的内心深处唤醒这一记忆吗?

从人偶身上移开视线,我又看到了立于画架上的那幅画。

蹲在铁轨旁的孩子——就算看不到容貌,我也知道那就是自己。是的,那的确是我。我在那里做什么呢?为什么这样做呢?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正因为我已经回忆起来——正因为如此,有谁愿意告诉我,我今后该如何是好?!

竟然是这样!

二十八年前的秋天,是我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不,我不仅仅害死了母亲,还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

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此时,耳畔传来电话铃声。

7

“喂,是飞龙君吗?”

“是我。”我紧握着听筒,有气无力地说道,“岛田前辈……”

“啊?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发出这种声音?不会是已经睡下了吧?”岛田洁问道,“还是突然有了什么进展?”

“岛田前辈,我——”我毫不犹豫地向他倾诉着,“我、我并不想那么做啊。我没打算那么做。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酿成那么大的事故。”

“飞龙君,你怎么了?”

“那一天——那天,妈妈要领我去看杂技,很早以前就约定好了。父亲说没有必要特意领我去看那玩意儿,所以,只是我和妈妈两个人。那天,我们约好瞒着父亲偷偷去看杂技。可是……可是,没错,可是眼看就要去了,妈妈却有其他的事,去不成了。父亲雕刻的作品第一次在什么比赛上中选了,所以妈妈非去出席他的颁奖仪式不可。于是……

“‘改日再去吧?’妈妈和蔼地对哭泣中的我说道,‘下次一定去,这次原谅妈妈吧,好吗,想一?’

“可是,那天是杂技公演的最后一天。我从两个月前就一直盼望着能和最喜欢的妈妈去看公演。

“‘对爸爸来说,今天可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呀。对不对呀,想一?你会明白的吧?想一也一起去,怎么样?爸爸在会场里等着我们呢。’可我根本不想去看什么颁奖仪式。年幼的我理解不了那个颁奖仪式对父母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何况,是的,我讨厌他。我讨厌那个总是神色可怕地待在画室里,我一进去就像鬼一样训斥我的父亲。结果,妈妈丢下我,自己去了颁奖仪式。我被她孤零零地撇下了。所以……”

岛田一言不发地听我讲述。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所以我觉得,只要让列车停下就好。那样的话,妈妈就去不成了。去不成的话,妈妈就会回到我身边,领我去看杂技。母亲乘坐的列车经过我家后面——小孩子只需几分钟就能走到——朝城市方向开去。我在母亲出门后不久,就拼命地朝铁轨奔去。我一心只想让列车停下来,只要列车能停下来……

“于是,我在铁轨上放了一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我曾经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有个坏孩子在铁轨上放石子,那样做的话,列车就会停下来。但是,没想到竟然会……

“铁轨在那儿拐了一个大大的弯,这或许也是造成灾祸的原因。我从铺设铁轨的区域逃出来,在远离铁轨的地方盯着驶来的列车。列车驶过放置石块的地方,发出可怕的巨响,紧接着就偏离了轨道,歪歪扭扭地翻滚着。最后,它一动不动,被一簇簇随秋风飘动的彼岸花包围着。那样子犹如——是的,看上去犹如巨蟒的尸体一般。

“我呼喊着,呼喊着妈妈。她当然没有回答我。不应该变成这样的,我没有那个打算啊。我只是单纯地希望列车停下来。没想到那么一块石头就掀翻了那么大的列车。

“父亲恐怕知道了这件事吧?似乎是我在事后告诉他的。所以,他无法原谅我,自此以后更加憎恨我。但他无法向别人倾诉亲生儿子的罪过,才会抛弃我,独自来到这座城市。”

“原来如此。”好容易才等我说完,岛田立即说道,“也就是说,这件事就是你的‘罪过’。这下子,那个放在玄关的石块也有意义了。”

“岛田前辈……”

“这件事太过悲惨,所以你才不知不觉地把记忆封存在自己的心底。或许……嗯,飞龙君,你向父亲坦白这件事的时候,他强制你做了什么吧?比如‘你干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之类的。”

“啊,这么说的话……”

“忘了它!”他摆出一副凶恶的面孔,压低声音命令我道,“想一,听好了,给我忘掉!就当没发生过那种事,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记住了吗?”

“岛田前辈,我……”

“哎呀,何必发出那么悲惨的声音。”岛田的声音依旧低沉而热情,“你一定很震惊吧?可是别忘了,那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当时的你没有任何责任能力,也没有犯罪意识,所以……”

“可是……”

“也许那确实是罪过,但是现在你完全不应因此被复仇。”

“……”

“如果凶手以二十八年前的事件为由想害你,那才叫无法无天!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我们的社会里也不能容许个人制裁行为,更何况那家伙为了折磨你,甚至不惜杀害你的母亲——沙和子姨母。怎能容忍这种暴行!”他的话坚强有力,“飞龙君,你明白了吧?你可不能因此自暴自弃呀!”

“好。”我松了口气般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抽根烟什么的放松放松吧。”

我真的点燃了一根烟。

“总而言之,已经解决了一个问题。不得不承认,以现在的状况来说,这算是不小的收获。”接着,岛田又问道,“昨晚我说的木津川的事,你试验了吗?”

“嗯。”

我将结果告诉了岛田,他随即赞同地“嗯”了几声。

“就是说,已经排除一个嫌疑人了。如果真的是盲人,那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犯下这一连串‘罪行’。这样一来,凶手就在剩下的‘嫌疑人’之中,不是辻井就是仓谷。可是,无论凶手是谁,那家伙是怎么知道你的‘罪过’的呢?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二十八年前,他曾目睹了那场事故吗?通过什么方法调查出来的吗?还是从你父亲那里听说过呢?”

“为什么他至今仍然……”

“谁知道。只是,倘若你的‘罪过’就是那家伙的犯案动机,那么我认为有两种可能。”岛田信心十足地谈着他的看法,“一种是那家伙本身与事故毫无瓜葛,却想审判你犯下的‘罪过’。说起来,这是一种执着于‘使命感’的狂人。另一种则是那家伙深受其害,比如说乘那列车受了重伤,或者是亡故之人的亲人。总而言之,那家伙想找你复仇。”

“复仇……”

“不管怎么说,有必要好好调查一下二十八年前的那起事故。这样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因为不能放手让你自己去调查。”

“岛田前辈,谢谢你。”

“总而言之,你可不能愁眉不展的。不久之后,我也会去你那儿。”

“真的吗?”

“当然。不过现在我这里有点事,腾不开手,还不能马上过去。你可要特别留意锁好门窗以及周围人有没有可疑的行动。记住了吗?”

“嗯,我知道了。”

“那我过几天再和你联系。”

——1

那晚,**恰巧外出。

这并不是计划内的外出。如果硬是寻求理由的话,也可以说是为了考虑杀死那个男人的方法。

**非常清楚那个男人散步的线路。今晚就自己走走看。

他也该想起自己曾犯下的罪行了吧?对我也一定有了相当高的警惕性。

倘若如此,我有必要找到一个好方法,一个让他放松戒备、可以抓住可乘之机的好方法,一个最适合他的好方法。

不必多虑。不是已经收拾了一个吗?不管怎样,只有一个结果。所以,现在就……

不!等等!

(在这之前……)

没错,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不得不去做的事。

(那是……)

深夜。清静的住宅街上半个人影也没有。

前方出现了小神社的鸟居,鸟居对面是无尽的黑暗。夜风掠过枝头,传来沙沙声。不经意路过鸟居时——

(嗯?)

**看到远处有个正在移动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他马上躲进鸟居的阴影处。

(那是……)

神社院内的背阴处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小的多半是个孩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小孩在外面?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看到大影子犹如压在那孩子上面似的动了起来。

犬吠。

那是幼犬细弱的撒娇声,声音也自小神社内传来。

重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不动了。大影子起身后,孩子的小小影子瘫倒在那人的脚边。

(那是……)

**屏息凝视。

(那个男人是……)


***


孩子的身体倏地失去了力气。他松开掐住孩子脖子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啪的一声,孩子瘫软在地上。

辻井雪人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环视了一下四周。

深夜。黑暗的神社内一个人都没有。

(不要紧。)

不要紧的,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黑暗中传来幼犬的呜咽声。这是一个冷清的神社,冷清得似乎连附近的人都忘了它的存在。那声音似乎是从神社外廊地板下传出来的。

(真是个倒霉的家伙!)

他冷酷地扫了一眼横在脚下、一动不动的孩子。

(就为了那只狗崽子……)

对辻井来说,今晚偶遇这个孩子,当然是意料之外的事。一般来说,很难想象小孩子孤身一人在深夜游荡。

在打工回来的路上,他碰到了这个孩子。

辻井看到跑来的孩子,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便警惕起来。他觉得这可能是某种陷阱,但倘若并非如此,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憋闷的感觉自内心深处涌了出来,渐渐集中在一起,成为某种欲望。

(小兔崽子!)

他决定先探探口风。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他尽量温和地问道。

那是个小学一二年级的男孩,校服外面套着一件蓝色毛背心。

起初,那孩子似乎以为自己会挨骂。他扭捏地反剪着手,战战兢兢地仰望着辻井回答道:“没什么事。”

“我不会责备你的,说说看。一定有什么事儿吧?”

“并没有什么。”

“喂,你要是不肯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就带你到警察叔叔那儿去。现在可不是小孩子在外面玩儿的时间。”

考虑片刻后,孩子将反剪着的手伸到身前,说道:“我给奇毕拿饭来了。”

“奇毕?奇毕是谁?狗狗吗?”

“嗯。”孩子的手里拿着一个超市纸袋,里面放着袋装牛奶。

“妈妈和爸爸都讨厌狗狗。我要是把奇毕带回家去,他们会让我丢了它的。”

“这样啊。所以,你就把它偷偷地养在什么地方了?”

“嗯。就养在那边的神社里。”

“可是,为什么这么晚了才来?”

孩子笨嘴拙舌地告诉辻井,平时会来得更早一点儿,但今晚在偷跑出来前不小心睡着了。他也犹豫过要怎么办才好,但一想到狗狗的肚子饿了,就觉得不能不去。

没事儿的——辻井心想。

(这小子是绝好的猎物!)

“我跟你一起去吧。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小孩子多危险。”

听辻井这么一说,那孩子丝毫没有露出怀疑或恐惧的样子,马上把辻井领到了神社中。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天性单纯,还是父母没有对他进行过这方面的教育。

不管怎么样,对辻井来说,这是一个天赐良机。当然,倘若途中遇上了什么人,他就会收手。

(小兔崽子!)

辻井咒骂着,并用脚尖将孩子的尸体翻了过来。

(谁让你碍我的事了!)

(碍我的事……)

(碍事……)

他心想,要是这个城市里的小兔崽子都死了,那该多好!这是一群既无理性又不优雅、一无是处的不洁生物。凭什么要自己做这种家伙的牺牲品?!

辻井不喜欢小孩,也不懂大人们为什么不分好歹地称赞孩子的纯洁性及可塑性——简直岂有此理!

小孩子是纯洁的?

他们身上潜藏着无限的可塑性?

这些全是扯淡的鬼话!这难道不是天真的幻想吗?

没有谁能比小孩更加残酷;没有谁能像小孩那样,可以不顾他人的感受为所欲为!

一个四十人的班级中,究竟能有几个人可以在将来完成有意义的工作呢?他们都是废物,不是吗?那种“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思想,也只不过是为了安慰那些一无是处的废物吧?

但我却是个不可多得、才华横溢的人——辻井坚信。他坚信自己迟早会写出日本文学史上——不,是世界文学史上——的杰作。然而,如今自己的才华仍然没有得到承认,那只是不走运而已。

首先是手头缺钱。父母不是有钱人,只因为如此,自己不得不将写作时间减少,为了获取生活费而去打工。

以前住的房间是一栋地板似乎就要脱落的破公寓,加上位置临街,玻璃整日哒哒作响;同幢公寓中的其他房客也满不在乎地发出各种声响……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根本无法创作出让自己满意的文学作品。

去年夏天,好不容易才逃离了那幢公寓,自己应该再也不会为恶劣环境折磨了吧?然而……

隔壁的吉他声在换屋后总算听不到了,但工作依然没有进展——情节构思不出,人物干瘪,文章别别扭扭——废弃稿纸渐渐堆积如山。

本应才华横溢的自己为什么创作不出作品来呢?为什么如此痛苦呢?为什么……

辻井立即找到了答案。

这都是被那些家伙害的,都是被到处玩耍、毫无顾忌地扯开喉咙大喊大叫的那些家伙害的!

那些家伙碍了我的事,那些家伙的声音扰乱了我的心,那些家伙夺走了我的才华。

一旦这样认定,其后这种想法犹如在坡道上滚石头般越发强烈。

不仅仅是面对着稿纸的时候,醒着也好,睡着也罢,即使是走在路上的时候,每当辻井听到孩子的声音,都觉得自己的才华渐渐被夺走了。

辻井的被害妄想急剧膨胀,不久就变为对“小孩子”这种群体的憎恶之情。他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会冲着窗外的孩子喃喃低语“宰了你们”——辻井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去年八月,杀害第一个孩子的那一天——

他觉得当时完全是在无意之中下的手。

下了早班回家时,经过水渠旁的道路,一个孩子撞到了辻井。

小兔崽子!

他脑中念头一闪,紧接着就掐住了那孩子的脖子。孩子连喊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断了气。

时值黄昏。

在附近玩耍的孩子的声音使他回过神来,慌忙将尸体扔进了水渠。

他毫无罪恶感,反而十分轻松。辻井甚至认为这是对方妨碍自己创作的报应——我不得不保护自己!不得不保护自己的才华!

当然,那孩子似乎并没有在他的窗外吵闹过,但在他看来,这不是本质问题。

那晚,他的头脑异常清醒。过去一天一页稿纸都写不完,而那晚却一口气写下了十多页。

在法然寺内杀死第二个孩子,与其说是突发性事件,不如说是辻井的主动出击,也可以说此时他已经从这种行为中找到了某种价值。

杀人之后,创作顺畅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事实,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效力会渐渐减弱。他不得不又一次为了捍卫自己的才华进行“战斗”。

连续发生杀人事件,警察和家长提高了警惕,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十二月初,辻井才捕捉到第三个猎物。

一个月过去了。今天是一月十二日。他又觉得有必要“保护”自己了。

他正在创作的作品离完成还需要很多时间。不仅仅是孩子的吵闹声,自去年失火后,照料着飞龙想一的人的脚步声也令他困扰不已。好不容易更换了房间,谁知前些时候飞龙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突然在院子里挖起洞来。那声音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

他再一次看向脚下的尸体。

(这下稍稍舒服点儿了。)

幼犬的悲鸣声萦绕在耳边。不知道它是在哀叹小主人的不幸,还是仅仅因为肚子饿了。

辻井离开那里,边调整混乱的呼吸边朝神社出口走去。

哒哒哒……

此时,辻井似乎听到前方传来了脚步声。他吃了一惊,一口气跑到鸟居下面。但是——

(是我多心了……吧?)

他张望了一下昏暗的道路两旁,没有发现任何人。

(不要紧,没事儿的。)

他依然没有半分负罪感。

如果说惩罪罚恶是上帝的职责,那么无辜的人是不会遭到天谴的——辻井雪人坚信这一点。

8

我发现了父亲埋在院子里的人偶,想起了长期埋藏在心底的记忆。一周后——

是我杀死了母亲。我不仅亲手夺去了母亲的生命,还把许许多多陌生人置于死地。

多么不愉快的记忆。也许我应该一辈子将它埋藏在内心,绝对不该想起。

父亲命令我忘记它。我遵循他的指示,这也是自己的愿望。迄今为止,我一直将它封存在心底。

我觉得,埋在院子里的人偶以及暗示其位置的其他六个人偶,可能是父亲在向我发泄怨恨吧?他想让我想起自己的罪过,并因此而痛苦吧?这是他对我的“惩罚”——这么考虑并不牵强吧?

还好,我将一切都告诉了岛田,这和向神忏悔有相同的效果。彻底坦白回想起来的罪过,使我轻松了不少。否则,我肯定会陷入不可救药的自暴自弃之中。毫无疑问,我会承认自己的“罪过”,责备自己,甚至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性命交由“他”手吧?

但是——

正如岛田说的那样——没错,我不能因此自暴自弃。

我不是有意引发那起事故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只是希望母亲回家陪我。

我无意将自己的过失“正当化”,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以二十八年前那起悲剧为由,夺去了母亲沙和子性命的“他”。这种行为不应该得到原谅!

希早子回到京都以后,我也会向她和盘托出吧?或者,对,请架场久茂也……

如此一来,我的心情也许会更轻松一些。他们一定会理解我,不会责备我,会像岛田那样鼓励我。

自此以后,我在画室埋头创作着新的画作。那是母亲的画像。

那是依据挖出的人偶与自己的记忆,绘出的母亲实和子的肖像。

慈祥的母亲。深爱我的母亲。我最爱的母亲。

幼时的天真欲望使她命丧黄泉。这也许是我对她的赎罪。


一月十四日正午时分,岛田洁打来电话。

“我知道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开口说道。

“岛田学长吗?”我放下画笔,握紧听筒,“你怎么啦?”

“我查清楚了一条重要线索!”我很少听到他的语气如此兴奋,“飞龙君,你听好了。你在听吗?”

“是、是的。”

“上周听你说完以后,我不是说过要去调查一下二十八年前的那起列车事故吗?”

“是的。”

“我调查过了。虽然费了一些功夫,不过在询问了报社后,我去那儿找了一下以前的新闻报道。”

“后来呢?”

“那是起大事故,媒体连篇累牍地作了报道,但没有提及石块,只说是因为司机酒驾酿成了大祸。”

“司机酒驾?”

“没错。这似乎也是事实。你的行为虽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并不仅仅因为这个才导致事故发生。在同一篇报道里,还刊登着那起事故中伤亡乘客的名单。你母亲的名字的确在里面,但令人吃惊的是——”岛田停顿了一下,稍稍压低了嗓音说道,“事故中有五名死者。其中一人的名字是飞龙实和子,那是你的母亲吧?其余四名死者,我都听说过他们的姓氏。”

“听说过?”我费解地问道,“岛田前辈,这究竟……”

“就是说,都是你亲口告诉过我的姓氏。”

“我告诉过你的?”

“水尻、仓谷、木津川,另外一个姓氏是森田。”

“啊?”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森田’就是那位作家辻井雪人的本名吧?”

“怎、怎么会……”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也曾在瞬间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但报纸上确实是这样记载的。”

“那么,岛田前辈,你是说现在住在这幢宅邸的人,都与另外四名死者有关?”

“如果是某个姓氏一致,就可以当作偶然,但是全部一致,可就说不过去了。再说,像水尻或木津川的姓氏,并不常见吧?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认为这只是毫无意义的偶然。”

“唉,怎么会这样。”

“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偶然’这一可能性,但是一般来说……”

这些具有冲击性的事实使我的脑袋快不正常了。

水尻夫妇、仓谷诚、木津川伸造、辻井雪人(即森田行雄)——他们都与二十八年前的那起事故中遇难的乘客有关系?也许,死去的乘客是他们的儿女、父母或兄妹?

“你听我说,我姑且作个假设。”岛田说道,“假设他们是因事故身亡的四个人的亲属。这样一来,他们为什么全部住进你的公寓里呢?咱们来找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吧。比如说,假定偶尔同乘那趟列车的水尻君是水尻夫妇的儿子。后来,这对失去儿子的夫妇从你父亲那儿得知事故的原因之一,就是你在铁轨上放置了石块。于是,水尻夫妇决定要向你复仇。当他们得知高洋去世、你要来京都后,便与其他三个人的遗族取得了联系。而后,水尻夫妇将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诉了其他人,大家合谋制订了复仇计划。也就是说,他们住进人偶馆并不是偶然的,而是被水尻夫妇召集在一起的。”

“岛田前辈,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全都是想害我的‘凶手’吗?”

“只不过是一个假设。”岛田说道,“你不用盲目地相信。尽管这是有可能的,但仔细考虑就会觉得太过牵强。也许,用‘偶然’来解释还比较现实。不过,根据刚才说的‘集体犯罪’这一观点,迄今一直无法破解的谜便能得到解决,这也是事实。”

“谜?什么谜?”

“仓库的门!你不是做过种种猜测吗?凶手是怎样潜入上着锁的仓库呢——如果水尻夫妇参与其中的话,潜入正房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吧?那么,仓库的门又如何解释呢?两把钥匙都由你保管,制作备用钥匙是很难的。门锁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可是,凶手为什么能进仓库呢?还有一个开门的方法,就是连同合页一起卸下门板。你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对吧?但是,仓库的门是个‘庞然大物’,并不能轻而易举地卸下来,没错吧?可是实际情况又如何呢?就算一个人的气力不够,若是五个人,那不是很容易吗?”

我觉得岛田言之有理,可是,并没有随声附和。

“如今只能姑且分析出这些了。飞龙君,你在听吗?”

“嗯。”

“总而言之,请你记住合谋的可能性。可能的话,请你替我试探他们一下,好吗?”

我没有回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试探。

“我没有叫你去蛮干,反正你也不擅长做这种事。”岛田体谅到我的难处,说道,“我打算一腾出手来就去你那儿。飞龙君,你觉得如何?还请你多加注意。”

9

那晚,我又收到一封信。这封信依旧是来历不明的人寄来的。

水尻夫人将它送到房间的时候,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后还是问她:“你们的孩子现在都怎么样了?”

“我们有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女儿们都嫁到关东去了,几乎没有回来过。儿子早就病死了。”她回答道,并没有露出怀疑的样子。

老实说,我无法判断她是否是在表演,也不知道“儿子病故”是真是假。

这封没有署上名字的信,样式跟前两份一模一样。

白色信封,黑色签字笔写下的掩饰真实笔迹的字,“左京”邮戳,还有印有灰色竖线的B5尺寸信纸。那上面只写下一句话:


我找到了另一个你。

10

一月十五日,星期五。

傍晚,我来到来梦,在那里遇到了阔别许久的架场久茂。

他的刘海儿依然没精打采地垂着,一看到我,就松了一口气般低声说道:“啊,我可逮着你了!”

“这……”我有点儿惊慌。

架场在我面前坐下,边脱下大衣边说道:“我听老板说,最近你又在这个时间到这个店来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和你聊聊。”

“所以,你特意来这儿找我?”

“嗯,是啊,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比起打电话,还是在这儿说比较方便。老板,给我来杯浓缩咖啡。”架场边搓着冰凉的手,边用绿豆大小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的情绪似乎已经稳定多了。不过,你看上去又消瘦了,身体情况怎么样?”

“勉强过得去。”我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摸到了稀稀落落的胡茬,“上次真是对不起了。你特意打来电话,可我……”

“噢,你说的是去年的事儿吧?那会儿你感冒了?”

“当时真是很痛苦,无论是和人会面,还是跟人说话,都很痛苦。与其说是感冒,倒不如说是精神上……”

“好了,不必介意。那会儿你刚遭遇了那么严重的变故。除了不负责任地让你打起精神来,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可做。听说,那之后你在这儿遇到了道泽君?我从她那里听说了许多事,才觉得那时还轮不到我出面。”

“不,不,哪里的话。”听架场提起“道泽君”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

架场眯缝着小眼睛说道:“她是个好姑娘吧?成绩出类拔萃,教授们非常喜欢她。下周可能就要回来了。这姑娘也非常担心你。听她说,你们年末去了美术馆,是吧?她也曾邀我一起去,但那时我正要去旅行,所以没去成。”

“啊,是吗?你也受到了邀请?”

“不过——”在老板端来的咖啡里放满了糖,喝了一小口后,架场缓缓问道,“虽然我从道泽君那里听到了一些,但还是想问问你收到那封信之后怎样了,包括写信人的动静以及你的记忆。听说你在画画?”

“唉。”我用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说道,“画……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你是说……”

“我想起那件事了。”

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决定把一切——过去的罪过以及现在的处境——向他和盘托出。

“架场君,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面对我真挚的发问,架场点了点头。

我说了很久。其间,架场没有插嘴,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烟,凝视着我的嘴。

“哦——”听我说完,他一下捏扁了已经空了的烟盒,长长地叹道,“你是下定决心向我说出实情的吧?你本不想跟任何人说的,是吧?”

“不,恰恰相反。”我说道,“是我忍不住要说的,对岛田前辈也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做——如果不跟谁说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快变得不正常了。”

“这种心情,嗯,我很理解。”架场慢慢地点着头,“这下事件的轮廓就相当清楚了。如果像那位岛田调查出的那样,在二十八年前的事故中亡故之人的遗族如今都住在你的公寓里,那么,你可不能麻痹大意。失去亲人的悲痛是相当沉重的,并不能被轻易抹去,特别是在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故中死亡。我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

“同样的经历?”我有点吃惊,“您的双亲不是还健在吗?”

“高堂尚且健在,只是哥哥早已亡故。”

“令兄吗?”

“嗯。你不知道?我有个大自己两岁的哥哥,不过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说这个。飞龙君,你怎么办?要去警署吗?”

“警署……吗?”

“有抵触,是吧?去年发生那起火灾的时候也是,因为没有确凿的纵火证据,警察并没有积极地调查。”架场伸直了弓着的背,把垂下的刘海儿拢了上去,“那就干脆停止经营公寓,你觉得怎么样呢?”

“但并没有确定他们就是凶手呀。”

“可是,飞龙君,如果你不肯告知警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确实如此。”

“当然,你不能立即停止公寓的出租。另外,我还有一点放心不下——你说昨天收到了第三封信?”

“是。”毫无疑问,这也是我非常在意的问题。

那封信——我找到了另一个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些什么吗?”去年秋天以来,架场曾多次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回答道。

——2

(……是他。)

**回想起前些天的深夜里偶然目击到的情景。(还有另一个他。)

神社内。重叠的两个影子。

(孩子被他杀死了。)

(孩子被……)

毫无疑问,**那时看到的就是跨越了二十八年的时光,再次浮现出的另一个他的身影。

**认为这无法饶恕。

在干掉那个男人之前,又多了一样非做不可的事。

(那家伙也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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