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月(2)

十角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电视里,鼓着两腮的长脸播音员播报着新闻。

我窝在起居室的沙发中,无意中看到这样一则报道——

“自去年夏天起,京都市发生了连续杀害儿童事件。十三日清晨发现加藤睦彦(七岁)的尸体,这是本案第四位受害者。警方今天再次提出这一连串事件为同一凶手所为的推测。残留在睦彦脖子上的凶手指纹证实了这一看法……”

……君!

一月十六日,星期六。晚上九点。

……君!

电视的旁边——面向前院的窗外漆黑一团。傍晚从来梦回家时,外面风雪交加。屋顶,路旁,院子里,都被几厘米厚的雪覆盖了。

新闻结束后,电影剧场开始了。我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节目,只是调低了音量,之后便不由自主地盯着画面。

又过了几分钟——也许是九点十五分左右吧。

嘎吱、嘎吱……

我听到地板的响声。

有人沿着外面的走廊走了过来。辻井曾经发过牢骚,现在看来,二楼走廊上的脚步声确实很响。

从脚步声来判断,我觉得这个人不是水尻夫人。她走路的声音更大——也就是说,是辻井打工回来了吧?

这边的走廊与里面的“2-C”之间的门本来是锁着的,但自从上个月辻井搬到那边的房间以后,就经常开着了。这是因为辻井的房间里没有电话,经常要到大厅里接听投币式电话。

打工的地方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打给他的时候,接听电话的人(一般是水尻夫人)必须要唤他出来。这时,如果关着二楼走廊上的门,就要特意从外面绕过去,那就太费事了。

脚步声慢慢地从房间前面走过。不久,推门声和关门声划破了夜的宁静。

似乎是辻井回来了。

走廊一侧的墙边点着煤油炉,屋子里很暖和。

头部隐隐作痛。说起来,点燃炉子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开窗换过空气。

我站起身走向窗边。风依旧猛烈地刮着,但刚才在黑暗中飞舞着的雪已然不见了踪影。

打开窗子的一瞬间,大风猛地吹进屋。我冷得受不了,立即关了窗,合拢上对襟毛衣。

稍做犹豫后,我决定打开通向走廊的门。

腿有点儿不听使唤。脑袋不光是痛,还有点晕——啊呀,这怎么成!这里的空气太浑浊了。

门上不仅上了锁,还从内侧挂着搭扣。这是我为了自身的安全装上的,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对开门换气没有抵触。

也许是门轴不太灵活了,不去管它的话,门向外开至九十度就停住了,刚好挡住与门差不多宽的走廊。

冷空气嗖地流入室内,但没有外面的空气那般寒冷。我边摇着沉重的头,边慢吞吞地回到沙发上。

吵人的脚步声沿走廊传了过来。

我原本一直盯着开着的电视,发着呆;此时,我突然回头向后看去。

“哎呀!”熟悉的声音响起,朝走廊一侧开着的门动了一下,“少爷,你怎么啦?就这么开着门,不冷吗?”

原来是水尻夫人。

我在沙发上欠身答道:“啊,正在通风换气呢。”

我将手贴在额头上,发觉额头上渗着点点汗珠。

“您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来唤辻井先生听电话。”

“喔,这样啊。”

夫人鞠了一躬,忙不迭跑向走廊深处。门发出嘎吱一声,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九点五十分。

头已经不痛了。空气的确清新了许多,屋子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打算把门关上。

“辻井先生,”从“2-C”里传来了水尻夫人的声音,我还听到了敲门声,“辻井先生,有找您的电话,辻井先生……”

敲门声越来越响。

“您在屋里吗?辻井先生?好奇怪呀。”

“他不在吗?”我在门旁问道。这怎么可能!三四十分钟前,辻井不是才回到房间吗?

“没有回答呀。”夫人费解地折回我这边,“九点多的时候,我们还在楼下见过呢。”

“那之后我也听到他从这个房间前面走过的声音。他会不会又出去了?”

“可是——”她忐忑不安、面带愁容地说道,“我听到从里面传来了流水声。”

“他不会在洗澡吧?”

“可是,我怎么喊他都没有回答。”

“门呢?锁着吗?”

“锁着呢。”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走廊深处,“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

“意外?”

“会不会……在浴室里……”

大概是因为去年发生过那样的火灾,水尻夫人的神色越发不安。

“我去楼下取备用钥匙吧。”

她刚要跑下楼,我说道:“我也保管着一把备用钥匙。”

说着,我回到房间内。作为这幢公寓的所有者,我留有每扇门的备用钥匙。

“请等一下,我这就拿来。”

我小跑着来到书桌前,取出了放在抽屉里的钥匙串。

水尻夫人从我手里接过那串钥匙,再次奔向“2-C”。看着她的背影,我也不由得忐忑起来。于是,我走出房间,追了过去。

“辻井先生!”夫人的喊声比刚才更加响亮,边喊边敲着门,“辻井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直到上个月还处于关闭状态的走廊隔门对面有个小小的楼洞。穿过这个楼洞,右边的最里面就是“2-C”。

“真的很奇怪。您听,是不是能听到浴室的水声?”夫人看着我说道。

我确实听到自房间内传出哗哗的水声。

“我进去看看。”夫人边说边找到钥匙,打开了那扇门,“辻井先生?”

房间内开着灯,但是依然没人回答。

我将双手插在睡袍的口袋里,靠在开着的走廊隔门上,注视着水尻夫人走进“2-C”。

“辻井先生?”

房间的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随后啪嗒一声被风关上了。水尻夫人的背影消失在我的眼前。正在这时,自我的背后传来了另一个脚步声。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披着茶褐色棉衣的仓谷诚从走廊跑来。他像是刚洗完澡,头发湿湿的。

“请问,发生什么……”

像是回答仓谷的提问般,就在此时——

“啊!啊!”

震耳欲聋的可怕尖叫划破了洋馆的夜空。

“怎么啦?”

我大吃一惊,立刻赶到“2-C”房间。

“水尻夫人!”我刚一打开门,就和连滚带爬般跑出来的夫人撞了个满怀。

“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死、死、死……”她拼命从房间里逃出来,用惊人的力气将我的身体撞到了房间外面,旋即软绵绵地坐到地板上。“死……那个、辻、辻井先生,他、死、死了……”

“你说什么?”

“在浴室里,辻井先生,死了。”

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条件反射般迅速行动起来。

“仓谷先生,拜托你照顾她一下。”我将水尻夫人交给大学研究生后,立即跑进“2-C”。

浴室的门位于房门左侧。大概是夫人想要看看浴室里面的情况吧,那扇门半开着,从里面传来了流水的声音。

(辻井死在了浴室里?)

浴室中水汽升腾,从某处一个劲儿地流出热水。

淋浴用的喷头软管在浴室的瓷砖地上盘成一团。我冒着热气向前走去。

随后——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在水中“晃动”。在想发出叫喊的同时,我的喉咙里涌上了一阵呕吐感。

正如水尻夫人所说,辻井雪人死在了浴室。

他的双脚伸出白色的浴缸,上半身却还浸没在热水之中。

2

“所以,最后认定那个叫辻井的人是自杀?”暖气给屋内带来温暖,可希早子还是边说边抱紧了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

“是的。”我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他没有留下遗书,但房间内似乎留有他的日记——更确切说是手记。那上面写下了一切。”

“他是杀害四个孩子的凶手?”

“嗯。如何动了杀害小孩子的念头、犯罪过程等,都被记录下来。辻井似乎因为创作陷入瓶颈感到非常苦恼。报纸和电视里也报道过这些事儿吧?”

“据说,他认定写不出东西都是因为孩子。报纸上是这么写的。”希早子皱起眉头,诉说中夹杂着叹息,“真差劲!”

“听说他已经不单单是神经衰弱,叫什么来着?好像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精神状态。他确实有这种倾向。”

“疯了吗?”

“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曾经对你说过吧?他去年夏天开始埋头创作的那部小说。”

“以飞龙先生的家为舞台的那部《人偶馆事件》吗?”

“是的。”

尽管屋内不冷,我还是哆嗦了一下。

“都记在他那引人注目的手记上了。”

“为什么?”

“就是说,他详细地记录下自己的杀人过程,这已经成了他的‘创作活动’,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好残忍。”希早子叹息着,将目光投向窗外。

一月二十日,星期三傍晚。昨晚接到了返回京都的希早子的电话,我们便在今天到来梦会面。

前天,她在老家看了报纸,知道了辻井雪人的死讯以及他就是凶手。她说本想立即和我联系,但因为第二天就回京都,所以直到昨晚才打来电话。

架场久茂在十八日晚上打过电话来,原本今天他要和希早子一起来的,但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上星期六晚,发现辻井雪人的尸体后,公寓内一片混乱。

让仓谷报警后,我陪在水尻夫人身旁。不久,几辆警车和大批警察就赶到了。警察们进行现场取证,并向我们连连发问。

辻井在浴缸内断了气——被割断颈动脉造成了大量出血。估计他死前已经昏迷,而后沉入热水中。据说从肺中检验出了大量的水,因此直接的死因应该为溺死。

割断颈动脉的刀具掉在浴缸旁,尚未证明那是辻井的东西。

最后他的死被判定为在异常的精神状态下自杀。警方也考虑过他杀的可能性,为此,我和水尻夫人等住在“人偶馆”里的人都不得不接受讯问。

在讯问和进行现场取证的过程中,他杀的设想被否定了。在明确他就是连续杀害儿童事件的凶手之前,有几个物理上的情况显示这起案子只能是自杀。

简单说来,就是推理小说中经常使用的“密室”。就是说,辻井的死是在其他人绝对不能进入的密室里发生的。基于这样的理由,这起案件只能被认定为自杀。

首先是辻井的房间“2-C”的状况。

正如我和水尻夫人所作证言,那个房间的门锁着。经过警方的检查,证实房间里的窗子全部从内侧锁着,但光从这点考虑的话,也有可能是凶手事先配了备用钥匙,所以无法下结论。重要的是接下来的发现——“2-C”的外面,还存在着另一个“密室”。

辻井的死亡时间。

他打工回来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关于这点,在楼下大厅见过他的水尻夫人和其后听到脚步声的我都可以证明。准确来说,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是九点十五分。

打工的地方通知辻井调整工作日程的电话是半小时后打来的,所以发现尸体是晚上十点左右。尸检的结果也证实了他是在这段时间遇害的。(见图四)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凶手是如何潜入“2-C”杀死辻井后逃走的呢?

具体说来,进入那房间必须通过下面两条路径中的一条:

通过二楼的走廊,绕到“2-C”前面的楼洞。

从建筑后面绕进去,由一层楼洞的后门进来。

匆匆赶来的搜查员在弄清任何人都没有潜入“2-C”以及一二层的楼洞后,又查看了一下后门——那一带堆积着自傍晚开始下的雪。

八点前雪就停了。因此,假定凶手利用后门潜入房间,行凶后逃走,那么,雪地上应该会留有脚印——但没有任何痕迹。

不仅是门口附近,搜查员还确认了自前院至玄关以及与此方向相反的“1-D”——木津川伸造的房间——的入口处,依旧是脚印全无。

二层楼洞有一个北向的小阳台,但通向阳台的门从内侧锁着,而且外面的雪也并无异样。

人偶馆事件
图四 人偶馆(局部)

一层楼洞另有两扇通往其他地方的门。一扇是与一楼走廊的隔门,另一扇门通向“1-D”。这两扇门目前都无法使用,这是一目了然的。也就是说,前者被放在楼洞一侧的大壁橱堵住,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开,而后者自大厅一侧钉着的木板,已经被封死了。顺便要说的是,当晚木津川和往常一样出去工作了,“1-D”里一个人都没有。

因此,剩下的路径就只有一条,即二楼的走廊。但是,凶手绝对没有经过这条走廊——我可以证明这一事实。

辻井回到房间是九点十五分以后,从那时起到水尻夫人叫他听电话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人经过那条走廊。

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待在起居室,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如果真有什么人自房间前面走过,我应该会察觉。

不仅如此,那期间,我为了通风换气,把走廊一侧的门敞开。门向外侧开着,堵住了走廊。如果有人想去“2-C”,就非得推开那扇碍事的门不可。即使我背对门坐着,也不会察觉不到推门声。

只要凶手不是可以从堵住走廊的门上方跳过去的猫科动物,那么,他绝对无法无声无息地从这里通过。

弄清楚这些细枝末节,又发现了手记,警方更加确定辻井是自杀的。将连续杀害儿童事件中凶手残留的指痕与辻井的指形进行对比,手记内容的真实性也由此得到了验证。

“对了,飞龙先生,我也想了想,”希早子突然用郑重的口吻说道,“你说,会不会从去年起一直想要害你的也是这个辻井?”

前天和架场通话时,他也指出了这种可能性。

“你觉得会吗?”我稍稍低下头。

她眨眨大眼睛说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吧?对四个无辜孩子都能下得了毒手的男人,如果算计飞龙先生的财产……啊,这个是我今天从架场老师那里听说的。这也是有可能的吧?要是这样的话……”

“你是说,放火烧了这个家的也是他?”

“我觉得他不会下不去手。”

“经你这么一说,倒也是啊。”我闷闷不乐地应着,差不多认同了希早子的想法,即这一切全是由辻井引起的。

我不清楚他是否知晓二十八年前我的“罪过”,但即使一无所知,他所有的疯狂举动却都与之相呼应。

“是吧?”说着,希早子那淡粉色的唇畔绽放出微笑,“一定是这样的。所以,飞龙先生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对吧?”

“是呀。”我暧昧地点了点头。

(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真的是这样吗?)

我愿意这样想。但是,至今依旧有个解不开的结——

我找到了另一个你。

最后寄来的信上写着这句话。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啊,对了,”希早子面带笑意,“今天我还从架场老师那里听说,飞龙先生的朋友,那位姓岛田的,就快到京都来了吧?”

“他什么都说了啊。”我不由得苦笑起来,“他现在好像很忙。不过,他说过一有空就来。”

“要是他来了的话,请让我见见他。”

“你对岛田前辈感兴趣吗?”

“没错,很感兴趣。”希早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呀,怎么说呢,不怎么跟同龄人聊天,即使聊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倒是像架场老师、飞龙先生这些比我大的人,有着很多我没有的经历,对吧?所以……”

3

遥远的,过于遥远的,二十八年前的孩提时代。

那一日。那个场面。那个声音。

高高的天空。凉爽的秋风。鲜红的花朵。蹲在铁轨旁的我。手握石块的我。从远处传来的列车的轰鸣。

景色突然一变,出现了脱轨翻覆的列车残骸。

倒在地上,弯曲压扁的黑影。

妈妈,你在哪儿?妈妈!边哭边呼唤着母亲的我。

……鲜红的花朵……

(嗯?)

……染血的天空……

(这是……)

……拉长的两个……

……两个黑影……

(这到底是什么呢?)

……流水……

……摇曳的水面……

(这是……)

……君!

……君!

……君!

……君!

(……君?)

辻井雪人已死,与阔别多时的希早子会面,这些燃起了我心中的希望,也摇曳着昔日的风景。

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在来梦喝咖啡,在工作室画母亲的肖像。接到希早子打来的两个电话,我的心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怦怦直跳。

就在这样波澜不惊的日复一日中,不祥的预感却渐渐抬头。我开始真切地感觉到那“摇曳”的风景在“成长”。

一月二十五日星期一的下午——此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从“他”那里寄来了第四封信。


回想起来了吧?

你已经全都回想起来了吧?

我干掉了另一个你。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就在我准备去来梦、走到楼下大厅时,水尻夫人将那封信交给了我。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我体会到了“心脏停止跳动”的感觉。

(凶手不是辻井。)

(果真不是辻井啊!)

“他”还活着。

尚在人间的“他”依然要加害我。

本欲走向玄关的我逃命似的折回工作室,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读着里面的内容。

“我干掉了另一个你。”

我的目光被这句吸引住了。

(我干掉了另一个你?)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到底是什么?)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

(莫非……)

(莫非辻井雪人就是另一个我吗?)

最近除了辻井,我身边没有人死去。写信的那位“干掉”了辻井吗?而且,他想告诉我辻井就是“另一个你”吗?

但是——

辻井是自杀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或是——

或是那晚“他”用我们没有想到的某种方法潜入了“2-C”吗?

困惑,疑虑,恐怖。它们交织在一起,在脑中变成旋涡。此时——

……染血的天空……

头部再次微微感觉到了麻木。

……长长拉伸的两个……

忽隐忽现着的风景是——

……两个黑影……

(染血的天空。)

这并非当时的天空,并非那个时候——我想阻止列车时的天空。

(两个黑影。)

那两个黑影是什么?啊,对了,这也记错了。黑影并非铁轨,并非是铁轨,而是——

(两个孩子的身影?)

……流水……

形状有异的谜之碎片。

……摇曳的水面……

形状有异。

……君!

……君!

(……君?)

……君!

(……君!)

……君!

“回想起来了吧?”“他”问道,“你已经全都回想起来了吧?”

“唉……”我慢慢地摇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天啊……原来是这样!”

形状有异的谜之碎片,原来是——

没错,这不就是画那幅画以来一直感到的“不协调”吗?

有所不同。某些地方有所不同。

比如说,那“染血的天空”或是“两道黑影”。

对啊,原来是这样啊!

不是还有另一道应该回想起来的风景吗?

4

二十八年前的秋日。

六岁的我是个生性怯懦、身体孱弱、畏惧父亲、喜爱母亲、总是躲在母亲背后的孩子。

那一日,由于一心想要挽留母亲,我犯下了过错。得知母亲的死讯后,我明白了自己犯下的错误。走投无路的我向父亲吐露了实情。他命令我忘记一切。于是,我听从了他的吩咐。

可是——

母亲的葬礼结束不久,有人对我耳语——

“我呀,很清楚。”

那是住在同一町内、熟识的某个伙伴的声音。

“我呀,亲眼看到了。”

我追了过去,可他咧着嘴,笑着逃走了。

我想那是在放学的路上。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大河岸边。“你在铁轨上放石块了吧?”

血色的天空。夕阳染红了河滩。

“我可是全都看见了!”

随风摇曳的彼岸花。

“我还没告诉别人。”

我和他的两道身影长长地被拉伸着。

“你不希望我告诉别人吧?”他边笑边靠近杵在那里的我,“要是被大家知道了,那可不得了呀!你可是杀人凶手呀!”

那是个比我高的男孩。我想他似乎比自己更早入学。

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肩,拿走了我头上的棒球帽。

“这个,送我了。”他边高声笑着,边将从我头上抢走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今后你什么都得听我的!要不然,我就把你干的好事对大家讲一讲——飞龙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他这样喊我。

他转过身,两手叉腰,边看着流淌的河流边又咧着嘴笑道:“听到没?喂,你倒是吱一声呀!”

说着,他回过头来看向我。

“嗯?杀人凶手飞龙,你连自己的母亲都杀死了。”

一瞬间,幼小的心灵中迸发出火焰。

啊!我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发了疯似的低下身子,向他冲了过去。而后——

沐浴在夕阳下、闪烁血红光芒的河面上溅出了水花。

我手中拿着夺回来的棒球帽。那是母亲买给我的。他被我顶倒,跌下堤坝,滚入河中。

河水很深。水流湍急。

他似乎不善游泳,边胡乱地挥动双手,边拼命地想抓住水泥堤坝,但他很快就筋疲力尽,最终被流水吞没。

“君!”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急流之中,我才喊出了声,“君!”

……

……

我想起来了,居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君!”——那是我在呼唤他。


我找到了另一个你。

我总算理解了写信人的意思。

“他”知道了辻井雪人就是杀害儿童的凶手,并且将我二十八年前的“罪”与辻井的行为重叠在了一起。

因此,“他”带着“审判”的意识杀害了辻井雪人,并将我视为下一个目标。

(北白川水渠中孩子的尸体。)

是的,没错!

这么说来,去年八月在来梦第一次感到“晃动”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新闻报道。那天不仅刊登了有关列车事故的报道,还有杀害儿童案件的报道——这也是唤起往日记忆的原因之一。

“北白川渠中发现他杀致死的儿童尸体。”那篇报道暗示了我。

北白川水渠内的尸体。浮在河里的尸体。

列车事故。

杀害儿童。

正如“他”希望的那样,我已经回忆起这两桩深重的“罪孽”。唯一想不起来的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君!”

我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他的脸。

圆脸,目光倔强,细细的茶褐色的双目。

(……君!)

名字,那个男孩的名字是……

(……君!)

不行,想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他”如此宣告。

也就是说,继杀死母亲沙和子和辻井之后,这次终于轮到我了。我还是非死不可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道泽希早子的笑颜,耳畔响起岛田洁热情的声音和强有力的话语。

我不想死。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不管自己犯下怎样的罪过,我都不想死。

耳畔响起了电话铃声。

(啊……是岛田前辈!)

我祈祷般拿起了听筒。

5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啊。也就是说,辻井雪人被凶手当作‘另一个飞龙想一’而惨遭毒手。”岛田说道。

我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

“可是,飞龙君,考虑到刚才你说的那些情况,我觉得辻井绝对不可能是被什么人杀死的,不是吗?”

“是的。”我隔着电话向岛田前辈用力点了点头,“那屋子应该没有人能进得去,可偏偏就……”

“密室呀。”岛田低语道,“你说出事的那个房间的窗子是从内侧锁着的,对吧?那锁有可能被人动了手脚吗?”

“在推理小说中出现的那种用针线什么的从外面上锁吗?”

“是的。”

“我不清楚,但是那大概做不到吧?辻井的房间在二楼,窗下的积雪上没有任何痕迹。”

“没有脚印?”

“没有。”

“这样啊。那一楼的两扇门不能开关,这点也没错吧?”

“没错。”

“而且,没有任何人从你的房间前面走过。这样看来,如果坚持认为辻井还是他杀致死的话,那么就仅有一个可能性了。”

“啊?可能性?那是什么?”

“水尻夫人就是凶手。”岛田毫不留情地说道。

我吃惊地叫出声来。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她用备用钥匙进屋时,辻井还没有死。她把你留在外面,自己进屋杀死了正在洗澡的辻井。其后,她装出一副发现辻井早已死在那里的样子。”

“可是,这……”

“你无法认同这种可能性吗?”

“是的。”

“那个,是啊,我也无法认同。我知道,这个想法显然很奇怪。比如说,水尻夫人拼命叫门,但那个时候应该还活着的辻井为什么不作答呢?六十一岁的水尻夫人有可能那样大胆且迅速地犯下罪行吗?突然有人闯入浴室,辻井为什么毫无反应呢?如果他喊出来的话,你应该听得到吧?此外,还有好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

“嗯,算啦,我也认为水尻夫人的嫌疑可以排除,可是,如此一来案件就越发不可思议了。凶手究竟是怎样闯入辻井的房间并逃走的呢?飞龙君,你知道吗?”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说句心里话,我完全没有头绪。

“不知道吗?我觉得我已经暗示得很充分了。”岛田说道。

“暗示?”我吃惊地反问道,“岛田前辈,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了吗?”

“大致吧。从逻辑上考虑的话,只有那种方法了。让这种方法成立的条件也已经具备了。”

“请告诉我,”我说道,“凶手是怎样……”

“刚才我说过已经暗示你了,对吧?而且,你第一次听到相关的消息,是在前年秋天。”

“前年的秋天?”

那是我在静冈医院的时候。

“是的。前年秋天,你听我亲口说出的那件事。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岛田亲口告诉我的消息?他到病房里探望我时,亲口……

我想起来了,那就是——

“中村青司?”我突然回想起来,脱口而出,“你是说这个‘人偶馆’和他有关吗?”

“是的,就是这样。”

“可那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当时我也说过吧?奇特的建筑师中村青司——在他接手的设计中,肯定会出现的某个特征。”

“我想起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明白岛田想要说什么,“这么说来……”

前年秋天,刚刚参与了冈山的“水车馆事件”的岛田给我讲述了自己的冒险故事——中村青司建造的奇妙馆建筑,在建筑内发生的杀人事件,以及……

“他喜欢做些机关,对吗?”

“你终于想起来了。我应该早点儿指出这点。”岛田说道,“在他亲自设计的建筑中,一定会装上一些小孩子恶作剧般的机关——中村青司就是有这种爱好,也可以说是怪癖吧。听说有的时候,他和委托他建造房屋的人商量之后,会做出一些暗橱、暗道,或是秘密房间;甚至有时会擅自做主,偷偷做些机关。”

“那么,岛田前辈,你是说我家里也有这种机关?”我问道。

“恐怕是这样。”岛田答道,“至少辻井的‘2-C’房间,或是外面的楼洞的某处,一定会有暗道。”

“暗道……”

“这就是解开密室之谜的答案——凶手不必使用一楼的后门,也不必从你的房间前经过。利用在某处的暗道,凶手既不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也不会被你察觉,便可闯入辻井的房间,再顺原路逃走。”岛田断言。

接着,他继续说道:“另外,我认为你用来做工作室的仓库中,恐怕也有一条相同的暗道。”

“这里也有暗道?”我情不自禁地环顾了一下所在的空间,“在这个仓库的某处吗?”

“是的。去年在那个仓库里发生的‘杀害人偶事件’,说起来也发生在完全的密室之中吧?要配出备用钥匙可不容易。前些时候我们探讨过卸下整扇门的方法,但这总让人觉得有点儿离谱。既然中村青司与这座建筑有关,那么,存在暗道的概率就很高了。也许被烧毁的正房某处也设有类似装置。倘若如此,凶手即使没有备用钥匙,也能随意出入正房。”

中村青司建造的“人偶馆”。馆内各处的暗道。

我浑身颤抖,再次环视宽敞的仓库。

发黄的厚实泥墙。铺着木板的黑色地板。高高的天花板。交叉的粗梁。小小的透气窗。那通道的门,究竟隐藏在什么地方呢?

凶手在任何时候都能利用暗道闯入这里。我身处仓库时,或许那凶手也潜伏在门后,窥视着他的“猎物”。也许——没错,也许此刻他也……

“岛田前辈,”我拼命地抑制着想要大叫的冲动,对着话筒挤出了犹如喘息般的声音,“今后我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才好呢?

我被“他”监视着。无论怎么小心,“他”还是能利用我不知道的那条暗道潜伏在我的身旁。

“飞龙君,你不必害怕。”岛田说道,“只要多加小心就好了。人呀,是不会轻易被害死的。”

“可是,岛田前辈……”

“倒是你刚才提起的另一桩‘罪过’,”岛田突然放低声音,“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我说,飞龙君,你怎么也想不起那个被你撞入河里的男孩的名字吗?”

“是啊。”

“这样啊。等等!啊,那是……”

“什么事儿?”

“嗯?没什么,稍等……”岛田含混说道,“让我想想……”

“岛田前辈!”我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岛田前辈,我求求你,请你快点过来!”

“飞龙君……”

“我一个人的话,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要是你肯过来,那样的话……”

“可是你听我说,就算是我……”

“你还脱不开身吗?”

“不,这倒不是。”

“请你快来吧,岛田前辈。”不知不觉之中,我的眼中饱含泪水,“拜托了。请你快点到我这里来好吗?”

“我知道啦。”岛田回答道,“我知道了。总之,我去趟京都好了。刚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样吧,两三天内我一定动身过去。所以说,飞龙君,在此之前姑且对谁都不要放松警惕,好吗?”

——1

**笑了。

笑声停留于喉咙深处。

(已经杀死了那个当妈的。)

紧闭的唇角冷酷地吊了起来。

(也干掉了另一个他。)

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的罪孽。那男人——飞龙想一——的罪孽。下一次,下一次就轮到那男人。不对,让我想想,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

对了,在此之前还有一人,还有一个必须干掉的家伙。

还有一个人,仅仅还有一个人。

(那个女人也该杀!)

***

被人跟踪了。

突然有这种感觉。

从刚才起,就被什么人跟踪着。

道泽希早子停住脚步,下意识地竖着耳朵听了听。她觉得有个脚步声在某处也停住了。

她悄悄地回头向后看去。

这是位于今出川大街北侧的K**大学农学部院内。

自大门笔直延伸过来的林荫路。在这些银杏树中,一排路灯闪烁着灰白的光。

那情景犹如一幅褪色的黑白画——耸立在道路两侧的四角形研究大楼那毫无生气的灰色影子;隆冬时节无情的冷风将枯叶吹得沙沙颤抖。

夜晚的校园里人迹全无。

(是心理作用吧?)

希早子瞥了一眼手表,再次迈开了腿。

实在是太晚了,早已过了十二点。

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四。希早子从傍晚起留在共同研究室工作——那是架场久茂委托的工作。

架场边当他大学的助教,边参与一家让人觉得有点异样的规划公司的经营。他时常将自己承包的工作转交给希早子来做。博览会的奇妙展览馆,大阪某个祭典的游行……工作的内容形形色色,挺有意思,但做出的规划没有多少被实现。尽管如此,拿到手的报酬还是很丰厚的,所以有了委托也不好说不做。

这回听说是市内某室内装饰公司下的单,让他们研究一下附在宣传册子照片上的说明。听完第四节课后准备回家的希早子刚在研究室一露面,架场便说“来得正好”、“正在发愁呢”,接着硬是把这份工作塞给了她。

希早子一问,才知道这工作无论如何也得在今天完成。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她接了下来。然而,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由于被附加上种种苛刻的要求,直到刚才,她才完成了大约二十页的规划。

“哎呀,辛苦你了。”架场舒了一口气,“已经很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算啦,架场老师自己那份还有不少没完成吧?不赶紧完成怎么行。”

被希早子这么一说,架场苦笑着挠了一下他那恣意生长的长发。

“你还真是本性难移呀!一定要把工作一直拖到非做不可的时候。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呢?”希早子打算“报复”一下让自己这样辛苦的架场,稍带讽刺地说道。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架场揉了一下蒙眬的睡眼,“昨天突然想出趟远门。”

“出远门?”

“嗯,就像是当天往返的旅行一样。”

“停课去旅行?”

“嗯。”

“去哪里了?”

“好啦好啦,我打算过些时候再慢慢告诉你。”架场的口气犹豫不决,又挠了一下头发。

“道泽君,你可要小心呀。不送你真的没关系吗?”

“不用担心。”

“太感谢了。你可帮了我的大忙!”

要是不跟他客套,让他送我回去就好了——现在,希早子有点后悔了。

平时从大学回公寓时总是经过这条路,但还是第一次夜半时分独自回家。

咔嗒、咔嗒……高跟鞋的声音在柏油路面上回响着。希早子看着伸向前方的漆黑影子,渐渐地产生了错觉。她觉得影子渐渐不再属于自己,眼看就要自己舞动起来似的。这可怕的错觉使得希早子毛骨悚然。

她心想,我这是怎么啦?

(我怎么变得这么胆小?)

三天前——星期一晚。希早子打电话到飞龙想一家。他那时说过的话又回荡在希早子耳畔。

他说自己回想起了一切。

他又收到了信;辻井雪人不是要加害自己的罪犯,而是被真正的凶手当作另一个飞龙想一而杀害的;二十八年前,自己的另一桩“罪过”;岛田洁指出人偶馆中有中村青司建造的暗道。

飞龙用颤抖的口吻讲述了以上这些事情。

“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继续说道,“二十八年前被我杀死的男孩的名字。只有这个,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来。可我听得到声音,听得到我喊他的声音。不过,我喊的是‘……君’,只有那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二天,希早子将这些话也转告了架场。于是,架场哭丧着脸,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起来。

飞龙想一。

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他的话语——希早子从中感到深深的阴影,并因此感到恐惧。希早子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彻底抛弃自己、任由自己漂泊至远方的沉静。

虽然知道凶手要加害自己,但他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他害怕,他为之痛苦,他严加防范,但总觉得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已经绝望。

倘若希早子处于飞龙的境地,她肯定二话不说,立刻跑到警局求助。警察虽然不会为了几封恶作剧信件就大张旗鼓地进行调查,但尽管如此……

架场也真是的,他为什么不更积极地帮助他的朋友呢?

飞龙想一是希早子从未遇到过的那种类型的人。因此,从十二月在来梦相遇以来,希早子时常给他打电话,和他聊聊天,或是干脆见个面。虽然不会发展出特别的感情,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背负着阴影的他有着某种不断吸引着自己的魅力,这也是事实。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收到这种最后通牒,现在他会以何种心情度过这个夜晚呢?

飞龙先生说过,再过不久,那个叫岛田洁的人就会来京都。只有在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声音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他……)

希早子想起飞龙邀请自己去工作室时看到的画作。当时,她多少有点吃惊。

自那幅被取名为“季节虫”的奇怪风景画开始,在飞龙的工作室中见到的每幅画作,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死亡”象征。

会不会是孩提时代的可怕经历使得他画出那样的画?利用大量原色,绘出各种各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重的“死亡”。这些画中,最令人震惊的就是……

(到底,那是什么?)

嗒、嗒、嗒、嗒……

希早子感到自己的脚步声里混杂着一种不一样的声响。

(还是……)

希早子再次站住了。

(有人跟踪我吗?)

她不敢回头去看。

她心想,反正现在回头去看也和刚才一样,看不到人影吧?但是……

前方可以看到后门。穿过这道门就是M**大道了。

(究竟是谁想要对我……)

(是谁?)

心跳突然加快了速度。

来到M**大道,向右拐去。不要说行人,就是连车灯也看不到。

走了一阵后,被人跟踪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失。希早子还是不敢回头,她总觉得有某个人目不转睛地盯在自己身后。

希早子的神经紧张起来。

不久——

她在交叉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去。拐过来之后,她才觉得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道路右侧是那条浮起被辻井杀害的儿童尸体的水渠,左侧是一道长长的围墙,眼前则是一条人迹全无、黑暗狭窄的小径。

希早子想要折回绕到其他道路上去。她刚刚转过身,就不由得“啊”地喊出声来。M**大道的拐角处有一个人影。

(糟了!)

她在心中惊叫一声,立刻条件反射般奔跑起来。

水流声。寒风呼啸声。寒冬枯萎的树枝随风狂舞之声。这些声音与希早子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令黑夜瑟瑟发抖。本应平坦的道路似乎也随着这些声音如波浪一般起伏。

她仿佛被人从现实中突然抛了出去,刹那间掉进了扭曲的时空缝隙,扭曲的球形深渊,或是充满高黏度空气的封闭椭圆空间之中。

她想要在“波动”的地面上站稳,却还是一下子倒在路上。

脸颊上传来柏油路面的冰冷触感,不知是泥土还是铁锈,那令人讨厌的气味占据了鼻腔。她的双膝隐隐作痛,还有——

什么人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

(糟了!)

非跑不可,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想喊也喊不出声。是疼痛的缘故,还是焦急的缘故?

“必须杀了你。”

希早子隐隐听到了压低嗓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必须杀了你。”

几乎与此同时,右肩感到一阵剧痛。那里被人用坚硬的棒状物打到了。

(为什么?)

希早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遭遇这么倒霉的事情。

(为什么?)

又是咻的一声。

“啊!”

这次,背部被击中了。

“住、住手……”她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不要,救命啊……”呼救也是枉然。她听到凶器第三次挥起的声音。

完了,要死了——希早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绝望了。

就在此时——

“住手!”附近有人大喊道。

(啊?)

“住手!”

错乱的脚步声疾驰而来。“不能杀她!”

(啊?)

更加凌乱的脚步声。紊乱的呼吸声。

倒地的希早子刚要抬起头,一样细长的东西便被抛到了她面前。

(这是……)

就在她抬眼看清那东西的一瞬间,喉间不禁一紧。

某样细长的物体……那是条胳膊,一条好似从肩部拧下来的雪白的胳膊。

“你还好吧?”那男人问道。他将手搭在倒地不起的希早子的胳膊上,搀起了她。

“啊……”

右肩与背部的疼痛使得希早子不禁喊出了声。

“真是千钧一发啊!伤势如何?很痛吗?嗯,现在没事了。骨头没有问题吧?”

“请、请问……”希早子慢慢爬起来,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对方的脸,“你是……”

“你是道泽希早子小姐吧?”男人抽回手,用有力的声音回答道,“我姓岛田,岛田洁。我听飞龙君说起过你。今天,我刚从九州赶过来。”

“岛田……”

“听我说,我觉得今晚不会再有事了,你马上回家,锁好门窗,好吗?明天……哎呀,已经是今天了,今天中午十二点整,请你来一下人偶馆,没问题吧?那时一切都会明了。”

他语速很快地说了一通,便丢下希早子,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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