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敬佩 在废墟中,如何重建自己的人生

人生得遇苏东坡  作者:意公子

引子:面对挫折,他真的豁达吗?

每当说到苏东坡,加诸他身上的关键词可能是豁达、超脱、吃货、社牛,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以及那句很有名的“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

好像在我们的印象中,苏东坡就是天性豁达的。

但,真的可能吗?

设想一下,当一个人从云端跌入低谷,在没死的前提下,第一反应是什么?

疼啊!

所以,了解他有多疼,他陷入过多么凄惨的绝望中,他又是如何在破碎之后一点一点缝合自己的,我们才能明白,他最终走向豁达的那种力量,有多不容易。

其实我还有一句潜台词:

他能做到,我们,也未必不能。

一 他哪里是一开始就豁达的

初到黄州,寂寞沙洲冷。

熬,是低谷期的必修课。

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初,对苏东坡来说,那年的冬天,显得格外寒冷。

他在御史台被关了一百三十天,受尽了各种精神折磨,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天可怜见,也许是因为北宋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也许是因为皇帝认为他罪不至死,总之,他从声势浩大的乌台诗案中,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确切地说,是半条命。

另外半条,已经被吓没了。

劫后逢生,当时的苏东坡是什么心情呢?

我们看他刚出狱的时候写下的这两首诗。

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

其一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其二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

自注:子由闻予下狱,乞以官爵赎予罪,贬筠州监酒。

他说:经过百日的等待,终于盼来了春天。现在想想,生命中最要紧的,不过就是自己是否还能健康而快乐地活着。走出狱门,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春风照拂,喜鹊鸣叫,端起酒杯,我感觉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梦。文思泉涌,想提笔作诗,但对于这一次的灾难,过去就过去了,何必再深究原因呢?一切都是侥幸所得,本来就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

他说:我写的这些东西,虽然给我带来了麻烦,即便名声受损,地位降低,我也不在意了。将来即便有机会像苏武回归中原那样,东山再起,我也不想再卷进那些无谓的争斗。我现在啊,就像陶渊明辞官,虽然清贫,甚至无酒可饮,但还有妻子儿女陪伴在病榻之旁。为了我,弟弟子由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官职,被贬江西。

我们能感觉到,苏东坡的心情是复杂的。

一方面为自己大难不死而庆幸,对人生的期待值,已从曾经的建功立业,到如今只盼着能健康地活着。另一方面,安抚他内心的,是家人的不离不弃,是弟弟对他以命相挺的情谊。

按道理说,他是满足的。

但你要说他完全满足了,好像又没有。在内心深处,他对功名事业,似乎隐隐还有一点点希望的火苗,这从他写给皇帝的《到黄州谢表》里,也能窥见分毫。

庶几余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棰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臣无任。

他依然在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忠心和志向:如果陛下您还需要我,我将万死不辞。

我们一点点将苏东坡的人生展开,就会发现,他的这些思想斗争,其实从来没有停歇过。

朝堂与生活,尘世与超脱,在矛盾中,苏东坡也精神内耗啊!

当我们真正走进这个人的世界,你会发现,他和我们普通人是一样的,所以他的人格才显得这么亲切而鲜活。

说回来他的1080年。

正月初一,苏东坡把家眷留在了河南商丘,让弟弟苏辙帮忙照顾。他自己带着大儿子苏迈,跟着御史台派来押解他的衙役,几个人沿着一条破败的驿道,走向他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贬谪地——黄州。

黄州,地处长江中游北岸,水路交通便利,控制了黄州,就意味着掌握了长江中游的一个关键节点。再加上黄州当地农业发达,物产丰富,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粮草供应地区。因此,无论对军事还是运输而言,黄州都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仗打得多了,城市就很难发展得起来。在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组编的《东坡黄州五年间》这本书里,这么描述当时的黄州城:(黄州)因荒僻、经济落后,属于僻陋之地,被定位为下州。黄州城的市容市貌比较简朴,仿佛就是个大村庄,田园风光浓郁。

苏东坡刚到黄州的时候,虽然已是二月初一,但寒冬的气息还没有完全过去。天灰蒙蒙的,凛冽的江风夹杂着水汽,冻入骨髓。

他被安排到一座名为“定惠院”的小寺庙里,和僧人同吃同住。作为一个犯人,他也无法随身携带太多的行李,生活条件自是艰苦。

但比这更令他难受的是无聊。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困顿,是迷茫,是大难之后的虚无感。

试想一下,一个前半生都活在掌声里的“文坛顶流”,一下子成了一个满身脏水,连朋友都怕被他连累的阶下之囚,当原本的生命目标被抽离的时候,那个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甚至不知道今天要做什么的苏东坡,如何能不困顿、不迷茫、不空虚呢?

他就像是一只惊弓之鸟,生怕再说错什么话,又被关到那个监牢里去。他不敢吟诗作词,也不敢给朋友写信,就算写了,也没有回信。是啊,他已经连累了那么多朋友,还有一些朋友甚至背叛、出卖了他,他还能相信谁呢?

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无事可做,无友可会,衣食简单,酒也不敢多喝,他能做的,就是蒙头大睡,辗转反侧,昏昏沉沉,一觉到傍晚,然后强起出门,趁着夜色,去散会儿步。

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

至晚,强起出门。还,作此诗。

意思殊昏昏也

卯酒困三杯,午餐便一肉。

雨声来不断,睡味清且熟。

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

强起出门行,孤梦犹可续。

泥深竹鸡语,村暗鸠妇哭。

明朝看此诗,睡语应难读。

百无聊赖的人生,天荒地老的孤独。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形容他刚到黄州时的心境,我想,可能就是——冷。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缺月、残更、幽人、孤鸿,寒枝拣尽,沙洲寂寞,词里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冷。

夜深人静,更漏声尽,稀稀疏疏的梧桐树上,挂着一弯残月。月下这一人,就像孤雁一样寂寞。他内心翻腾着许多话语想表达,却无人可诉。

要随波逐流吗?要泯然众人吗?

他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如何?

只能守着清高的心境,忍受沙洲的孤寂和寒冷。

我们今天回看苏东坡的人生,已经是一个完成时态了。

我们知道他会在黄州得到重生,我们知道他将会成为中国文化史的高峰,但彼时的苏东坡自己,并不知道;我们阅读苏东坡的人生,可以翻页,可以跳过,这一章节看不爽了可以忽略,但彼时的苏东坡自己,并不可以。

当我们行走于人生的途中,生命对我们而言,就是一个无法拉动的进度条。

所以,即便我们知道,明天早上六点二十分,太阳会从东边升起,生命将会充满希望,但对不起哥们儿,现在是半夜十一点,我们只能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熬过去。

熬,是穿越苦难的必修课。

那么,苏东坡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别着急,曙光还没有这么快来。

在熬的过程中,他还需要经历非常重要的一关:

认命。

二《寒食帖》,死灰吹不起的绝望

先认命,才能改命。

中国书法史上,有三大行书。

其中一篇,就是苏东坡的《寒食帖》。

《寒食帖》中的两首诗,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心境的写照。

寒食帖

其一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其二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两首诗,要结合着他的书法一起看。

看他的运笔,看他的停顿,看他的涂改;看他的全篇布局,看他哪些字大,哪些字小,哪些字写得潦草,哪些字又触目惊心……进而便能看见他内在的痛苦、思绪的往复。

也正因为这是一篇草稿,因此他的心事是不加修饰的,就像一个人赤诚地在你面前展开他自己一样。

这是苏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三年。

他写下这两首诗的时候,正是寒食节。

之所以叫“寒食”,当然是相对“热食”而言,这是民间为了纪念春秋时期坚决不受官职而隐居深山,最后被活活烧死的介子推而设的节日。

寒食节期间,是禁止生火做饭的。因此,人们会在节前提前准备好冷食,比如青团、青粳饭、春酒等。在宋朝,寒食节连着清明,算是一个大的节日,踏青出游、祭扫祖先、家族团聚等一系列活动,使得它很类似于我们现在的“黄金周”。

按道理说,这原是个很隆重的节假日,但苏东坡在做什么呢?

他拖着病体,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

黄州的春雨已经下了两个月,江水高涨得就像要冲进屋子一样。苏东坡感觉自己像住在一叶渔舟之上,漂流在苍茫的烟海之中。

美丽的海棠被风雨无情打落,花瓣在污泥中显得残红狼藉。年年都在惋惜春光逝去,花红凋零,但时光流逝又是如此半点不由人。

苏东坡看了看自己这潦草的样子,无奈感慨,花红尚且留不住,更何况人呢?

病起发须白,面对自己的憔悴和衰老,他也无能为力啊。

这天气又潮又冻,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处萧瑟的秋天。厨房里空荡荡的,本来想煮点蔬菜,却发现一口破灶里,芦苇还是湿乎乎的。看见乌鸦衔着纸钱飞过,这才突然想起,今天是寒食了。

又是一年寒食节。

这一年年的,希望在哪里呢?

想要报效国家,可是连朝廷的门都进不去;想要祭扫祖先,可是父母的坟墓远在万里。

穷途末路之中,好想效仿阮籍大哭一场啊!

可是心如死灰,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假设你刚刚认识苏东坡的时候,读的就是他的这篇《寒食帖》,你还会觉得“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吗?

在我们的印象中,他似乎一直都很乐观,他的诗句里,哪怕是遇见挫折,最后总有聊以自慰或者自我鼓励的言语,但这两首即兴创作的诗,却让人看不见一点希望。

我们再来看这篇帖。

我曾经在《大话中国艺术史》这本书里讲过这篇书法作品,其实对大部分不那么熟悉书法的人而言,很难第一眼就会觉得它是好字。

苏东坡是书法家,他有很多作品也是书法名篇,比如笔力遒劲的《司马温公神道碑》,比如老练自由的《渡海帖》,但为什么它们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就是不如这一篇《寒食帖》呢?

我们把它放大来看。

重点,看它的变化感。

一个是布局的变化。

通篇疏密相间——

什么地方紧凑?

他讲到雨水几乎要冲进房子的时候,他讲到房子就像一艘小船摇摇欲坠的时候。

什么地方疏离?

他讲到空空如也的破灶台的时候,他讲到乌鸦叼着烧给死人的纸钱飞过的时候。

倘若我们把这些画面配上音乐,前者是不是危险的、急促的?后者是不是苍凉的、寂寥的?

人生得遇苏东坡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再来,我们看它字形的变化。

它的字大小错落有致——

什么地方小?

比如“君门深九重”的“君”。

什么地方大?

比如“坟墓在万里”的“墓”。

随心所写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人生得遇苏东坡

在苏东坡的心中,君门已经很远很远了,就像最后一点火星子,还在苟延残喘。

而坟墓,家人的坟墓,在那一刻,要远远超越君主在他心中的分量。

我们还可以看它的用墨。

同样是长长的悬针——

什么地方是润笔?

比如开头的“年”,它像是故事开端娓娓道来的低吟。

什么地方是枯笔?

比如后边的“纸”,它像是故事高潮时声嘶力竭的锐响。

人生得遇苏东坡

而这种润枯结合的用墨方式,就让作品在变化中显出层次感。

我们要知道的是,这是一篇随兴所至的草稿,它没有事先精密的设计和布局,他是想到哪写到哪,觉得自己用词不好,就在旁边点上几个点,也不涂改,就这样把自己最初的心事,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于是千年后的我们,看见了他在风中拖着病体的落魄与凄凉,听见了他穷途末路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道术合一。有深厚的技巧和功底,却又能毫不卖弄,让这些技巧的变化信手拈来,如入化境。

我们所知的许多书法家,未必是大文豪;许多大文豪,未必书法超群。这种一气呵成的、诗书双绝的作品,试问放眼整个书法史乃至文化史,有几人能做到?

我与《寒食帖》,有过一次极为难得的偶遇。几年前我去台北“故宫博物院”,《寒食帖》的真迹正在展出,当时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此生居然能和它相遇!

当我静静地站在展厅里,离它很近很近的时候,我甚至能看见它的折痕,它在颠沛流离中烟熏火燎的痕迹。那一刻我完全定住了,我热泪盈眶,我舍不得走。

有一种说法,《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和《寒食帖》的创作时间,是同一年。

如果说,《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的关键词,是“寂寞沙洲冷”的“冷”,那么《寒食帖》的关键词,应该是“心如死灰”的“死”。

苏东坡在这篇帖子里,完全放任了自己潮水一般的情绪,他的理想、他的生活、他的身体、他的心态……好像在那一刻,都崩塌了。

是啊,当我们跌入谷底,经历大的挫折和磨难的时候,可不就是崩塌吗?那些曾经建构起来的三观的崩塌,那些社会关系的崩塌,甚至是对于人生意义感的崩塌。

但若没有崩塌,又如何重建呢?

没有“置之死地”,如何“后生”呢?

一个人成长的关键,就是看他在价值体系崩塌之后,在人生满地残渣的时候,有没有能力重新建构起来。

苏东坡一定是有的。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默坐省察,将过去清零。

三 焚香沐浴,静坐常思己过

度过低谷法宝之一:默坐省察,将过去清零才能重新出发。

苏东坡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总结起来十个字五件事:默坐,洗澡,种地,美食,朋友。

它们之间其实是有一点先后关系的。我们接下来这几篇,会慢慢展开说。而他走出困境的这段经历,我在去年进入低谷期的时候发现,居然同样适用于我们普通人。

在本章第一节我们说到,苏东坡每日百无聊赖,睡到昏昏沉沉,生命一下子没有了方向和目标。

定惠院的住持不忍看他这样消沉下去,于是在竹林中找了一间禅房给他用。他写过一首《定惠院颙师为余竹下开啸轩》,我想,那应该是他在禅房中静坐所悟。

定惠院颙师为余竹下开啸轩

啼鴂催天明,喧喧相诋谯。暗蛩泣夜永,唧唧自相吊。

饮风蝉至洁,长吟不改调。食土蚓无肠,亦自终夕叫。

鸢贪声最鄙,鹊喜意可料。皆缘不平鸣,恸哭等嬉笑。

阮生已粗率,孙子亦未妙。道人开此轩,清坐默自照。

冲风振河海,不能号无窍。累尽吾何言,风来竹自啸。

当我们的心进入安静状态的时候,似乎世间好多原本被我们忽略的声音,都进来了。

苏东坡听见了杜鹃的啼鸣,嘈杂得好像在相互指责;他还听见了蟋蟀的叫声,悠长得好像在自我哀怨;蝉儿吸风饮露,吟唱如此高洁;蚯蚓吞食泥土,兀自发出声响;鸢鸟鄙俗,喜鹊欢快……这一切声音的背后,各有各的情感。

然后他讲到了阮籍和孙登的典故。

这个故事很经典,被记录在《晋书·阮籍传》中。

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擅长长啸。

长啸是古代文人一种非常雅致的、表达志向、抒发情感的方式,类似于口哨,但又不同于口哨,它的声音是悠长的、清越的、响亮的。诸葛亮、王维、李白等人,或擅长抱膝长啸,或喜欢弹琴复长啸。可见,长啸在文人雅士心目中,是非常高级的。

阮籍就很会长啸,所以大家都羡慕他。他听说有一位世外高人叫孙登,他更擅长此技,于是一直想找机会去拜访他,跟他请教。

但他们见面时,无论阮籍问孙登什么重大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还是更宏大的太古玄寂之道,他都沉默不语。

阮籍于是只好祭出了自己的泼天大招:长啸。

孙登还是不说话。

这就很尴尬了。

于是阮籍只好默默转头下山。正当他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个奇迹般的声音。

那个声音如鸾凤和鸣,如天乐开奏,云起雪飞,响彻山林。

他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天籁。

他知道,那正是孙登的长啸。

孙登是用长啸之声,在回答他全部的问题,用一种圣洁、清雅而又辉煌的方式,去完成两个高士之间的交流。

而今,苏东坡用了这样一个典故,并且评价说:阮籍的行为虽然显得粗犷直率,但孙登的应对也非尽善尽美。

一个被后世文人向往的故事,在他的眼里居然并非完美。

那什么才是他心中认为最完美的呢?

他在诗中隐隐提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庄子。

庄子在《齐物论》里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对于“天籁”的解释。简而言之,天籁就是上天吹动万物而发出的声音。它比人籁、地籁更高级的是,上天是没有偏私的,它对众生一视同仁,所以,它的声音是没有喜怒哀乐之分的。

而人,要超脱物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事物回归事物本身,不因它而牵动情绪。

苏东坡在诗的最后说:

道人我在这间静室中,独自静坐,默默自省,外界即便是狂风震撼,又与我何干呢?

风起,竹林自然有萧瑟之声;风停,则一切万籁俱寂。

无论外境如何变化,我心,如如不动。

虽然苏东坡住在定惠院中,但闲不住的他还是喜欢到处走走。

那段日子里,他去得最多的,是城南的安国寺。

他还写了一篇《黄州安国寺记》。

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每隔一两天,他就会过去一趟,烧火取暖,煎茗煮茶,焚香沐浴,默坐自省。

他甚至专门为在安国寺的沐浴写了一首诗:

安国寺浴

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

山城足薪炭,烟雾蒙汤谷。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

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

沐浴,是一种很好的身心疗愈方式。

它通过温热的水打开毛孔,扩张血管,加快我们的血液循环;同时,温水的包围感不仅有助于缓解我们肌肉的紧张和僵硬,也能促使大脑释放血清素和多巴胺,还可以刺激免疫系统,提高身体对疾病的抵抗能力。

这是一种从身体到心灵的放松。

苏东坡很喜欢沐浴,元丰七年(1084)他从黄州去汝州赴任时,途经泗州的公共澡堂,进去搓了个澡,他都能就此写出一首颇值得玩味的《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

如梦令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

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

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师傅,劳您费心擦背了。哎哟喂您可轻点,轻点儿啊,居士我本来就无垢。

我想他可能不仅仅把沐浴当成洗澡,而是一种内观。

沐浴完后,披上干净的衣服,散开头发,点燃香炉,安静地坐着。

这个时候的默坐,好像是在抖落你一身的风尘,通过一种回归身体、观察呼吸的方式,让那些浮华的杂念自然剥落,最终听见来自我们内心的声音。

我发现身边有很多朋友,人生到了某个阶段之后,都会爱上这种默坐或冥想的方式,好像通过这种方式在给人生做减法。

不仅如此,苏东坡还有自己独特的呼吸方法。林语堂《苏东坡传》里说到,苏东坡的呼吸法,是集中注意力时,凝神于鼻尖,然后控制呼吸,吸、停、呼的比例是1∶2∶2。

也就是说如果吸气五秒,那就停十秒,呼气十秒。

最重要的是内观,如实地体察自己的身体和心灵。

你也可以试试看。

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确定,苏东坡在那段焚香默坐的时光中,究竟悟出了什么,但从那段时间他给朋友的信中,也许可以窥见一些他的自我反思: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他在《答李端叔书》里说自己因为当年制科考得太好,起点太高,所以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直到摔了这么一个大跟头,差点丧命,才开始深深懊悔和反省。

他说:“获罪以后,我长时间独处,常常穿着草鞋,驾一叶扁舟,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与樵夫渔民相处,路上碰见醉汉推搡诟骂,我也不在意。”

以前享受着虚名带来的荣耀,现在反而很高兴自己渐渐不被人认识。

自喜渐不为人识——这一点要做到其实很不容易。

设想一下,你曾经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上自皇帝太后,下至民间文人甚至百姓,基本都喜欢你,最次也知道你,你的作品一出来,大家就争相传阅,甚至听说你来,很多人都要跑出来一睹你的风采。

你红了很多年。

突然有一天,你成了囚犯。

清高的知识分子,在生死面前瞬间没有了尊严。别人泼向你的脏水,你无法辩解。甚至为了活命,你还得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下都经历了。

你回到人群中,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很普通。你与渔夫樵夫皆为众生,你与醉汉有着同样的苦难。

你才终于明白,人生有此劫难,正在于自己曾经把自己想得太特别、太伟大了。

罢了,也算是洗脱出一个新的人生,重新出发吧。

放下过往的荣耀与骄傲,将它们清零,才有重生的机会。

苏轼死去了,苏东坡即将重生。

而他重生的法宝,是两个字,是我认为历史上很多高傲的文人都不具备的两个字,那就是——

生活。

四 他开始回归最日常的生活

度过低谷法宝之二:回到生活的每一件小事中。

元丰三年(1080)五月二十九,这是苏东坡到黄州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因为,苏辙带着苏东坡的一家老小,过来和他团聚了。

这一天,苏东坡起了个大早,带着大儿子苏迈,赶到离黄州二十多里地的巴河口去迎接他们。

他已经孤独太久,亲人的到来不仅慰藉了他的心灵,还有这个知心的弟弟可以互诉衷肠。

他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要跟弟弟倾诉,从在御史台监狱里的懊悔和痛苦,到刚到黄州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他甚至有一个计划,想买下一片林地,这个打算他也想和弟弟一起商量。

晓至巴河口迎子由

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

隔墙闻歌呼,自恨计之失。留诗不忍写,苦泪渍纸笔。

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江流镜面净,烟雨轻羃羃。

孤舟如凫鹥,点破千顷碧。闻君在磁湖,欲见隔咫尺。

朝来好风色,旗脚西北掷。行当中流见,笑眼清光溢。

此邦疑可老,修竹带泉石。欲买柯氏林,兹谋待君必。

这次兄弟相见,真真是百感交集。

虽只有匆匆十天,但苏东坡还是兴奋地拉着弟弟,像一个导游那样带着他在黄州及周边四处逛逛。

他们去了赤壁,去了江对岸的武昌,去了寒溪西山,写下相互应和的诗词,如同当年他们出川时,父亲让他们沿途写诗一样。

苏辙走后,苏东坡需要安顿自己的家眷了。

一家十几口人,定惠院肯定是住不下了,在鄂州知州朱寿昌以及黄州太守陈君式的帮助下,苏东坡一家搬到了临皋亭。

临皋亭原本是官驿,现在暂借给他们一家人住,已经是行了莫大的便利。

但紧接着,苏东坡就需要面临一个非常现实又棘手的问题:没钱。

这一大家子十几口人要养,他们没上班没工作,都指望着苏东坡。可怜苏东坡之前生活不愁吃穿,也从不持家,他在写给章惇的信里说自己“俸入所得,随手辄尽”,意思就是工资发下来,随手就花光。

他被贬谪黄州,“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但这就是个虚职,实际上只发一半的薪水,剩下的一半则折作实物补贴。

他在《初到黄州》这首诗里最后两句“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证明他领取的补贴,就是用来酿酒的粮食袋,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一大家子的生活费,还得靠自己。

他写给秦观的信里,很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是怎么省钱的。

他把家里的存款盘了一下,如果要撑够一年,那么一个月只能花4500文钱。

4500文,相当于现在的3000多元。

3000多元,十几口人,怎么活?

于是,苏东坡把这笔钱分成了三十份,挂在房梁上,每天清晨取一份,也就是一天最多花150文钱,坚决不超支。如果省着点刚好没用完,那就把剩下的钱存起来,以待宾客。

但光节流,也不是办法,还得开源啊。

于是,来到黄州的第二年,苏东坡的老朋友马梦得找了关系,为他申请了一块地来耕种。

因为地处城东高坡上,所以,苏东坡才给自己起了一个号,叫“东坡居士”。

这块地大概有五十亩,是黄州城内一个废弃的营地,天然条件不是很好。因为荒废很久了,所以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荆棘瓦砾,光是清理垦辟的工作,就累都累死了。

东坡八首

余在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

其一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

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

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

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

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

喟然释耒叹,我廪何时高。

苏东坡一边写诗来安慰自己,一边想办法。他一把火烧掉了枯草,看见了地皮。没想到在这片荒地里居然还藏着一口暗井,太好了,天不绝我,这下灌溉的问题就解决了。

其二

荒田虽浪莽,高庳各有适。

下隰种粳稌,东原莳枣栗。

江南有蜀士,桑果已许乞。

好竹不难栽,但恐鞭横逸。

仍须卜佳处,规以安我室。

家僮烧枯草,走报暗井出。

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

然后他开始对这片地进行规划,低洼湿润的地方种上主食稻子、麦子,高地就种枣树、栗子树。当地的农民也很热情,跑来帮他一起种地,教他怎么撒种子,怎么除蝗虫。

农民生活经验丰富,还跟苏东坡说:“你别让苗叶长得太旺啦,如果要丰收,就得让牛羊上去踩踏。”

这完全是苏东坡原本知识范围以外的事情,他觉得实在是太有趣啦。他一边感谢农夫,一边说:“等我吃饱饭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其五

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

桑柘未及成,一麦庶可望。

投种未逾月,覆块已苍苍。

农父告我言,勿使苗叶昌。

均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

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劳作,锻炼了身体的力量感。背沐阳光,脚踩大地。当苏东坡开始关注天地,关注万物生长时;当他赶在清明前播种水稻,在初夏时节分秧时;当他在泥土里寻找芹菜残留的根茎,在月光下观察晶莹剔透的露珠时;当他想象着春鸠能成为盘中的佳肴,想象着丰收时节新米蒸煮成饭时……他似乎已经看见了竹篱间,那绿黄相间的果实垂于屋檐下。

他说自己“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

原来,身体力行的劳动,能一扫精神的阴霾与抑郁。

这份快乐,是如此的饱满和扎实。

其四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

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

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

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

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

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

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

我们在本章第二节讲过《寒食帖》。

蒋勋老师在讲《寒食帖》的时候,曾说到里边“花”字和“泥”字牵丝牵在一起。

他说,苏东坡意识到了,你当花你就娇贵,你就下不来,而当花落到泥土间,才能真正扎根。

我们要感谢黄州城东的那个高坡,是它让“苏轼”成了“苏东坡”,是它让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一个比肩日月、旷达千古的有趣灵魂。

当然,苏东坡之所以能成为苏东坡,肯定不单纯只是因为种地,更有种地之后来的美食和朋友。但我想说的是,当文人苏轼变成农民苏东坡,他的人生经验,便开始有了传统文人不太有的那一面——烟火气。

不是有句话吗——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当我们豪情万丈,当我们陷入迷茫,当我们走过兜兜转转的人生时,或许最后才会发现,人生最重要的,也仅仅是睡个好觉、吃顿饱饭。

最后,我想拿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现代诗人之一穆旦在《冥想》里的一个片段,来应和那个时候的苏东坡,也来慰藉有时会被人生困住的我们。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五 他不是天然的美食家,是美食治愈了他

度过低谷法宝之三: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我们都知道苏东坡是个“美食博主”,人生一直被贬,却一直在吃。有人统计过,说中国历史上有六十多道菜都是因他而生,包括我们今天特别熟悉的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肘子、东坡豆腐等等。

那你知道苏东坡为什么是个吃货吗?

其实是因为——穷。

他对美食所有的钻研和创造,都源于当时非常有限的条件,让他只能选择别人看不上的食材和最朴素的调料。

比如东坡肉。

他在黄州的时候,猪肉非常便宜。因为当时的猪没有骟过,臊味比较重,不太受欢迎。富人呢,瞧不起,不愿意吃;穷人呢,又不知道怎么煮。

苏东坡可是无肉不欢的,于是他就开始研究,做了很多次实验,看看怎么煮才能鲜香、软烂、下饭,而且不腻。没想到后来真的让他找到了一个方法,那就是少放点水,然后用柴火烧,要用那种不冒火苗的小火煨炖。

这个菜就是得有耐心,要等它自己慢慢熟,不要催它。火候足了,自然美味。早晨起来打上两碗,哇,非常下饭!

他甚至把这个做法写成了一篇短文:

猪肉颂

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每次我看到这篇短文的名字,都会觉得,太好了。

猪肉——一件最平常的东西,都值得拿来歌颂。

如果你翻阅苏东坡的诗词,你就会发现这个人的诗词里,有许多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的愿望。

你看这一首,想吃河豚:

惠崇春江晚景二首

其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首,想吃芹菜烩斑鸠:

东坡八首

之三

自昔有微泉,来从远岭背。

穿城过聚落,流恶壮蓬艾。

去为柯氏陂,十亩鱼虾会。

岁旱泉亦竭,枯萍黏破块。

昨夜南山云,雨到一犁外。

泫然寻故渎,知我理荒荟。

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

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这首,橘子真美味:

浣溪沙·咏橘

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绿叶照林光。竹篱茅舍出青黄。

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

这首,荔枝吃到撑:

食荔枝二首

其二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有的时候,吃多了就容易生病。

有一次,苏东坡得了红眼病,去看医生。医生跟他讲,最近吃清淡一点,不要吃肉了。

苏东坡回到家里,开饭了,哇,肉好香,好想吃一口啊。可是你看,他在《东坡志林》里是怎么说的:

我是想听医生的话,但我的嘴不答应啊。我的嘴跟我说:你是眼睛有病,关我嘴什么事。啧,吃!

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脍。余欲听之,而口不可。曰:“我与子为口,彼与子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废我食,不可。”

他无肉不欢,就算是没钱,买不起肉了,也要想尽办法,通过研究各种吃法,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有人说,苏东坡是羊蝎子的祖宗。

他被贬到惠州的时候,当地的羊肉只有那些当官的、大户的才吃得上,他买不起,只能买点羊脊骨回去,骨头缝里有一些没剃干净的肉,他就开始研究这东西的吃法。

他先是把羊脊骨煮熟,趁热捞出把水滴干,然后拿酒来浸泡,再撒上薄薄的一层盐,最后拿去烤,烤到嗞嗞微焦的时候,就可以吃了。

哇,太好吃了,酥脆焦嫩,吃起来还有点像在吃螃蟹。

他还把做法写下来寄给弟弟苏辙,在信里调侃他说:“老弟啊,你吃了三年公款大餐,大鱼大肉,估计都咬不到骨头,哪里像我能吃到这等好味道。所以啊,我写这封信跟你嘚瑟一下,不是寻你开心啊,你照着做,是真好吃。不过我只偷偷告诉你一个人。这个吃法一旦流行开来,那些狗可就要不开心了。”

当然,这里说的狗,也是代指那帮打压他的人。

颇有点自嘲和讽刺的味道。

再后来,他再次被贬,去了海南。

那个时候的海南非常荒凉,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状态,而且还有茫茫大海相隔,被贬到那里,几乎等于判了死刑。

他在海南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而且吃不上饭,米还需要借船漂洋过海送来,就跟珍珠一样珍贵。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苏东坡饿了很久的肚子,很惨。但从某一天开始,他突然开心了。为什么?

因为他发现了烤生蚝。

他把小个的生蚝剖开,把肉和汁水跟酒一起煮,大个的生蚝就烤熟了吃,从来没有过的美味啊!他写给儿子的信里说:你千万别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啊,我怕朝廷里那帮小人听了,都想跑来海南跟我抢吃的。

甚至在物质条件最艰难,苏东坡什么也吃不上的时候,他也能靠想象来喂饱自己。

在最饿的时候,他写出了一篇关于美食的最好的文章:

老饕赋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颜如李桃。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绿华,舞古曲之郁轮袍。引南海之玻璃,酌凉州之蒲萄。愿先生之耆寿,分余沥于两髦。候红潮于玉颊,惊暖响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独茧之长缲。闵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当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柂之琼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禅逃。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你看他想象自己是怎么吃饭的:吃肉,我只选小猪,猪颈后部那一小块最好的肉;吃螃蟹,我只选霜冻前最肥美的,吃它的两个大钳子;把樱桃煮烂成蜜,用杏仁浆做成精美的糕点;蛤蜊要半熟的时候就着酒吃,蟹要微生的时候和酒糟一起蒸;酒到微醺处,被绝妙的歌声惊醒,倒一缸雪乳般的香茗,春意盎然,大家都要醉了;美人歌舞散去,趁着水煮出松风的韵律,用兔毫盏盛一碗雪花茶,先生一笑而起,顿觉海阔天空。

在苏东坡起起落落的人生里,吃,应该带给了他精神上最大的慰藉。因为唇齿之间还能尝到的世间百味,都在提醒我们:活着真好。

人生在世,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奋斗。也许苏东坡看到了,热爱生活,远比成功更加重要。就像元代诗人张养浩的《山坡羊(一个犁牛半块田)》里写到的那种生活,虽然不求功名,却也幸福满满。

我想把这首诗分享给你:

山坡羊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

六 交朋友,打开人生新境界

度过低谷法宝之四:志趣相投的朋友,能拉你一把。

要是有机会,我真想跟苏东坡交朋友。

可能你会问,苏东坡看得上我吗?

欸,你还别说,苏东坡交朋友,不像很多文人大家那样清高,他完全没有门第之见。

一个“国民老公”级别的北宋明星、文坛顶流,他在黄州的朋友是:乐科长、杨道士、崔琴师、铁粉马梦得、老乡王文甫、开药店的郭大夫、卖酒的潘老板和他侄儿潘秀才,以及“热心市民”古先生。

他是怎么交到这些朋友的呢?

话说,他刚被贬到黄州的时候,乌台诗案的阴云还没有散去。他无事可做,无友可会,因为他是“因言获罪”,所以也不敢再乱说话、乱写东西,唯一能做的,就是喝一点酒,然后在那个阴雨连绵的寒冬一觉睡到傍晚。很奇怪,越睡越没精神,估计是湿气太重。于是,他拖着依旧疲惫的身体强起出门走走。这样的日子乍一听好像感觉还不错啊,实现了睡眠自由。但是一天两天没问题,一个月两个月,人就废了。

人毕竟是群居动物,还是需要来自同伴的温暖。这个时候,给苏东坡带来第一份温暖的朋友,是一个同样被贬的小吏,叫乐京。他原来是个县令,因为反对新法,从“县长”直接降到了“科长”。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两个人都有相同的政治遭遇,自然也就同病相怜,一起饮酒作诗,结伴出游。

苏东坡这个人交朋友有个优点,就是——“不要脸”。

他从来不怕麻烦朋友。你有没有发现,有的时候太客气了反而做不成朋友,总觉得隔层纱,不亲近。有时候,朋友就是麻烦出来的。所以不要怕欠人情,你麻烦他,他麻烦你,一来二去,后边谁也记不清了,大家就成朋友了。

你看苏东坡脸皮有多厚,他可从来不怕欠别人人情。

他认识了一个叫王文甫的老乡。王老乡说:你也种地啊,那我家里有一些桑树秧苗可以送给你。然后两个人就成朋友了。后来呢,又认识了一个杨道士,说他会酿酒。苏东坡爱喝两口,于是又天天缠着他教自己酿酒。再后来,更厉害了,直接认识了河对岸樊口酒馆的潘老板,酿都不用酿了,有现成的,于是他就不辞辛苦、“不怀好意”地,坐船颠簸到对岸酒馆,去跟潘老板聊天,聊晚了甚至直接睡在人家家里。

当然,他也不是总麻烦别人,朋友嘛,肯定是要互相“贡献”的。潘老板有个侄儿叫潘大临,是个秀才,平常会教苏东坡怎么打鱼。他有个心愿,想考取更大的功名,苏东坡就跟他说:“那我兼任你的半个老师吧!”

可能你会说,苏东坡文章写得好,是一个大文豪,但教人能行吗?

欸,人家还真是个好老师。后来苏东坡被贬海南的时候,海南本是个不毛之地,结果他到了以后,竟然培养出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位举人。

苏东坡真的有花心思教人家读书,不仅给人辅导功课,还在考前给人做心理疏通。

蝶恋花·送潘大临

别酒劝君君一醉。清润潘郎,又是何郎婿。记取钗头新利市。莫将分付东邻子。

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

要为你送行了,你看这小鲜肉,是谁家的乘龙快婿啊?去京城不要怕,京城也曾是你叔我的地盘。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

他不仅爱夸自己,还特别爱损别人。而且很奇怪,越损朋友还越多。

我们后面会专门有一个章节,来展开说说他和他的这帮损友的趣事,这里就不赘述了。

他不仅损朋友,还损朋友的老婆。

他的朋友陈季常(陈希亮儿子)有个彪悍的老婆。有一次,苏东坡在陈季常家里,两人聊高兴了,他老婆在房间里左等右等,怎么还不睡觉,气死了,出来一看,还在聊!她大喊一声,陈季常吓得连拐杖都扔了。

苏东坡就把这个事写成了一首诗《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来取笑他,诗里是这样说的: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河东狮吼”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其实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越亲密的朋友,才越会这样损来损去。

你听人家打电话的时候,如果讲“喂,你好”,这肯定是不熟的;如果一接电话就说“喂”,或者直接一句粗话就过去了,这肯定是好朋友。

而且,苏东坡交朋友完全不挑。

在他看来,生命都是平等的,所有人都是可爱的。

他在黄州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如果没人来做客,他就出门自己去找客人,无论高低贵贱,任何职业都能跟人聊得来。有人担心说:“您是读书人,我们没读过书,怕跟您聊不上。”苏东坡说:“没事,随便聊,实在不行就跟我讲个鬼故事吧。”于是大家都聊得很开心。

你看宋人叶梦得在《避暑录话》里是怎么说的:

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

苏东坡到黄州当农民后的第二年,在东坡旁边买了一座废弃的园子,并盖了一间屋子,起名“雪堂”。自此之后,雪堂不仅成了他在黄州的固定住所,还是他读书会客的地方,我们也可以把它理解成:苏东坡艺术家工作室。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自雪堂建成,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雪堂几乎成了黄州的“文化会客厅”。

其中一位客人,便是后来同为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的米芾。

他在黄州第一次见到苏东坡,相谈甚欢。两个人都喜欢写字画画,都喜欢收藏,就更有聊不完的话了。

他们喝酒、赏画,苏东坡聊嗨了以后,还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吴道子的《释迦成佛图》,拿出来给大家赏玩,并且乘兴来了一次让在场的人都难忘的“才艺表演”。

后来,米芾在《画史》里回忆那一天——

酒兴正浓的时候,苏东坡忽然对他说:“你把这张纸贴到墙壁上。”

那是一张珍贵的观音纸。

只见苏东坡起身,就着墙在纸上挥毫泼墨,两枝竹子、一棵枯树、一块怪石,一气呵成。

米芾疑问道:“你画竹子,咋不逐节画呢?”

苏东坡回答:“你见过竹子逐节长的吗?”

苏东坡爱竹,也爱画竹。

他曾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他画竹,强调“意在笔先”,就是不仅仅描摹竹子的外在形态,更倾向于表现竹子内在的生命力。

他有一个至交好友叫文与可,也以画竹闻名。米芾亲眼所见之后,感慨道:“苏东坡这种意境高于技巧的表达,既与文与可相同,又继承和超越了文与可,他们像是在艺术之坛上共奉一瓣馨香。”

苏东坡这幅酒后的竹作,当然就被米芾收藏了。后来,他们的另外一位共同好友,驸马王诜把画借走了,而且不还。米芾还非常怨念地在文章里记上了一笔。

从白丁到秀才,从道士到僧人,从农民渔夫到酒馆老板,从太守到文人,苏东坡的交友面之广,在中国文化史上应该也难有人能出其右。

他有一句名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并且,“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我觉得这就是他的生命尺度。

朋友之间的来往,交换的不仅是情谊本身,还有流动的生命力。

他之所以比我们更宽广,就在于与这些不同阶层的朋友的交往,也让他体验着不同的角色,感受着不一样的生命力。

他是农夫,是渔民,是教人读书的先生,是村口聊鬼故事的大爷,是会讲段子的说书人,也是大文豪、大艺术家,每个角色都构成了他,构成了今天我们说不尽的他。

资料出处:

1. [北宋]苏轼《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到黄州谢表》《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至晚,强起出门。还,作此诗。意思殊昏昏也》《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寒食帖》《定惠院颙师为余竹下开啸轩》《黄州安国寺记》《安国寺浴》《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答李端叔书》《晓至巴河口迎子由》《初到黄州》《答秦太虚》《东坡八首》《猪肉颂》《惠崇春江晚景》《浣溪沙·咏橘》《食荔枝二首》《东坡志林》《与子由弟书(惠州)》《与王敏仲》《与程秀才》《纵笔三首(其三)》《献蠔帖》《老饕赋》《蝶恋花·送潘大临》《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

2. [唐代]房玄龄等人《晋书·阮籍传》

3. [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4. [北宋]米芾《画史》

5. 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东坡黄州五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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