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识 原来你是这样养成的

人生得遇苏东坡  作者:意公子

引子:了解苏东坡的家,才更明白他的豁达从何而来

我们是否想过一个问题:

苏东坡这种天真、好玩、豁达的性格,是从哪里来的?肯定不是凭空产生的。

于是,我就查了一下苏东坡的祖宗和家人们,然后有了一个让我恍然大悟的发现:

苏东坡之所以能成为苏东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个字:

家风。

心理学“三大巨头”之一的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有一句名言:“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老天爷真的很偏爱苏东坡。他就属于那个一生都被童年治愈的人。

他的性格基底里,有着很浓烈的家乡和家族印记。

所以,若要真正走进苏东坡,我们就需要走进他的故乡,走进他的家。

一 家乡眉山——至少,我们还有生活

世界再大,其实走不出一个故乡。

苏东坡的足迹遍及北宋的大半疆域。有人统计过,至今仍有18个城市留有他的遗迹,全长达到3700多公里。

但无论哪个城市,都没有它重要——眉山。

因为这是苏东坡的故乡。

到底什么样的水土,能养出这个千年一遇的大文豪?

眉山,是位于四川乐山和成都之间的一座小城,宋时与彭山、丹棱、青神三县同属古眉州所辖,岷江水从这里流过,遍地是稻田、果园和菜园。在唐朝时期,眉山是川西南的粮仓和蚕乡,因为有岷江之便,它也是川西南最大的物资集散中心。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也因为蜀道难,所以四川,历史上天然就像一个小王国,远离中原的战乱纷扰,保留了自己的一方净土。

唐朝及五代时期,为了躲避关中与中原地区的战乱,不少人开始向蜀中移民。苏东坡的先祖苏味道,正是在唐武则天时期被贬为眉州刺史而举家迁至眉山的。

北宋收川之后,一直到南宋灭亡,这三百年间,眉山还是相对安宁稳定的。无论是辽国还是西夏,包括金,宋朝与它们的战争,都没有波及眉山。

农业的发达,物资的丰盛,环境的相对安定,带来了人民生活的安逸。

两宋时期,眉山的文化教育是空前繁荣的。发达的雕版印刷业,曾让眉山成为全国三大印刷中心之一。整个宋朝,眉山共有886人考取进士,形成了一个“宋代眉山进士群体现象”,连宋仁宗都说“天下好学之士皆出眉山”。

而眉山为何会有“八百进士”如此辉煌的历史,其实跟苏东坡的伯父苏涣有关。

苏东坡出生的时候,眉山还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书之城。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苏涣成了眉山地区较早的一位进士,这在当时是一个轰动全城的事件。越来越多的眉山读书人因此备受鼓舞,这极大地提振了他们参加科举考试的热情和信心,眉山的治学之风由此兴盛。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虽然走的不是科举之路,但他的文化素养却远远超过了许多当地学子,他志不在本地,反而是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外游历交友,然后把外面的见闻,带回这座小城来。儿时的苏东坡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耳濡目染,年少便有大心气。

小时候,父亲送他去学堂读书,刚好某天京城来了个人,跟他的老师张易简交谈,说仁宗皇帝决心改革朝政。当时“庆历新政”期间出了几个很有名的人物,范仲淹、韩琦、富弼,还有欧阳修等人。有个叫石介的人,特意写了《庆历圣德诗》来歌颂和传播这件事。

这个人把石介的这首诗念给了张易简听,没想到旁边有人先鼓掌叫好起来。

张老师一看,是小苏轼啊。

小苏轼就问:“老师,这些人都是谁啊?”

张老师说:“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不要问了。”

没想到,苏轼说了一句令张老师意想不到的话:

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

他们是天人吗?如果是,我不敢问。如果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呢?

这让张老师大为震惊。

张老师就跟苏轼说了,他们都是谁,他们在朝中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

小苏轼静静地听着。

他也许不知道,老师的这番话就像一颗种子一样,已经在他的心里发芽了。

他希望有一天,能从眉山走出去,走到这个朝堂里最耀眼的地方,也成为跟这些人一样的星星。

走出眉山,是少年苏东坡的愿望。

十七岁的中秋节夜里,他和弟弟苏辙,还有其他三位同学,跑到连鳌山许愿,希望自己能在科考中独占鳌头。

“连鳌山下论诗文,但愿他日得连鳌。”

兴致来了,苏东坡顾不上去书房里拿笔墨纸砚,用简易的“扫帚笔”,蘸上泥浆,大笔一挥,在山坡上写了下“连鳌山”三个字。

每一个字,都有三米多宽,而且下笔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非常笃定。

也许,内心越坚定,越容易心想事成吧。

1057年,这几位当年一起许愿的同窗,还真的都中了进士,金榜题名。

那一年,眉山这座小城的考中者就有13人,占当年全国进士总数388人的3.4%左右。当地文风之盛,已初现端倪。

父亲苏洵是欣慰的,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带着孩子们通过科举之路,走出眉山小城,去往更大的舞台。

进士及第的苏轼、苏辙兄弟,在服母丧结束后,跟着父亲苏洵离家,再度赴京。这一次,他们带上了家小,举家搬迁。眉山,从此在他们的人生里,变成了“故乡”。

当站在船头,看着眉山小城被自己甩在身后时,苏东坡写下了他的第一首怀乡诗:

初发嘉州

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

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

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

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清晨的击鼓声声,西风掠过画旗。故乡随着船儿的飘荡已渐行渐远,我要去的地方无边无际。

我在心中暗自期许,定要先于他人到达目的地,于是,我长久地站立在潺潺流水旁,静待下一段旅程的开启。

整首诗虽然在怀恋故土,却气韵洒脱,豪情万丈。

他就像是一个正在长大的孩子,要离开母亲的怀抱。他们当时已经名动京师,前程大好,那个青年苏东坡,正希望走得远一点,站得高一点。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大丈夫志在四方,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我想,所有立志离开故乡,去追逐更大世界的人,也许都是这样的想法。

十多年后,苏东坡由杭州调往密州。

临行前,他在《南乡子·和杨元素》中,给朋友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那个时候,故乡对苏东坡而言,从一个遥远的记忆,变成了一个未来的目标。

一个他衣锦还乡的愿望。

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开始怀念故乡呢?

遇到挫折。

乌台诗案后,苏东坡被贬黄州,虽然挂着虚职,但相当于一介平民。他需要面对的,是四十四岁以前都不需要考虑的生活温饱问题。

朋友帮他申请到城东一块废弃的营地,曾经拿来写千古文章的双手,这一次,要拿来种地,讨生活。他想起了故乡眉山,仓廪充实,竹木繁茂,哪怕人群熙熙攘攘,大家的神情也是慢慢悠悠的。

故乡浓重的生活气息,唤醒了他对烟火气的渴望。

来到黄州第四年的正月,苏东坡见到了眉山老乡巢谷,其字元修。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一开口聊的,就是他们都很喜欢的家乡美食——巢菜。听说巢谷就要回老家,苏东坡还专门写了首《元修菜》,托他回去带包巢菜籽,他要在东坡种上。而且,他还用了足足180个字,将巢菜长在哪里、长什么样、要怎么种、怎么摘、怎么煮,通通介绍了一遍。最后,他还担心菜籽在来的路上,会因为不透气而影响发芽,特别交代要“囊盛勿函封”,跟元修说:“你一定千万绝对要用布囊装!”

这时候,距离苏东坡离开老家眉山,已经过去了十四年。

故乡,在他的印象里,已经从那个曾想挣脱的怀抱,变成了一种具象的思念。

都说苏东坡是吃货,但如果有一天,你踏上眉山这片土地,也许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会是个吃货。

这座城市的烟火气,实在令人难忘。

它的消费水平不高,但娱乐生活很丰富。我第一次在眉山三苏祠拍摄结束时,正是下午六点,三苏祠门口的大广场上,百来号人整齐划一地跳起了广场舞,那阵势真是热闹非凡。一到晚上,东坡水街的火锅店里飘来阵阵香气,水上圆形大舞台几乎天天有节目,水榭两岸用餐观礼的食客们隔空互动,整座城市像是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联欢晚会现场。

据眉山当地人说,四川少阳而多雾,所以一出太阳,许多眉山的小店老板甚至会歇业一天,搬着凳子出门晒太阳,唠闲话。

这种烟火气息延续了上千年,所以当理想碰壁的苏东坡后退一步的时候,兜住他心灵的,就是他曾熟悉的烟火气。

这种烟火气里,有熟悉的食物的味道,也有童年待过的小小屋檐、听过的琅琅书声。

黄州之后,当他再一次回到京城,回到庙堂之上,回到权力中心时,按道理说,他应该感觉能实现自己儿时的抱负了才对,可是我们去看他那个时期的诗词文章,却反而有许多怀念家乡的句子。

比如有一天,苏东坡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眉山纱縠行老宅,他们兄弟俩读书的来风轩。

梦南轩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将朝,尚早,假寐,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园中。已而坐于南轩,见庄客数人,方运土塞小池。土中得两芦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笔作一篇文,有数句云:“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怀思久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

他常常会想起那座屋子,甚至晚年到了海南,听见他的小儿子在屋里读书的声音,都会让他想起儿时,父亲母亲也是这样,喜欢听他们的琅琅书声。

和陶《郭主簿》

其一

今日复何日,高槐布初阴。

良辰非虚名,清和盈我襟。

孺子卷书坐,诵诗如鼓琴。

却去四十年,玉颜如汝今。

闭户未尝出,出为邻里钦。

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

当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

淮德入我梦,角羁未胜簪。

孺子笑问我,君何念之深。

苏东坡在眉山生活了差不多二十五年,可以说超过三分之一的人生都在这里度过,除了后来两次回乡奔丧守孝,他离开以后就再没有回去过了。但眉山这个地方,一直都活在苏东坡的诗文里,在他含有“梦”字的352首诗词里。

也许,故乡眉山,对走出眉山的苏东坡而言,是他精神最后的退路。

三苏祠里有棵荔枝树,是他眉山老家的朋友蔡子华种的,就等着他哪天回来可以一起尝尝。一年一年过去,荔枝开花结果,他也两鬓斑白。一直到离世,这个心愿都没有完成。

寄蔡子华

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

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

江南春尽水如天,肠断西湖春水船。

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

霜髯三老如霜桧,旧交零落今谁辈。

莫从唐举问封侯,但遣麻姑更爬背。

苏东坡再没有回来。

但,我总觉得,或许自始至终,他就从未“离开”。

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里,故乡好像一直都在,是心心念念的元修菜、荔枝树,是在老宅里的来风轩和书声琅琅……在他的记忆里,眉山也不“大”,只是些细碎的小事和具体的生活。但恰恰就是这些充满烟火气的瞬间,让苏东坡即便身处人生的低谷里,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因为,总有个地方可以收留他。总有一个叫“眉山”的地方,是他心中尚未崩坏的净土,保有最初意气风发的少年。

年少时,我们总梦想要走遍全世界。但随着你见过的风景越多,或许只有在短暂回忆故乡的美好里,才会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于是,直到最后才发现——

世界之大,眉山不过如此。

可世界之大,也不过一个眉山而已。

二 爷爷苏序——这样的爷爷,才能养出这样的孙子

最好的传家宝是以身作则。

如果要我说,苏东坡的性格最像谁,我觉得,可能不是他爹或者他娘,而是他爷爷。

他爷爷去世时,苏东坡只有十二岁。他们之间的交集不算多,但当我们了解了他爷爷的故事之后,真的会有一种感受:

这样的爷爷,才能养出这样的孙子!

苏东坡的曾祖父叫苏杲,是眉山苏家里最有影响力的一支。所谓影响力,不是因为他们当了多大的官,也不是因为他们多有钱,而是因为他们淡泊、豁达、乐善好施的家风,为乡亲们所称道。

从苏洵写的《族谱后录下篇》里,我们可以知道,苏杲因为善于理财,家道殷富,最初还是有点积蓄的。后来宋朝大军破蜀,建都汴京,蜀国的达官贵人纷纷去都城买房子,重建家业。这一来,眉山这里的房子和田地不就空了许多吗?所以当时房价还比较便宜。

于是有人就劝苏杲说:“赶紧占便宜抄底啊,以后可以炒高了卖!”

苏杲不干,他说了一句话:“我怕连累我的孩子。”

这句话听起来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看看接下来的这些故事,也许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一些什么。

苏杲总共生了九个儿子,但最后只活下来一个,就是苏东坡的爷爷苏序。他当然特别疼爱这个孩子,但他最后给孩子留下了什么呢?

两顷薄田和几间破房子。

你说不对啊,他不是之前挺有钱的吗?

那些钱啊,都施舍出去了。

苏杲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我有多余的钱财而不施舍出去,就一定会招来别人对我的算计。而如果施舍之后我又大张旗鼓地让人知道,那别人会说我贪图虚名。”

于是,苏杲在临死之前,几乎没有什么财产留给孩子。

那至少留点人脉来帮扶和关照一下孩子吧?

也没有。

据说苏杲临死的时候,他妻子问他:“我们孤儿寡母,你不把孩子托付给兄弟吗?”苏杲说:“孩子如果有出息,即便不是我兄弟也会亲近他;如果他没出息,即便是我的亲兄弟也会扔下他不管的。”

所以,他最后留给孩子什么呢?

一种言传身教的东西:财散德聚,自强万强。

苏杲这种为人处世的作风,延续到了他的儿子苏序,也就是苏东坡爷爷的身上。

而且我认为,苏序做得比他的父亲还要好。

虽然苏杲最后留给苏序的财富很少很少,但很奇怪,苏家人好像一直都不缺钱,而且还老有余财。这证明他们的赚钱能力肯定是不错的。

等到苏序家里田地多了以后,他就学他的父亲,把这些田地拿出去,接济一些挨饿的穷苦人。

注意:他父亲是送,他是卖。

为什么卖比送,要好呢?

因为,卖是一种平等的商业交易,如果白送,反而像居高临下的施舍。

他肯定是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他们的,但这种给法又让人维持了一种体面。而且,在粮食丰收以后人家要偿还时,他却选择了拒绝。

他说:“我当时卖给你,不是为了接济你,只是我有自己的考虑。”

你看,这又让被帮助的人,内心不会产生被施舍的愧疚感。

其实有的时候,救助者这个角色是很“不对”的。你救助我,本质上会让我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是要被接济的,某种层面上就是加深了“你高我低”“我们不平等”的这种观念。

但苏老爷子的这两个举动,其实是把人拉回平等的关系上来。

这是做善事的最高境界:用平等心来对待。

甚至对儿子,他也是一样的平等。

我们以前读《三字经》的时候,有这么一句: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

说的是谁呢?是苏东坡的爹,也是苏老爷子最小的一个儿子——苏洵。

苏洵小时候不愿意读应试书籍,简直是个科举考试中的“废柴青年”。十九岁的时候娶了当地首富的女儿,都成家立业了,还是不好好读书;孩子都生了,还是不好好读书;母亲都去世了,还是不好好读书。

而且苏家三个儿子里,老二都中进士都当官了,要是平常家庭,肯定会天天对比:你看看你哥,再看看你!

但是苏老爷子没有。

别人都看不下去了,就一直跟老爷子说这事儿。

你看老爷子怎么说:“吾儿是一个还需要让人担心不学习的人吗?”

这一句是多么大的信任啊!

要有多么大的平等心,才能放下对孩子的期待,不干涉,不评价,给予他如此巨大的空间去成长。

果不其然,苏洵继而奋起读书,而且还教他两个儿子苏轼和苏辙读书,最后三个人成了唐宋八大家里唯一的一家人。

不只是对晚辈、对不如他的人保持平等心,甚至对上级、对权威,苏序也是一样的。

苏洵对父亲的印象是个性简单,没什么架子,交朋友不论贵贱(是不是跟我们之前说到的苏东坡交友很像?)。

而且他举了一个例子,说老爷子啊,见到士大夫都非常恭顺礼敬,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他谄媚,但是看见他见到乡村野老也这样,才恍然大悟:这个人无论对上对下,态度都是一样的。

那年,二儿子苏涣中进士后被封了官。老爷子正喝酒呢,封官文书来了,官服、官帽、上朝用的笏板,都到了。哇,天大的荣耀啊!对眉山这个很久都没出过一个科考人才的小地方来说,那绝对是祖坟冒青烟的事儿。

来报信的官员赶到的时候,到处找不到老爷子。人们问,老爷子去哪了?不应该在家里张灯结彩,请客吃席,然后携家带口出来迎接吗?

没有,老爷子到郊外喝酒去了。

官员就骑马嘚嘚嘚赶到郊外。老爷子正喝酒吃肉呢,眯眼一看:咦,来人了。再蹲在地上,摊开文书一看:咦,我儿子当官了。哈哈笑了两声,他把吃剩的牛肉拿官服一包,扔到袋子里,骑着毛驴回家嘚瑟去了。

对上不谄媚,对下不孤傲。

所以你就能明白,为什么苏东坡交朋友如此没有门第之见,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

我觉得,这种平等心是苏家骨子里代代流传的。

为什么会有平等心?

我认为,是因为他们没有匮乏感。

你会发现苏家这几代人,都是在一个极有爱的环境里长大的,他们被人理解过,被人抱持过,所以也乐于把这份理解和抱持播撒出去。

并且,这种给予,是不求回报的。

但凡内在匮乏的人,所有给出去的东西,背后都有一个隐含的乞求:我对你好,是希望你也对我好。

只有内在没有匮乏感,才会不求回报。他们的爱是自然外溢的,所以才能有平等心:我不谄媚权威,我也不求我帮助的人会来感激我,我甚至都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帮助他们。也因为我没有匮乏感,所以我能安住和满足当下,多余的钱,就给需要它的人,多余的田地,也分给需要它的人。

所以,当我看到苏东坡的祖先们是如何处世为人的之后,再看苏东坡时,我真的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高祖积德,乃有此子。

这已经不单纯是原生家庭的事情了,而是历经好几代人最后植入到血液里的东西。

这是一种家风,是由祖祖辈辈以身作则活出来的品质。

这些品质润物细无声地代代流传,最终,所有的人都会因为身上流着这样的血而感到无比荣耀。

三 父亲苏洵——看似陪伴最少,实则影响至深

一个好父亲,只需要成为他自己。

父亲,是孩子的第一个英雄。

这一篇,我们来讲讲苏东坡的父亲——苏洵。

唐宋八大家里,苏家就占了三个。苏洵、苏轼、苏辙,一门三父子。而在这八位大家里,苏洵的“学历”是垫底的,他并不像另外七个人那样,都考中过进士。他屡次科考都落榜,以布衣之身闻名天下,成为当时名士将相的座上宾。

关于一个父亲在孩子的生命历程中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当自己成为母亲以后,经常会看到大家在讨论父爱缺失这个话题。

的确,很多男性忙于工作,真的很难抽出足够的时间来陪伴孩子,那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好父亲,可能会是怎样的呢?

我在苏洵身上,找到了一些答案。

在苏东坡的童年时光里,苏洵经常在外游历,早期几乎不着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儿时的苏东坡的确是有点缺失父爱的。可是我还是觉得,苏洵是个好父亲。如果没有苏洵给苏东坡打的那个底,苏东坡不一定能成为后来的苏东坡。

而我认为,他给苏东坡打得最好的底,就是告诉他:世界很大。

《三字经》里有一个关于苏洵的典故,叫“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我们可能会觉得,苏洵是不是以前都不读书,到二十七了才醒悟啊?

其实不是。他不是不读书,而是不喜欢读“声律、属对之学”,就是科举考试需要读的那些应试类书籍。他从小自命不凡,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苏序健在,家里还有点资产,于是呢,他就像早年的李白一样,任侠天下,游历名山大川。

苏洵这一辈连他在内,家里一共有三个男丁,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其中二哥苏涣很厉害,在苏洵十六岁的时候,苏涣就考中了进士。那个时候可不得了,小地方走出了位“大学霸”,大家都觉得,这是我们家乡的骄傲啊!当苏涣以进士的身份得到官位回到眉州的时候,眉州的老百姓们都跑出来争相观看,盛况空前,大家都很兴奋!自那以后,眉州求学的人一天天增加。这件事,也带动了蜀地治学之风。

苏东坡在文章《苏廷评行状》中是这样记录的:

闻之,自五代崩乱,蜀之学者衰少,又皆怀慕亲戚乡党,不肯出仕。公始命其子涣就学,所以劝导成就者,无所不至。及涣以进士得官西归,父老纵观以为荣,教其子孙者皆法苏氏。自是眉之学者日益,至千余人。

按道理说,哥哥这么优秀,作为弟弟肯定多少有点压力吧!但苏洵还是不爱读书。

其实在苏涣中进士三年后,他也去考了一次,没中。我找了他两个版本的年表,那几年他除了娶老婆生女儿,女儿夭折以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没什么其他的记载。成家、立业,按道理这对那个时期的男子来说,应该是头等大事,更何况像苏洵这样自视甚高的人。可是那个时候,他还是看起来一事无成。

他生命中有以下几个重要的节点。

他在给欧阳修的第一封信里说: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始知读书,才知道开始好好学习。而在欧阳修给苏洵写的墓志铭中,提到苏洵到了二十七岁时:始大发愤,开始刻苦读书。

接下来十几年,他考了两回,屡试不中。

一直到三十九岁那年,他悉焚旧稿,把自己以前写的几百篇文章都烧了,然后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放弃科举,绝意功名,自托学术。

哥们儿都快四十了,那个时候的苏东坡也已经十二岁了,作为父亲,不仅没有世俗上的功名,还长年不着家。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上看,苏洵实在算不得传统意义上的好父亲。

但为什么我说苏洵对苏东坡而言,还是很重要的呢?

因为童年苏东坡的初始格局和胸怀,主要是父亲奠定的。

苏洵当年东出巫峡,西越秦岭,登峨眉,游荆州,访京城好友,与士大夫交游,每次回到家以后,总会给苏轼、苏辙兄弟俩讲外出的见闻。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稚气未脱的两个小孩,在白墙黑瓦下,听父亲讲外出的故事,描述这个小城之外的风景……苏洵有一首诗特别好,叫《忆山送人》,他讲述了自己外出的所见所闻:

少年喜奇迹,落拓鞍马间。

纵目视天下,爱此宇宙宽。

我每次看到这首诗开头的这四句,就会想到苏东坡《赤壁赋》里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虽然人的肉身之于天地而言是非常渺小的,但我们心灵却可以装得下整个宇宙。

苏东坡早年送别自己的朋友去京师之前,给他写了一首诗《送宋君用游辇下》,里面也说:

赖尔溪中物,虽困有远谋。

不似沼沚间,四合狱万鲰。

纵知有江湖,绵绵隔山丘。

人生岂异此,穷达皆有由。

要超越小溪,去往大江大海,哪怕前路蜿蜒曲折,也可以尽享人生穷达。

那种开阔自由的胸襟,那种对世界的热爱和探索,是父亲早年给他种下的一颗种子。

我不相信一个视野狭隘的父亲,能养出一个心胸辽阔的孩子。

苏洵对苏东坡的影响还不仅仅是让他明白世界之大,更赋予他生命意义和精神层次上的双重广阔。

我们刚说到,苏洵三十九岁那年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就是烧掉自己之前写的文章,然后不再参加科举,关起门来潜心研究学问。这是非常大胆而有魄力的一个举动。

你想,他都快四十岁了,苏东坡四十岁时写的词,都已经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在当时,四十岁已经是“老夫”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相当于我高考考了很多年,就是没考上,一直到人过中年还没找到工作,然后我决定,四十岁归零,人生从头再来,读书人要过的这一关我不走了,我要自学成才。

这得有多大的魄力啊!

苏洵用了五六年的时间,潜心研究六经和百家学说,考证古今太平与动乱、成功与失败,以及圣贤们的出仕与入仕,吸收涵养,得其精华,所以我们看他后期的那些文章,包括我们语文课本里学过的《六国论》,且不深究他的政见如何,在论兵、论战、论人才、论治国方略上,我们单看他的那种胸襟和气魄:以布衣之身,谋天下之事,从欧阳修到张方平到雷简夫,都赞叹不已,说他堪称王佐之才、帝王之师。

我们知道苏轼、苏辙兄弟俩是科举路上出来的,但他们的父亲没有走这条路,却也在学术上获得了同样的成功。

他用自己的经历,向孩子们展现了人生的另一种辽阔。

我每次看苏东坡的文章,不得不说,他有很多的洞见。可能一部分来自他的天赋,但我认为还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他的父亲。

我们看苏洵的很多文章,他的观点之于那个时代而言,都是非常新颖超前的。

比如当时的主流思想认为,士大夫应该义在前,利在后,要重义轻利,但苏洵不这么想。他的文章《利者义之和论》就认为义和利都要保证,如果只有大义而不满足个体的基本利益诉求,那就是卫道士,最后只会危害国家。所以既要有强烈的道德感,又要有对个体利益的维护,这才兼具了德性和人性。

这个思想深深影响了苏东坡,包括后期他跟王安石政见不合,就是因为他认为,“义”和“利”不是对立的,而应该是融会和谐的。

苏洵这种既有大局观,又有对微观个体的生命关怀的观点,对苏东坡的影响是很深远的。在苏东坡早年的文章里,就已经透出了他对人性丰富的捕捉。

十岁的时候,父亲让他写《夏侯太初论》,他说:“一个勇敢的人,有勇气摔碎价值连城的美玉,却很可能被瓦盆的破裂声吓一大跳;敢于和猛虎搏击,却可能在野蜂毒蝎面前惨然失色。”

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

我们今天说苏东坡可爱,就是因为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是“真人”而非“圣人”,他身上有“人”的特质,很丰富,很鲜活。而这个初始的个性,和他的父亲是绝对分不开的。

在今天眉山的三苏祠里,有一个木假山堂,据说当年那个木假山是苏洵用昂贵的貂裘从一位溪边钓鱼翁那里换来的。天然的楠木形成了逼真的三座山峰,苏洵很喜欢,把它摆在家里,还写了一篇《木假山记》。

它就跟《庄子》里头提到的大树一样,看起来没用,但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它的姿态,象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人格,一种正直高洁的情操。

我们看苏轼和苏辙这一生在浮沉之中所体现出来的品格,真的一点都没有辜负他们的父亲。而他们的父亲虽然只活了五十八岁,真正陪伴他们的时间也只有不到二十年的人生后半程,但,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山峰。

他给他年幼的孩子们种下了一颗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种子。他带着他们走出这座小城,从岷江出发,去拥抱更广阔的天地。他也用自己的格局、眼界、胸怀、洞见,给予孩子心灵空间的丰富和精神世界的辽阔。

他只需要把自己活到极致,这两个优秀的孩子便会永远记得,父亲是他们的第一个英雄。

四 母亲程夫人——为什么她叫程夫人,而不是苏夫人

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柱,是母亲。

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苏洵、苏轼和苏辙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前面说的家风,我觉得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三个男人的背后,站着同一个女人,一个特别了不起的女人。她是苏洵的妻子,苏轼和苏辙的母亲——程夫人。

如果你今天去四川眉山,会发现眉山有四大主题公园,苏洵、苏轼、苏辙各自一个,第四个就是程夫人的。而且很有意思,你看人们叫她程夫人,而不是苏夫人。

这些都证明了,即便在那个封建的时代里,她也有着超乎她丈夫和孩子的,能独立被人铭记和赞颂的品质。

按照司马光给程夫人写的墓志铭来看,程夫人家境是很好的。她是眉山巨富、大理寺丞程文应的女儿,十八岁嫁给了苏洵。当时程家很富有,苏家就很一般。至于程家到底是怎么看上苏家的,是不是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样,我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找到确切的记载。

我猜测,可能是因为眉山苏家的确有很好的家风,在当地非常有名望和影响力,要不然程家怎么愿意把女儿嫁给并不富裕的苏家?没道理啊,程家又不傻。其中,一定有比财富更被人看重的东西,那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家的家风和名望。

程夫人嫁过来以后,因为娘家很有钱,很多人猜测她会不会因此傲慢。结果完全没有,她不仅不傲慢,也不埋怨。有人问她:“你家里这么有钱,凭借你爸妈对你的疼爱,假如你去找他们资助,应该不会不答应。为什么你甘心跟着苏家过苦日子呢?”

她说:“是的,如果我去请求父母,他们的确会答应。但我不想让人觉得,我丈夫是个向别人求取财物来养活妻儿的人。”

这跟卓文君就完全是不一样的境界了!

你还记得吗?卓文君当年跟司马相如结婚以后,两个人也是穷得叮当响,他们是怎么做的呢?开一家酒店,卓文君当街卖酒,司马相如则穿着大短裤在跑腿洗碗,而且还大张旗鼓地让人知道。卓文君的“土豪”爹最后脸上挂不住了,只好分给他们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还有其他嫁妆一大堆,让他们实现了一夜暴富的愿望。

相比之下,程夫人就显得独立很多。她嫁人后就几乎没从家里拿过钱。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夫妻俩怎么过生活呢?

可能我们会想:啊,那就靠老公努力呗。

倒霉的是,程夫人遇到的这个老公,苏洵,在当时简直是个“废柴青年”。

我们来看看苏洵的简历:

八岁,开始读书,学习断句和作诗文,还没学会,就直接放弃了。

八岁到十九岁,立志当少年“旅行博主”,拿着老爹给的钱,到处旅游和交朋友。

十九岁,娶了老婆,就是程夫人。

二十岁,程夫人生了一个女儿,但是孩子不久就夭折了。这个时候,苏洵还是“吊儿郎当”。

二十四岁,苏洵的母亲病故。苏洵……还在“吊儿郎当”,不读应试书,也没工作。

二十五岁,程夫人生了第二个女儿。欸,苏洵开始有点想要读书的感觉了。

二十六岁,程夫人生了大儿子景先。苏洵想要读书的感觉似乎不太强烈……

二十七岁,程夫人又生了一个女儿,八娘。天哪,程夫人一直在生。

二十八岁,程夫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苏东坡。

也是这一年,苏洵入京参加礼部贡举科考,然后落榜了。

他开始痛自检讨,然后翻开自己的旧作,发现:天哪,我写的都是什么!

一把火烧了!然后立志,从今以后,要闭门谢客,好好读书!

啊,你会说,苏洵终于开化了!程夫人苦尽甘来了吧!

我们来看司马光给程夫人写的墓志铭。

苏洵慷慨激昂地跟她说:“老婆,我想通了!我觉得我自己还是可以发奋读书的!我决定要花好几年去读书了!但是全家依赖我生活,如果我去读书,没钱养家怎么办?”

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下:两个人结婚快十年,我从嫁进门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舍弃了我的富家生活,为你操持家务,为你生了一堆孩子,你啥也没干,不读书,也没个正经功名,十年后你觉醒了,说要读书了,然后说你不养家了,问我怎么办?!

换作是我,我肯定说:“滚!”

可是你看程夫人怎么说:“我很早就想说这个事了,只是不想让你认为,你是因为我才去求学的。你如果有志向的话,那就让我来养家吧!”

这两句话里太有大智慧和力量了。

她说的是:我很早就想和你说,但我没说,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才读书。

如果是平常夫妻,一定是:你怎么还不怎么怎么样,我怎么这么倒霉嫁给你,你就算为了这个家,也应该怎么怎么样!

但她没有。即便她想说这句话很久了,也只是在等他开口,等他自己愿意。她不希望强加自己的任何意愿给对方。

看到这里,我想你可能会觉得这个女人太傻、太隐忍、太软弱了吧?

可就像我们前面说到的,苏洵的爸爸,苏序老爷子,也是这样“纵而不问”的。

我相信,无论是苏老爷子还是程夫人,他们一定是看见了苏洵“吊儿郎当”的背后,那种性格的底色,那个宏大的志向。他们相信这块顽石磨砺之后,会是一块宝玉,所以他们愿意等待,愿意给出巨大的空间。

如果说,程夫人对丈夫一点怨言都没有,我想,可能太过理想化了。但有一点至少是非常了不起的,那就是:

哪怕你这个时候才幡然醒悟,找到你人生的动力,我都愿意给出我的接纳、我的支持。

并且,是行动上的支持。

没人养家,我来养。

而且,程夫人绝对不傻,也绝对不软弱。没几年,人家居然真靠做生意成了一个富裕的家庭。甚至,苏家在纱縠行的宅子,还是程夫人赚钱买下来的。

此等女子,的确是天下难找。

当苏洵几年之后成了大儒,又去当“旅行博主”,到处结交“大V”了,程夫人也没有任何怨言,甚至承担起了教子读书的责任。

她跟苏轼、苏辙兄弟俩说:“你们读书,不应该只是效仿同辈人,只知道自己是个读书人。”

她希望他们能有更宏大的志向、更坚毅的内心。

她常拿一些有名节的古人来勉励他们。

《宋史·苏轼传》里讲过一个故事,说程夫人有一次跟苏东坡兄弟俩讲《后汉书》里的《范滂传》。范滂为人正直,为百姓谋福,但因为卷进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被人诬陷致死。临刑前,他去跟母亲告别,说:“儿子今天要离开您了,希望您老人家不要过于悲伤。”

范滂的母亲擦干眼泪说:“人都是要死的,名誉和长寿,二者不一定能兼得,你今天选择了名誉,获得了一个好名声,我还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程夫人讲完这个故事,合上书本,不禁慨然叹息。

这个时候,苏东坡问了他母亲一句话:“母亲,我想成为范滂那样的人,可以吗?”

程夫人说:“你能做范滂那样的人,我难道就不能做范滂母亲那样的人吗?”

好一个侠肝义胆、有气量有心胸,也有承载力的母亲!

我们在苏序篇里讲到,这个家族身上,好像没有匮乏感,不仅自己多余的东西,可以随手散出去,而且所有的便宜,一概不占。

我们说到苏杲不占房子降价的便宜,其实苏东坡母亲也是一样的。

当年,程夫人在纱縠行开布帛铺子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两个丫鬟熨烫布帛时,踩陷了地面,陷洞深数尺,往洞里一看,有一个罐子,罐子上盖着一块乌木板。乌木是名贵木材,所以大家猜想,罐子里多半有宝贝。丫鬟正要打开的时候,苏东坡的母亲程夫人及时喝止了她们。她让人把东西重新埋回去,说:“这不是属于苏家的东西,谁都不准去挖。”

苏东坡就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想打开看,可想到母亲不让,就没敢动手。

后来,他任凤翔府签判,遇到了同样的事。他在自家院子里发现一棵下雪天却不积雪的大柳树,怀疑树底下是古人藏丹药的地方,正想挖开证实一下,可是他的妻子王弗却说:如果婆婆还健在,一定不会挖开的。”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苏东坡惭愧不已。

他把这个故事记录了下来,警醒自己,勉励后人。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苏东坡写《赤壁赋》,里面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他知道,天地之间,万物各有主宰者,不是我们应该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

这些根植在他内心的性格,其实是他的祖辈,他的原生家庭,以身作则流传下来的品质。

程夫人的故事讲完了,说到这里,我们可能会觉得,这种识大体明大义的女人,几乎不可能找得到,甚至会觉得,不说别的,先给我来个同款儿子,再来个潜力股老公,我也能活成程夫人这样!

但这样想的话,或许有些因果倒置。如果我们今天去深究三苏为什么能成为三苏,除了他们本身就有极聪慧的头脑,又继承了很好的家风,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们背后站着一个极有承载力的女人。

这个女人从来不想:凭什么该我承受这么多?她也从来不说: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怎样怎样?她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承托。承托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

我们今天讲女性独立,的确有一种方向是,女人应该要有事业,要变强,甚至要比男人还强,这是一种刚性的力量,有其好的一面。

但我在想,是不是也有另外一种选择,是有人愿意做那个柔软的力量、承托的力量。就像是土壤承托大树那样,给大树源源不断生长的动力和养分。

即便她并不站在台前,并不像大树一样耀眼,但人们依然会忍不住赞叹,既赞叹大树伟岸的身躯,也赞叹大树脚下的土地。

我想,这才是她之所以叫程夫人,而不叫苏夫人的缘故吧。

五 弟弟苏辙——有这样一个弟弟,一生都不会孤独

比血缘更亲的,是心缘。

要讲苏辙了。

明明唐宋八大家苏家有三位,但风头好像都被苏东坡一个人占了。实际上,苏辙的光芒一点都不逊色于哥哥。

当年兄弟俩进京赶考的时候,父亲苏洵专门带他们去拜访了当时成都的主政官张方平,张方平出题考了两兄弟,然后评价:

皆天才,长者明敏,尤可爱;然少者谨重,成就或过之。

他说中了,弟弟苏辙最后在政治上取得的成就真的比哥哥要高。

宋哲宗时期,苏辙从一个小县令当到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相当于副宰相。南宋何万在《苏辙覆谥议》里写到,他为政期间,上能安邦定国,使朝廷有贤臣,边境得太平;下能一心为民,使百姓安居乐业,君子交相称赞。

其实苏东坡也一直觉得弟弟的文采要比自己好,只是弟弟比较低调,所以世人总是误解,说弟弟不如他。

这句话也得到了苏东坡的学生秦观的认同,他说:“我觉得老师说得对。”

就是这样一位才干和文采都不输给哥哥的苏辙,却甘愿为了哥哥遮敛自己的锋芒,做哥哥坚定的追随者。

你看他们的字:

左边这张是苏东坡的,右边那张是苏辙的,像不像?

连字都能看到哥哥的痕迹。

网上总结苏辙的一生,就三个字:捞哥哥。

其实挺准确的,形容得也很有趣。但如果我们把这三个字展开来说,这对兄弟的情感其实是非常动人的。

人生得遇苏东坡

从出生日期来看,苏东坡是1037年1月8日,苏辙是1039年3月17日,他们真实的年龄差只相差两岁多。

苏辙从小就跟在苏东坡屁股后面玩。他们和外婆家的表兄弟们一起爬到树上去摘橘子,到山上捡松果。他跟他哥读同一个学堂,后来也跟他哥一起,在家接受父亲苏洵的教育。他们跟着父亲出川进京,参加科举,同榜登科,三年后又同样参加制科考试,名动京城。

在人生前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对兄弟一直形影不离,直到制科考试之后,苏东坡接到去陕西凤翔赴任的诏令,这对兄弟才第一次经历了别离。

人生得遇苏东坡

明明是仕途的开始,苏东坡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骑着马,视线跟着马的行走高高低低地摇晃,他回头远远地看着弟弟苏辙,弟弟的帽子在他视线里,好像也高高低低地若隐若现着。

他用一首诗非常深情地记录了这一次别离,这首诗也开启他们兄弟之间几十年的通信。

他在诗里对弟弟说:我惦记着你这么冷的天还穿得这么少,大晚上自己骑马回去,不知道会不会冻着。我知道人生总有离别,只是害怕白驹过隙人世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实现一盏寒灯、夜雨对床的承诺?君知此意不可忘,你千万不要忘了呀。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自注: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

夜雨对床,这个典故出自唐朝诗人韦应物的诗句,说的是感情深厚的亲人重新相聚,哪怕外面风雨交加,也能安心对床而眠。

这也是他们兄弟俩在制科考试之前,寓居在京城的怀远驿时,在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在那个他们都还前途未卜的时刻,彼此许下的约定:功成身退,夜雨对床。

从此,这个承诺贯穿了他们之间几十年的通信,宦海沉浮,人世沧桑,他们始终如一。

如果我们翻开苏东坡的人生轨迹,就会发现他仕途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被外放做官的,而每换一个地方,他总要绕道,挤出时间,去看望弟弟。

虽然聚少离多,但兄弟之间的通信却一直没有中断过。子由是苏辙的字,苏东坡一生光是以“子由”为题的诗词,就超过了一百首,更不用说还有往来的文章、信札等。这些文字里,有直接的思念——《颍州初别子由二首(其二)》:

近别不改容,远别涕沾胸。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

有新发的感悟——《论修养帖寄子由》《与子由弟十首(其二)》: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胜解。以我观之,凡心尽处,胜解卓然。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死生可以相代,祸福可以相共,惟此一事,对面相分付不得。

有很多琐碎的事,比如我最近做了什么菜——《与子由弟十首(其七)》:

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

有什么酒的配方,还有一服药很管用我写给你——《寄子由三法·藏丹砂法》:

草药是覆盆子,亦神仙所饵。百日熬炼,草石之气,且相乳入。每日五更,以井华水服三丸。服竟,以意送至下丹田,心火温养,久之,意谓必有丝毫留者。积三百余服,恐必有刀圭留丹田。致一之道,初若眇昧,久乃有不可量者。兄老大无见解,直欲以拙守而致神仙,此大可笑,亦可取也。

还有我什么时候会去看你,你什么时候要来看我……

甚至,当苏东坡第一次外放杭州,当了杭州通判以后,三年都没有调动,却因为苏辙任职济南,他便上书朝廷,请求调任密州,原因仅仅是这样可以离弟弟近一点。

刚到密州的时候,苏东坡非常不习惯,因为各方面物质条件都比不上原来在杭州的时候。几年后,他在高密城上把一座废弃的高台重新修建了一下,要起名时,就写信给弟弟,说:“这个名字你来起。”

苏辙为此专门写了一篇赋,在序言里引用了老子的话:“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就叫它“超然台”吧。

苏东坡有一篇很有名的《超然台记》,讲的就是“超然”二字对他人生境界的升华。不得不说,弟弟苏辙,是懂他的。

密州的时光,是苏东坡人生前半段文学创作的一个小高峰。“十年生死两茫茫”“老夫聊发少年狂”“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包括我们都非常熟悉的,那首专门写给弟弟苏辙的千古名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都集中创作于密州时期。

可惜好景不长,苏东坡调任湖州以后,乌台诗案就发生了。

那是苏东坡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诟辱通宵,一百三十天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在那个最绝望的时刻,他想起的人,还是弟弟。

他托狱卒把自己写的两首诗带出去给弟弟,第一首读来真是字字泣血: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

其一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那一刻,他还记得夜雨对床的承诺。

他对弟弟说:“我可能得先走一步了,我怕你想起这个承诺会独自伤神。今生我们有幸成为兄弟,希望来生能把这份缘再续下去。”

苏辙收到信后,心都要碎了。他上书哀求皇帝,说愿意把自己的官职全部交还,当一个平民,只求能换回哥哥的一条命。

后来的故事我们也都熟悉了。苏东坡大难不死,被贬黄州。但我们不一定熟悉的是,弟弟苏辙也受到牵连,被贬江西。当苏东坡被衙役押着一路往黄州走的时候,他的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全都托付给了弟弟苏辙。等苏辙到了江西,安顿好家人,他都来不及喘口气,又得护送哥哥一家老小去黄州。

我们在第二章里讲到,苏辙一行到达黄州的那一天,苏东坡起了个大早,赶到离黄州二十多里地的巴河口去迎接他们。他写了一首《晓至巴河口迎子由》,里面有一句:“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劫后重生,亲人复见,这是苏东坡出狱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这对兄弟非常难得的一个点,就是他们的仕途几乎是同进同退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苏辙对哥哥的关照,还要更多。

每当哥哥没钱的时候,哪怕自己生活条件也不好,苏辙都会拿出钱来资助哥哥。苏东坡被贬惠州的时候,穷得路费都凑不出来,还是苏辙倾其所有,资助了哥哥七千贯钱。

哥哥是个不拘小节的“热心市民”,每次被贬到一个地方,都要为民办好事,甚至不顾自己已经穷得不行的事实。

他当年在杭州修了个苏堤,后来去惠州的时候,也帮惠州人民修建了个堤。修堤要很多钱啊,当地政府都拿不出来,于是苏东坡就把当年皇帝赏赐的犀带也捐了出来。这还不够,于是他就写信给当时被贬到江西筠州的苏辙,希望弟弟也掏钱出来。不仅如此,他还动员弟媳妇把当时皇帝赏赐的黄金也拿出来。

要知道,苏辙也是穷的,那些财产,几乎就是苏辙一家开销的来源。但是苏辙二话不说,全部捐了——哥哥要做什么,我都支持。

有时候我会觉得,苏辙更像一个哥哥。

在苏东坡被贬海南,即将要过海之前,这两兄弟见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当时他们酒喝多了,苏东坡的痔疮旧病发作,怎么都睡不着。苏辙也是一夜未眠,他反复吟诵陶渊明的《止酒》诗,劝哥哥戒酒。

后来,苏东坡真的戒酒了。

苏东坡曾经在写给友人的诗里说:

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

放眼四海,我就只有弟弟啊。

一直到临终,他还在对身边人说:

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诀,此痛难堪。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见着弟弟,此痛难堪。

北归途中,在写给苏辙的书信里,他把自己的身后事交给了弟弟。

他说:“我死以后,丧事从简,不要破费。”

他还在信的最后写了一句话:

千万勿相念,保爱保爱!

苏东坡去世以后,苏辙卖掉了自己的部分田产,不仅资助了哥哥的孩子,而且还把他们一大家人都接到身边,宋人笔记记载“二苏两房大小近百余口聚居”,都住在一起。

多年后,苏东坡生前在海南培养的第一个举人姜唐佐来看望苏辙。当年姜唐佐要去考试前,苏东坡写了一首诗送给他,诗没写完,苏东坡说:“如果你考上了,我就把后面写完。”

苏辙看到哥哥留下的诗,放声大哭,写下《补子瞻赠姜唐佐秀才》。

我替我哥把这篇补上。

苏辙为苏东坡写了好几篇祭文,《祭亡兄端明文》《再祭亡兄端明文》,他说:

昔始宦游,诵韦氏诗。夜雨对床,后勿有违。

苏辙死后,被葬在了哥哥身边。

他们兄弟在此生结束之后,终于完成了“夜雨对床”的约定。

《宋史·苏辙传》里是这么评价这对兄弟的:

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这个故事讲完了。我很感动。

苏东坡是幸运的,他拥有这样一位骨肉至亲,亲的不只是血缘,还有心灵。

有这样一个弟弟,一生都不会孤独。

六 苏氏家风——你相信这个世界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

为什么我们现在很需要家风?

还是要有家风。

随着年龄增大,我越来越有这样强烈的感受。

当我们看到这一章节要结束的时候,回顾苏杲、苏序、苏洵、程夫人和苏辙,这四代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共同的气质,它们形成了苏家的人格底色。

我想,这个本身就很抽象,但是又真实可感的东西,也许就叫:家风。

有一次,我在朋友中问了一圈,说:“你们对‘家风’这两个字感兴趣吗?”

结完婚的人说感兴趣,觉得家风很重要。没结婚的人说没感觉,而且觉得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老气。

我说:“那换种说法,当我们有了孩子,假设某一天我们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需要留给孩子一句话,让他以后可以更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建议我跟他说什么?”

有小伙伴跟我说:“你跟他说银行卡密码啊!”

是的,钱是很重要。但是钱,也会花光的呀。

就像我们前边讲到苏东坡的曾祖父苏杲的故事,他把多余的钱财都施舍出去了,直到临终的时候,留给儿子苏序的,就是两顷薄田和几间没有修葺过的破房子。

在他看来,如果孩子自己有出息,别人都会亲近他,他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但如果没有出息,钱财会花光,即便托付给自己的亲兄弟,也会被扔下不管。

所以,我们到底能留给子女什么呢?

我想,能留下的一定是某种信念感,某种价值观。

其实所谓“家风”,说的就是这个信念感,这个价值观。

它应该是一种精神动力,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立身之本。

那么,培养出一门三大文豪的苏家,他们的家风,到底是什么?

我查过一些资料,甚至看到苏氏有一脉后人,曾经写过非常长的一段关于苏家家风的论述,比如乐善好施啊,忠君爱国啊,用了很多这种具有共同价值的词。但我总觉得,这些都还不够深刻。

家风不仅仅是一种行为,而且是潜藏在这种行为背后的,一个更底层的价值理念,是他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态度。

正因为他们内心根植这样的价值观,所以他们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比如说“乐善好施”。这四个字看起来好像只是一个行为,似乎也并不难做,但是要从心里认可这个动作,并且由心而发地去做,却是极难极难的。

我们在本章苏序那一节里讲到,苏杲和苏序对贫苦百姓的接济。

苏杲是赠予,并且做好事不图名声,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但苏序,用了一种更加具有平等心的方式——他用很低的价格把田地卖给挨饿的穷苦人,并且拒绝别人的偿还。他说:“我当时卖给你,不是为了接济你,只是我有自己的考虑。”这就让被接济的人内心没有愧疚感,维持了对方的体面。

所以,即便是“乐善好施”这四个字,不同的发心也会有不同的境界。

到了苏东坡这一代,就做得更洒脱了。老一辈们是把自己多余的钱财散出去,而苏东坡,是即便自己没有钱财,都会想尽各种办法来帮助别人。

苏东坡被贬黄州那几年里,当地有一年暴发了瘟疫。有个叫巢谷的老乡,刚好来黄州看他。巢谷有一剂“圣散子”药方,对治疗这个传染病很有用。巢谷本对这个药方秘而不传,只因与苏东坡是至交,才把这个方子告诉了他,并且要他指着江水发誓,说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

苏东坡发誓了。可是眼看着瘟疫越来越严重,苏东坡耐不住了。他不顾自己曾经发过的誓言,把这个方子公布了出来,救了很多人。后来苏东坡主政杭州,在杭州发生瘟疫时再次拿出这个方子,他在文章里写:

圣散子主疾,功效非一。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

包括被贬惠州的时候,他也发挥了自己治水大师的才能,帮惠州西湖修了两桥一堤。他甚至还改进了广州城的供水计划,写了一份非常完整的方案,包括修建方法、修建预算、初期经费来源、运营经费来源、维修方法等等。

他把这份完整的方案告诉了当时的广州太守。

惟蒲涧山有滴水岩,水所从来高,可引入城,盖二十里以下尔。若于岩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之,漆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不过用大竹万余竿,及二十里间,用葵茅苫盖,大约不过费数百千可成。然须于循州置少良田,令岁可得租课五七千者,令岁买大筋竹万竿,作筏下广州,以备不住抽换。又须于广州城中置少房钱,可以日掠二百,以备抽换之费。专差兵匠数人,巡觑修葺,则一城贫富同饮甘凉,其利便不在言也。

每竿上,须钻一小眼,如菉豆大,以小竹针窒之,以验通塞。道远日久,无不塞之理。若无以验之,则一竿之塞,辄累百竿矣。仍愿公擘画少钱,令岁入五十余竿竹,不住抽换,永不废。僭言,必不讶也。

有钱全出,没钱出力,即便自己已经不在其位,依然是“热心市民”。

前几篇,我们可能只讲到了苏东坡和他的家人做了很多好事,但为什么他们都这么热衷于给予和奉献呢?那个背后的信念是什么?

我后来发现,那是一种“打开”的能量。

这里面其实涉及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你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

你相信这个世界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

这是两种不同的观念。

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是有限的,那相信的就是“丛林法则”。丛林意识,是比较,是争夺,是弱肉强食的游戏,你得捂着自己,保护自己的东西不被别人抢走。

但如果你相信这个世界是无限的,那就是“花园法则”。花园意识是开放,是自我欣赏与相互欣赏,是允许生命的多样性。

而苏东坡这一家,你会看见他们的能量阀门是敞开的,当你给予出去,那个能量自然流动起来,而这个时候散出去,也是为了腾挪出位置,让别的好东西进来。

比如,这个世界的温暖和善意。

所以,苏东坡才会觉得“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他才会觉得“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于是,我们才会看见他在《赤壁赋》里说: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天地万物各有主人,我们没有拥有权,哪怕是我们的财富,也仅仅只是此刻属于我们,不是我们永远能拥有的。

但是——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些都是造物者恩赐的无穷无尽的宝藏啊!我们虽然没有拥有权,我们无法拥有,但此刻,我们可以尽情享用。

我想,正是因为相信这个世界是无限的、开放的,正是因为这个底层的信念,才让苏家人如此没有匮乏感。多余的钱财,散出去;能帮助这个世界的能力,用出来。

苏家这几代人,收获了太多的尊敬、善意、友好、欢乐,这是比财富、田地、功名更珍贵的东西,是拥有它们都换不来的幸福感。

我想,这就是“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的缘故。

他的快乐,是开放的,是活泛的。

我想,这才是他们家的家族信念,是根植在他们内心、发散到他们行为里的东西。

所以说,家风可能真的不是某一种行动,或者束之高阁、写在墙上的口号,而是一种底层的价值观,这样它才能成为一个家族代代传承的立身之本。而随着我们的后代不断地去践行它,慢慢地,它会成为这个家族的魂,成为这个家族的血统,成为这个家族的精神图腾。

在本章结束之际,我有个小问题想问你。

其实,也是在问我自己——

如果今天,你要给你的下一代写一句话,它能成为你们家的家风,能成为你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的立身之本,那么,你会写什么?

资料出处:

1. [北宋]苏轼《范文正公集叙》《初发嘉州》《南乡子·和杨元素》《梦南轩》《和陶〈郭主簿〉其一》《寄蔡子华》《苏廷评行状》《送宋君用游辇下》《夏侯太初论》《记先夫人不发宿藏》《赤壁赋》《答张文潜县丞书》《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颍州初别子由二首(其二)》《论修养帖寄子由》《与子由弟十首(其二)》《与子由弟十首(其七)》《寄子由三法·藏丹砂法》《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与子由弟·北归》《圣散子后叙》《与王敏仲》

2. [北宋]苏洵《族谱后录下篇》《忆山送人》《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3. [北宋]苏辙《超然台赋》《祭亡兄端明文》《再祭亡兄端明文》

4. [北宋]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并序》

5. [北宋]张方平《文安先生墓表》

6. [北宋]雷简夫《上张文定书》

7. [北宋]司马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

8. [北宋]何薳《春渚纪闻》

9. [北宋]秦观《答傅彬老简》

10. [南宋]何万《苏辙覆谥议》

11. [元代]脱脱等人《宋史·苏轼传》《宋史·苏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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