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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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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他在天地间找到了自由 我们在第一、二章里,讲了苏东坡的前半生: 无比绚烂的开局,郁郁寡欢的外放,急转直下的挫折,废墟重建的人生。 而要去探究他后来能站上中国文化史巅峰的原因,仅讲述他个人的经历是不够的。 所以,我们在第三、四、五章里,去追溯了他的原生家庭、童年经历、亲密关系,又在他与朋友的交往中,更深地了解了这个人,明白了他为什么能让朋友们愿意为他披肝沥胆、千里奔赴。 这所有的因缘聚在一起,才成就了“苏东坡”。 现在,我们一起来看一看,那个我们从小在语文课本里就很熟悉的苏东坡,如今再次重读,会有何不同? 我们一起来看一看,那个把自己置身于天地之间、享尽自由的“苏东坡”,究竟是怎样活出来的? 一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快乐是可以加倍的。 这世界有什么东西,是越分享越多的呢? 我在苏东坡的一首《点绛唇(闲倚胡床)》里得到了答案。 点绛唇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这首词描述的心境让人羡慕,而且它上下阕写的心境还是不一样的。 我们先看上阕。 苏东坡的词是很有画面感的。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 第一个镜头,你看不见主角是谁,就是一个闲靠在胡床上的背影。 然后镜头慢慢移动,过肩,透过庾公楼的窗户向外望,我们看见了远处的山峰,如同鲜花绽放。 紧接着,就是一个反拍镜头,主角出现了,他像是在问你,又像是在问自己: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这句话再怎么翻译成白话文,都会弱化其本身的意境。 它就适合这样说。 有人曾经把这句话和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拿来对比。 李白这首诗开头是仙气飘飘的,在一种微醺的半醉半醒之间,举头邀明月共饮,低头看对影,像是有三个人一起在喝酒一样。 都是与自然同在,但李白用的是“邀”。 邀请,是一个动作,你会发现这个画面是动态的,主人公是潇洒的。 但苏东坡不是。 整个画面很安静。 主角静静地坐在那里,明月、清风,它们似乎也在静静地陪伴主角。 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动作,它们就一直都在。 所以,这个画面所表述的心境是什么呢? 其实就是上阕的第一个字:闲。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清闲。 即便无人作陪,也有明月清风伴我左右。 苏州拙政园有一个亭子,就叫“与谁同坐轩”。我去过几次,这个亭子的屋面、轩门、窗洞等,都是扇形的,你从哪一个角度看出去,都是别样的风景。 想象一下,明月当空,我们静静地坐在亭子里,一盏灯,一杯清茶,月光如水,照着澄澈的湖面。山水与我同在,美景与我共存。孤独,也有孤独的惬意。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我们觉得这个意境已经很好了,对吧? 但这还不是高潮。 我们来看下阕。 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别乘”是个官职,苏东坡在这里说的是一个人,叫作袁毂,袁公济。 苏东坡写这首词的时候,是他第二次外放到杭州,而在事业上跟他搭档的,就是通判袁毂。 袁毂也是一个词人。袁毂来了,苏东坡就有机会跟他一起在公务闲暇时游山玩水,赋诗唱和。 所以他说:“你知道吗?自从你来了之后,风月平分——清风明月,咱俩可以一人一半了。” 他在分享他的心境:我把我的这一份清闲恬淡给出去,虽然咱们是一人一半,但我的快乐是加倍的。 因为,有你的应和和共鸣。 苏东坡的《赤壁赋》里也有一句话: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清风明月,入了你的耳朵便有了声音,入了你眼帘便有了形色,这是大自然恩赐的宝藏,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 我后来在这首词里明白了,什么东西越分享反而越多呢? 幸福感。 这种在大自然里收获的恬淡心境在你我之间流动,又因为我们之间的同频共振而让这种感受加倍美好。 “风月平分破。” 这个“破”字,把上阕那种安静的画面一下子破开了,就像是湖面泛起了涟漪,你的心灵得到了震动。 上下阕,一静一动,各有各的赏心悦目。 这首词向我们描绘了两种截然不同但却一样美妙的心境。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清闲自在,两个人有两个人的其乐无穷。 我在想,苏东坡的词之所以那么有治愈性,就是因为他的内在永远是丰盛的。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又似白云苍狗,变幻无常。 何不闲庭信步,且行且赏? 天地有大美,其实美的不一定是天地,而是一颗和光同尘、道法自然的心。 二 怀民亦未寝吗 珍惜大半夜能随时陪你的朋友吧。 顺着上一篇“与谁同坐”,我们来进一步聊一聊,苏东坡在大半夜里拉着好友起来同行的悠闲和快乐。 这就是被写进语文课本里的《记承天寺夜游》。 和苏东坡一起夜游的这位兄台,叫张怀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起纪念苏东坡的诞辰,更为大家所称道的反而是“苏东坡大半夜去承天寺找张怀民×××周年”,就连“怀民亦未寝”在网上都成了被二度创作的一个流行梗。 我们为什么喜欢《记承天寺夜游》? 或许是因为我们太希望,人生能有张怀民这样一个朋友了。 张怀民是谁? 三千年的史书太浓缩了,几乎看不见这个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位和苏东坡一样,被贬谪到黄州的北宋官员。他没有东坡有名,也没有东坡做过的官职高。据说,他当时被贬到黄州,担任的是主簿这样一个小官,也就是知县下面的一个掌管文书的“秘书”。 现实一点来说,苏东坡当年在京城大红大紫的时候,张怀民应该是没有机会认识他的。当年的苏东坡正是意气风发,看他文章里所写到的,往来的都是政坛要客、文豪大家。他后来说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其实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反而是在他人生最落魄的时候。 当花落到泥土间,才开始慢慢接了地气。苏东坡认识了张怀民,他们同病相怜,彼此又有共同的志趣和爱好,所以在黄州就常常结伴出行。 好朋友的标志是什么呢? 可能就是这篇文章前几句所描写的那样: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这个晚上,我刚脱下衣服准备睡觉,恰好看到月光洒进了屋子。好美啊!我想出去看看月亮。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找谁和我一起呢? 于是我走到了承天寺,来找张怀民。 然后,就是这句颇有深意的: 怀民亦未寝。 可能人家真的还没睡,可是近千年后的我们不一定这么想。 我们脑补了很多画面,比如苏东坡可能是温柔地敲门:“怀民,怀民,睡了吗?” 也可能是粗鲁地敲门:“怀民,怀民,开门哪,我知道你在家!” 但不管是怎么样,我觉得重点不在于苏东坡是怎么把人喊起来的,也不在于张怀民到底是不是已经睡了,关键在于——不管他睡没睡,他都愿意起来,大半夜,陪着这个朋友一起。 真正的好朋友,是不会去计较自己是不是被打扰了的。 于是他们信步在庭院中。 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夜晚。 月光照进庭院里,洒了一地,就像清水一样澄澈透明。 水中的水藻、水草纵横交错,其实那是竹子和柏树的影子。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苏东坡真的是一个写景高手。他要写月光,却没有一个字是月光,他写的是水面的澄澈;他要写竹柏,却不抬头看,他低头看的是水中纵横交错的影子。 月光如水,藻荇交横,在这个清冷的深夜里,孰幻孰真,若醒若梦。 于是苏东坡感慨: 哪个夜晚没有月光?哪个地方没有竹子和柏树呢? 只是缺少像我们两个这样清闲的人罢了。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闲人,才能有闲情。 或者先让自己有一颗闲心,才能看见这清闲、悠闲之景。 而最美好的是什么呢? 是全天下不只有我一个闲人,还有你。 就像上一节我们讲到的那首《点绛唇(闲倚胡床)》: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明月清风,咱俩一人一半。 也因为有你的应和共鸣,这份快乐,就加倍了。 苏辙还曾经在《黄州快哉亭记》里写到张怀民。 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 他说:张君不把贬官当成忧愁,处理公务之余,也在大自然中释放自己的身心,即使用旧蓬草编门,用破瓦罐做窗,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快乐的,这就是他超脱于常人的地方啊! 对史书里那些王侯将相而言,也许张怀民很渺小,很平凡,但是他的性情和志趣,却远远超过了大多数在宦海浮沉中患得患失的人。 所以同样胸中有天地的苏东坡才会和他成为好友,才会专门写文章记录他,写词致敬他。 我们以前读语文课本里的这篇短文,最早赏析的是良辰美景,是苏东坡行云流水、返璞归真的文笔,可是长大以后才发现,这篇文章里最珍贵的,是张怀民;是我们渴望这样的友谊,看到美好就想分享给你,并且不介意是否会打扰到你;是我们共同能欣赏这平凡景色中的浪漫;是踏着月色寻你而来,哪怕没有互诉衷肠,仅仅是静静地待着的松弛与信任。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们愿意为九百多年前,这段朴素又神仙的友情,每年都过一个纪念日的原因吧。 三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人生,要的就是一个“快哉”! 苏东坡有两首写到张怀民的词。 两首都非常有名。 上一篇我们讲到《记承天寺夜游》,它说的是,月光、竹柏,这些最稀松平常的事物,可当我们拥有了欣赏它们的心境时,它们,便成了我们的养分。 而这一篇的境界,我觉得比上一篇要更开阔。 全篇最重要的一个词,就是“快哉”。 要如何才能活得痛快呢? 苏东坡在这首《水调歌头·快哉亭作》里,给出了答案。 这首词的创作背景,是张怀民建了一座亭子。 这座亭子靠近他的住所,临亭眺望,可以看见长江,纵览江流之胜,视野非常开阔。 张怀民请好朋友苏东坡为亭子命名,东坡名之曰:快哉亭。 苏东坡还专门写了这首词,说到了自己如何能活得“快哉”。 水调歌头·快哉亭作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在亭中卷起绣帘往外望去,江水与碧空相连,秋水共长天一色。为了我的到来,你还专门把窗户的朱漆又新涂了一遍。这让我不禁想起在扬州平山堂,我也是半倚着靠枕,欣赏江南烟雨,欣赏孤鸿从天际飞过。看到今天这个景象,我突然明白了当年恩师欧阳修在平山堂写下的词:山色有无中。 我认为这首词的上阕,其实写的是欧阳修的“快哉”。 欧阳修是怎么快哉的呢? 他当年任扬州知府,在扬州西北蜀冈盖了一座堂,坐在堂中往外看,江南这些山历历在目,好像就跟这座堂一样高。所以他命名为“平山堂”。那个景色,当时被宋人称为“壮丽为淮南第一”,登高所见,旷阔辽远。景色本来就好,再加上欧阳修当时“文坛扛把子”的名号,他经常在这里召集名流雅士饮酒赋诗,人杰地灵,所以平山堂是当年北宋文化人心中向往的一座高峰。 欧阳修在平山堂写下过一篇千古名词,其中“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的后半句,苏东坡就拿来用了。其实这句也不是欧阳修的原创,它最早出自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一句。 我们来看一下欧阳修这首《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如果我们细品这首词,其实是有逻辑问题的。 你看,“平山阑槛倚晴空”,平山堂的栏杆外是晴空。都已经天朗气清了,怎么还会“山色有无中”呢?远山似有若无,是云雾缭绕的缘故吧。在晴天写雾天的景色,不是很奇怪吗? 而且,苏东坡居然沿用了老师的这个逻辑漏洞。 他在快哉亭里所看到的景色是“亭下水连空”——碧绿的江水连着朗朗晴空,这也是晴天哪。可是他居然说,这个景色让他想起了恩师欧阳修所写的:山色有无中。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写呢? 其实,欧阳修是喝了大酒以后写的。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我挥毫泼墨,痛快啊,一饮千钟。趁现在年轻赶快行乐吧,你看那坐在酒樽前的老头儿,已经不行了。 他说的是他自己。韶华已逝,生命渐渐走向落寞和苍凉。 醉意之下,他甚至不知道人生这一路所见的风景、跌跌撞撞的经历,是不是皆为虚妄的大梦一场。 苏东坡是懂得老师的,所以他在第三次经过平山堂的时候,为老师写下了一首纪念的词。 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老师已经去世七年了,都说死后万事皆空,其实即便活在这世上,也不过是一场大梦啊! 既然人生就是一场梦,你怎么知道自己的真相,是庄子,还是蝴蝶呢? 所以,晴天、雾天,一切景色皆在须臾转换中,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是真实的场景,还是心中的想象呢? 为什么我们前面要铺垫那么多? 因为苏东坡接下来这一句,就是这样的逻辑。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平静得都能倒映出群山的水面上,忽然掀起巨浪,一位老渔翁驾着小船在风中与浪共舞。 这是真实的场景吗?这是苏东坡本人的经历啊! 曾经平静的生活被乌台诗案打破,他被巨浪卷起,人生从此不再安宁。 他渴望的是什么? 是当生命的巨浪来袭时,他可以像这位渔翁一样,反客为主,驾驭风浪,在水中游刃有余。 那怎么做到呢? 看后面两句。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这是一个典故。 苏东坡笑的是谁? 宋玉,据说是屈原的学生。 宋玉当年见楚襄王,楚襄王说:“快哉此风!”——这风吹得痛快啊! 宋玉就拍马屁说:“大王您吹的风是雄风,而平头老百姓吹的是雌风。” 风还有雄雌之分吗?所以苏东坡就笑宋玉:你这个水平,还没有理解庄子所说的天籁是什么意思啊。上天吹的风,是自然而纯粹的,是没有偏见的。无论有没有名望,得到多少财富,是什么身份地位,大家吹到的风,都是一样的啊! 只要我心中有这股浩然正气,任何境遇之下我都能处之泰然,如同享受到无穷快意的千里雄风!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奔放洒脱,豁然辽阔。 明代文学家杨慎,就是《三国演义》开篇词引用的那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作者,他与这句词应该也有着强烈的共鸣,称赞道: “结句雄奇,无人敢道。” 谁能超越得了,谁能评价得了呢? 真正的好句子,是没有办法用语言再翻译一遍的,任何翻译都会破坏这个意境。 活出“千里快哉风”,要的是“一点浩然气”。 若你问我,到底什么是浩然之气,坦白讲,我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 但从战国时期的孟子第一次提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开始,两千多年以来的中国人,就从来没有断过这股气——从唐代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到宋末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从明代于谦“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到清代郑板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还有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当然,还有王阳明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这是一种超拔的精神力量,它能让人在逼仄中活出开阔,在低谷中活出洒脱,在一身污泥中活出坦荡,在滔天巨浪中活出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的——快哉风! 四 赤壁词赋里三种不同的人生境界(上) 从《赤壁怀古》到《赤壁赋》。 在今天,提起写赤壁怀古的诗人,你想到的一定是苏东坡。苏东坡关于赤壁的一词两赋,好像封死了后来文学家怀古的路。因为他写完了,别人就没什么好写的了。 那这三篇被收录到语文课本里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到底好在哪里,为什么能成为怀古名篇呢? 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不懂,后来人生遇到低谷,重读苏东坡的时候,我才发现: 这三篇文章,其实有着层层递进的关系,隐喻着我们人生的三重境界。 这三篇文章是同一年写的,都是1082年,有先后关系,七月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七月中旬写了《赤壁赋》,到十月写的《后赤壁赋》。 那是苏东坡贬谪到黄州的第三年。虽然乌台诗案的阴霾已经渐渐散去,但是曾经被寄予厚望的科考学霸,那个从太后到百姓都熟知乃至喜爱的文坛顶流,那个当了三地“市长”的政府要员,现在,正在湖北黄州的一个犄角旮旯,种地。 他在《寒食帖》里写: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想要忠君报国,可是前途渺茫;想要拜祭父母,可是家乡远在万里。 在黄州的时光是清闲的,也是平凡的。苏东坡脱下了职场的官袍,脱下了文人的衣衫,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有的时候,他会跟两三个朋友结伴出游。 这一天,就来到了黄州城外的赤壁。 他也不管这个赤壁到底是不是当年的周郎赤壁,但看见江水滚滚东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历史长河里淘尽的那些千古风流人物,仿佛都在向他走来。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两个时空好像在冥冥之中重叠了,那是一个名将辈出的年代,横槊赋诗的曹操、骑马射虎的孙权、联吴抗曹的诸葛亮、足智多谋的周公瑾……多好啊,历史的尘埃不会掩盖他们闪耀的光芒,大丈夫驰骋疆场,为的不就是千古留名吗? 赤壁一战,历史将会永远记住周瑜周公瑾。苏东坡似乎看见了他,公元199年,周瑜随孙策平定江东,为孙策带去了船粮器械,给予他大力支持。而后,孙策授予他“建威中郎将”,在齐心协力攻克皖城之后,孙策迎娶了大乔,周瑜迎娶了小乔。那一年,他们二十五岁。 郎才女貌,英雄美人,这两桩婚姻从此成了东吴佳话。 苏东坡遥想当年周郎风貌,临阵的从容潇洒,御敌的成竹在胸。《三国志》里描述,当时周瑜命黄盖准备几十艘轻便的艨艟斗舰,满载薪草膏油,外用赤幔伪装,上插牙旗,并去信给曹操诈降。趁曹军不备,黄盖点燃柴草,几十艘火船冲向曹营。正好北军不善水战,把大艘战舰首尾相连,只要点燃一艘,另一艘必遭牵连。《三国志》对当时场景的描述是“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面对不可一世的、历经无数战役的军事家曹操,以及他鼎盛时期的几十万大军,三十四岁的青年将领周瑜潇洒自如、运筹帷幄,从容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 而“遥想”,正是苏东坡对八百多年前那位名将的向往,对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卓绝的功业的赞赏。 远去了那些硝烟战火,远去了那些英雄美人。苏东坡从“故国神游”中回到现实世界,他恍若隔世,不禁自嘲多情。他已经四十七岁了,乌台诗案后,几乎翻身无望,只能看着自己早生的白发,感慨虚度了光阴。 他要回去了,家里还有地要种,还有家人要养。 罢了,人生如梦,江水长流,不如举起酒杯,祭奠这万古的明月! 如果我们把这一词两赋三篇连起来看,就会发现,它们都有“酒”,也都有“月”。 这里的“酒”不仅是“酒”,还是他的遣兴之物;这里的“月”也不仅是“月”,还是他无从抵达的梦想。 那个时候的苏东坡,依然停留在被贬谪的阴影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再有翻身的机会。古今对照,内心不禁悲从中来:人生如梦啊! 这是他的第一重境界: 从失落到自嘲,最后自我宽慰——算了,人生只是一场梦! 苏东坡写完这首词以后,没多久又来到赤壁。 这一天是七月十六。 这一次他不在岸上,而是直接和朋友坐船在江上游玩。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轮满月挂在天上,他们一边饮酒一边唱歌,有朋友吹起了洞箫,如泣如诉,余音袅袅。 我们读《赤壁赋》,可能更记得的是后面那两段主客对话,但当我再读,才发现前面两段,他们见的景、唱的歌,都有深刻的含义。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苏东坡吟诵的,是《诗经·陈风·月出》这一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这是一首单相思的情诗,全诗充满了淡淡的哀怨、缠绵与忧伤。它描写的是月光下一位美丽的女子。诗人看见她姣好的容颜,久久不能忘怀。他思念她,但女子却不知情。 放到现代的话,我们大概可以这么想象:你和朋友们一起去户外郊游,坐船看着月亮,你唱起了伤感的情歌。 慢慢地,明月渐渐从东山后升起,徘徊在斗宿与牛宿这两个星座之间。水光连着天际,白雾横贯江面。小船就像一片苇叶,在水中漂浮,我们也不操控它,漂到哪就算哪,任由清风和水流带着它,越过茫茫的江面。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这是道家的境界。冯虚御风出自《庄子·逍遥游》,讲的是列子御风而行,凭借风力在空中自由翱翔,无拘无束;遗世独立更是形容一个洁白无瑕的君子飘然于尘世间;“羽化成仙”则是道教修行中追求的目标,它是一种身心的高度净化和超越,通过长期的修炼,成为能摆脱生死束缚的仙人。 苏东坡这两句体现了道家的境界,配合着茫茫月色和皑皑云雾,让人有一种逍遥解脱,天地与我同在的自由。 但,他真的自由吗?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酒越喝越酣畅,歌也越唱越哀伤。 他唱的是《楚辞》里的《湘君》和《少司命》: 桂树的船棹啊,木兰的船桨,击打着月光下的清波; 袅袅的美人啊,悠悠的情思,遥远地在天的另一方。 朋友伴着苏东坡的歌声,吹起了洞箫。声音悲凉幽怨,如泣如诉,哀哀低回。这声音在江上回荡,缠绵如细丝,余音袅袅。即便是深谷中的蛟龙也能为之起舞,即便是孤舟上的寡妇也会听来啜泣。 以上两段,有景有声,有情有喻。 当时的景让人感觉有天地任我遨游的潇洒,可他唱的歌却是如此哀伤与无奈。 我们以前学语文,但凡看到诗词中,男性角色写美人不可及的,通常总有一些暗喻,指向他的政治理想。 我想,苏东坡亦然。 所以,才有了以下的对话: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麇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朋友说:你看,八百年前的曹操,率领八十万大军沿长江东下,攻荆州夺江陵,横槊赋诗,临江斟酒,战船延绵千里,旌旗遮住了长空,然后……然后不也死了吗?吾生须臾,你我最终也将化为灰烬。时间就像这江水流逝一样,你挡都挡不住。月亮从圆到缺,你拦也拦不了。人生太渺小,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东坡说:你看时间流逝就像这江水,流逝的始终是一小段,而它流逝的那个状态是不变的。月亮有阴晴圆缺,你看起来好像在变化,但它亿万年来始终在这里,其实也从未增减。所以,如果你只看到事物易变的一面,那么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你的确留不住任何东西;但如果你换一个角度,从它们不变的一面来看,万物也都是永恒存在的。所以你有什么可羡慕的,又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况且天地之间,万物皆有主宰者,那些不属于我们的,我们一丝一毫都无法求取。但我们有什么呢?这江上的清风,这山间的明月,它入了你的耳朵便有了声音,进入你的眼帘便有了形色。这是大自然恩赐给你的宝藏,我和你可以尽情享受。 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主客对话。 一个说的是,人生只有一次,死后万事皆空,再大的功绩都会归于尘土虚无,那么,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另一个说的是,正是因为只有一次,什么都留不住,所以才要珍惜此刻。 你拥有了此刻,便拥有了永恒。 此刻,即是永恒。 我一直觉得,在《赤壁赋》里跟苏东坡对话的那个“客”,很像是以前的他自己。 他在《念奴娇·赤壁怀古》里感慨的是大江东去,故国神游,自己虚度了光阴,早生了白发,说的是时光不由人。但在这一篇《赤壁赋》里,他像是来到了第二重境界,用一个更高维度的答案,来回应曾经的自己。 他说的是,你不要因为吾生须臾而羡长江无穷,你应该要把无穷的天地万物拿来为吾生所享受! 你会发现,他在这个阶段,已经从自我宽慰走向了更加旷达的人生。 时光流逝,吾生须臾,又怎么样呢,何必强求于不变? 只要江水无穷,天地长存,清风有声,明月有色,打开你的身心,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不就好了吗? 这就从第一重境界“人生如梦”,来到了第二重境界的“享受梦境”。 而到了《后赤壁赋》,苏东坡更有神来之笔。 下一篇,我们将展开来说说,这篇我认为在文学史上被低估的,到达了第三重境界的名作《后赤壁赋》。 五 赤壁词赋里三种不同的人生境界(下) 被低估的《后赤壁赋》。 今天提到《赤壁赋》,可能大家默认的,都是前《赤壁赋》。从名气上说,“前”的确远远高于“后”,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慢慢发现,《后赤壁赋》所指向的境界,或许更为深刻,也更为高远。 “前”还在向我们输出道理,但“后”一句道理也没有,它只是云淡风轻地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可这个故事里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了“生命的本质”。 本篇我们来讲讲,被低估的《后赤壁赋》。 《赤壁赋》所记录的那一次游览,发生在七月十六。而《后赤壁赋》那晚,已经是十月十五了。又是一个月圆夜,但这两次游览,目的不一样。 《赤壁赋》并没有交代游览前发生了什么,开头就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后赤壁赋》不一样,本来字数就比前者少很多,最前边还专门花了一段来描述他们是怎么来的。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苏东坡说:我正要从雪堂回临皋(从“工作室”回家),俩朋友跟我一起。我们经过黄泥坂的时候,看到霜露已经降下,叶子都脱落了,我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一抬头,见明月高悬,环顾四周,感觉心里很舒畅,就一面走一面唱着歌,我的朋友们也一起应和着。 走着走着,苏东坡感慨道:“有客却没有酒,有酒却没有菜,你看这月色皎洁,清风吹拂,如此美好的夜晚,不整点节目,有些浪费啊!” 一个朋友说:“我今天傍晚刚好捕到一条鱼,大嘴巴细鳞片,就跟吴淞江鲈鱼似的(刚好拿来下酒)。不过——去哪儿弄酒呢?” 苏东坡想了想,回家跟老婆商量。 老妻(王闰之)说:“我有一斗酒,保藏了很久,正是为了应付你的不时之需。” 于是,苏东坡跟两个朋友拿着美酒和鲜鱼,再次来到赤壁之下。 我曾经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后赤壁赋》要在游览之前絮絮叨叨讲这么多琐事? 直到我对比了“前”“后”之别,我才发现: 如果说《赤壁赋》是有计划的、事先安排好的“有心之游”,那《后赤壁赋》就属于即兴的、未知的“无心之游”。 生命的本质,不就是一场无心之游,一场未知之旅,一场无法被我们精密计划的旅行吗? 可能也正是因为“未知”,所以他们这次的“节目”也没有提前固定,我们会发现,接下来他们的游览,有很多行为是非常即兴的。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这幅画面,和《赤壁赋》所见,很不一样。 你还记得之前的风景吗?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从“水波不兴”到“江流有声”,从“水光接天”到“水落石出”,从七月十六的月亮慢慢从东边的山上升起来,到十月十五的月亮几乎要埋没在耸然屹立的山石之后,你感受到什么? 从缥缈到肃杀,从柔和到冷峻,从延绵到陡峭。 于是苏东坡感慨: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才隔了多少日子,同样的地点,这景色早已不复当时,我甚至都有点认不出了! 这不就是他在《赤壁赋》里所说的,“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吗? 变化,就是他在这个故事里写到的生命的第二个本质。 一切都在变化中,须臾即变,如果说他在之前只是“知道”这个道理,那么此次的游览,他是亲身“感受”到了! 于是,他再一次做出了一个即兴的行为——爬山。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久留也。 与其说这是一次爬山,不如说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恐怖之旅”。 苏东坡撩起衣襟上岸,踏着险峻的山岩,拨开纷乱的杂草,蹲在虎豹形状的怪石上,不时拉住虬龙一样的树枝,攀上如猛禽做窝的悬崖,下望如水神冯夷的深潭。 两个朋友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独自一人走到了这个极高处。 高处不胜寒,苏东坡发出了大声的长啸,草木为之震动,山川与他共鸣。 风起云涌,这景象令他产生了无限的忧愁和肃穆、恐惧与哀伤。 让我们代入一下,如果我们独自一人,在只有月色照亮的山中行走,在陡峭的乱岩中攀爬,十月的风吹得草木呜呜作响,江水不断拍打着礁石,往上看山高月小,往下看深不见底,我们冷不冷、哀不哀、愁不愁、怕不怕? 可能,苏东坡也怕了。 他感到此地不可久留,于是赶紧回到了船上。 值得留意的是,这一路,他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去体验路途中的艰难险阻,一个人面对夜色下的恐惧哀伤。 他再一次向我们揭示了生命的本质——生命的底色是苍凉的,生命的旅程是孤独的。 在《赤壁赋》里,他和朋友们举起酒杯,在平缓的江面上游览,我们可以想象,那应该是个涨潮的夜晚,所以才会“水光接天”。 但在《后赤壁赋》中,潮水退去,“水落石出”,更本质的东西出来了。这本质是如此苍凉,令人萧索,令人惆怅。并且,你必须自己一个人,去体验那种萧索和惆怅。 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如果说前后《赤壁赋》里有什么类似的节目,可能就是这一句——把船划到江心,任凭它漂流到哪里就是哪里。 “身如不系之舟”,人的命运,不就是一艘没有系着绳索的小船吗? 他们游览到了半夜,这一次没有通宵。 《赤壁赋》里,是“相与枕藉乎舟中”,直接东倒西歪睡在船上,然后等到了天色将亮的“东方既白”;而《后赤壁赋》则到半夜就直接打道回府了,我想,可能是因为冷。 也不知道他们酒喝完了没有,鱼吃完了没有。 《赤壁赋》里还有交代“杯盘狼藉”,也就是说,他们是喝嗨了,尽兴了;而《后赤壁赋》,准备了一条鱼还有一斗酒,我还专门换算了一下,宋代的一斗酒,大约等于现代的六七升,但宋代的米酒不太能确定度数,只有做一个大致的估算——六七升米酒是十多斤。 这个量级的酒,苏东坡是不是本来也奔着尽兴而去? 也许是。 但这一次,他们显然没有如意。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临半夜时,环顾四周,凄清寂寥。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幕清奇的场景—— 有一只鹤,横穿江面从东边飞来,白羽黑尾,翅膀像车轮一样大。 它戛然长鸣,擦过他们的船,向西飞去。 我一直在想,这只鹤是真的吗? 我们再往下看——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苏东坡回家睡觉,梦见了这只仙鹤。 它穿着羽毛编织的衣裳,变成了道士的模样,拱手问他:“赤壁之行还快乐吗?” 苏东坡问:“你,就是那只仙鹤吗?” 道士不答,含笑而去。 苏东坡惊醒,举目四顾,开门寻找,却看不见任何踪影。 像不像庄周梦蝶? 这个世界的真相,究竟是庄子,还是蝴蝶? 我们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 苏东坡没有给出答案,但他的文字里,有两个非常巧妙的语气词:“呜呼!噫嘻!” 这四个字单独拆开,都是叹词,把这四个字连在一起,他要形容的是自己那一瞬间的恍然大悟。 哦呀!哎呀!我知道啦!那晚飞过我的仙鹤,难道不就是你吗?! 禅宗有一个法门,叫“顿悟”。 突然的醒悟,像是量变积累到质变的那一瞬间。 苏东坡的醒悟在于,仙鹤即道士,道士即仙鹤。 他们既是现实也是梦,既是梦也是现实。 然后整个故事的最高潮,结束在—— 打开门窗,四下寻找,一切皆无。 《金刚经》里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我们在苏东坡的诗词里,也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思想,比如下一篇我们要讲到的,那首气度超越传统文人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最妙的,就是这个“无”字。 你看见了风雨,看见了晴天,你看见了无论是风雨还是晴天,一切都会过去; 你看见了道士,看见了仙鹤,你看见了无论是道士还是仙鹤,一切都是虚相。 当我们陷入逆境之中,最次是宽慰自己,反正人生是一场梦,所以我们看见了《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最后,苏东坡所感叹的“人生如梦”; 再上一个台阶,是豁达超脱,所以到了《赤壁赋》中,苏东坡用主客问答的形式,回复过往的自己:何不享受梦境; 而比这个更高的境界,就是他《后赤壁赋》里告诉我们的,梦醒之后是什么——是“无”,是“空”,是“虚相”,是了悟虚相之后,才明白的生命的本质。 所以在《古文观止》里,吴楚材、吴调侯才会这么评价《后赤壁赋》: 岂惟无鹤无道士,并无鱼,并无酒,并无客,并无赤壁,只有一片光明空阔。 这就是这一词两赋的第三重境界: 看见梦,也看见在这个梦中行走的你。 看见梦境的背后,是生命的光明空阔,而道士和仙鹤,只不过是梦里的一个故事而已。 看见虚妄时,才见生命实相。 至此,这三篇旷世奇文,我们终于讲完了。 1082年对苏东坡来说,绝对是一个文学创作的最高峰。 他不仅写出了《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后赤壁赋》,还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还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多少我们熟悉的诗词,都诞生在这一年。 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跟当年赤壁的曹操和周瑜一样,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记忆。 但我们为什么还在怀念他? 因为,当我们看遍了传统文人满是伤春悲秋的诗词,或者只是哀叹自己报国无门的文章,然后再看见苏东坡的时候,那种和光同尘、与宇宙同在的心量,帮我们完全打开了自己的人生尺度,让我们在逆境之时,也有机会跟着他一起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六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里从假豁达到真豁达的跨越。 如果要票选苏东坡所有诗词中最豁达的一首,也许很多人会选择这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 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 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以前也曾认为,这是苏东坡已经到了豁达超脱的境界。 但某天,发生了一件我到现在都解释不清的事。 那天,我刚好写到《定风波》这篇稿子,思绪卡住了,怎么写都写不出那个味道。 午休时,半梦半醒之间,我迷迷糊糊背起这首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莫听、莫听……” 仿佛一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我:莫听。 不对呀,如果他真的享受这一场大雨,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莫听”? 这首词是1082年春天写的,那个时候,苏东坡被贬谪到黄州已经有两年多了。 我们在第一、二章里详细描述了他从“文坛顶流”跌落成阶下之囚的经历,以及在低谷中一步步熬出来的艰难和勇气。 很多人喜欢苏东坡的豁达——你把我贬了,却挡不住我快活。 试问怎么可能呢? 当名声没有了,官职没有了,政治理想没有了,人生在一刹那失去了意义的时候,他怎么可能豁达得起来呢? 在他的快活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他一点一滴重建的生活。 他在黄州的安国寺里焚香默坐,沐浴尘垢,深自省察,这个时候拯救他的是佛,是道,是回归身体和心灵的行动,回归到那种“什么也不是”的平凡日子。 他在黄州城东的一片高坡之上,成了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这个时候他开始觉得生活可爱了起来,因为有耕耘就有收获,即便吃得很糙,也能找到研究美食的乐趣。 在写下《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前一个月,苏东坡更是在自己种地的地方,建了一所房子,起名“雪堂”。 从此以后,这里变成了苏东坡和好友相聚的地方。谈笑有鸿儒,往来有白丁。他的这帮上自州府官员、文化名流,下到小店老板、农民渔夫的朋友,让雪堂成了黄州城的文化交流客厅。 因此,在1082年的春天,被贬谪黄州两年多后,我们看见了一个重生的苏东坡。 而《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就是在此时写下的。 这首词的开头有一段引文,说的是苏东坡一行人在去沙湖的路上遇到了大雨,雨具已经由仆人先行拿走了,他们只能淋雨前行。同行的人狼狈不堪,而苏东坡自己,却别有一番滋味。 于是他开头便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下雨又何妨?我一边放声吟唱,一边缓步徐行。 竹杖芒鞋走起来呀,谁怕?老夫我披着蓑衣在风雨里一样处之泰然。 可能很多人会觉得苏东坡很豁达——下雨,也挡不住我的快活。 可是,我想起那天迷迷糊糊背诵时重复的那声“莫听”,仔细琢磨的话,倘若他真的在享受这场大雨,为什么要“莫听”?倘若他真的不怕这场大雨,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谁怕”? 我们都知道,这场大雨在这首词里,隐喻的是人生的苦难。 遇到苦难,我们本能的反应是什么? 自我宽慰:没关系,别怕! 就好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告诉自己:没事,苦难不算什么,放声歌唱吧,轻装上阵吧! 这是真的豁达吗? 我觉得恰恰相反,他此刻的豁达,是假的。 但是这个“假豁达”,却是我觉得苏东坡最迷人的地方。 佛家一上来就跟你说“色即是空”,要“心无罣碍”“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试问几人能做到? 我也知道不应该有分别心,苦难和幸福都是人生的礼物,可是,苦难它真的让你难受啊!当苦难来临之时,我们常常措手不及,那种煎熬和痛苦,除了不断给自己壮胆,说“没事的,不怕,别听别看”,常常没有别的办法。 苏东坡也是一样的。 我之所以觉得苏东坡让人亲近,是因为他也不是一开始就站在豁达的高处,俯瞰众生。我们有过的矛盾和挣扎他都有,我们试图抗拒苦难的本能反应,那种“别听、别怕”,他也都有。 但倘若他只是这样,又如何能照耀我们呢? 于是,我们来到这首词的后半段——苦难之后。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微冷的春风吹醒我的酒意,抬眼一看,雨后初晴,山头的斜阳洒下来,这是一幅多么美的风景。 大雨终究会停息,苦难终究会过去,我们都会迎来山头斜照、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关关难过关关过。 苦难将我们打倒了吗? 并没有啊。 回望来时风雨走过的地方,苏东坡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果没有最后这一句,整首词的境界至少掉一个档次。 “也无风雨也无晴”,大部分人的解释是“无所谓风雨,也无所谓晴”。 这也正好呼应了“一蓑烟雨任平生”,不管是风雨还是晴,我都怀抱平常心。苦难也好,幸福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中性的。你不评判好坏,自然就不会有得失心。 从风雨中的“别听、别怕”,到风雨之后的“不过如此”,就像我们回首曾经经历的挫折和磨难,当年那些似乎迈不过去的“苦”,现在再看,不过就是一个喷嚏的事。 到这里,苏东坡似乎已经完成了从“假豁达”到“真豁达”的跨越。 但我还想再多说几句。 这几句可能会被认为是过度解读,也许不是苏东坡本意,可我觉得艺术就是这样,艺术家赋予作品第一次生命,而每一个喜欢它的解读者,则让它有了第二次生命。 因此我一直觉得,你的解读,也是艺术的一部分。 “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会怎么看这句话? 我觉得最棒的,就是这个“无”字。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无所谓”,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佛家所讲的“无”。 无,不一定是没有,它更大的含义,也许说的是“虚妄”。 风雨也好,晴也好,“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苏东坡经常拿“梦”来比喻人生,比如: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念奴娇·赤壁怀古》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西江月·平山堂》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行香子·述怀》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这个世界的真相,究竟是蝴蝶,还是庄周? 苏东坡没有答案,我们也未必有答案。 曾经看过这样一段话,说:也许跌宕一生之后,我们会在某一个时空醒来,发现自己只是趴在小学课桌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若如此,风雨也好,晴也好,还重要吗? 它们的出现,只是带给了我们一种感受。我们这辈子都是在玩“感受的游戏”,但感受是刹那间的,每个当下都会有新的感受产生。 有无数的“风雨”,也有无数的“晴”。 走过之后,不再执着。 所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东坡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里完成了对于苦难的跨越,从自我宽慰跨越到更加通透旷达的境界。 为什么我觉得这首词的境界无人可比? 因为它不是纯粹地展现自己的豁达,而是从泥泞里长出来的,是我们所有人在经历苦难的时候都会走过的境界。 千百年来,我们也正走在他曾走过的路上。对我们而言,苏东坡是同行者,也是领路人。 资料出处: 1. [北宋]苏轼《点绛唇(闲倚胡床)》《记承天寺夜游》《水调歌头·快哉亭作》《西江月·平山堂》《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后赤壁赋》《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行香子·述怀》 2. [北宋]苏辙《黄州快哉亭记》 3. [北宋]欧阳修《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4. [清代]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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