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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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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你渴望朝堂,朝堂却令你受伤 我们大部分人所熟悉的苏东坡,是黄州时期的苏东坡,更确切地说,是黄州时期的大文豪苏东坡。 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里说,以前哥哥跟他讲,当今学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可以相提并论;但他认为,当哥哥贬谪到黄州之后,文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江河之水汹涌而至,自己“瞠然不能及”。 的确,如果从文学创作而言,毫不夸张地说,黄州时期就是苏东坡一生的创作高峰期。 但,文学,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此后的苏东坡,虽难再现这样密集的高峰之作,但他的人生境界,却有了新的跃迁。 这个跃迁在于——与自己的命运和解。 和解是不容易的,要经历许多来自生活的鞭打、磋磨,甚至要反复体验那种从身到心的、不致命但很受罪的痛。 那么,他是怎么和解的呢? 本章,我们将讲述黄州之后,苏东坡人生的最后十八年。 佛家有一句话,叫“悟后起修”。 真正的人生修行,其实是在了悟之后开始的。 一 真正迎来了职业巅峰,你却如此不快乐 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自己不适合干这一行。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九月,苏东坡在京城官拜翰林学士。 而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还在赴任登州的路上。谁能想到,他刚到登州任所五天,就收到了进京的诏令。进京之后,他先是当上了礼部郎中,然后被提拔为起居舍人,此时已是天子近臣。没过多久,他再度被提拔为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令,参与国家机密事务,共同商议国家大事,相当于进入了国家最高决策层。 他在《谢宣召入院状》里说自己“曾未周岁,而阅三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经历了三次官职的升迁,可以说,是很多官员都不敢想象的晋升速度。 升迁的脚步并未就此停下——元祐元年(1086)九月,他升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元祐二年(1087)八月,他兼任宋哲宗的侍读,成为天子的老师。 三十年前,当青年苏东坡和弟弟苏辙,跟着父亲坐船沿岷江出蜀的时候,不就梦想着能通过科举步入仕途,在朝堂上被重用而有一番作为吗? 但当他真的迎来了自己职业辉煌期的时候,竟写下了这样一首怀念黄州的词。 如梦令·春思 手种堂前桃李。无限绿阴青子。 帘外百舌儿,惊起五更春睡。 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 他说:我怀念黄州的雪堂,堂前有我亲手所种的桃李。我想着它们如今应该绿叶成荫,青果挂满枝头。窗外的鸟儿五更天就开始叫唤,天刚蒙蒙亮,我就从睡梦中被唤醒。 东坡呀东坡,别忘了这小桥流水的惬意,早日归隐吧。 怀念过往,多半是因为现实失意。 可为什么明明前途正当好,他却如此沮丧? 我们是否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很想得到一个东西,可能是一个职位、一段关系、一件礼物,或是一个从小的梦想,这个期盼甚至累积了很多年。我们也幻想过,得到那个东西,也许自己就会快乐。但当它真的被你拥有了之后,你才发现,它和你所想的不一定一样。 甚至,兜兜转转了一圈,我们才发现这个东西,不一定真的适合自己。 那个在五十一岁职业高峰期写词怀念黄州、意欲归隐的苏东坡,心情也许和我们是一样的。 苏东坡是不是可以被称为政治家,历来学界还有一些争议。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为任一方时,的确是一位好的父母官。 可以这么说,作为“市政府一把手”,苏东坡是胜任的。 《宋史·苏轼传》提到,他在徐州时,黄河决口,洪水泛滥,眼看着就要冲垮徐州城墙,苏东坡亲临一线,身先士卒,召集士兵,给大家鼓劲。士兵们一看,“市长同志”都这么拼命,深受感动,纷纷拿着畚箕和铁锹,从军营中冲出来,修筑东南长堤。抗洪期间,“苏市长”二十四小时坚守岗位,不仅路过家门而不入,甚至直接住在城楼上,一方面指挥抢险工作,一方面安定军心民心。 堤坝建好以后,洪水被挡在堤外,但是大雨依然在下,警报还是没有解除,苏市长又让各级官吏分段防守,最终成功保住了城池。洪水退去之后,他还请求朝廷调派明年的民夫前来增筑旧城墙,并在城墙外修筑木岸,以防洪水再次来袭。 整个工程结束,朝廷下诏表彰了苏东坡。 苏东坡对水利的研究和治理的能力是非常突出的。 他第一次外放杭州的时候,就协助当时的知州疏通了钱塘六井,解决了市民的饮水问题;而等到他第二次来到杭州任知州以后,更是重点疏浚了西湖,并且建了苏堤。 当时的西湖已经严重淤塞,甚至有人提议,不如直接把西湖变成农田好了。但苏东坡坚决反对。他在《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里说:杭州有西湖,就像人有眉目一样。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眉眼,心灵的窗户都没了,怎么能称得上是人呢? 他在朝廷经费还没有到位的时候,就宣布开工。前后历时五个月,九月竣工,其中最难,也是最妙的一个地方,就是他对西湖淤泥的处理。 西湖之所以堵塞,就是因为淤泥无法排出。原本每一次疏浚,淤泥都直接被堆在边上,雨水一冲,又流回去了,没过多久还得再次疏浚。 苏东坡厉害就厉害在,他不仅是一个官员、一个“水利专家”,还是一个“城市艺术家”。 艺术家最擅长的事,就是——变废为宝。他从杭州赤山运来了含铁量比较高的土,拌上这些淤泥,横跨西湖南北两岸,建了一座长堤。 一方面解决了淤泥的去处,另一方面方便了西湖南北的交通,最重要的是,走在这条堤上,我们获得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观赏西湖的角度,那就是站在湖中央,纵览西湖南北的风景。 这条堤保留到了今天,它就是“苏堤”。 苏堤春晓,今天已经是西湖十景之首。 并且,为了观测水位,避免西湖再度淤塞,苏东坡又在湖的最深处设置了三座石塔。塔腹中空,球面体上排列五个等距离圆洞。据说到月明之夜,在塔内点上灯光,在洞口糊上薄纸,在湖面上就会看见许多月亮,真月假月同时倒映在湖面上,如梦幻泡影,非常迷人。 这个景点,后来演变成了今日的三潭印月。 这个景色,此刻也印在了我们一块钱人民币纸币的背面,成了我们国家风景名胜中的重要标志。 苏东坡一个人,造就了西湖十大美景中的两个。 可以说,从他开始,西湖的美学格局,就奠定了。 如果我们去看苏东坡为官一方的成绩,我们会说,这是一个心里装着人、眼里有活儿的好官。他有胆识、有担当,也有格局、有情怀。 但当仕途更进一步的时候,尤其是进入中央以后,他的才能,却未必可以发挥出来。 我们拿王安石与苏东坡对比,就很能看出一二。 他们都在中央做过核心要员的官职,当然,王安石会比苏东坡更核心一些。从政治成就上看,即便王安石变法失败了,我们依然不可否认,他是比苏东坡优秀得多的政治家。 王安石变法,系统提出了吏治、教育、科举、农业、财政、军事等各方面的改革,苏东坡写过7500多字的《上神宗皇帝书》,非常全面地驳斥王安石变法的各项内容,文章写得洋洋洒洒、气势宏大,其中引经据典,从上古圣人到本朝先贤,百代兴衰如数家珍,却并没有提出比王安石更为实用和有针对性的主张。 如果我们拿现代的公司来做类比的话——倘若你是老板,你和高管正准备实施一个新战略,突然有另一位高管潜力股跳出来全面驳斥这个战略,但是又拿不出一个更好的方案,你会不会也挺糟心的? 于是你问这位潜力股:“你觉得咱们公司要变好,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位潜力股告诉你:“应更加温和,徐徐图之,然后用对人,注重道德操守、人文关怀……” 作为公司老板的你一细想:好像有点道理……但是哥们儿,国库没钱啦,军队要养啊,各级官员等着发工资啊,外敌虎视眈眈啊,百姓日子难过啊……我都急死了,你有没有更具体点的方案啊?这要徐徐图到什么时候啊? ![]() 在更期待用大刀阔斧的改革为北宋带来新活力的你看来,苏东坡的政治主张,注定不会成为你的心头所爱。 从某种意义上说,苏东坡更像是个知识分子,而不是政治家。而知识分子与政治家的区别在于:一个擅长提出意见,一个擅长解决问题。 王安石变法虽然失败了,但我们要看到,失败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死于“战略落地”。北宋原本就有冗官现象,从中央到地方,层级太多,当变法速度推进太快的时候,各地方各层级难以适应,本身就缺乏广泛的基层支持,再加上在新法实施过程中,由于监管不力,有些官员为了交差,为了中饱私囊,甚至加重了民众的负担,起了反作用。 苏东坡之所以在地方更有政绩,是因为他更接近一线,层级少,主动权大;一旦进入朝中,即便他有想法,光是驳斥政敌就已经消耗掉他的大部分精力,更别说推行下去了。 王安石身上,有着坚定的改革魄力和强悍的政治手腕,这使得他在面对朝堂中旧党的抨击、新党内部的混乱、皇家的质疑,甚至面对自家人反对的时候,他依然表现出了很强的抗压能力。他的身上,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感。 但苏东坡不是,他更加柔和,也更为超脱。当他在朝中一再被弹劾的时候,他并不是越挫越勇的。 他退缩了。他不断地上书辩驳,然后请求外放。这个时候的请求,和年轻时的愤慨意气有所不同——他是真的累了。 我们对比他早年和暮年两次在朝的经历,以及他写给皇帝和上级的文字,就能窥见他心态的差别。 制科考试之后,他在《谢制科启二首》中落落长地论述了制科选人有多难,自己又是多么被偏爱,然后表态:我志气卑微却忝居高位,我德行不配却受到厚宠,唯有用自己的微躯报效国家、报效君主。 他说:我虽然是朝廷的直臣,以谏言为主,但是我常常想着为国献身。可能是因为我的地位卑微、力量单薄,对自己期望又太高,言语一出,就遭到了责难,这是在所难免的。我追随策问题目的精深与微妙,实际上都是关乎国家安危的重大问题,如果让我畅所欲言,我会不计后果。 而当二十几年之后,苏东坡已经经历了多年外放,经历了乌台诗案,经历了黄州躬耕,也经历了从黄州离开后的“身行万里半天下”,当朝廷再次对他抛出进京的橄榄枝时,我们居然看见他写出了这些表状: 《辞免起居舍人第一状》 《辞免起居舍人第二状》 《辞免中书舍人状》 《辞免翰林学士第一状》 《辞免翰林学士第二状》 《辞免侍读状》 从杭州外放回京之后,朝廷本要任命他为吏部尚书,后因苏辙在位执政,出于避嫌,改任翰林承旨,也就是翰林院的最高长官,负责起草诏书和参与机要,是皇帝的重要咨询对象。 然后我们又看到了: 《辞免翰林学士承旨第一状》 《辞免翰林学士承旨第二状》 《辞免翰林学士承旨第三状》 当青年时的梦想唾手可得的时候,他为什么一次次地推辞不受? 这时,我们再来看本篇开头的《如梦令·春思》,就会更加明白了。 事实上,在朝堂那几年,苏东坡的创作也进入了瓶颈期。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不如之前。有名的几篇,如《如梦令·春思》及我们下章节要讲到的《行香子·述怀》,包括“此心安处是吾乡”“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词中多见的,都是他疲倦地想要归隐的心情和内心不断给自己的慰藉。 真正让他得到了权力,得到了他想要的功名,他却发现,和他几十年前设想的,全然不同。 我想,此刻的苏东坡也许明白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从制科中脱颖而出,想要大显身手,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更愿意的,其实是安于一方,造福百姓,好好做点事,写点文章。 于是,他不断地请求外放: 去杭州、去颍州、去扬州、去定州…… 但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深陷朝局,难以挣脱。 苏东坡隐隐预感到,风暴,将要再次来临。 二 十年朝廷地方来回颠簸,你已心力交瘁 面对命运的无常,我们甚至无力招架。 今天,如果我们把苏东坡的人生阶段做一个分期,也许可以分为:乌台诗案前、乌台诗案时、乌台诗案后。 而诗案之后,也许我们更记得的是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苏东坡三个重要的贬谪地,分别待了四年多、两年半、接近三年。 但从离开黄州到被贬惠州,中间还有十年之久。 这十年的时间,对苏东坡而言,其实有点破碎而颠簸。 他先是得到了让他移居汝州的诏令,于是历经了一年多的“投老江湖”,从黄州出发,经江州,游庐山,过金陵,到泗州的时候,给朝廷上表,希望能让他在常州住下来。 没想到,到常州没待多久,就收到了让他去登州任职的诏令。 更没想到的是,他刚上任五天,朝廷便让他回京,从此开始了飞速提拔。 礼部郎中——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紧接着还让他兼任侍读,成了小皇帝宋哲宗的老师,并在隔年“权知礼部贡举”,也就是代理礼部贡院,主持当年的科举考试。 如此飞速的晋升,是什么原因呢? 其实和一个女人有关:当时的太皇太后高氏,也就是宋神宗的母亲,小皇帝宋哲宗的祖母。 她非常信赖苏东坡。 《宋史·苏轼传》里讲过一个故事。 有一天,苏东坡刚好值晚班,太皇太后和小皇帝召见了他。 太皇太后告诉苏东坡,先帝(宋神宗)在时,每次诵读他的文章,都会感叹说“奇才、奇才”,只可惜没来得及用他。 苏东坡听到这样的话,不禁失声痛哭,说到动情处,奶奶和孙子也哭了。 他们还命人给苏东坡赐座赐茶,并且撤去皇帝面前的金莲烛,举烛送他回翰林院继续值班。 这都是内臣才能享受到的信任和恩典。 宣仁太皇太后高氏,可以说是苏东坡的大贵人。 神宗驾崩以后,年幼的哲宗只有九岁,高氏以太皇太后的身份摄政九年,其间起用了司马光等保守派大臣,也就是旧党。他们废除了王安石新法,放逐了变法派人物,史称“元祐更化”。 旧党人物一上台,需要寻找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人来加入,当然想到了苏东坡。 因此,苏东坡的飞速晋升,就合情合理了。 但,为什么他还会如此颠簸? 因为他真的太直接,太真性情了。 他认为,不应该全面废除王安石新法,事实上他在任地方官的时候,看到新法中有一些有益的部分,他认为可以保留,于是和司马光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他们谁也不让谁,苏东坡下了朝回家以后,还愤愤不平地怒斥“司马牛!司马牛!”,以此来表达对倔强的司马光的不满。 很多人会将苏东坡归于“旧党”,但事实上,苏东坡在元祐年间所提出的许多政治主张,与旧党不一定相合。新党的人把他当成是旧党,旧党的人又觉得他怎么老出来唱反调,于是这位性情中人,同时引起了新党旧党的不满和攻击。 那几年里,他时常被弹劾,然后需要出来解释,一来一回,心力交瘁。于是他不停地请求外放,但朝廷没过多久又把他召回重用,一直到五十七岁那年,他登上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巅峰: 出任礼部尚书,兼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 但风暴,也很快来临。 元祐八年(1093)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崩。 此前一个月,苏东坡的老妻,王闰之也病逝了。 这似乎是一个预警。苏东坡敏锐地察觉到,时局又要变了。 太皇太后在的时候,小皇帝宋哲宗一直受到压制,所有的执政大臣凡事都要奏请太皇太后批准,这让皇帝很是不满。这种不满随着年岁与日俱增,连带着对祖母重用的人,内心也有所抗拒。 好不容易熬到了亲政,哲宗便要自己拿主意了。他开始逐步清理“元祐更化”期的执政大臣,重新起用新法之臣,哪怕是曾经当过他老师的苏东坡,他也不见。 苏东坡眼看自己苦口婆心的劝阻没有起到作用,再一次乞求皇帝将他外放。 皇帝没有挽留。 1093年,苏东坡以两学士的身份外放定州,本以为可以喘口气,没想到,这只是他晚年灾难的一个开始。 一年时间不到,宋哲宗重新起用了新法大臣,以章惇为相,尽复王安石新法。 新党一得势,就对元祐旧臣开始了清算。 当苏东坡还在定州为北宋朝巩固边防的时候,朝廷的诏令下来了:讥斥先朝,贬谪英州。 三 垂暮之年被贬海角天涯,你却活得更自在了 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都会过去的。 大庾岭,在北宋时期,就是中原和蛮荒的分界线,往南是贬谪,往北是回归。 接到贬谪惠州诏令的那一年,苏东坡都快六十岁了。而这一次贬谪,也并不那么顺利,一改再改。 先是让他去英州,也就是现在的广东英德,千里迢迢从河北定州往广东走,路途艰难,不可想象。走到一半的时候,苏东坡实在撑不住了,就写了《赴英州乞舟行状》给皇帝申请,说能不能走水路。 他说:老臣现在双眼模糊,左手失去知觉,右臂也觉得无力。我已经快六十了,头发斑白,牙齿稀疏,病情越来越重,想来也不会活得太久。再加上我平常不擅长理财,所得俸禄和赏赐,随手就花光了,现在路途所需费用,实在囊中已空。英州来接我的人,迟迟未到;定州送我的人,因为费用不够又不肯走;我又没钱雇人买马,现在的困境,就像在水中抱着一块浮木,连浮木都要沉了一样。 他乞求:虽然我自知罪孽深重,但请陛下念及我作为八年经筵的旧臣,能让我走水路,沿途拿到一点医药和食物,至少让我在贬谪地哪怕感染瘟疫死去,也比被草草埋葬在路边,成为流浪的鬼魂要好一点。请陛下开恩怜悯,臣无能。 还没等走到英州,苏东坡等来了皇帝的又一封诏令。不是开恩,是更大的惩罚——让他去离中原更远的地方,岭南惠州。 垂暮之年,一贬再贬,翻过这座山,他要抵达的终点,是传说中瘴疠横行的不毛之地。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数。在这样的状况下,任谁都是深深的绝望。 绝望之下,还能怎么办呢? 我们来看苏东坡第一次过大庾岭的时候,写下的这首诗: 过大庾岭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 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 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成一首内心独白: 一念之间,我好像摆脱了心中的污垢和杂念,身体和心灵感到了无比的清净与透彻。 这浩渺的天地间,我虽独行却一身正气。 走过这座山,就与过往那个尘世中的自己,彻底告别吧! 此刻,好像有仙人轻抚我的头顶,告诉我长生不老的秘密。 “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最后这句不是苏东坡的原创,他在致敬李白。 原句出自李白的一首自传体长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是李白受到永王之败的牵连,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夜郎,中途获得赦免之后所作,也就是说,这是李白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迎来的曙光。 苏东坡的引用,应该就是想借李白的经历,来安慰和鼓舞那个已经绝望的自己吧。 我们不就是靠着这一点点希望,活下去的吗?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 他们的船行驶到清远县,遇见了一位秀才,姓顾。 顾秀才自然听过苏东坡的大名,能在偏远之地见到如此人物,激动万分。 听说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惠州,顾秀才就向东坡介绍起了当地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 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 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 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 恰从神武来弘景,便向罗浮觅稚川。 “江上的云雾打湿了桂花,海边的雨轻轻洒落在荔枝上。听说这里的黄柑可以用来交换喜鹊,朱橘更是有钱都买不到。” 原来惠州是这样的! 原来恐惧源于未知。 当顾秀才向苏东坡描绘起他所见的惠州时,东坡在绝望中似乎重新看见了一点曙光。 惠州对苏东坡,是友好的。他在惠州待了两年半,得到了很多人的优待。当地官员知州詹范听说他来了,安排他住进了官员外出巡游当地时所住的行衙合江楼,对一个放逐之臣来说,这明显是超标了。 我们来看苏东坡在惠州时期写的诗,完全可以想象他的生活。 他在惠州赏梅: 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 在惠州种菊: 堂后种秋菊,碎金收辟寒。 草木如有情,慰此芳岁阑。 在惠州酿酒: 酒材已遣门生致,菜把仍叨地主恩。 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 在惠州钓鱼: 先生悦之,布席闲燕。 初日下照,潜鳞俯见。 意钓忘鱼,乐此竿线。 优哉悠哉,玩物之变。 更为人所知的是,他在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颗”,美滋滋地啃着他的羊骨头,写了大量应和陶渊明的诗,过他清贫而恬淡的日子。 两年后,他还在白鹤峰上建好了他的房子,长子苏迈带着他的孙子们来惠州看他,“子孙远至,笑语纷如”,他乐呵呵地写下“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当他已经决定要在这里安度晚年的时候,没想到,这首诗,据说又成了他的祸端。 他曾经的好友,现在的政敌章惇听说了他在惠州的快活,非常不满,没过多久,朝廷再下诏令: 苏轼,再贬儋州。 原本以为绝望之后,怎么着也能迎来一点点曙光吧,没想到,居然是更深的绝望。 每到一个贬谪地,苏东坡照例需要给皇帝写一份谢表。 如果今天,我们把他几个重要贬谪地的谢表对比着看的话,就能看到他的心境是如何一步步滑向暗无天日的深渊的。 在黄州谢表里,哪怕他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你也能看见他还在跟皇帝说: 期望我的晚年,不至于变成一个废物。如果能在极力的鞭策下,我还将为国捐躯,奋不顾身,指天发誓,这种信念,至死不变。 庶几余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棰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臣无任。 到了惠州谢表,他说: 陛下怜悯我,考虑到我办事有点年岁,已经离死不远,不足以杀戮,明确发下德音,许全我晚年之命。只是这地方瘴气横行,瘟疫遍地,我衰病交加,不再有归葬家乡的愿望。但我精诚之心未有泯灭,只是空有结草报恩的忠心。 念臣奉事有年,少加怜愍。知臣老死无日,不足诛锄。明降德音,许全余息……但以瘴疠之地,魑魅为邻。衰疾交攻,无复首丘之望;精诚未泯,空余结草之忠。臣无任。 而到了海南,他说: 生无还期,死有余责。子孙悲痛地哭于江边,已经作了死的道别。鬼怪在海上等着我,怎么会准许我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答陛下的恩德,痛悼这颗心没有机会再留于世间。叩头流涕,不知所云。 生无还期,死有余责……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无任。 老天爷不知道是对苏东坡不好,还是对他太好。 让他历尽磨难,却总会在绝望中给他一线生机。 苏东坡在海南待了三年,没想到,不仅没有死,还把中原的文化带到了海南。 三年之后他离开,依依不舍地说: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关于苏东坡在海南的经历,我们之后还会讲到,但这里我想和你先分享一个小故事。 在儋州第三年的元宵节,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夜深了,有几位老书生经过他家,敲门问:“如此美好的月夜,先生要不要一起出去游玩?” 于是,苏东坡高兴地答应了他们。他们走到城西,经过小巷,看见各式各样的热闹店铺,等他回家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家里人闭门熟睡,鼾声响起。 苏东坡放下拐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不禁慨然一笑:什么是得,什么是失呢? 书上元夜游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元符三年(1100),六十五岁的苏东坡在海南接到大赦的消息,他可以北归中原了。 大庾岭也许没有想到,它会再度迎来苏东坡。 作为北宋第一个被贬到岭外的官员,苏东坡活出了一个奇迹。 当苏东坡再次经过大庾岭,曹溪水波拍打着他的脚面,雾气缭绕着他的衣裳,海外的流放,就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微醺中,他朦朦胧胧中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江南。 过岭二首 其二 七年来往我何堪,又试曹溪一勺甘。 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 波生濯足鸣空涧,雾绕征衣滴翠岚。 谁遣山鸡忽惊起,半岩花雨落毵毵。 再过大庾岭,竟已经七年了。心潮难平。 在山岭的一个小店歇脚的时候,有一个老翁走出来问道:“这为官者是谁?” 随从说:“是苏尚书。” 啊,就是苏子瞻吧? 老翁上前拱手行礼说:“我听说别人想尽办法要加害您,没想到您今日还能北归,真是天佑善人啊!” 苏东坡也很感慨,临别时还赠予老翁一首诗,题于墙上: 赠岭上老人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大庾岭梅关古道上有棵“东坡树”,据说就是那年他亲手种下的,距今有近千年之久。 对一千年的时光而言,一个人的荣辱一生或许不算什么。 而如果把一个人的荣辱一生排开来看,那一时的至暗时刻或许也不算什么。 哪怕艰难,哪怕低谷之后还有低谷,这七年,苏东坡也挺过来了。 那些我们曾以为过不去的,到最后才发现,都会过去的。 四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在人生暮年回看: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这是个很大的话题,听起来好像也很沉重。 但在苏东坡晚年评述自己一生的这首诗里,我们似乎可以得到一点领悟。 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东坡去世前两个月,北宋已进入徽宗时代。苏东坡在海南收到消息,他因为大赦而获准北还,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他路过金山寺,看见好友李公麟留下的《东坡画像》,望着画中的自己,提笔写下了对自己这一生的注脚: 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他说:如果要说我这一生的成就,就三个地方——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他被贬谪的三个地方,从世俗定义的成就来说,应该是他人生的低谷。 但为什么他却说,这三个地方成就了他呢?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已经了解了苏东坡的人生轨迹。 从北宋开国百年第一,到一朝因言获罪,狱中受尽通宵诟辱。等到重见天日的时候,他又在新岁团圆中被衙役押送着,沿一条破败的驿道,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当时遥远的黄州。劫后余生,长夜漫漫,他无事可做,无友可会,只剩一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但谁都想不到的是,就在人生最狼狈的低谷里,苏轼成了苏东坡,一座千年后历代文人都无法企及的文学艺术高峰。 我们现在知道的苏东坡最有名的那些作品:一词两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后赤壁赋》,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包括现在已经是中国美术馆镇馆之宝的《潇湘竹石图卷》,还有我们都很熟悉的诗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些,全部都是他在贬谪黄州期间写的。 可以说,没有黄州,就没有中国文化史上的苏东坡。 苏东坡在黄州待了四年多,好不容易重新回朝得到任用,开始了事业上真正的巅峰。 他出任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等官职,在当时仅次于宰相。 但命运就是这么会开玩笑,以章惇为首的新党再次把持朝政之后,身为旧党的苏东坡日子就特别不好过了。 绍圣元年(1094),已经五十九岁的苏东坡再度被贬,这次他的目的地,是当时瘴疠横行、蛮荒偏远的惠州。这次的贬谪,基本上就宣告了他政治生涯的终结。 苏东坡自己在诗里写“曾见南迁几个回”,贬谪到岭南的,有几个能活着回来的呢? 但你不得不佩服,在岭南那几年,这个老顽童不仅活着,居然还能活出滋味来。 在去岭南的路上,苏东坡就创作了两篇很有名的书法作品,一篇是《洞庭春色赋》。“洞庭春色”其实是一款酒,用黄柑酿的。他把这个酒喝出了气壮山河的感觉。 他说:我感觉人世间的泡影,把千里江山都隐藏在这一瓣橘子的斑点之中。 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斑。 他说:我洗净酒杯品尝,好像三江的大水都在这一口豪饮里,足以气吞鱼龙和神鬼。 尽三江于一吸,吞鱼龙之神奸。 ![]() 与《洞庭春色赋》同时写出的,还有一篇《中山松醪赋》,“中山松醪”也是一款酒。其实这两篇赋文是之前创作的,前者创作于元祐六年(1091)冬,当时他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外放颍州,后者创作于元祐八年(1093),当时他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的身份外放定州。 而当他被贬岭南,在路上遇到大雨,晚间留宿时,重写这两篇赋,是什么心境呢? 想象一下,外头风雨交加,命运漂泊难测,他却想起了这两篇曾写过的赋文,这两种令他喝完之后身心舒畅的酒。 我们看他的字——苏东坡晚年的书法已经非常老辣。如果我们把这两篇作品和他的《赤壁赋》放在一起观赏的话,就会发现,《赤壁赋》因为是写来送人的,所以更加端庄和工整,但这两篇可能是写给自己的,行笔更为流畅,潇洒飘逸,两个阶段虽然相隔十来年,但是他的气力依旧雄劲贯通。 ![]() 按明代书法家张孝思的评价:此二赋经营下笔,结构严整,郁屈瑰丽之气,回翔顿挫之姿,真如狮蹲虎踞。 如今,《洞庭春色赋》与《中山松醪赋》已是吉林省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到了岭南以后,苏东坡更开心了。他说自己刚从船舱里走出来,就看见惠州的码头上站满了人,大家都用奇异的眼光望着他,有些人还向他问好。 他“哎呀”一声,说:“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 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 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 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惠州这个地方,很熟悉,感觉曾经来过。不然的话,为什么连鸡犬都好像认识我一样?不管未来怎么样,至少我知道,在这里,肯定会有人对我好的! 是嘛,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们看苏东坡在惠州做了什么。他虽然还是没权,没钱,甚至痔疾缠身,水土不服,但他依然乐呵呵地种他的菜,啃他的羊骨头,馋他的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虽然夸张,但我们能看得到他的这个气魄! 而且“热心市民”苏东坡,还帮惠州西湖修了两桥一堤,改进了广州城的供水计划。他在岭南待了两年半,就像清代诗人江逢辰的那句诗:“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一个人点亮了一座城,千年过去了,这座城市直到今天都因他而发光。 而到了海南儋州,苏东坡所面临的环境就更加恶劣了。不仅缺衣少食,而且病无药、居无室。 苏东坡完全是抱着必死的心了,他在写给友人王敏仲的信里说:这次去,估计就回不来了,我去那里第一件事就是做口棺材,第二就是选块墓地。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庶几延陵季子嬴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当时昌化的行政长官张中,还因为给苏东坡提供了行衙居住,并想整修官舍为他提供更好住所而被罢官。苏东坡无奈,只好在儋州城南买地盖房。当地民风朴实,人们对这位北方来的儒者非常友好。他们不仅自发过来帮他盖房子,还经常送吃送喝,祭祀的时候,还会把祭灶的烤肉拿过来送他。 我们在第二章里曾经提到,他在海南怎么用美食来治愈自己:他发现了烤生蚝,吃了自家儿子用山芋和碎米做的玉糁羹,还自酿天门冬酒。哪怕在最饿的时候,他也能写出《老饕赋》,用对美食的想象来安慰自己。 虽然条件有诸多不足,但他依然找到了很多生活的乐趣。 旦起理发 安眠海自运,浩浩朝黄宫。 日出露未晞,郁郁蒙霜松。 老栉从我久,齿疏含清风。 一洗耳目明,习习万窍通。 少年苦嗜睡,朝谒常匆匆。 爬搔未云足,已困冠巾重。 何异服辕马,沙尘满风鬃。 雕鞍响珂月,实与杻械同。 解放不可期,枯柳岂易逢。 谁能书此乐,献与腰金公。 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贪睡,上朝又匆忙,梳头都没梳够,就已经被沉重的官帽压得疲惫不堪。但现在爽了,可以享受睡眠自由。虽然老人家觉少,日出就醒了,但至少算是自然醒的。醒了以后可以慢慢梳头,清洗之后,耳目都变得明亮,全身毛孔都感到舒畅。 他还在诗的末尾说:谁能把这份快乐记录下来哟,呈献给朝中那些佩戴金腰带,却每天还得早起“上班打卡”的老翁啊? 不仅给自己找到了一些乐子,苏东坡还充分发挥“老年干部”的余光余热,教大家怎么挖井,怎么治疗疟疾,怎么种植水稻……他在海南讲学,使原本的蛮荒之地渐渐“书声琅琅、弦声四起”,甚至带出了海南历史上的第一位举人。 我看到一份资料,说受到苏东坡的影响,今天的儋州人依然喜欢吟诗作对。2002年,儋州还获得了“全国诗词之乡”“中国楹联之乡”的荣誉称号。 所以有人说,苏东坡被贬儋州,是“东坡不幸海南幸”。海南到今天,依然还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东坡墨、东坡话…… 其实想想是很感动的,这个世界有他真好啊。 苏东坡在海南待了三年,离开的时候依依不舍地说:“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原本以为这是他的“死地”,没想到,他却活成了一个奇迹。 这个时候,我们再回头看看他对自己生命的注脚: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我以前读这首诗,以为这是他油尽灯枯的时候对自己这一生的自嘲,尤其是前面两句,听起来就特别“丧”。但后来我读了《庄子》,才发现苏东坡这两句话,是化用了《庄子》的原文。 “心似已灰之木”,这句话源自庄子的《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庄子认为,人生要追求的境界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没有欢喜与厌恶,没有恐怖与哀惧,只有丧失了“我”,才能突破“我”,进入“无我”的境界,让自己完全融入天地大道中。 “身如不系之舟”,这句话源自庄子的《列御寇》: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不系之舟,没有绳子系着的小船,看起来似乎很飘摇,没有依靠,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也是自由,是无限。 想一想,人生在世,真的有永恒的依靠吗?真的有长青的基业吗?真的有绝对稳定的关系吗?真的有不死的肉身吗? “问汝平生功业”,如果把苏东坡这句话拿来问我们—— 假如明天就是我生命的终点,问吾平生功业,我会说什么? 曾经有一部普法剧叫《底线》,里面有个片段特别打动我:男主角的老师告诉他,他也曾经有过中年危机,感觉生命好像就是这样了,事业嘛,再爬也爬不到哪里去;人生嘛,好像该看的风景也都看过了。 那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他说他最后明白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终极意义。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这些经历就是活着的价值。 就像苏东坡在人生的结尾,也许有自嘲,但生死看淡之下,问汝平生功业,他却看见了那些超乎世俗成就的东西—— 黄州、惠州、儋州,这些不可替代的生命体验,塑造了他,完整了他。 这,就是他此生的意义。 五 那些曾伤害你的人,你到最后都一一原谅 人生最大的美德,是原谅。 苏东坡一生遭遇过很多次伤害,大部分来自政敌。 他遇事则发的耿直性格,他太过耀眼的天才光芒,总是会引来一些背刺。当然,如果我们站在中立位来看,不一定是因为对方人品不好,很多情况下,是因为双方立场不同。 但苏东坡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无论多大的仇恨,他到最后大多是化解和原谅。 乌台诗案时,主要针对苏东坡的人,是当时的御史中丞李定。 其实苏东坡和李定的过节,很早就种下了。当时李定因为隐匿了母丧这件事,而被人指摘,苏东坡在诗句中亦有影射。对苏东坡而言,他可能一开始真没把这件事,甚至没把这个人当回事,但李定心里却从此种下了伤痛和隐恨。 在苏东坡写下《湖州谢上表》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发难的人,就是李定。他在弹劾苏东坡的奏章中,给苏东坡罗列了四大罪状,说他原本就没什么学术造诣,只是偶然的机会获得了一点名气,朝廷已经给了他迷途知返的机会,可是他居然还不悔改,他的文章虽不中理,但是有带节奏的嫌疑,一旦让他把舆论煽动起来,皇帝陛下的新法的推行很可能就会因此被摧毁。 这样的奏章,真是字字诛心。 在乌台诗案中苏东坡所受到的迫害,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有详细的描述,一百三十天,高强度的精神折磨,诟辱通宵,三十年来的诗词信札文章一一交代出处及文字含义,所有社会关系都或多或少受到了牵连…… 当苏东坡从那个伸手就能碰到墙壁,就像百尺高的深井一样的监狱里,走出来重见天日的时候,他说:“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那一刻,活着对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福报了,他已不想再追究谁是谁非。 因此,当元祐年间,旧党重新回到权力核心的时候,身为新党的李定被贬青州。那个时候,苏东坡的仕途正要重见光明。他刚升任登州知州才五天,就以礼部郎中的身份奉命回朝。当经过青州的时候,他见到了知州李定。 苏东坡在给好友滕达道的信里写道:青州资深,相见极欢。 曾经让他在精神上备受折磨的政敌,再次相见,尽释前嫌。 还有在元祐党争中,他最强悍的政敌刘安世,多年以后,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他从大庾岭北归之后,在路上遇见了同样贬谪岭南的刘安世。因为刘安世对禅宗很有兴趣,苏东坡就主动邀请他说:“附近的山里,有一位玉版禅师,我们一起去拜访他。” 等到刘安世被苏东坡引进了一片竹林之后,左右不见禅师踪影,狐疑之下问道:“玉版禅师在哪里?” 苏东坡笑着指了指竹林里新生的竹笋,说:“这就是玉版禅师。” 于是,两个人在竹林里挖竹笋煮了吃,畅谈畅饮,开怀大笑。 包括对把他贬到惠州、儋州的主使者之一,曾经的朋友、后来的政敌章惇,他也选择了原谅。 当章惇失势,被贬到偏远的雷州时,章惇的儿子害怕苏东坡得势之后对自己父亲不利,于是写了一封信给苏东坡求救,苏东坡郑重地回复了这封信。 他说:我和你父亲是四十多年的好友,虽然中间出了一点小插曲,但是交情还是不影响的。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我们往前看吧。 他还在信里附上了去瘴气的方子,希望对章惇有用。 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又丞相知养内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兹闲放,正宜成此。然只可自内养丹,切不可服外物也。(舒州李惟熙丹,化铁成金,可谓至矣,服之皆生胎发,然卒为痈疽大患。皆耳目所接,戒之戒之!) 而最为人乐道的,是他与王安石的世纪和解,真真体现出了两大君子的坦荡、宽阔的胸怀。 南宋朱弁的《曲洧旧闻》中只有寥寥数语,却足以让我们想象出当时的画面: 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 苏东坡从黄州前往汝州安置的途中,经过了金陵。王安石骑着毛驴(他晚年经常骑个毛驴出游),已经等在岸边。船一靠岸,苏东坡立马迎出来,深深作揖,说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而王安石则笑着说了一句八百年前竹林七贤阮籍说过的话:“礼岂为我辈设哉?” 世间的繁文缛节岂是为我们这种人而设? 即便政见不同,但山高水长的君子之风,却让二人有了知音之感。 在金陵的那几天,苏东坡和王安石同游钟山,颂诗说佛,互相唱和。 甚至在《邵氏闻见录》里,还记载过一个故事,说他们深谈政事,彼此交心,并约定“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 他们见面之后,苏东坡还写了一首《次荆公韵四绝》。 次荆公韵四绝 其三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王安石邀请苏东坡过来这里和自己做邻居,而苏东坡的感慨“从公已觉十年迟”,这句话依然颇有深意。 苏东坡赞叹王安石“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王安石赞叹苏东坡“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王苏相见的故事,不知令后世多少人神往。 回看苏东坡的人生,他接触过很多人,也得罪过一些人,很多人喜欢他,也有不少人对他有过伤害。 但面对伤害,他到最后,都一一选择了原谅。 放过他人,其实就是放过自己。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他在风雨飘摇之时,才依然能保持一种松弛感。 直到,去世的那一天…… 六 生命最后的一瞬间,你悟道了 着力即差。 你知道,苏东坡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苏东坡病逝在常州。 从瘴疠横行的岭南北归,他已经是一身伤病,再加上路途颠簸,又逢酷暑,这位六十六岁的老人,撑不住了。 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他在长江上喝了冷水,半夜就染了痢疾,开始拉肚子。他起初没太在意,没想到几天后病情转重,反反复复。 他在写给米芾的信里说: 吃了就胃胀,不吃身体更差,一晚上睡不着,天气又热,感觉自己只能端坐着喂蚊子。 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饷蚊子尔。不知今夕如何度。 “不知今夕如何度”——人在病痛时,意志力也渐渐消沉。 好不容易到了常州,他的忘年好友钱世雄帮他租了一所房子,当时是孙宅,后改名为藤花旧馆。苏东坡就在那里休养,钱世雄每天都来看望他,陪他聊聊天。 到了七月十三日,苏东坡病情开始恶化,发高烧,牙齿出血,他以为是热症,所以给自己开了清凉的药物,但没想到治错了。 也许是命中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了。 苏东坡也知道自己时日已经无多,于是把一些著作托付给了钱世雄,又把孩子们叫到身边,说道:“我这辈子没做过坏事,死后也不会坠入地狱。我死的时候,你们都别哭,让我坦然离开。” 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 杭州径山寺长老维琳和尚也过来看望他,苏东坡作了《答径山琳长老》,这可以说是他的绝笔了: 答径山琳长老 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 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 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我和你都出生在丙子年,人生在世已过三万多天。如果每一天念一千句偈语,时间也就这么闪电般地流走了。人生最大的忧患,来自我们有这具肉身,如果没有肉身,则没有疾病。鸠摩罗什用神咒延续生命,最后不也死了吗?神咒其实没有什么用啊。 他其实是在告诉维琳长老,不需要再用神咒妙语来延续生命,既然大限将至,坦然接受这个死亡吧。 七月二十八日,苏东坡已入弥留之际。 宋代傅藻在《东坡纪年录》中描写了他生前最后的场景: 他“闻观先离”,就是听觉开始丧失。 于是维琳就在他耳边大声地提醒他:“端明勿忘西方!” 您一辈子礼佛,可别忘了,要默念着到西方的极乐世界去啊! 苏东坡微弱地说:“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 那个地方有没有我不知道,但现在,使不上劲啊。 钱世雄在边上补道:“至此更须着力!” 这个关键的时候,更要努力啊! 苏东坡最后说了一句:“着力即差。” 这个故事并没写在正史中,只记录在宋人编苏轼年谱里,我们至今未知真假。 但这句话,的确是悟道的话。 “着力即差。” 执着于那个目标,便落了下乘。 着力,指的是过分努力,是对于要到达某地、得到某物、做成某事的执念。 为什么它反而落入了下乘呢? 因为,它让我们忘记了“当下”。 我们常常被教育,要努力。努力,似乎是一个特别正确的词。但当我们努力过度,在目标中无法自拔,很多过程中的感受会被忽略,很多过程中的动作会变形。比如,努力地想要说服别人,努力地想要挽回一段关系……这些时候,它们就像我们手里的沙子一样,我们越是努力地攥紧拳头,反而漏得越多。 当我们只关注结果而过分努力的时候,哪怕一个目标实现了,一个欲望被填满了,还会有新的目标、新的欲望……我们永远在追逐,永远在渴望那些未曾拥有的东西,于是,我们的内心状态,便会是永远“缺失”。 着力即差。 别赶路,去感受路。 也许我们还在跑,但只是为了热爱,为了体验,为了有滋有味地感受生命。 人生,是一场体验的游戏。当苏东坡走完他的旅途,走完黄州、惠州、儋州,当他回首平生功业的时候,那些曾经给他带来荣耀的官职、名利,乃至他想都没有想到的能流传百世的文章,其实,对即将离开人世的他而言,都只是生命的片刻经历而已。 这些福与祸,构成了他这辈子的人生剧本,而现在,他要画上句号了。 何必再执着于某一个目标?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资料出处: 1. [北宋]苏轼《谢宣召入院状》《如梦令·春思》《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上神宗皇帝书》《谢制科启二首》《赴英州乞舟行状》《过大庾岭》《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次韵子由所居六咏》《新酿桂酒》《江郊》《纵笔》《到黄州谢表》《到惠州谢表》《到昌化军谢表》《别海南黎民表》《书上元夜游》《过岭二首(其二)》《赠岭上老人》《自题金山画像》《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十月二日初到惠州》《与王敏仲》《旦起理发》《与章致平》《次荆公韵四绝(其三)》《答径山琳长老》 2. [战国]庄子《齐物论》《列御寇》 3. [北宋]苏洵《自尤(并序)》 4. [北宋]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5. [北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 6. [南宋]朱弁《曲洧旧闻》 7. [宋代]傅藻《东坡纪年录》 8. [元代]脱脱等人《宋史·苏轼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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