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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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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智慧可以穿越千年 有些人的人生经历,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哲理小故事。 苏东坡,就是这样的。 倒不一定是他活得有多传奇,主要是他喜欢记录,喜欢自嘲,喜欢反思,喜欢在平淡的生活中给自己找一点乐趣。于是,千年之后的我们,在看他的人生剧本时,就像是在看一个个有趣有料、有情有理、意味深长的故事。 而这些故事背后的人世悲欢、喜怒哀愁,仿佛跨越时空,总会在我们人生的某一个阶段里,成为我们的映照。这些故事所透出的智慧,虽时光流转,岁月变迁,但大道至简,至今,依然在和我们的生命共振。 一 苏东坡的天石砚 找到你生命里的那一块石头。 回看苏东坡的人生,当我们试图去感受这棵中国文化史上的参天大树,是怎么从小树苗长起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个秘密,似乎藏在了那一方隐喻了他人生命运的“天石砚”里。 这方砚台是他十二岁的时候,从老宅里挖出来的。 当时,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在玩凿地的游戏,凿出了一块奇异的石头,形状像鱼,外表是浅绿色的,温润晶莹,里外都点缀着细小的银星,击打的时候,它会发出铿锵的声音。 苏东坡觉得它很适合拿来当砚台,很容易发墨,就是没有储水的地方。父亲苏洵看到以后,惊叹说:“这是一方天砚啊!它具有砚的品质,就是形状不太完整而已。” 他把砚台还给了苏东坡,说:“这是你文章发达的祥瑞之兆。” 苏洵这句话,可能只是身为父亲的一句随口的鼓励,但或许那时候,苏东坡真的就觉得那是天命所归。 他非常珍爱这方砚台,后来还专门在上面刻上铭文说: 一受其成,而不可更。 我一旦接受了上天的造就,就永远不再改变初衷。 我觉得这是人生特别幸福的一件事。仿佛在童年,你就已经听到了命运的指示。那个声音是那么清晰,而你要做的,就是顺着那个声音,走下去。 苏东坡曾经说,自己生平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写文章。那时候,不管是多么复杂的思绪,只要拿起笔,都能流畅地倾泻出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 并且,他真的很擅长,好像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像前面我们说的那样,早在他十岁时写下的《夏侯太初论》中,就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这样出彩的句子。 有人说,这是现在我们能找到的苏东坡最早写的一篇文章了。其实这是父亲苏洵给他的命题作文,让他写一写魏晋时期的大思想家夏侯玄。苏洵很喜欢这篇习作,他认为儿子看问题,跟常人的视角不同。 你想啊,我们对圣人会有很多的人设预判,但是苏东坡不是,他把人当人看。是个人,就会恐惧啊。 为什么我说苏东坡是一千年来最可爱之人?就是因为,他真的是个“人”啊。他身上有“人”的特质,很丰富,很鲜活。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有意安排,那块砚台,给了苏东坡一个“为文字而活”的使命,却也让他被文字连累,从北宋开国百年第一的巅峰,狠狠摔落低谷。 然后,像是一个讽刺的寓言,在去黄州的贬谪路上,苏东坡找不到那方砚台了。 元丰二年秋七月,予得罪下狱,家属流离,书籍散乱。明年至黄州,求砚不复得,以为失之矣。 元丰二年(1079)秋七月,我因言获罪,被关在狱中一百多天。亲人离散,书籍散乱。隔年,我被贬谪黄州,那块砚台,我怎么都找不着了,是丢了吗? 不仅丢了,他也怕了。写给好友的信,够私密保险了吧,苏东坡往往会特别嘱咐“看讫,便火之”。 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 要么说“勿以示人”,就怕“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 其中虽无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 即便是到后面惠州时期了,他还在担心,自己的一些文字会不会连累身边的亲朋好友。 不罪不罪!仍乞密之,勿云出于老弟也。 有人统计过苏东坡留存下来的书信,发现他在黄州时写的书信最多,有324篇,占据他所有尺牍的近20%,比排名第二的惠州还多了100来篇。 “不惟笔砚荒废,实以多难畏人”,你发现没有,嘴上虽然说着荒废,但他还在写啊。虽然写的是相对诗文更为安全和隐蔽的书信,但他也还在写。 苏东坡刻在砚台上的铭文,还有后半句。 或主于德,或全于形。均是二者,顾予安取。仰唇俯足,世固多有。 他说:人生或以品德为高,或要保全形体。如果两者都有,那我取法什么呢?仰人鼻息,跪人脚下吗?这样的人世间有很多。 苏东坡依然记得他在砚台上刻下的铭文,那像是他写给自己的话:世事岂能两全? 只要是个人,当面对人生低谷,面对死亡,面对挫败,面对离散时,痛不痛? 当然痛!但痛苦和选择是两件事。 在痛苦中,他依然可以选择在废墟上重新构建他的生活。 于是,在被贬黄州的五年里,我们看见这双写字的手,一边种地讨生活研究美食,一边写诗写词写文章自我安慰。苏东坡最为我们所熟知的作品,也大都诞生在他被贬谪的路上。 他用他最擅长的文字表达,把那些生命里微小的触动记录下来,于是我们在《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里看见了他无人诉说的孤独,在《寒食帖》里看见了他生命沉底的哀伤,在《赤壁赋》里看见他的豪迈和辽阔,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里看见他的旷达和超脱…… 尽管那方写字的砚台丢了,尽管他也曾深陷宿命的旋涡里,但对文字深沉的爱,依然让苏东坡初心不改。 五年以后,奇迹发生了。 元丰七年七月,苏东坡乘船到当涂,翻开书箱,忽然又看见了这方砚台。 七年七月,舟行至当涂,发书笥,忽复见之。甚喜,以付迨、过。其匣虽不工,乃先君手刻其受砚处,而使工人就成之者,不可易也。 原来它一直都在! 我非常高兴,于是把它交给儿子苏迨和苏过。 天石砚,这块石头的命运,似乎冥冥之中,也指向苏东坡的人生。 你相信吗?其实何止苏东坡,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也许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头?有些人幸运地捡到了,有些人只来得及听见石头落水的“扑通”一声,有些人不小心弄丢了,就再也没能找回来,还有些人捡了一堆石头,却不知道哪个是他想要的…… 只是当命运的石头落下,你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接住它,头也不回,大步向前? 二 诗酒趁年华 如何做一个超然之人? 有一首词,是苏东坡风格上最特别的一首词。 我们以前学语文,都知道苏东坡是豪放派词人,偶尔也会写一些婉约派的词。但这首词很特别,因为它在一首词里,做到了一半豪放、一半婉约。 这首词对我最大的启发,就是一个人在面对自己不太满意的外部环境时,是怎么把自己的心境调整过来的。 苏东坡写这首词的地点,跟他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是同一个。 在密州,也就是今天的山东诸城。 这个景点现在也还在,叫“超然台”。 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春未老”,春天还没有过去。这个“老”字在这里用得真好。 他不说“春未去”“春未逝”,而偏偏是“春未老”,为什么? 答案在最后。 我们先来看看“春未老”的时候是什么风景。 “风细柳斜斜”,微风轻拂,柳枝随风起舞。 “试上超然台上看”,登上超然台远远眺望,看见什么呢? “半壕春水一城花”,一半护城河的春水,满城的春花。这是阳光下的春天。 “烟雨暗千家”,烟雨朦胧中,掩映着星星点点的人家。这是细雨中的春天。 这是一种蒙太奇的手法,在同一个地点里,把两种不同的风光剪辑到了一起。 也就是说,登上超然台,春天的精华,就都在这里了。 面对这样的美景,苏东坡的心情如何?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美景之下,他居然在叹息。为什么? 这就要讲到他当时的境况了。 苏东坡是从杭州调任到密州的。 他当时给出的理由是,弟弟苏辙在济南,他想离弟弟近一点。但事实上,他在密州这两年的时间里,连弟弟的面都没见着。所以才有了那首千古中秋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希望我们虽然相隔两地,却能共赏同一轮月亮。 他在密州待了两年,情绪是先抑后扬的。一开始从人间美景代表的杭州,来到当时条件还不太好的密州,他自己心里感觉落差很大。 按他在《超然台记》里的话说:我(从杭州调移到密州任知州)放弃了乘船的舒适快乐,而承受坐车骑马的劳累;放弃了雕刻华美的住宅,而栖息在粗木建造的房屋;远离了杭州湖光山色的美景,而来到了桑麻丛生的荒野。我刚到的时候,这里连年收成不好,盗贼猖獗,案件很多,工作量很大,但是呢,又吃不饱,厨房里空荡无物,每天都只能以野菜充饥。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 想一想,我们新换了一份工作,但是这份工作的环境,还没有上一份好。 的确啊,心情很难好得起来。 但是待了一年以后,欸,苏东坡的心境变了。 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 他说:我现在是心宽体胖,原本头发白的地方,现在还黑了。返老还童。 有意思。 他做了什么让自己心情变好呢? 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我修整花园菜圃,打扫庭院房屋,在园子的北面,修葺了一座高台,常常携友交游,登高怀古。大家都喜欢这里,我一喊要聚,他们都来了。于是休息日的时候,我们就采摘园子里的蔬菜,垂钓池塘里的小鱼,酿高粱酒,煮糙米饭,大家一边吃一边赞叹:“这日子多么快活呀!” 他还写信给弟弟苏辙,说:我建的这座高台,名字,你来起。 苏辙很懂哥哥,给高台起名为:超然台。 他还写了一篇《超然台赋》,讲了自己起这个名字的由来。 “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 苏辙说:天下之人,奔走在是非场上,浮沉于荣辱之间,他们轻狂浮躁,流连忘返,被名利所累,而自己却并不知晓。《老子》说“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哪怕外界浮华满眼,自己的内心却可以宠辱不惊。 想做超然之人,就不能为外在的物质所困惑和牵累啊! 苏东坡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在自己写的《超然台记》里,也讲述了这一段心路历程。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 他感慨地说: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但是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如果我们一味追求美好奢靡,求祸避福,那心中便有了这个是好的、那个是不好的二元性评价。当“好的”出现,我们开心;当“不好的”出现,我们就难过。于是,我们的心情就这样在外界环境的变化中患得患失。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餔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但事实上,一切都是体验而已,任何事物都有可以观赏的地方,都有能找到乐趣的地方。 不一定要是新奇的、雄伟的才叫美景,不一定要是名贵的酒才能让人沉醉,不一定要是山珍海味才能果腹,水果、蔬菜、草木,不都可以充饥吗? 翻译一下就是,米其林大餐很好,但是农家乐也不错呀。 所以他说: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以此类推,我到哪里会不快乐呢? 苏东坡在密州待了两年,当时密州的环境是远不如他预期的,工作量大,生活条件不好。没见着弟弟都是小事,他二十几岁就名震京城,文章盖世,心气这么高,结果接下来的十几年,在外面一个一个城市轮转,对朝政他根本使不上力。 壮志未酬对一个心怀天下的男儿来说,是人生之一大痛。到密州的时候他已四十不惑,之所以写下“老夫聊发少年狂”,其实就是想告诉朝廷的人:我还能用。 那年,他在寒食节登上密州的超然台。宋朝寒食连着清明,是一个大假期,大家纷纷回乡祭祖,踏春游玩。可是对苏东坡而言,“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他深爱的第一任妻子王弗,也过世十年了。 如果我们从这些外在条件来看,真的挺惨的。但也就是在密州这两年的时间,他迎来了人生第一个文学创作的小高峰。我们之前提到的,他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十年生死两茫茫”,以及“明月几时有”,这些收录进我们当代语文课本的诗词,都集中出现在这个时期。 一直到今天,超然台还是山东诸城一个重要的景点。在高台前,有一尊苏东坡的雕像,他衣袂飘飘,把酒问天,好像在用自己的姿态,诠释“超然”二字的含义。 生活不一定时时如我所愿,但以什么心境来体验人生百态,却是我们可以选择的。 千年前的苏东坡,已经给我们蹚出了一条路。 古代的寒食节要禁火三天。 三天之后,重新生火。 这个仪式其实很有味道。 它好像在告诉我们,逝者已逝,来者可追。 三天之后,就是生活的重新出发。 所以这首词的第一句,他才要写:春未老。 我们还没有老,我们还在路上。 向前看,愿我们都有重新出发的勇气和动力。 用这首词的最后两句,与君共勉。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三 但愿人长久 离别,是为了更好地重逢。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每到中秋,会被大家拿来重温的诗词,就是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宋人笔记《苕溪渔隐丛话》里甚至说,中秋词自这首出来以后,“余词尽废”,别人就没什么好写的了。 为什么?它到底好在哪里? 我们小时候都背诵过,但我现在再看,和小时候得到的答案,完全不一样。 只有经历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才能读懂这首词想表述的情感。而且,这首词之所以值得反复咀嚼,百读不厌,就在于它所描述的情感不是直给的,而是构造了一个意境,我们要穿透那个意境,才能到达情感。 这是审美里非常高级的境界。 我们可以把整首词,理解成苏东坡和月亮的对话。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月亮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呀?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他在追问天地的起源,可是他好像并不是那么想要知道答案。 他的提问,其实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宏大的视角。 为什么说苏东坡是豪放派词人? 你看他这四句开篇,把我们从人间的现实情感一下子拉升到了与宇宙同在的维度。这就是宏大的视角。 他在告诉你:当你站在如此广阔的时空中俯瞰人世情感,还会觉得人类的那些悲苦欢乐,过不去吗?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既然人间情感不值得留恋,那就乘风归去吧! 我们注意到,他说的不是“乘风而去”,而是“乘风归去”。 归,是回家。 也许苏东坡认为,那里,才是我们来的地方。 那既然“那里”是归宿,你何不回到“那里”呢? 不,虽有“琼楼玉宇”,但毕竟,“高处不胜寒”啊! 我们都知道嫦娥奔月的传说。 嫦娥因为吃下了西王母的一颗不死药,获得了长生不死的能力,奔月成仙。 在各种古籍的记载里,关于她为什么要吃下那颗药,有很多版本。有说是为了抛下丈夫后羿自己长生的,有说是为了救丈夫被迫吃的,也有说是后羿先背叛了她,她才吃药报复的。但不管什么理由,几乎所有版本指向的都是嫦娥吃药奔月后,虽然获得永生,却并不快乐。 怎么会快乐呢? 我们看古人对月亮的别称是什么。 玉盘、冰盘、冰轮…… 在月亮上的宫殿,叫“广寒宫”。 月亮,带给他们的感受,是清冷。 即便成仙了,无怒无喜,无怖无惧,却如此清冷孤独,高处不胜寒。 少了点什么呢? 人世间的温暖。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九重天上的风光,哪里比得上此刻人间——清风徐来,月光乍泄,我与月光共舞,清风与水波微荡。 这就是上阕所描述的意境:宇宙存在了亿万年,人类与之相比何其渺小。即便我想乘风归去,如嫦娥奔月,从爱恨情仇里得到解脱,却始终舍不得这人间美景和情感婆娑。 断情绝欲就一定好吗? 斩断了悲苦,也就等于放弃了欢乐。 于是苏东坡感慨: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还是人间好啊。 那在人间,能体验到什么呢?这就来到了下阕。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苏东坡的词是非常有画面感的。刚刚我们看见了月光之下,主人正起舞弄清影,但现在,镜头好像在天上,从月亮的视角俯瞰人间——月光在亭台楼阁间流转,穿过雕花的窗棂,低低地照进来,照着我这个夜半无眠的人。 我抬头问月亮: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月亮啊,我哪里做错了吗?为什么你总是要在分离的时候变圆呢? 好奇怪,我找了很多古人写月亮的诗词,居然很大一部分,都在说离别。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与亲人的离别。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与爱人的离别。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与往事的离别。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哪怕萍水相逢,也终要离别。 而苏东坡在中秋之夜写下这首词的时候,他和弟弟苏辙,也分别五年未见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他在安慰自己,也在开解我们。 一切人事与情感都在流动中,离别之后是重聚,月缺之后是月圆。我想问你,如此看来,这世间是圆满的,还是不圆满的呢? 如果圆满,那为何还要有分别? 如果不圆满,那为何能让我们在一生中都体验到离别之痛和团圆之喜? 你会发现这个时候,苏东坡又从人间视角回到了宇宙视角。 就像他在《赤壁赋》里所说的: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时间流逝就像这江水,流逝的始终是这一小段,但大江大河依然滚滚向前,从未真正逝去;月亮有阴晴圆缺,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千百年来也从未增减。 所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缘起缘灭,此消彼长。 一切都在流动中,但一切又是恒定的。 我认为这句话不是一句简单的安慰,而是一句带着禅意的开解。 带着这样的心境,即便在离别之时,也会有重逢之盼。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一句美好的祝愿,前半句突破的是时间的界限,希望每个人都能长长久久、平安喜乐;后半句突破的是空间的阻隔,即便你我相隔千里,也能因为共享同一个月亮,而觉得我们从未真正分离。 中秋拜月,在先秦典籍里就有记载。后来大家做月饼来拜祭月神,赠送亲友,月饼是圆的,象征团团圆圆,于是中秋佳节,也慢慢成了与家人团圆的节日。 在这样的仪式感之下,我们就更加渴望,这一天能和亲人团聚。 苏东坡这首词写的虽然是别离,但感伤中依然有重逢的希望。 这首词写完之后的第二年,他和弟弟终于在分别六年之后,在那年的中秋佳节里,团圆了。 弟弟苏辙回应了哥哥,也作了一首《水调歌头·徐州中秋》。 水调歌头·徐州中秋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他说:离别一何久…… 他说:月亮啊,西去曾不为人留。 他说:今夜过后,我们又要分别,依旧照离忧。 也许正是因为离别是我们生命的常态,所以我们才会更加珍惜每一次的相聚。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四 真砚不坏 我们其实不需要那么多。 明明不需要那么多,为什么我们还会想要囤? 这个问题不只现代人有,古代人也有。 据明代陈继儒《妮古录》记载,苏东坡曾经写过一篇砚铭,在砚台后面刻了个自己的小故事。 有人跟苏东坡说:“我要去端溪,可以为你买三方砚台。” 我们知道,端砚是中国四大名砚之一。 苏东坡就问:“我两只手,只有一只手来写字,为什么要三方砚台?” 对方说:“以备损坏。” 苏东坡又问:“那是我的手先坏,还是砚台先坏?” 对方说:“真手不坏。” 苏东坡回:“真砚不坏。” 一方好的砚台足以传世,经久不坏。 但我们细细琢磨这句话,其实他在说的,不仅仅是他不需要这么多砚台,而是一个更普世的话题: 我们明明不一定需要这么多,却为什么还要不停地囤积这些身外之物呢? 这个话题其实非常适合我们现代人。 可以回想一下: 我们家里是不是囤了一些总觉得以后能用得上,却一直都没用上的东西?我们是不是明明已经有了很多东西,但还是控制不住地买买买?我们是不是打开手机一看通讯录,就会发现很多无效的社交关系?我们是不是常常发现,自己的收藏夹里收藏了很多文章攻略、养生知识、锻炼方法,然而收藏从未停止,行动从未开始? 囤积过量物品,摄入过量信息,疲乏游走于过量的人际关系之间……我们的欲望,其实远远超过了我们的实际需求。 在过量囤积的背后,我们到底怕的是什么呢? 怕这些东西如果丢掉,万一有一天缺了怎么办?怕这么划算如果不赶紧抢,万一亏了怎么办?怕倘若拒绝了这些关系,万一有一天需要了怎么办?怕如果没有摄入这些更新的、更海量的信息,万一有一天错过这个世界的红利了怎么办…… 怕的背后,是对未来深深的焦虑。 我们团队的导演跟我讲过一个他的故事,说他有一阵子想测试自己用多少钱就能活下来,于是他每天花很低的费用,吃不多但是管饱的东西,一个月下来,他发现,其实他只需要用到很少的钱就能生活,这笔钱甚至远远低于他的预期。 他说:“原来我们身体的实际需求,其实比我们所想象的,要低很多。” 前几年还有一个很流行的概念,叫断舍离。 断,是停止获取,断绝自己的头脑想要,但身体不一定真的需要的东西。 舍,是舍弃多余,清理我们用不上的物品,清理不必要的信息和人际关系。 离,是超越欲望,不被物质欲望束缚,回归自己内心的淡泊和安宁。 这让我想起弘一法师晚年住的那间房子:晚晴室。 小小的几个平方的空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灯。 你会惊讶于一代律宗清苦又朴素的生活,又会感叹于,原来在这么低的物质需求之下,人其实也可以活下去。 也许,我们真的不需要这么多: 这么多的信息量,这么多的物品,这么多的人际关系。 就像苏东坡所说,我只有一只手,何必要三方砚台。 其实这一篇也是写给我自己的。 我曾经跟我的朋友说:“我打算把社交软件里的收藏文章和手机通讯录里的各种关系,做一个清理。” 他鼓励我说:“要大胆舍弃那些你其实并不实际需要的东西。当你清理的时候,会有很奇妙的感受发生。” 我相信他说的。 五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人生,一定要成功吗? 人生,一定要成功吗? 这是一个直指内心,但其实很难回答的问题。 如果成功的路上要牺牲掉很多的岁月静好和内心安宁,你愿意吗?但如果一直都不成功,你又甘心吗? 其实真的很难回答。 苏东坡有两首词我最喜欢,一首是《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另一首是《行香子·述怀》。《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说的是人生逆境中的豁达和超脱;《行香子·述怀》,说的是在世事嘈杂中,对内心和生活的回归。 看起来境界都很高,但有意思的是,当我们细究这些词句,你就会发现,他内心最开始是挣扎和困顿的。他就是在这样的两难中做出的选择。 也正因为如此,当千年后的我们面对“要不要成功”这个同样的课题的时候,才会与他产生这么强烈的共鸣。 本篇,我们来读《行香子·述怀》,看看他为什么难,又为什么这么选。 行香子·述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那个晚上,他在喝酒。 月光皎洁如银,空气中没有一点杂质。把酒斟满吧,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你觉得那个时候的他快乐吗? 他说,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生命就像石中之火转瞬即逝,身体就像在梦中一样虚幻不实;他说,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名和利,人们被它们牵绊,为它们劳心劳力,争来抢去,却发现,都是过眼云烟。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呢? 其实我们怎么都想不到,这首词,是苏东坡走到政治巅峰的那几年写的。 我们讲过他之前的经历,开局就是“王炸”,二十几岁享誉京城,北宋开国百年第一的成绩,连皇帝都说“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人们对他寄予厚望,他也曾自命不凡。 可惜在王安石变法中,他与新党政见不合,举步维艰,朝堂之上极难有容身之处,以至于十几年间,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方地流转为官。 但我们看他前期的诗词文章,从“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到“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哪怕是“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你都能从里面读出,他在事业上的进取心。 完全可以想象啊,开局这么好,还是当打之年,内心怎么可能对成功没有渴望呢? 然而世事难料。 乌台诗案发生后,四十四岁的苏东坡在无穷的精神折磨之下,九死一生,跌入至暗时刻。 我有的时候会想,黄州那几年,他是迎来了自己生命里最旺盛的创作时期,也为中国文化史留下了很多豁达的、超脱的诗词文章,但那个时候的他,内心对自己的仕途还有渴望吗? 我们很难说没有。 那四年的时间里,他跟很多人通过信,这中间有许多他的老同事,是在朝中或是地方依然任职的官员们。他也曾在给好朋友陈季常的信里悄悄地写:万一要是大赦了,皇上下旨对我稍微宽大…… 若大霈之后,恩旨稍宽,或可图此。更希为深虑之,仍且密之为上。 他给皇帝的黄州谢表里也曾说:期望我的晚年,不至于变成一个废物。如果能在极力的鞭策下,我还将为国捐躯,奋不顾身,指天发誓,这种信念,至死不变。 庶几余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棰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臣无任。 以上种种,我们都很难说,苏东坡的内心,对自己的成功欲,没有一丝的波澜。 也许是命运的有意安排,从低谷中走出的苏东坡,终于迎来了他职业生涯的高峰。 元丰八年(1085),五十岁的苏东坡到登州刚上任五天,就收到了奉调进京的诏令。同年十二月,提拔为起居舍人,直接与天子相接。仅仅几个月,他没有经过正常的考试程序,就被再度提拔,被委任为中书舍人,九月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令,参与最高决策,成为皇帝意志的具体传达者和国家政策的重要参与者。不仅如此,他还是小皇帝的老师,并且主持了元祐三年(1088)的科举考试。 元祐七年(1092),苏东坡先后被任命为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弟弟苏辙也被任命为相当于副宰相的尚书右丞门下侍郎。 如果我们单从政治经历来看,苏东坡从某种意义上已经实现了他三十年前的职业理想,我们也可以说,他看起来已经成功了呀,可是走到如此高峰,他为什么居然是这样的心情?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他在那几年颠簸的政坛里不断被人误解、挤对、弹劾、污蔑,憎恨他的有曾经“新党”的人,也有“旧党”中那些和他意见不同的人。那几年里,就别说有什么诗词佳作了,光是应付这些人,他就得不断上书自述,可不就是虚苦劳神吗?所以他不禁感慨——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我虽然有这一身的才华,但到底谁能理解我,谁,是我的知音呢? 外面的世界太吵了。他们此起彼伏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在被迫前行的路上,我只能回归内心。 且陶陶、乐尽天真。 “天真”二字,是苏东坡人格最好的诠释,也是他在复杂的官场斗争之下,依然坚守的东西。 而天真从哪里来? 最后一句——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从闲中来,从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中来。 我很喜欢费勇老师对这句话的解释。 他说:“一张琴,说的是艺术;一壶酒,说的是生活;一溪云,说的是自然。” 在艺术、生活和自然的世界里,成为一个天真的闲人。 这是苏东坡在入世走到巅峰时,所产生的强烈的出世意愿。原来三十年前渴望的功名,得到之后更多的,竟是烦恼。 “到得还来别无事”,最后发现自己珍惜的,还是内心的那一寸宁静闲适的天地: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是苏东坡的故事。 那么,回到我们自己,如果成功的路上要牺牲掉很多的岁月静好和内心安宁,你愿意吗? 但如果一直都不成功,你又甘心吗? 这是一个直指内心,但其实很难回答的问题。 所以,人生,一定要成功吗? 六 此心安处是吾乡 心安才是归途。 此心安处是吾乡。 很多人喜欢这句话,甚至拿它来当个性签名。 它虽然出自苏东坡的词,但其实这句话,是一位歌女跟苏东坡说的。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东坡整首词都在赞叹这个美好的女子。 她叫宇文柔奴,是苏东坡好友王巩家里的一位歌女。 王巩是苏东坡乌台诗案中,被连累得非常惨的朋友之一。我们知道乌台诗案对苏东坡来说是非常大的打击,他的很多好朋友也被他连累,贬官的贬官,责罚的责罚。 在这些人中,王巩是被贬最远,责罚也最重的。他被贬谪到岭南,路途遥远,需要翻山越岭,而且,当时的岭南,正是瘴疠横行的不毛之地。 一听到这个消息,王巩家里原来养着的好几个歌女都纷纷散去了,只有宇文柔奴一个人愿意陪着王巩,一起去岭南。 这一趟,真是惨死了。 按照苏东坡在王巩诗集里写的序,王巩被贬岭南五年,一个孩子死在那里,另一个孩子死在京城,王巩自己都差点病死,可见那里的生存条件有多么恶劣。 他担心对方多少会怨恨自己,甚至“不敢以书相闻”。 后来,王巩终于“奉旨北归”,重新得到了任用,可算是回来了。他带着柔奴和苏东坡吃了顿饭。宴席中苏东坡大受启发,写下了这首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词的上阕,苏东坡在赞叹这对璧人。 他说:我常羡慕世间还有这样如白玉雕琢出来的温润君子,就连上天也怜惜他,给了他如此娇嫩柔美的佳人。 名义上是在夸王巩,事实上是在夸他身边的这位佳人。 人人都说这位佳人歌声曼妙婉转,就像雪片飞过炎热的夏日,有着沁人心脾的清凉。 东汉史学家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有句话,叫“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歌者有了美好的心境,才有美妙的歌声,而听者才能被打动。 苏东坡用了一整个上阕去赞叹这个女子的才华,赞叹她美好的心境,他不是白写的。 他在为最后那句话做铺垫,看下阕。 当一个人有了美好的心境时——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人最怕的就是老。可是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过了这么多年,回来以后,反而看起来更显年轻了。你向我微微一笑,笑里似乎还带着岭南梅花的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苏东坡问柔奴,在岭南的日子应该不是很好吧?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东坡用了一首词的笔墨,就为了这最后一句: 此心安处是吾乡。 你觉得重点是哪个字? 其实我每个阶段来读,看到的重点都是不一样的。 最开始,我是在找“乡”,家乡。 中国人安土重迁,要让人连根拔起,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去,是要做很强烈的内心斗争,付出很大的心理代价的。 曾经有一位编辑朋友告诉我,家里人让她找对象,一定要找她们当地的,甚至最好就她们家那条街上的。 为什么呢?因为知根知底啊。 家乡会带给我们熟悉感,而熟悉感又会带来安全感。 可是,这位编辑说:“我已经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待了太久了,我想要走出去看看。” 我相信,当她跨出这一步的时候,家乡,就变成了“故乡”。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跟我描述说:“当我来到大城市,看到华灯初上,远处的每一盏灯,都是一个温暖的家。但我的家在哪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找不到一个支点能让我安定下来,可是如果你让我再回到家乡的小县城,我又不愿意。我就像是一艘没有系绳的船,往前,不知何处是终点,往后,又再也回不去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 走出了“乡”,在漂泊中,我们想找的,其实是“安”。 一种安定感。 可是,何处是“安”呢? 如果再深入一步,你会发现,真正让我们“安”的地方,不在“乡”,不在“家”,而在于“心”。 复旦大学王德峰教授说过一段话,大意是:我们总是要找家,因为有家心才定,但是那个家大多指的是血缘关系所形成的家。 他说,他的母亲2000年去世,2006年他的父亲也走了,在他父亲离开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曾经天真地认为应当永远存在的那个家,没了。 于是他就想:我们的家在哪里? 在你心里。 所以最后,找的是“心”。 为什么要找“心”? 因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关系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人能在真正意义上陪伴我们一生。那些我们喜欢的、爱的、以为自己能抓住的,都会在某一刻离开。 我们总是把目光放在外界,在那些分分合合的关系里乞求安定感,却常常忘记了,真正永远陪伴我们,并且不管在什么状态下,都会永远爱我们的,其实根本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自己这颗心。 所以,心,才是我们唯一的归处。 此心安处即是家,不可得时即天涯。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才是家。 七 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人生最大的智慧,是放过自己。 苏东坡有一篇文章叫《记游松风亭》,我觉得他写出了“歇”的两种境界。 这篇文章说的是他当时被贬惠州,有一次爬山,走着走着腿脚疲乏,累了,就想走到高处的松风亭里休息。可是他爬啊爬啊,抬头一看,好远,继续!又爬啊爬啊,气喘吁吁,再一看,怎么还那么远!那我还要爬多久…… 然后,他突然转念一想: 去你的,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这里怎么就不能休息呢?我为什么非得要爬到亭子那里去休息呢? 一下子就松下来了。 执念就放下了。 就像挂在鱼钩上的鱼一样,忽然就得到了解脱。 这是“歇”的第一种境界:走累了,不妨歇一歇。 人生是可以停一停的。 其实我们常常会跟自己较劲。 我想起曾经有一年冬天,我有一段时间状态不太好。当时的感觉就是,我怎么能让自己这么糟糕呢?不行,我得爬起来继续战斗。然后我就天天跟自己打气:加油,加油,奋斗啊! 于是,我就像在跑马拉松一样,跑啊跑啊,埋头苦跑,用尽全力,总觉得马上就要赢了,下一刻就是终点了,然后抬头一问:“还有多远?” 别人告诉我:“还有一半!” 当场就想“死”给他看。 最后,我的精神还在战斗,可是我的身体不乐意了。 我生病了。 欸,生病反而给了我一个休息的时间。 我突然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到底在较劲些什么? “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走累了,为什么这里不可以歇一歇呢?人生一定要搞得这么紧张吗? 后来我想:是啊,好好休息,不才能好好出发吗? 就像苏东坡,他本来就是要休息的,可是他却把远处的松风亭当成了他要休息的地方。这时候,那个亭子就成了一个目标,一个他要克服的东西。本来是为了更好地休息,结果,却给自己增加了另外一重负担。 结果他一想:这里怎么就不能休息呢? 这一转念,当下就跟自己和解了。 但是,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我们看苏东坡后面是怎么说的。 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他说:如果人能悟出这个道理,即便到了擂鼓声声、上阵杀敌的时候,哪怕前进是死、后退是死,我也能给你原地躺下,好好休息一会儿。 “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这句话直接带出了“歇”的第二重境界: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当万千心绪交织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对未来的焦虑,对过去的懊悔,对不确定的恐惧,对人事物的执着,对关系的博弈和较劲,都是我们的“狂心”,而当这一切“狂心”在那一刻停止的时候,世界才安静了下来。 然后想一想,这些“狂心”哪里来的呢? 不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吗? 禅宗有一个公案,记载在《五灯会元》中。 小和尚问禅师:“师父,如何才能解脱啊?” 禅师问:“谁缚汝?” 谁束缚了你呢? 小和尚醒悟过来:“对啊,没人束缚我啊!” 禅师说:“没人束缚,那你求什么解脱呢?” 根本就不用求啊。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延展的版本,我更喜欢,是三连问。 徒弟问:“如何是解脱?”师父反问:“谁缚汝?” 徒弟问:“如何是净土?”师父反问:“谁垢汝?” 徒弟问:“如何是涅槃?”师父反问:“谁将生死与汝?” 谁给你的这些精神内耗呢? 想想是啊,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啊。 我们都在为也许并不会发生的事情恐惧,都在为还没到来的事情焦虑。 但只要我的心时刻与当下保持连接,未来的任何大事就都不会影响此刻的我。 所以苏东坡在这篇文章的末尾打了一个非常好的比喻:就算是上战场了,往前是死,往后也是死,但只要它还没有发生,那我就可以在原地休息一会儿。 他说的就是当下。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当我们放下与这个世界的战斗欲,可能才会发现,其实你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你与世界和解,就是在跟自己和解。 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人生最大的智慧,就是放过自己。 八 不识庐山真面目 走过方知真面目。 我上次去庐山,发生了一件很神奇的事。 我们都知道苏东坡有一首千古名诗,写的是庐山。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是我们小学语文课本就要求背诵的。而且这首诗无比简单,字面意思特别直白,没有任何典故,连古文翻译都不需要有,因为太简单了,朗朗上口。可是它其中蕴含的哲理,真的是管用一辈子的。 我上次去庐山,本来是去拍李白的,但没想到最让我回味的,反而是其中一段特别的经历。我甚至都觉得它是不是苏东坡留给我们的一个彩蛋,让我们有机会不是单纯用头脑去读这首诗,而是亲身体验。 那天是这样的: 我们去提前踩点的时候,看中了一个地方——它是个亭子,在庐山东边的山脚下,可以总览庐山五老峰全貌,叫“可以亭”。光听这名字,就特别有禅机。 这不是一个游客经常去的地方,当时我们的编导也没有把它当成是我们必去的景点,只是刚好原本既定的地点踩完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就顺便去了一趟可以亭。 其实司机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就按照导航开,开着开着就没路了,眼前就是一片树林。然后,司机说到了。 我们迷迷糊糊地下车,问:“这个地方怎么走啊?” 四周看了一圈,见有座庙,庙门对面站着一位和尚,两手就这么插在袖子里,看着我们。 我们就问:“师父,您知道可以亭怎么走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拿手往前一指。 我们又问他:“这里面有路吗?” 他又不说话了,过了几秒钟,才悠悠地说:“有啊。” 然后,我们就半信半疑地出发了。 要穿过这片树林,就得先经过那座庙。 我抬头看了一下庙的名字,叫“海会寺”。 这座庙看起来有点荒凉,刚进去的时候,右手边有一座大殿,看起来像是唯一的一间。也不是大殿啊,房子很小,但那个名字特别奇怪,叫“真面目”。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殿名——真面目。 我在里面待了一会儿,然后大家继续出发。 越往前走,心越慌。 那是一条看起来特别野生的路。前面还有一些人踏足过的痕迹,后面直接就需要披荆斩棘了。野草比人还高,你需要一边走,一边把它们拨开。 这个时候大家都没有心思聊天了,就是走。其实走着走着,心里是很忐忑的。 师父有没有指错方向?真的是这条路吗?还是我们走错了?这条路能走出去吗?天黑了还没走出去怎么办?会不会有蛇? 那个时候,心里很多的疑问就都出来了。 你会有好几个自己在打架:一个说,要不干脆回去得了;另一个说,来都来了,要不再往前走走看一看。 就是在这种内心不断的争斗中,大家继续埋头苦走。 走了大概有二十分钟吧,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地。 这片空地明显是人为的,这就至少证明路是没错的。 然后我们走到空地上回头一望。 奇迹发生了。 庐山五老峰全貌,就在我们面前。 那一刻,突然有一种“谜底原来在这里”的感觉。 我顿时觉得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游戏,我看到的那个海会寺观音殿叫“真面目”,它好像是游戏里的一条线索一样。包括那个不太说话的师父,也好像是剧本杀里的一个NPC(电子游戏中不受真人玩家操纵的游戏角色)。通过他,我们打开了这个剧情。 而这一整个故事,其实就是一个苏东坡要告诉我们的哲理: 我们想要看到的庐山真面目,只有走出“此山中”,走出来,并且走远一点,才能看清。 这是一个无比朴素的道理,每个人都会说,也都懂。 可是真的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原来如此。 我们团队的运营小伙伴少炫,大学的专业是绘画。他说,老师跟他讲,当他太沉浸在描绘细节的时候,就要时不时退出来,隔远一点来看全局,然后再进入细节中。 回想我们的人生里,其实有太多为当前事物所迷的时刻了。 这是没办法的,就算是已经写下这么有哲理的诗的苏东坡,那个时候他也困在他人生的迷局里啊。 当时他贬谪黄州四年多,接到了朝廷诏令,让他去汝州,虽然汝州在地点上比黄州离京城近,算是皇帝向他表达了善意,但一样是“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还是跟黄州一样,没有实权,无非是换个地方看管而已。 在黄州,苏东坡好歹还有个雪堂可以居住,有个东坡可以种地,去汝州又得重新开始,所以当时苏东坡的心情真的说不上有多好。 那个时候他哪里知道,一年半以后,他就要回到京师,迎来他职业生涯的第二次春天,并且在接下来的第七年,也就是他五十七岁的时候,达到他政治事业的最高峰。 他更想不到的是,千年后的人们关注的其实并不是他的政治成就,反而是他的文学,他的艺术,他的才华,他的生活趣味。而这些东西,都不是在他政治得意的时候产生的,很多居然是他在人生跌落低谷的时候创造的。 你说那个从黄州刚刚出来,正准备奔赴另一个贬谪地汝州,中途刚好路过庐山的,四十九岁的苏东坡,哪里知道那么多? 不识庐山真面目啊。 就像,十年前的你,会想到十年之后,是这样的人生剧本吗? 我想不到,完全想不到。 有一次,我陷入一个困局,心情很低落,感觉走不出来了。 朋友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现在的你,看十年前的你,你想跟她说什么?” 我说:“勇敢一点。” 他说:“那十年后的你,也会想要跟今天的你,这么说。” 那一刻,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当你跳出此刻,把视角拉远,站在命运的河流边,去看它整体的走向,的确会有一种感觉:也许此刻的坎坷,在未来看,也不过如此。 走出庐山,再回看庐山的苏东坡,才得以明白何为“真面目”。 而当六十六岁时,那个饱含着人世沧桑,再度经过庐山的苏东坡,才真正阅尽了他的人生脚本。 那一刻,站在生命的河流面前,他走过了曾经的看山是山,也放下了执着的看山不是山,最终,回到了令人释然的——看山还是山。 于是,六十六岁的苏东坡,再度以庐山为引,写下了对人生更透彻的了悟。 请看下一篇:《庐山烟雨浙江潮》。 九 庐山烟雨浙江潮 人生无法跳级。 如果我们知道了人生的终极答案,那可不可以直接跳级呢? 我们都听过这个关于人生境界的解释: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假设这个解释成立的话,那我可不可以直接跳过中间“看山不是山”的阶段,直奔“看山还是山”的终点呢? 我以前以为可以,但现在却觉得,未必。 中间这一步,看似是一条无效的弯路,却非常重要。 据说,苏东坡还有另一首写庐山的诗: 观潮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这首诗不是苏东坡写的。但熟悉我的朋友可能都知道,相比于“是不是”这个所谓的“真相”,我觉得对我更有用的,是关注它带给我的“感受”和“启发”。而且经典就是这样,你每个阶段读,得到的启发都是不一样的。 我曾经在短视频中介绍过一本影响了乔布斯学禅的书,叫《禅者的初心》,铃木俊隆写的。这本书里也引用了这首诗,可见这是一首带着禅理的诗。 “庐山烟雨浙江潮”,说的是两个绝美的风景:庐山上淡雅柔和、薄如蝉翼的蒙蒙烟雨;钱塘江奔涌向前、宏伟壮观的潮汐。这两处风景是当时许多文人墨客内心非常向往的,就像是现在很多人会标注“人生必去的多少个风景打卡点”一样。 “未至千般恨不消”,如果没去,就会觉得抱憾终生。你看他用的词,“恨不消”,而且是“千般恨”,多少遗憾啊!夸张一点说,死不瞑目的遗憾。 但恰恰在这个时候,庐山烟雨浙江潮,在我们心里已经不是一道纯粹的风景了。因为我们已经“看山不是山”了,它反而成了我们的一个目标,甚至是,一种执念。 我们会催促自己,赶快实现,实现了就没有遗憾了。 可是他说: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终于实现了!亲眼看见了!美吗? 美,但也不过就是庐山烟雨、浙江潮。 回来,看山还是山。 人生三境界。 我以前感受这首诗,觉得它好像在告诉我们,人不要有执念。 但我后来发现,怎么可能没有呢? 你不经历拿起执念的那一步,怎么能放得下那个执念呢? 有一本很经典的书叫《悉达多》,是曾拿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黑塞的作品。 故事的主人公叫悉达多,他天赋异禀,很有智慧,家境也不错。作为一个修行人,他见过很多老师,学过很多方法,学得很快,也得到过很多爱戴。可是他就是不快乐,痛苦驱使着他去寻找一条唯一的、永恒的真理之路。 而当他发现他的这些寻找,都是因为在害怕和逃避自己的时候,他勇敢地放下了所有的教义,回到了尘俗的生活里,直面自己的欲望。 他遇见了一位美丽的社交名媛,这位女子成了他情爱的导师。他还遇见了一个商人,商人教他如何做生意,如何享受富贵的生活。他跟着一群深陷尘世欢场的人一起沉沉浮浮,在沉浮中感受这个世界的空洞和虚无。 当他深陷其中的时候,好像总有个声音在催促他:这不是你要的人生,你还有使命在身! 悉达多知道,这个游戏到头了。 他离开了他的尘俗。 这个时候我们以为他已经放下了。 但还没有。 他又遇见了一个人,是他和那位社交名媛生下的儿子。 他爱他的儿子,那是一种天然的爱,一种夹杂着原始欲望和宇宙大爱的爱。 他希望把儿子留在身边,去弥补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亏欠,去把最好的爱给他。 儿子无法理解。他痛恨父亲,甚至暴戾地对待自己的父亲。然而,悉达多只是容忍他,接纳他。 悉达多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留住儿子,想要度化他。 可是悉达多的儿子和他不一样,儿子爱的并不是真理,而是尘俗的生活。 这里有一段悉达多的朋友,一个船夫说的话,我觉得非常经典。 他告诉悉达多:不要用爱去束缚你的宝贝儿子。你真的以为,就因为你爱他,你不希望他受苦,就有可能代替他去完成那份他本该自己完成的生命的功课吗?就算你为他死十次,你还是不能从他注定要承受的命运里减去分毫啊。 悉达多终于意识到,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生长的节奏。 他意识到,把他束缚住的,是他对儿子的那份爱和柔情,是他害怕失去儿子的恐惧。可是他这份甚至带着些盲目的爱,又是那么地符合世间常情。试问,天下哪一对父母,对孩子没有一点期待呢? 但凡有期待心,就会有得失心。悉达多的儿子最终离开了他。悉达多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知道,自己必须承受这份痛苦。 回顾这一路,他说:我在我的肉身上感受到,我非常需要欲望,非常需要追逐财富,非常需要尊荣,需要最凄惨的绝望,而体验过它们,我才能学会放弃强求,学会爱这个世界,学会不再将它与我所期望的那个世界去做比较,学会接受它本来的样子。 当你把时间尺度拉大,你会发现一切罪孽已在自身中包含着怜悯,一切老人也已在自身中包含着幼童,一切垂死者也包含着永生。当你超脱时间看见一切过往、此刻和未成的人生,就会发现,得到与失去一直在重复,世间原本就是平衡而圆满的。 悉达多说:我从童年就知道,尘世欢欲和财富,对我而言并非善物,但如今,我才真正将它们经历过一遍。此刻,我的知道,不仅仅是凭记忆知道,还以我的眼、我的心、我的胃领会了!有此领会,是我的福运! 没有拿起,谈何放下? 在讲苏东坡和庄子的这两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不那么跟自己较劲了。 “看山是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有进步的空间,那就试着往前走走。 而当“看山不是山”的时候,我也能看见自己的确有执念。庐山烟雨浙江潮,这么美的人生目标,立一个又何妨? 我们必须经过这一步,我们必须努力拿起,拼命拿起,但当你用尽所有力气拿起,却发现根本拿不起,或者拿起以后,发现不过如此的时候,你自然也就该放下了。 而那个放下,就是真正的“看山还是山”了。 资料出处: 1. [北宋]苏轼《天石砚铭并序》《与李公择》《与陈朝请》《与程正辅》《望江南·超然台作》《超然台记》《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赤壁赋》《行香子·述怀》《与陈季常》《到黄州谢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王定国诗集叙》《记游松风亭》《题西林壁》 2. [北宋]苏辙《超然台赋》《水调歌头·徐州中秋》 3. [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4. [南宋]普济《五灯会元》 5. [明代]陈继儒《妮古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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