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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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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精神偶像的力量。 我们的偶像是苏东坡,那苏东坡的偶像是谁? 如果只有一个答案,我会说:陶渊明。 苏东坡之爱陶渊明,到什么程度呢? 看看他写的这些句子: 只渊明。是前生。 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 自谓不甚愧渊明。 他对偶像的文字,概括起来就四个字:舍不得读。 他说:每次身体不好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但只读一篇,怕都读了的话,以后就没得读了。 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 他追他的偶像,甚至开创了一个先河。 苏辙在《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说到,他哥给他写过一封信。苏东坡在信里说:在我之前,别的诗人也会模拟古人的作品,却没有人追和古人的诗,要说追和古人,则始于我东坡。 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 他不单纯是追和偶像陶渊明的诗,并且是“尽和陶诗”,就是,全和了一遍。 根据清代学者王文诰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中的统计,他先是写了109首和陶诗,然后编成了《和陶集》,出版以后,一举成了当时的畅销书。 他觉得还不够,后面又继续创作了15首,使得总数达到了124首。苏东坡一生留下的诗作2867首,其中光是应和陶渊明的作品,就占到了近二十三分之一。 并且,他选择的是最接近原诗的“次韵法”,就是每一句的韵脚(最后一个字的韵母)都必须和原诗相同,举个例子: 饮酒二十首之一 (陶渊明)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 和陶《饮酒》二十首之一 (苏东坡) 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 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 寸田无荆棘,佳处正在兹。 纵心与事往,所遇无复疑。 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 这种“次韵法”的创作难度系数是很高的,它要求作者不仅需要掌握原诗的内容、情感,还要遵循原诗的韵律,在保留原作者精神的基础上去找寻立意的创新,从而达到和原诗不同的艺术效果。 换句话说,不仅要严格地模仿“蓝”,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么,苏东坡为什么如此坚定地选择跟随陶渊明的脚步,尽和其诗呢? 他在给弟弟的信里说:难道我之爱陶渊明,只是喜欢他的诗吗?不是的,我是被他的人打动的啊! 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 其实就跟我们对苏东坡的情感是一样的。作品,是他人格的反映。我们之所以爱他,是被这个人格吸引,被这种精神力量感染。 元丰五年(1082)春天,苏东坡的雪堂建成。这个地方在他躬耕的黄州东坡旁边,从雪堂向南可以远眺四望亭后面的山丘,向西可以看见北山的小泉。他很喜欢这里,自从建好以后,就常常在雪堂看书写字,招待朋友。真像是隐居的生活。 于是他想起了陶渊明的斜川之游。 同样的初春,五十岁的陶渊明游览斜川,临水而坐,近处是微流中的彩鱼,远处是空谷中的鸥鸟,山川景色,令人神驰意远。 酒至半酣时,他感慨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珍贵,不可重复,生命正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既然明天不可预料,不如好好享受今日美好。他让各位游伴分别写下自己的年龄、籍贯,并记录下这难忘的一天。 游斜川并序 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纪其时日。 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 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 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 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 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 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 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 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 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 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四十七岁,在黄州过了几年躬耕时光的苏东坡,此刻拥有了和陶渊明一样的心境。于是他感慨万千,创作了一首《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 江城子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人生如梦,此刻,究竟是在现实,还是梦境? 在世俗沉沉的醉梦里感悟人生真谛的前行者,唯有陶渊明是我如前生般的知音。 这山水田园,依稀都是渊明当日所见的风光。 我老了,就让我这样,清闲淡然地了此余生吧。 最后一句,充满了无奈中的自我安慰。 对四十七岁的苏东坡而言,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政治未来是否还能东山再起,在黄州磋磨了几年之后,他似乎渐渐能从劳作与谪居中,体会到陶渊明当年的闲情逸致。如果能就这样过下去,好像也是一种活法。 我们能感觉到,此刻的苏东坡,是把类似陶渊明那样的田园生活,当成了自己最后的退路。 是退路——而非归宿。 五十岁的陶渊明,是真的与官场斩断了一切关系,但五十岁的苏东坡并没有。 他写下《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之后,又过了两年,就接到了让他移居汝州的诏令。虽然还是和黄州一样“本州安置”,但至少,离京城近了许多。这其实也是朝廷释放的讯号:苏轼,即将再度被任用。 果不其然,五十岁的苏东坡在登州上任五天,就被任命为礼部郎中,而后升为起居舍人,再升中书舍人,不到半年,连续破格提拔三次。他的政治春天,再度来临。 但他的心情,却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们在前面的章节里讲过,苏东坡在他政治巅峰的时候,内心反而是焦灼和疲惫的。他被迫陷于党争,只能不断要求朝廷将他外放。 元祐七年(1092),他在扬州任上,心有所感,创作了一组《和陶〈饮酒〉二十首》,开篇就是: 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 他又想起了陶渊明。他多么羡慕渊明的恬淡自在,回想自己被世俗琐事纠缠不清——想了断,却没有这个魄力;想退隐,却没有这个勇气。他感慨,只有心灵的田地是没有荆棘的,那么,就在心灵的旷野中撒开自己,自由自在吧! 这是苏东坡“和陶诗”的开始,也是他的诗歌风格从宏大开阔到平淡朴素的转变。 而陶渊明,就成了他人生后期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柱。 被贬惠州时,在那瘴疠横行的岭南,他一边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一边重新开启自己的躬耕生活。 某一个春天,儿子苏过正在诵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琅琅的读书声唤醒了他在扬州写下《和陶〈饮酒〉二十首》的热情,他决定,要“尽和陶诗”。 我始终认为,苏东坡的这个决定,既是要追寻陶渊明的脚步,去接近那个“复得返自然”的自在境界,也是一种精神慰藉的出口,更是晚年给自己找点事做,让自己有盼头、有动力活下去的理由。 而,为什么是陶渊明? 因为他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在身体力行地“尽和陶诗”之后,苏东坡比以往的文人更加明白了陶诗的伟大。 他说:陶渊明作诗不多,他的诗表面质朴无华,实际却饱满绮丽,我与他相比,自愧不如。 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 我想,这里的自愧,不仅仅是说诗歌,也是人生。 陶渊明活出了包括苏东坡在内,多少文人想活却没能活出来的境界。 苏东坡在写给弟弟的信里感慨:唉!陶渊明不愿为了挣那五斗米的薪水,整衣束带地去拜见一个无德无才的乡里小人,反观我自己,做了三十年的官,饱受入狱之苦,仍不知悔改,以致今日陷此大难。到今天已是桑榆晚年,才想要从渊明身上去寻找寄托,说出来,谁信呢…… 嗟乎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于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 他想要活成如同陶渊明那样的人格样本,内心却放不下对功名的追求,直至老天爷用各种苦难让他明白,让他反省,让他顿悟——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他感受过青云直上,经历过起伏跌宕,在庙堂之高,是高处不胜寒,在田园阡陌,却回归了生命的恬淡。 后世元好问评价陶渊明“豪华落尽见真淳”。或许,苏东坡在彼时就明白了陶渊明的真淳。那是一种历尽世事却终于回归不谙世事的真淳。而他自己也只有在经历过“看山不是山”的苦苦追索之后,才能明白“看山还是山”的恍然与洒脱。 陶渊明之于苏东坡,就如同苏东坡之于我们。 那些在文化史里闪耀的人格,他们活出来的生命样本,已经成了后人的养分。 阅读他们的作品,也是在走进他们的人生。 他们并非一尘不染,也非生下来就是英雄。他们让我们明白,一个普通人在生命的急流中是如何被冲刷的,又是怎样在一次次的磨难中不断做出选择,从而让自己活得精彩、活得伟大。 他们的焦灼、反思、挣扎与回归,他们的忍耐、安定、坚守与凝望,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生命的参考样式,让我们在铺满荆棘的路上,前方一直有指路明灯,内心始终有精神偶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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