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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肺和呼吸:你呼出的氧分子将永垂不朽人体简史 作者:比尔·布莱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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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眼睛开始模糊,老觉得肺部不舒服,我就出海去。” ——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白鲸》(Moby Dick) I 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你每天安静而有节奏、基本上无须思考地吸入呼出大约20,000次,稳定地处理大约12,500升空气(具体数字要看你的体格和活跃程度)。也就是说,人们一年当中呼吸差不多730万次,一辈子呼吸5.5亿次左右。 就跟生命中的所有事情一样,有关呼吸的数字令人震惊,叫人难以置信。你的每一次呼吸,会呼出[1]大约25×1022个氧分子,这是个异常庞大的数字,在一天的呼吸里,你很可能会吸入至少一个所有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人都呼吸过的氧分子。而从此刻直到太阳熄灭,所有曾在或将在这世上走一遭的人,也会时不时地吸入一丁点你的气息。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原子层面,我们永垂不朽。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氧分子从鼻孔涌入(普通人称鼻孔为nare,解剖学家叫它nostril,必须说,后者没有什么特别令人信服的理由)。通过鼻孔,空气进入你头部最为神秘的地方:鼻窦腔。根据头部的其他部位所占的比例来看,鼻窦占据了巨大的空间,但没人知道为什么。 “鼻窦很奇怪,”诺丁汉大学和皇后医学中心的本·奥利维尔对我说,“它们就是脑袋里的巨大空间罢了。要是没有把这么多的空间分给鼻窦,你的脑袋能有更多的地方容纳灰质。这个空间又并非完全的虚空,而是布满了复杂的骨骼网络,据信这有助于提高呼吸效率。”不管鼻窦是否具备真正的功能,它们都会导致大量的不愉快。每年,大约有3500万美国人患上鼻窦炎,20%的抗生素处方[2],都是开给鼻窦炎患者的(虽说绝大多数的鼻窦炎是病毒性疾病,对抗生素免疫)。 顺便说一句,你的鼻子会在寒冷的天气流鼻涕,跟你家浴室窗户在寒冷的天气会凝结水滴是一个道理。就你的鼻子而言,来自肺部的暖空气与进入鼻孔的冷空气相遇并凝结,形成了水滴。 肺部还神奇地擅长清洁。根据一项估计,城市居民平均每天吸入约200亿个外来颗粒——灰尘、工业污染物、花粉、真菌孢子,以及任何飘浮在空气中的东西。很多这样的东西能让你生病,但大体上却并没有,因为正常而言,你的身体能娴熟地解决入侵者。如果侵入的粒子很大或刺激性太强,你几乎肯定会通过咳嗽或喷嚏把它给直接弄出去(通常,在此过程中,它会成为别人的问题)。如果颗粒小得不会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应,它兴许会困在鼻腔通道的黏液中,或是卡在肺部的支气管(或小管)里。这些细小的呼吸管道里密布着数以百万计的毛发状纤毛,纤毛就像船桨一样(只是以每秒16次的速度猛烈开合),把入侵者扫回喉咙,然后从喉咙将之转移到胃里,用盐酸溶解。如果入侵者设法通过了舞动的纤毛,它们还将遇到名为肺泡巨噬细胞的小型吞噬机器,被吞噬掉。尽管如此,偶尔还是会有一些病原体侵入,让你生病。不过,生活就是这样嘛。 直到最近,人们才发现,打喷嚏造成的“劈头盖脸”的沐浴感,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据《自然》杂志报道,麻省理工学院教授莉迪亚·鲍瑞芭(Lydia Bourouiba)领导的一支研究小组对打喷嚏做了远比前人详尽的研究,发现喷嚏沫可以飞出8米远[3],在空中悬浮10分钟,才缓缓降落到附近的表面。依靠超低速摄影,他们还发现,喷嚏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是一颗颗的飞沫,而是更像液体食品薄膜,覆盖到附近的表面上,这为我们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切莫太靠近一个打喷嚏的人。有一种有趣的理论认为,天气和温度会影响喷嚏里水滴的结合,进而可以解释为什么流感和感冒在寒冷天气更常见,但它还是没法解释为什么直接触摸传染性飞沫比呼吸(或亲吻)它们,更容易使人传染疾病。顺便一提,打喷嚏的动作,正式名称叫sternutation,不过一些权威人士也会开玩笑地把打喷嚏称为“强迫性常染色体显性遗传光眼激发”(autosomal dominant compelling helio-ophthalmic outburst),简称ACHOO,也就是“阿嚏”。 肺的总重量约为1.1公斤,在你的胸部占据了超乎你想象的空间。它们能膨胀起来,上至你的脖子,下至胸骨。我们大多以为肺就像风箱一样,是独立膨胀和收缩的,但事实上,它们得到了人体内最不受重视的一块肌肉(横膈膜)的极大协助。横膈膜是哺乳动物的一项优秀发明。它从下方把肺往下拉,帮助它们更有力地工作。横膈膜提升了呼吸效率,让我们的肌肉获得了更多的氧气,进而又帮助我们变得更强壮,也帮助了大脑,让我们变得更聪明。外部世界和肺部周围空间(即所谓胸膜腔)的些许气压差,也有助于提高效率。胸部的气压低于大气压,有助于保持肺部膨胀。如果空气通过刺穿的伤口进入胸腔,就会让气压差消失,肺会塌陷到正常大小的1/3左右。 呼吸是少数你能(虽说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有意识控制的自主功能之一。你想闭上眼睛多久都可以,但你无法随心所欲地长时间屏住呼吸,只要到了憋气的极限,自主神经系统便会强行切入,逼你呼吸。有趣的是,长时间屏住呼吸带来的不适感,不是氧气的消耗带来的,而是由二氧化碳的积累引起的。这就是为什么当你放弃憋气时,首先做的是吐气。你兴许以为,最迫切需要的应该是获得新鲜空气,而非把陈腐的气体吐出去,其实不然。身体分外痛恨二氧化碳,你必须先把它赶出去再大口吸气,获得补给。 人类的屏气能力很差——确切地说,人类的呼吸效率也高明。我们的肺可以容纳大约6升空气[4],但通常,我们一次只能吸入大约半升空气,所以进步空间还很大。人类主动屏住呼吸最长时间的纪录来自西班牙的阿列克谢·塞格拉·文德尔(Aleix Segura Vendrell),他于2016年2月在巴塞罗那的一座泳池里创造了这一纪录:24分钟3秒。但他靠的是先提前呼吸了一阵纯氧,接着在水里躺着一动不动,将能量需求减少到了最低限度。跟大多数水生哺乳动物相比,这成绩真的很丢脸。有些海豹能在水下待两小时。对比来看,我们大多数人撑不过一分钟。哪怕是日本著名的海女(以潜水方式采集珍珠为生的人,现多为女性),通常也不会在水下停留超过两分钟(不过,她们每天会潜水100次以上)。 总而言之,要活下去,你需要庞大的肺活量。如果你是一个普通身材的成年人[5],你的皮肤大约为1.86平方米,但你的肺组织足有93平方米,包含了大约2414千米的气管。把这么多的呼吸器塞进你胸部的狭小空间里,漂亮地解决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怎样把大量的氧气有效地输送给数十亿细胞。如果没有这种巧妙的压缩,我们恐怕会变得像是海带一般,身长好几百米,而所有的细胞还都靠近表面,以便利氧气的交换。 考虑到呼吸是这么复杂的一项操作,肺部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问题就不足为奇了。但叫人吃惊的也许是,我们有时对这些问题的成因认识极少,就这一点而言,哮喘是最明显的例子。 II 如果你必须提名一个人来充当哮喘的代表人物,谁都没有伟大的法国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合适。但你也可以提名普鲁斯特充当许多疾病的代表人物,因为他沾染的病症着实不少。失眠、消化不良、背痛、头痛、疲劳、头晕和极度的倦怠,都折磨着他。然而,他受哮喘的奴役最甚。9岁时,他第一次哮喘发作,此后终身不曾摆脱这一悲惨命运。伴随病痛而来的是他对细菌的极度恐惧。在开启信件之前[6],他会让助手把信件放在一口密封的盒子里,用甲醛蒸汽给它消毒两小时。无论身在何处[7],他每天都会给母亲详细报告自己的睡眠、肺功能、精神镇定和排便情况。如你所见,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健康状况。 虽然他的一些担忧可能是轻微疑病症的征兆,但哮喘真真切切地存在。普鲁斯特绝望地想要找到治愈的方法,使用了无数(而且毫无意义的)灌肠剂;他给自己注射吗啡、鸦片、咖啡因、戊基(心脏病药物)、曲砜那(失眠类药物)、缬草(镇静剂)和阿托品(可治疗各种内脏痉挛绞痛);吸药用香烟;吸入木馏油和氯仿;承受了100多次痛苦的鼻腔烧灼术;以奶制品为主食;切断了家里的煤气供应;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有着新鲜空气的温泉小镇和山区度假胜地。可没一样做法管用。1922年秋,他肺部衰竭,死于肺炎,年仅51岁。 在普鲁斯特的时代,哮喘是一种罕见的疾病,人们对它知之甚少。今天,它很常见,却仍未被理解。20世纪下半叶,大多数发达国家的哮喘发病率迅速上升,但没有人知道原因。 据估计,目前世界上约有3亿人罹患哮喘,在对哮喘做过仔细测量的国家里,约有5%的成年人和15%的儿童患哮喘,但这一比例因地区和国家而异,甚至因城市而异。中国的广州是一座污染严重的城市,相隔一小时火车里程的中国香港,相对来说比较干净,因为它几乎没有工业,而且靠海,空气更加新鲜。然而,在香港,哮喘患病率为15%,而在污染严重的广州,哮喘患病率仅为3%,完全有违人们的预期。没有人能解释这一切。 在全球范围内,哮喘更常见于青春期之前的男孩,但到了青春期之后,又更常见于女孩。它在黑人中比白人中更常见(一般而言是这样,但并非所有地方都如此),在城市居民中比农村居民中更常见。在儿童中,它与肥胖和过分瘦弱同时密切相关;肥胖儿童更容易得这种病,但体重过轻的儿童患哮喘更厉害。世界上哮喘发病率最高的国家是英国,过去一年里,英国有30%的儿童出现哮喘症状。患哮喘比例最低的是中国、希腊、格鲁吉亚、罗马尼亚和俄罗斯,仅为3%。世界上所有讲英语的国家发病率都很高,拉丁美洲也是如此。哮喘目前没有治愈的方法,不过,75%的年轻人进入成年期后不久会自行痊愈。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以及为什么会有不幸的少数人摆脱不了哮喘。说真的,就哮喘而言,没有人懂太多。 不光哮喘(英文Asthma,来自希腊语里一个表示“喘气”的词汇)变得更加普遍,突如其来的致命性哮喘也越发常见。它是英国儿童死亡的第四大原因[8]。在美国,1980年至2000年间,哮喘发病率翻了一番,住院率却多了三倍,暗示哮喘更为常见,病情也更为严重。许多发达国家(包括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亚洲一些较为富裕的地区)也发现了类似的增长,但奇怪的是,并非所有地方都是如此。例如,日本的哮喘发病率并未出现大幅上升[9]。 “你或许以为,哮喘是[10]尘螨、猫、化学品、香烟烟雾或空气污染引起的,”伦敦卫生与热带医学院流行病学和生物统计学教授尼尔·皮尔斯(Neil Pearce)说,“我花了30年的时间研究哮喘,而我所取得的主要成就是,证明人们以为会引起哮喘的这些东西,没有一种会真正引起哮喘。如果你本来就患有哮喘,那么,它们可能会引发哮喘发作,但它们不是哮喘本身的病因。我们对主要原因懂得太少,而且,我们无力阻止哮喘。” 皮尔斯本是新西兰人,是世界上研究哮喘病传播的顶尖权威之一,但他进入这一领域纯属意外,而且进入得颇晚。“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患了布鲁病(这是一种细菌感染,让患者觉得自己总是在发流感),这让我在教育上走了岔路。我来自惠灵顿,布鲁病在城市里并不多见,医生们用了三年才诊断出来。讽刺的是,等他们弄清到底是什么病,只用了两个星期的抗生素疗程就治好了。”虽说这时他已经拿到了数学荣誉学位,但错过了上医学院的机会,所以,他放弃了进一步接受教育,而是做了两年的公交车司机,又下了工厂。 事出偶然,在寻找更有趣工作的过程中,他在惠灵顿医学院找到了一份生物统计师的工作。从这份工作开始,他一直干到当上了惠灵顿梅西大学公共卫生研究中心的主任。他对哮喘流行病学产生兴趣,始于一次年轻哮喘患者死亡大爆发,当时无法解释这些患者的死因。皮尔斯参加了一支研究小组,他们跟踪了这场爆发的源头,锁定了一种名叫非诺特罗(Fenoterol,它跟恶名远扬的阿片类芬太尼Fentanyl并无关系)的吸入药物。这开启了他与哮喘的长期关系,不过,到了今天,这只是皮尔斯对哮喘感兴趣的诸多原因之一了。2010年,他搬到了英国,在布卢姆斯伯里的伦敦卫生与热带医学院任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见面时,他对我说,“人们相信,哮喘是一种神经系统疾病,也就是神经系统向肺部发送了错误的信号。接着,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现了过敏反应的设想,之后,这就基本上成了共识。即便到现在,教科书上仍然说,人们患上哮喘的原因是小时候就接触了过敏原。基本上,这套理论里的一切都是错的。如今情况很明显,事情远比这要复杂。我们现在知道,世界上有一半的病例与过敏有关,但还有一半完全是无关过敏机制的其他原因导致。但这些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对许多患者来说,冷空气、压力、运动,或者其他跟过敏原、空中悬浮物完全无关的因素都可引发哮喘。“更普遍地说,”皮尔斯补充说,“人们还认为,不管是过敏还是非过敏性哮喘,都涉及肺部炎症,但有一些哮喘患者,只要你把他们的脚放到一桶冰水里,他们立刻就接不上气来。这不可能是因为炎症,因为它来得太快。它必定是神经性的问题。所以,我们绕了一整圈,终于找到了至少部分答案。” 哮喘与其他肺部疾病的不同之处在于,它通常只在部分时间出现。“如果你测试哮喘患者的肺功能,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的肺功能完全正常。只有他们发作的时候,肺功能的问题才会变得明显,能检测出来。就疾病而言,这极不寻常。哪怕没有症状,疾病也几乎总会在血液或痰液测试中表现得很明显。而哮喘,有时候直接消失了。” 哮喘发作时,呼吸道变窄[11],患者很难吸入或呼出空气,呼气尤其困难。对轻度哮喘患者来说,类固醇几乎总是能有效地控制病情,但对重度哮喘患者,类固醇很少起作用。 “我们只能说,哮喘主要是一种西方疾病,”皮尔斯说,“采用西方的生活方式,莫名其妙地会让你的免疫系统更容易受到影响。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提出了“卫生假说”,认为早期接触传染性病原体能强化日后人生中对哮喘和过敏的抗性。“理论挺不错,”皮尔斯说,“但并不完全适用。巴西等国哮喘发病率很高,但传染率也很高。” 哮喘发作的高峰年龄是13岁,但也有很多人成年之后才第一次经历哮喘。“医生会告诉你,生命最初几年对哮喘是关键,但其实并非如此,”皮尔斯说,“关键的是接触哮喘源头的最初几年。如果你换了工作或国家,哪怕你是成年人也可能得哮喘。” 几年前,皮尔斯发现了一个好玩的现象:早年跟猫生活过的人,似乎终身都能免受哮喘困扰。“我爱开玩笑地说,研究了30年哮喘,我从未能避免过一例哮喘,但总算救过许多猫的性命。” 西方生活方式到底怎样引发了哮喘[12],也不容易说明白。在农场长大似乎可以保护你,而搬到城市会增加你的风险,但我们又一次说不出原因。弗吉尼亚大学的托马斯·普拉茨-米尔斯(Thomas Platts-Mills)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理论,将哮喘的增加与儿童在户外跑动时间的缩短联系起来。普拉茨-米尔斯注意到,过去,孩子们放学后常常在户外玩耍,而现在,他们更多地待在室内。他对《自然》杂志说:“我们现在的这群孩子[13],安静地坐在房子里,从前的孩子们可从不这样坐着不动。”坐着看电视的孩子不仅不能在玩耍时锻炼肺部,就连呼吸甚至都跟没被电视屏幕迷住的孩子不一样。具体而言,爱阅读的孩子呼吸比看电视的孩子更深,叹气的次数也更多,而这些许的呼吸差异,按照这一理论,或许足以增加后者对哮喘的易感性。 另一些研究人员认为,病毒可能是哮喘患病的原因。2015年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婴儿体内缺少四种肠道微生物(毛螺菌属、韦荣菌属、粪杆菌属和罗氏菌属),跟婴儿在出生后最初几年患上哮喘密切相关。但到目前为止,这些全都只是假设。“说到底,我们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皮尔斯说。 III 另一种常见的肺部疾病值得提及,倒不是说因为它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后果,而是说,因为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它居然会带来这样的后果。我指的是吸烟和肺癌。 乍看起来,两者之间的关联简直不可能视而不见。经常吸烟的人[14](差不多每天一包)患癌症的概率是不吸烟者的50倍。从1920年到1950年这30年(也就是吸烟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流行的时代),肺癌发病率暴涨。在美国,这个数字增长了三倍,其他地方也出现了类似的增长。然而,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达成吸烟会导致肺癌的共识。 这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似乎很疯狂,但对当时的人来说并非如此。问题在于,吸烟者的比例很高(20世纪40年代末,80%的男性都吸烟),却只有一部分人患了肺癌。很大一部分人吸烟——到20世纪40年代末,吸烟人数占所有男性的80%——但其中只有一些人患上了肺癌。况且,还有一些不吸烟的人会患上肺癌。因此,吸烟和癌症之间的直接联系,并不那么容易看出来。如果很多人都在做一件事,而只有一些人因此而死,那就很难把责任都推到这一个原因上。一些权威人士认为空气污染是肺癌发病率提高的原因。另一些人怀疑跟沥青路面越来越多有关系。 在持怀疑态度的人里,有一名干将叫埃瓦茨·安布罗斯·格雷厄姆(Evarts Ambrose Graham, 1881—1957),他是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胸外科医生和教授。格雷厄姆有个著名(也很搞笑)的观点,他认为,既然尼龙长筒袜和吸烟同时流行起来,我们也有理由把肺癌归咎于尼龙长筒袜的出现。但20世纪40年代末,他的一个学生,出生于德国的恩斯特·温德(Ernst Wynder)向他寻求许可,以便动手研究这个问题,格雷厄姆同意了,主要是希望他能彻底推翻吸烟和癌症之间存在关联的理论。然而,温德确凿地证明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就连格雷厄姆都被证据说服,改变了看法。1950年,两人在《美国医学会杂志》上联合发表了一篇关于温德研究结果的论文。不久之后,《英国医学杂志》进行了一项研究,伦敦卫生和热带医学院的理查德·多尔(Richard Doll)和A. 布拉德福德·希尔(A. Bradford Hill)得出了或多或少相同的结论。[布拉德福德·希尔此前已对医学做出了重大贡献。两年前,他在研究链霉素作用的过程中,发明了随机对照试验。] 尽管如今世界上最负盛名的两份医学杂志均已证明吸烟和肺癌之间存在明确的联系,但这些研究结果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人们就是喜欢抽烟,戒不了。伦敦的理查德·多尔和圣路易斯的埃瓦茨·格雷厄姆都是老烟民,这下便戒了烟,但对格雷厄姆来说为时已晚。在他的报告发表七年后,他死于肺癌。在其余地方,烟民人数不断上涨。20世纪50年代,美国的吸烟量增加了20%。 在烟草业的刺激下,许多评论家对研究结果大加嘲讽。由于格雷厄姆和温德很难训练老鼠吸烟,他们开发了一种可以从烟草中提取焦油的机器,并把焦油涂抹在实验鼠的皮肤上,让肿瘤在皮肤上暴发。《福布斯》杂志的一名作者尖刻地问道(必须说,这有点愚蠢):“有多少人会从烟草里提取焦油,把它涂在背上?”政府对这个问题没太大兴趣。英国卫生部长伊恩·麦克劳德[15](Iain Macleod)在新闻发布会上正式宣布吸烟与肺癌之间存在明确的联系,但他公然抽烟,极大地削弱了自己的立场。 烟草业研究委员会(这是一家烟草制造商资助的科学小组)提出,尽管烟草致癌已经在实验鼠身上诱发,但从未在人类身上得到揭示。1957年,该委员会的科学主任写道:“没有人确定香烟的烟雾[16]或任何已知成分,对人体致癌。”但出于方便考虑,他无疑忘了提及一点:永远不可能出现一种合乎伦理的方法,在活人身上进行诱发癌症的实验。 为了进一步打消顾虑(并让自己的产品对女性更具吸引力),20世纪50年代初,烟草制造商推出了滤嘴。制造商们宣称,滤嘴的效果极佳,他们的香烟这下更安全了。大多数制造商对带滤嘴的卷烟收取溢价,虽说滤嘴的成本比换下来的烟草要便宜多了。此外,大多数滤嘴对焦油和尼古丁的过滤效果并不比烟草好,同时,为弥补口感上的损失,制造商开始使用更强劲的烟草。结果是,到20世纪50年代末,普通烟民吸入的焦油和尼古丁比滤嘴发明之前还要多。此时,到那时,美国成年人平均[17]每年吸烟4000支。有趣的是,20世纪50年代很多有价值的癌症研究都是由接受烟草行业资助的科学家完成的,他们迫切地寻找除了香烟以外的致癌原因。只要不直接涉及烟草,他们的研究大多无可指摘。 1964年,美国卫生局局长宣布吸烟与肺癌之间存在明确联系,但这一声明收效甚微。16岁以上的美国人平均吸烟数量[18]从禁烟令公布前的每年4340支,小幅下降至禁烟令公布后的4200支,但随后又回升至4500支左右,维持多年。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医学协会花了15年时间才为卫生局局长的发现背书。这期间,美国癌症协会的一位董事会成员[19]是一位烟草巨头。迟至1973年,《自然》杂志还曾发表编辑文章[20],支持女性在怀孕期间吸烟,理由是吸烟可以缓解她们的压力。 还好局面后来发生了变化。如今,只有18%的美国人吸烟,人们很容易认为,我们已经基本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情况没这么简单。近1/3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仍然吸烟,而吸烟习惯,是1/5去世者的病因。要纠正这个问题,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最后,让我们用一种常见的呼吸问题来结束本章内容。它同样神秘,只是没那么可怕(至少,在大部分时间对我们大部分人没那么可怕):打嗝。 打嗝是横膈膜突然痉挛性收缩,本质上使得喉头突然闭合,发出那众所周知的声音。没人知道打嗝是怎么发生的。打嗝的世界纪录[21]似乎来自艾奥瓦州西北部一位名叫查尔斯·奥斯本(Charles Osborne)的农民,他连续打嗝67年。1922年,奥斯本试图把一头350磅重的生猪举起来屠宰,但不知怎么回事,触发了打嗝反应。起初,他每分钟打嗝40多次。最终,速度降到了每分钟20次。据估计,在近70年的时间里,他总共打嗝4.3亿次。他睡着了从不打嗝。1990年夏天,也就是他去世前一年,奥斯本的打嗝突然神秘地停止了。[奥斯本来自艾奥瓦州的安顿。虽然该镇只有大约600人,但它也是全世界最高的人的故乡。1921年,也就是奥斯本打嗝马拉松开始前不久,23岁的伯纳德·科因(Bernard Coyne)去世,死时身高超过8英尺(约2.43米)。] 如果你真的打嗝,而且几分钟后并未自动消失,医学科学基本上完全没法帮忙。任何医生能提出的最佳补救方法,无非是你小时候早已熟知的那些:吓唬当事人(比如偷偷走近,然后“嗷”地一声跳出来),抚摸他的颈背,让他咬一口柠檬,或者猛喝一口冰水,扯舌头等十来种做法。这些古老的治疗方法是否真的有效,不是医学能解决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似乎没人知道有多少人正承受着慢性或持续性打嗝的折磨,而且,这个问题似乎不是小事。一位医生告诉我,胸部手术后经常发生这种情况。“比我们乐于承认的要多。”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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