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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癌症:你每天都有5次得癌症的机会人体简史 作者:比尔·布莱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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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身体。它们出了错。” ——汤姆·卢波克(Tom Lubbock), 《若无另行通知,我还活着》 (Until Further Notice, I Am Alive) I 癌症是我们大多数人最害怕的疾病,但这种恐惧,基本上是近来才出现的。1896年,刚创刊的《美国心理学杂志》请人们说出自己最害怕的健康危机,几乎没有人提到癌症。白喉、天花和肺结核[1]是最令人担忧的疾病,但对普通人来说,就连破伤风、溺水、被患狂犬病的动物咬伤或是遭遇地震,也远比癌症可怕。 一部分原因是,过去的人们通常活得不够长,来不及大批量地患上癌症。正如一位同事对《众病之王:癌症传》(The Emperor of All Maladies)的作者悉达多·穆克吉所说,“癌症的早期历史是[2],癌症就没有太多的早期历史”。不是说癌症完全不存在,而是人们并未把它看成一种自己可能会患上的可怕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很像现在的肺炎。肺炎仍然是第九大常见死因,但几乎没人会非常害怕因它而死,因为我们往往会把肺炎与行将就木的虚弱老年人联系在一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癌症也是这样。[最初,“cancer”(癌症)指的是一切无法治愈的溃疡(sore),所以在词源上跟“canker”(溃疡病)相关。它更具体的现代含义,可以追溯到16世纪。这个词来自拉丁语里的“crab”(螃蟹,这就是天象星座及黄道十二宫里相应的星座被称为巨蟹座的原因)。据说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用这个词来形容肿瘤是因为肿瘤的形状让他想起了螃蟹。] 随着20世纪的到来,一切全都变了。从1900年到1940年,癌症这一死亡原因,从第8位跃升至第2位(仅次于心脏病),并从此为我们的死亡感知投下了阴影。今天,大约40%的人会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发现自己患上了癌症。更多的人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患病,并先死于其他原因。例如,60岁以上的男性中有一半[3]、70岁以上的男性中有3/4的人死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患有前列腺癌。事实上,研究表明,如果所有男性都活得足够长,全都会得前列腺癌。 20世纪的癌症,不仅令人感到恐惧,也成了人的耻辱。1961年,美国一项针对医生的调查[4]发现,10个医生里有9个在病人身患癌症时没有告知他们,因为患者对癌症怀有太大的耻辱感和恐惧感。大约在同一时间,英国进行的调查[5]发现,大约85%的癌症患者希望知道自己是否快要死了,但70%~90%的医生无论如何都拒绝告诉他们。 我们倾向于认为癌症是一种会感染的东西,就像细菌感染一样。事实上,癌症完全是内发的,是身体自身的问题。2000年,《细胞》杂志发表了一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论文,特意列出了所有癌细胞都具备的六种属性,即: 它们无限制地分裂; 它们的生长没有方向,也不受激素等外部因素的影响; 它们参与血管生成,也就是说,它们欺骗身体为之供血; 它们无视任何停止生长的信号; 它们能抵挡细胞凋亡(即程序性的细胞死亡); 它们会转移,或扩散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说到底,癌症就是你自己的身体竭尽全力要杀死你,它是未经许可的自杀。 “所以,癌症不是传染性的,”[6]在荷兰乌得勒支新建的马克西玛公主儿童癌症中心,儿科血液肿瘤学创始临床主任约瑟夫·沃姆尔(Josef Vormoor)博士说,“它们是你自己攻击自己。”沃姆尔是我的老朋友,我最初认识他,他还在纽卡斯尔大学北方癌症研究所当主任。2018年夏天,马克西玛公主儿童癌症中心刚开张不久,他就加入了。 癌细胞和正常细胞一样,只是它们疯狂地激增。因为表面上很正常,身体有时无法检测到癌细胞,也不会像对外来因素那样引发炎症反应。这就是说,大多数癌症在早期阶段不痛,也看不见。只有当肿瘤长大到压迫了神经或形成肿块时,我们才意识到出了问题。有些癌症可以在数十年后才显现。还有一些完全不显现。 癌症跟其他疾病很不一样,它的攻击往往无休无止。战胜癌症几乎总是来之不易,而且往往还会付出重大的代价,牺牲受害者的整体健康。面对猛攻,它会撤退、重组,并以更有力的形式伺机再来。即使表面上失败,它也可能会留下“沉睡”细胞,这些细胞可以在休眠多年后再次焕发生机。最重要的是,癌细胞是自私的。正常而言,人体细胞完成任务后,就接受其他细胞的指令,为了身体的健康而死亡。肿瘤细胞不这么做,它们只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扩散。 “它们在演化中获得了免遭发现的能力,”沃姆尔说,“它们可以不受药物影响,它们能产生抗性,能招募其他细胞来帮助自己,能进入冬眠状态等待更好的条件。凡是能增加我们杀死它们难度的事情,它们都能做。” 我们最近才发现,在癌症转移之前,它们能够为侵入远端目标器官做好准备,其机制大概是采用了某种化学信号的形式。“这也就是说,”沃姆尔说,“当癌细胞扩散到其他器官时,它们不是怀着碰碰运气的念头猛地跳过去,相反,它们已经在目标器官建立了基地。为什么某些癌症会转移到某些器官(通常在身体的远处),这始终是个谜。” 我们必须不时地提醒自己,我们这里说的是细胞,它们没有大脑。它们不是故意用心险恶,不是在密谋弄死我们。它们所做的一切,跟所有的细胞没有两样,它们只是为了生存。“世界是个充满挑战的地方,”沃姆尔说,“所有的细胞都演化出了一整套用来保护自己避免DNA破坏的程序。它们只是在按程序做事。”或者,像沃姆尔的同事奥拉夫·海登莱希(Olaf Heidenreich)对我所做的解释:“癌症是我们为进化付出的代价。如果我们的细胞不能变异,我们就永远不会得癌症,但我们也无法演变。我们将永远一个样。在实践中,这意味着,尽管演变有时对个体来说很艰难,但总体来说,它对物种有益。” 实际上,癌症不是一种疾病,而是200多种病因不同、预后不同的疾病套装。80%的癌症,也就是众所周知的恶性肿瘤(carcinomas),产生于上皮细胞——也就是构成皮肤与器官膜的细胞。例如,乳腺癌并不是在乳房内随机生长,而是通常从乳管开始。上皮细胞对癌症特别敏感,据信是因为它们分裂迅速且频繁。只有大约1%的癌症是在结缔组织中发现的,这类的癌叫作肉瘤(sarcomas)。 癌症首先是个年龄的问题。从出生到40岁之间[7],男性患癌症的概率约为1/71,女性为1/51,但到了60岁以上,男性患癌症的概率提高到1/3,女性变成1/4。80岁长者患癌症的可能性是青少年的1000倍。 生活方式是决定哪些人患癌症的一个重要因素。有些研究计算出,超过一半的病例[8]是由我们可以采取措施解决的事情引起的,主要是吸烟、饮酒过度和饮食过量。美国癌症协会发现,超重与肝癌、乳腺癌、食管癌、前列腺癌、结肠癌、胰腺癌、肾癌、子宫颈癌、甲状腺癌和胃癌(简而言之,也就是身体的所有部位)的发病率之间存在“显著相关性”。体重怎样让天平失去了平衡[9],我们完全不理解,但情况看起来的确如此。 环境接触也是癌症的一个重要来源,甚至比我们大多数人意识到的更重要。第一个注意到环境与癌症存在相关性的人[10]是英国外科医生珀西瓦尔·波特(Percivall Pott), 1775年他便指出,阴囊癌在烟囱清洁工中格外普遍——事实上,这种疾病简直可谓是这份工作的职业病,因此被称为“烟囱清洁工癌”。波特在《白内障、鼻息肉和阴囊癌等的外科观察》(Chirurgical Observations Relative to the Cataract, the Polypus of the Nose, the Cancer of the Scrotum, Etc.)中考察了烟囱清洁工的困境,不光确认了癌症的环境来源,还在一个对穷人漫不经心的艰难时代,向烟囱清洁工这一凄凉群体表现出了同情。波特记录道,从孩童时期开始,清洁工们“就频遭残忍对待,在寒冷和饿肚子;他们被推进狭窄、有时还发烫的烟囱里,身上碰得青一块紫一块,被烧伤,甚至喘不上气来;等他们到了青春期,特别容易患上一种最讨厌、最痛苦也最为致命的疾病”。波特发现,癌症的病因是扫烟囱时阴囊皱褶里积聚的煤烟。每个星期好好洗一次澡,就可防止癌症的发生,但大多数清洁工就连每个星期洗一次澡的条件都没有,直到19世纪末,阴囊癌始终是个问题。 今天,没有人知道,因为基本上不可能判断,环境因素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导致了癌症。根据一项估计,当今世界有着超过80,000种商业化生产的化学品[11],其中86%从未检测过对人类的影响。我们甚至不太了解身边放置着多少有益或中性的化学物质。2016年,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彼得·多瑞斯坦(Pieter Dorrestein)接受《化学世界》(Chemistry World)杂志记者采访时表示:“如果有人问,人类栖息地中最丰富的10种分子是什么?没人能回答。”在所有可能对于我们有害的物质中,只有氡、一氧化碳、烟草烟雾和石棉得到过真正广泛的研究。其余基本上是猜测。我们吸入大量甲醛,而甲醛多用于阻燃剂和黏合家具的胶水。我们还生产并吸入大量的二氧化氮、多环烃、半有机化合物和各种微粒。就连烹调食物和燃烧蜡烛也会产生有害的微粒。虽然没人能说出[12]空气和水中的污染物对患癌有多大的影响,但据估计可能高达20%。 病毒和细菌同样会导致癌症。2011年,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在发达国家,约有6%的癌症是由病毒引起的,而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纯粹由病毒引发的癌症多达22%。这曾经是个非常激进的观念。1911年,纽约洛克菲勒研究所刚拿到资质的研究员佩顿·劳斯(Peyton Rous)发现一种病毒会导致鸡患癌症,但同僚们对他的发现嗤之以鼻。在反对甚至嘲笑声中[13],劳斯放弃了这个设想,转向了其他研究。直到1966年,也即他做出发现半个多世纪后,诺贝尔奖才正式对他给予了肯定。我们现在知道,宫颈癌(由人类乳头瘤病毒引起)、某些类型的伯基特淋巴瘤和肝癌,还有其他若干种癌症,病原体都是罪魁祸首。据估计,病原体[14]可能要为全球所有癌症的1/4负责。 有时,癌症似乎异常随机。在肺癌患者里,有10%的男性[15]和15%的女性不是吸烟者,也不曾接触过已知的环境危害,或是面临任何会提高风险的事情。看起来,这些人单纯就是非常、非常不走运——但他们到底是命运意义上的不走运,还是遗传意义上的不走运,就没办法说得清了。[谨慎的读者会注意到,所有这些百分比加起来超过了100%。之所以如此,一部分原因在于,它们是估计值(有时比猜好不了多少),或出自不同的来源,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同一群人在计算时算了两次或三次。例如,一名患上致命肺癌的退休矿工,可能是由于他的工作环境患癌,也可能是由于他吸烟40年患癌,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很多时候,癌症的病因纯属猜测。] 然而,所有的癌症都有一个共同点:治疗很粗糙。 II 1810年,英国小说家范妮·伯尼(Fanny Burney)在58岁旅居法国期间患上了乳腺癌。现在的人几乎无法想象这有多么可怕。200年前,每一种癌症都很可怕,但乳腺癌尤甚。大多数受害者都遭受了多年的折磨,而且还常伴有无法言说的尴尬。肿瘤会慢慢吞噬乳房,取而代之一个开着口的洞,洞里还不断渗出污秽的体液,可怜的受害者完全不可能与他人交往,甚至跟自己的家人也没办法共处。手术是唯一可能的治疗方法,但在麻醉被发明之前的日子,手术至少跟癌症本身一样令人痛苦,差不多致命。 人们告诉伯尼,她唯一的指望就是接受乳房切除手术。她在一封写给妹妹艾斯特的信里,回忆了这场磨难:“恐怖得超越一切描述。”即便是现在,读起来也让人难受。9月的一个下午,伯尼的外科医生安托万·杜布瓦(Antoine Dubois)带着六名助手(四名其他医生和两名学生)来到她家。一张床搬到房间中央,还腾出了周围的空间让团队工作。 “杜布瓦先生把我放在床垫上,朝我脸上铺了一块白手帕。”伯尼对妹妹说,“但手帕是透明的,透过它,我看到床架旁立刻围过来七个人和我的保姆。我拒绝被他们按住,但这时,透过布的亮光,我看到闪烁的钢刀——我闭上了眼睛……当那可怕的钢刀扎进我的乳房,逐一切过静脉、动脉、肌肉、神经,什么也无法阻止我放声喊叫。在整个切口期间,我连绵不绝地尖叫——尖叫声没把我耳朵震聋,几乎让我惊讶,这痛真是酷刑……我感到手术刀绕了一条曲线,切割着肌肤的颗粒——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而肌肉有力地抵挡对抗着施术者的手,使后者疲惫,不得不从右边换到左边——接下来,我想,我一定死了过去。我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 她以为手术结束了,但杜布瓦发现,肿瘤依然附着在乳房上,于是开始了新一轮的切割。“噢,天哪!这时,我感到刀子在胸部的骨头上割来划去——反复刮擦!”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医生切除了肌肉和病变组织,直到他确信自己已经倾尽全力。伯尼默默地,在“完全失语的折磨中”,忍受着最后的部分。整场手术花了17分半钟,对可怜的范妮·伯尼来说,它必定像是一辈子。叫人啧啧称奇的是,它还真的管用,伯尼又活了29年。 虽然,到19世纪中期,麻醉学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手术带来的疼痛和惊恐,但随着我们进入现代,乳腺癌的治疗反倒变得更加残酷。而对此几乎需要承担全部责任的人,是现代外科史上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威廉·斯图尔特·哈斯泰德(William Stewart Halsted, 1852—1922)。哈斯泰德是纽约一位富商之子,在哥伦比亚大学学医,毕业后很快成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以灵活而富有创新能力闻名。我们在第八章介绍过他,他是头一个敢于为自己的母亲做胆囊手术(而且就在纽约北部家里的餐桌上!)的人。他还在纽约尝试了第一次阑尾切除手术(病人死掉了),以及在自己妹妹明妮(因分娩而大出血)身上完成了美国的第一例成功输血,好在这一次有个光明的结局。就在明妮躺着奄奄一息的时候,哈斯泰德从自己胳膊上取了2品脱血注入她的手臂,救了妹妹的命。这时,人们尚未理解血型匹配的必要性,好在两人是匹配的。 哈斯泰德是巴尔的摩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1893年创立后的第一位外科教授。在那里,他培养了整整一代的顶尖外科医生,同时在外科技术方面取得了许多有价值的进步。此外,他还发明了外科手术手套。他以向学生灌输最严格的手术护理和卫生标准而闻名,这种方法影响深远,很快就被称为“哈斯泰德法”。人们常称他为美国外科之父。 让哈斯泰德的成就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在他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里,他都是个瘾君子。在研究缓解疼痛的方法期间,他尝试了可卡因,很快发现自己对它产生了不由自主的依恋。随着毒瘾侵入他的生活,他的举止明显变得更为保守(他的大多数同事认为,他变得更审慎、更有反省意识了),但在文字上,他变得非常狂躁。以下是他1885年(恰好是他给母亲做完手术四年后)写的一篇论文开头:“既非对事情有多少种可能性可供解释无动于衷,亦非无法理解,为什么竟然有这么多外科医生,全无怀疑地,对所提议所断言之举动,如局部麻醉,表现得这么缺乏兴趣,哪怕此事业已得到证实,尤其对他们理应极具吸引力。我并不认为此种情况,或某种责任感……”这样的话,他洋洋洒洒写了好几段,东拉西扯,前言不搭后语。 为了努力让他摒除诱惑,戒掉坏习惯,哈斯泰德被派上了一艘加勒比海邮轮,只可惜,人们逮到他在船上的药箱里翻找毒品。此后,他被送到罗德岛的一家机构,不幸的是,那里的医生试图靠着注射吗啡让他戒掉可卡因。最终,他对两种毒品都上了瘾。终其一生,除了一两个顶头上司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完全依赖毒品度日。有证据表明,他的妻子[16]也成了瘾君子。 1894年,在马里兰州的一次大会上,也即哈斯泰德毒瘾最重的时候,他介绍了自己最具革命性的创新——根治性乳房切除术的概念[17]。哈斯泰德错误地相信,乳腺癌呈辐射状向外扩散,就像酒洒在桌布上一样,而唯一有效的治疗方法不仅是切除肿瘤,还要尽可能多地切除周边组织。与其说根治性乳房切除术是切除性手术,不如说它是挖掘术。它包括切除整个乳房和周围的胸肌、淋巴结,有时还包括肋骨,一句话,任何可以切除而不会导致立刻死亡的部位,统统要拿掉。由于切除范围太大,唯一能缝合伤口的做法是从大腿上取下一大块皮肤移植物,为那饱受虐待的可怜病人带去更多的疼痛、更大面积的外形摧残。 但手术的效果很好。哈斯泰德有大约1/3的病人活了至少三年,这一比例让其他癌症专家大感惊讶。还有更多的病人至少过了几个月还算舒适的生活,再也没有了从前让病人闭门不出的恶臭和渗漏。并非所有人都相信哈斯泰德的方法是正确的。在英国,一位名叫斯蒂芬·佩吉特(Stephen Paget, 1855—1926)的外科医生研究了735例乳腺癌病例,发现癌症根本不像酒洒在桌上那样扩散,而是突然从遥远的位置冒出来。很多时候,乳腺癌会转移到肝脏,而且是转移到肝脏内的特定部位。尽管佩吉特的发现是正确的、无可争议的,但在大约100年的时间里,没人注意到这些,在此期间,数万名妇女惨遭不必要的身体损毁。 * * * 与此同时,世界其他地方的医学研究人员也在开发不同的癌症治疗方法,而这些方法,通常也会对患者造成同等的折磨——有时甚至还会折磨那些治疗患者的人。20世纪初最令人兴奋的事情之一是镭,1868年,由玛丽·居里和皮埃尔·居里在法国共同发现。人们很早就认识到,镭会积聚在接触者的骨头里,但那时候人们认为辐射完全有益,故此这是一件好事。结果,许多药物都大剂量地添加放射性产品(有时产生毁灭性的后果)。有一种流行的非处方止痛药叫“镭补”(Radithor),用稀释的镭制成。匹兹堡一位名叫埃本·M. 拜尔斯(Eben M. Byers)的实业家把它当作补药,连续三年每天喝一瓶,直到他发现自己脑袋里的骨头在慢慢软化和溶解,就像一根淋过大雨的粉笔。他丧失了大部分下巴和部分头骨[18],缓缓地、可怕地死去。 对其他许多人来说,镭是一种职业危害。1920年,美国卖出了400万块镭表[19],制表行业雇用了2000名妇女来为表盘涂漆。这是一项精细的工作,要让刷子保持尖端细腻,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用嘴唇轻轻一抿。蒂莫西·J. 乔根森(Timothy J. Jorgensen)在精彩的历史著作《奇异的光芒:辐射的故事》(Strange Glow: The Story of Radiation)中指出,日后有人计算过,普通的表盘涂工每个星期会以这种方式吞下大约一茶匙的放射性物质。工厂车间里的空气中也散布着大量的镭尘,一些女工甚至发现自己能在黑暗中发光。不出所料,一些女工很快生病而死。另一些的骨头变得脆得出奇:一名年轻女工刚一跃进舞池,腿就断了。 最早对放射治疗发生兴趣的人物之一是芝加哥哈内曼医学院的学生埃米尔·H. 格鲁贝(Emil H. Grubbe, 1875—1960)。1896年,威廉·伦琴(Wilhelm Rontgen)宣布发现X射线仅仅一个月后,格鲁贝就决定在癌症患者身上试验X射线,哪怕他实际上没有这么做的资格。格鲁贝最初的病人都死得很快,毕竟,他们本就濒临死亡,即便采用今天的治疗方法,也可能救不了,更何况格鲁贝所用的剂量全靠猜。但这位年轻的医学生坚持了下来,随着经验的积累,他取得了越来越多的成功。遗憾的是,他不理解限制自己辐射接触量的必要性。到了20世纪20年代,他全身都长了肿瘤,最明显的是脸部。外科手术为他切除了这些肿瘤,也使得他形如鬼怪。患者们逐渐抛弃了他,他从医执业的生涯也走向失败。“到1951年,”蒂莫西·J. 乔根森写道,“他因为多次接受手术而严重毁容[20],房东要求他搬出公寓,因为他怪异的外貌吓跑了房客。” 有时候,运气好的话,放射治疗尝试能带来不错的结果。1937年,南达科他州的教师兼家庭主妇甘达·劳伦斯(Gunda Lawrence)因为腹癌濒临死亡。明尼苏达州梅奥诊所的医生判断她还有三个月好活。好在劳伦斯夫人有两个挚爱她的优秀儿子——一个是天才的医生约翰,另一个是20世纪杰出的物理学家欧内斯特。欧内斯特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创办的辐射实验室的负责人,他刚刚发明了回旋加速器,这是一种粒子加速器,可激活质子,同时产生大量的放射性物质。也就是说,兄弟俩拥有全美最强大的X光机,可产生100万伏特的能量。 他们完全不肯定结果会是什么样(此前没人曾在人类身上做过哪怕是稍微类似的实验),就直接将一股氘核射线瞄准了母亲的腹部。这是一次痛苦的经历,可怜的劳伦斯夫人疼痛难忍,甚至哀求儿子们让自己死了算了。“有时,我感觉不放弃未免太过残忍。”约翰后来写道。幸运的是,经过几次治疗,劳伦斯夫人的癌症得到缓解[21],又活了22年。更重要的是,一个全新的癌症治疗领域诞生了。 还是在伯克利的辐射实验室,完成一组实验之后,研究人员在机器旁发现了一只老鼠的尸体,他们终于开始关注辐射的危险。欧内斯特·劳伦斯突然意识到,机器产生的大量放射性物质可能对人体组织构成危险。因此,他为机器安装了保护屏障,机器运行过程中,操作员也撤退到另一个房间。后来人们发现[22],这只老鼠是死于窒息而非辐射,但谢天谢地,安全措施还是照常推进。 在癌症治疗领域,化疗是继手术和放疗之后的第三大支柱,它的出现,同样来自类似出人意料的途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际条约宣布化学武器为非法,尽管如此,仍有几个国家出于防范其他国家的考虑而生产化学武器。美国就在这些违规国之列。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这是高度机密,但1943年,美国海军的补给船“约翰·哈维”号(SS John Harvey)在货物里携带了芥子气,偏不巧赶上了德国对意大利巴里港的轰炸突袭。“哈维”号被炸毁,释放出大片芥子气,导致伤亡无数。海军方面意识到这是一次极好的芥子气杀伤效能测试(虽然事出偶然),便派化学专家斯图尔特·弗朗西斯·亚历山大(Stewart Francis Alexander)中校去研究芥子气对船员和附近其他人的影响。亚历山大是一位机敏而勤奋的调查员,做了一件利在千秋的事。他注意到一项可能遭到忽视的事实:芥子气极大地减缓了接触者体内白细胞的生成。由此,人们认识到芥子气的某些衍生物[23]或许对治疗某些癌症有用。化疗就这样诞生了。 “很值得一提的是,”一位癌症专家对我说,“我们基本上还在使用芥子气。当然,它们都经过改进,但本质上跟第一次世界大战里军队用来彼此残杀的武器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III 如果你想知道近年来癌症治疗取得了多大的进展,去乌得勒支的马克西玛公主儿童癌症中心一定是最糟糕的选择了。这里是欧洲最大的儿童癌症中心,由荷兰七所大学医院的儿童肿瘤部合并而成,荷兰全国的癌症治疗和研究都集中于此。这是一个明亮、资源丰富、充满活力的地方。约瑟夫·沃姆尔带我四处参观时,我们必须时不时地退到一边,因为骑着踏板赛车的小孩子们(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光头,鼻孔里插着塑料管)以极快的速度从我们中间或周围穿行。沃姆尔快活地向我表示歉意:“我们多多少少是让他们来管理这个地方了。” 癌症在儿童中其实很少见。在全世界每年确诊的1400万癌症病例中,只有大约2%的患者年龄在19岁或以下。儿童癌症的主要原因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约占白血病病例的80%。50年前,这等于是死刑宣判。药物可以缓解一段时间,但病魔很快会卷土重来,5年存活率不到0.1%。如今,存活率达到了90%。 突破性时刻来自1968年[24],田纳西州孟菲斯市圣犹大儿童研究医院的唐纳德·平克尔(Donald Pinkel)尝试了一种新的方法。平克尔确信,倘若按当时的标准做法,给予中等剂量的药物,会使一些白血病细胞逃逸,病情会在治疗停止后反弹。这就是为什么缓解总是暂时性的。平克尔用各种各样的药物对白血病细胞展开猛烈轰击,不光组合用药,始终给予尽量最大的剂量,还伴有若干次放疗。这种治疗方法很折磨人,最长持续时间可达两年,但它发挥了作用,患者的存活率显著提高。 “我们基本上仍然沿用着白血病治疗早期先驱者的方法。”沃姆尔说,“那以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细节调整。我们有了更好的方法来应对化疗的副作用,有了更好的方法来对抗感染,但基本上,我们做的仍然是平克尔做过的事。” 在任何人类身体上,这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更何况,这还是些尚在发育形成的年轻身体。儿童癌症死亡的病例,有很大比例的直接死因[25]不是癌症,而是治疗。“治疗是有大量附带伤害的,”沃姆尔对我说,“治疗不仅影响癌细胞,还影响许多健康细胞。”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毛发细胞受损,使得患者头发脱落。更严重的是,治疗还会对心脏和其他器官造成长期损害。接受过化疗的女孩有更大概率提前进入更年期,日后在生活中还有更大的卵巢衰竭风险。男女两性的生育能力都可能受到影响,在很大程度上,这取决于癌症的类型和治疗方式。 尽管如此,整个故事基本上仍然是积极的,不光儿童癌症如此,各年龄段的癌症都是如此。在发达国家,25年来的时间里,肺癌、结肠癌、前列腺癌、霍奇金淋巴瘤、睾丸癌和乳腺癌的死亡率猛跌了25%~90%。仅在美国,过去30年里死于癌症的人数就少了240万人[26](相较于死亡率不变的情况)。 许多研究人员梦想着找到一种方法来检测血液、尿液或唾液中化学成分的微小变化,在癌症早期还容易治疗的时候,就暴露出患癌的端倪。“问题是,”沃姆尔说,“就算我们现在能及早检测出癌症,我们也无法判断它是恶性还是良性的。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关注的是癌症出现后的治疗,而不是从开始预防癌症。”据估计,全球的癌症研究资金,只有不超过2%~3%用于预防[27]。 “你简直想象不出短短一代人里事情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参观快要结束时,沃姆尔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这些孩子大部分都能治愈,可以回家重新过自己的生活,这真是世界上最叫人心满意足的事情了。但要是他们最开始根本不必到这里来,那该是何等美妙啊!我的梦想仅此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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