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缪第十

人物志  作者:刘劭

本章论述了考察人才时容易产生的七种谬误:一、察誉有偏颇之缪;二、接物有爱恶之惑;三、度心有小大之误;四、品质有早晚之疑;五、变类有同体之嫌;六、论材有申压之诡;七、观奇有二尤之失。避免的方法,第一,认识一个人不能只凭众人对他怎样评价。第二,不要只凭自己的好恶。第三,不要对人全面地肯定或否定。第四,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一个人。第五,认识同类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第六,不能忽视一个人所处的具体环境。第七,考察人才既不能主观臆断独断专行,也不能人云亦云没有自己的主见。


七缪 (1) :一曰察誉有偏颇之缪 (2) ;二曰接物有爱恶之惑 (3) ;三曰度心有小大之误 (4) ;四曰品质有早晚之疑 (5) ;五曰变类有同体之嫌 (6) ;六曰论材有申压之诡 (7) ;七曰观奇有二尤之失 (8) 。

【注释】

(1) 七缪:鉴别人才时所犯的七种谬误。缪,谬误。

(2) 察誉:考察名声。

(3) 爱恶之惑:被个人的爱恶所迷惑。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情同忘其恶,或意异忘其善也。”意思是有的因与对方情意相同而忽视了他的恶,有的因与对方情意不同而忽视了他的善。

(4) 小大:指人的素质中明与智的小大。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小知而无大成,或小暗而无大明。”

(5) 早晚:指人的智慧发展的早晚。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有早智而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

(6) 变类有同体之嫌:分辨人才类别,要在同才异势之间进行猜测。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才同势均则相竞,才同势倾则相敬。”

(7) 申压之诡:名声长消的相反运动。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藉富贵则惠施而名申,处贫贱则乞求而名压。”诡,违背,相反。《管子·四时》:“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

(8) 二尤:指尤妙和尤虚。后面文中有论述。

【译文】

七缪:第一是考察人的声誉时会出现偏颇的谬误;第二是待人接物时会受个人好恶的迷惑;第三是审查心志时会有对其素质中明与智大小判断的失误;第四是考察人的素质时会有不知道他的智慧发展早晚的疑惑;第五是分辨人才类别时要在同才异势之间进行猜测;第六是在评论人才时会有名声长消的相反运动;第七是观察奇才时有认识人才尤妙和尤虚的失误。

夫采访之要 (1) ,不在多少。然征质不明者 (2) ,信耳而不敢信目。故人以为是,则心随而明之。人以为非,则意转而化之 (3) 。虽无所嫌,意若不疑 (4) 。且人察物,亦自有误。爱憎兼之,其情万原 (5) 。不畅其本,胡可必信 (6) ?是故知人者,以目正耳。不知人者,以耳败目 (7) 。故州闾之士 (8) ,皆誉皆毁,未可为正也。交游之人誉不三周 (9) ,未必信是也。夫实厚之士 (10) ,交游之间,必每所在肩称 (11) 。上等援之 (12) ,下等推之,苟不能周,必有咎毁 (13) 。故偏上失下,则其终有毁。偏下失上,则其进不杰 (14) 。故诚能三周,则为国所利。此正直之交也。故皆合而是 (15) ,亦有违比 (16) 。皆合而非,或在其中。若有奇异之材,则非众所见。而耳所听采,以多为信 (17) 。是缪于察誉者也。

【注释】

(1) 采访:搜求寻访。

(2) 征质:外部特征与内在品质。

(3) 意转而化之:改变自己的看法而发生转化。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信人毁誉,故向之所是,化而为非。”

(4) 意若不疑:心里哪能不怀疑。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信毁誉者心虽无嫌,意固疑矣。”若,哪。唐李贺《南园》诗之五:“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5) 万原:即万源。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明既不察,加之爱恶是非,是疑岂可胜计?”

(6) 胡:怎么。

(7) 败目:扰乱观察。败,扰乱。《荀子·解蔽》:“其为人也善射而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

(8) 州闾:古代地方基层行政单位。《礼记·曲礼上》:“夫为人子者,三赐不及车马,故州闾乡党称其孝也。”郑玄注:“《周礼》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此处泛指乡里。

(9) 三周:多次做成事情。三,泛指多。周,成就事情。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三:“鲁人弦歌祭祀,穴中无水,每当祭时,洒扫以告,辄有清泉自石间出,足以周事。”

(10) 实厚:笃实敦厚。

(11) 每所在肩称:常常受到所在地方的称赞。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意思说即使在少数民族地方也受到称赞。

(12) 援:举荐,提拔。《礼记·儒行》:“其举贤援能有如此者。”

(13) 咎毁:即咎悔。毁,同“悔”。

(14) 杰:突出。

(15) 皆合而是:全都迎合进行肯定。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违正阿党,故合而是之。”

(16) 违比:违背正直,逢迎结党。

(17) 以多为信: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不能审查其材,但信众人言也。”

【译文】

搜求寻访人才的关键,不在于所听到的情况多少。然而看不清人的外部特征与内在品质的人,常常相信耳朵而不相信眼睛。所以当别人以为应该肯定时,他就随着相信并认为自己观察得很准。当别人认为应当否定时,他就改变自己的看法而转向反面。相信别人毁誉的人虽然从内心与之没有嫌隙,但他听到别人的毁誉后哪能没有怀疑。况且人们对事物的观察,本身也是有不准确的地方。再加上外界爱憎的干扰,所发生的疑惑就更多了。这种观察从根本上就发生了问题,怎么能够必信不疑呢?所以能够知人的,能用他所看到的去纠正所听到的。不能知人的,常被所听到的情况所干扰。所以在乡里生活的人,一般全都受到赞誉或诋毁,这些未必都是正确的。所交际的人如果不是多次让他做成事情,就不一定要信任他。笃实敦厚的人,他们与人交际的时候,必定常常受到所在地方的称誉。上边的人拔举他,下边的人举荐他,如果他不能够办成事情,上下之人必定有所后悔。所以偏重上层而失去了下层的称誉,那么其结果必定遭到诋毁。偏重下层而失去了上层的看重,那么他的进身就不会有突出的地位。所以如果能多次让他办成事情,就会对国家有利。这是正直的交往。所以对一个人全都迎合进行肯定,就有违背正直,逢迎结党的嫌疑。全都合起来否定他,他反而倒有可能是个特立不群的人。如果有奇异的人才,则不是一般人所能发现的。而相信耳朵听到的情况,是只听信众人所言的做法。这是考察人的声誉时所发生的谬误。

夫爱善疾恶,人情所常。苟不明质,或疏善、善非 (1) 。何以论之?夫善非者,虽非犹有所是。以其所是,顺己所长,则不自觉情通意亲 (2) ,忽忘其恶。善人虽善,犹有所乏。以其所乏 (3) ,不明己长 (4) 。以其所长,轻己所短,则不自知志乖气违 (5) ,忽忘其善。是惑于爱恶者也。

【注释】

(1) 疏善:善者被疏远。善非:不对的被认为是对的。

(2) 情通意亲:感情相通心意亲近。

(3) 以其所乏:因为他(指善美之人)有短处。

(4) 不明己长:看不清自己的长处。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善人一短,与己所长异也。”即分不清善人的短处与自己的长处的区别。

(5) 志乖气违:志趣相悖,精神相异。

【译文】

热爱美善疾恨丑恶,这是人的常情。但如果认不清人的本质,可能会疏远美善、把不对的认为是对的。为什么这样说呢?那些被认为是对的而实际上是不对的人,即使有很多的不对也有对的地方。因为他有对的地方,又与自己所长相合,就会不自觉与之感情相通心意亲近,而忽视了他的丑恶之处。善美的人虽有很多长处,但是也有他的短处。因为他有短处,这些短处又与自己的长处不同,便认不清自己的长处。因为善美之人的长处,轻视自己的短处,就会不自觉地与之志趣相悖精神相异,忽略并忘掉了他的美善。这是在审查人才时被自己的喜爱和厌恶所迷惑的情况。

夫精欲深微 (1) ,质欲懿重 (2) ,志欲弘大,心欲嗛小 (3) 。精微,所以入神妙也。懿重,所以崇德宇也 (4) 。志大,所以戡物任也 (5) 。心小,所以慎咎悔也。故《诗》咏文王 (6) ,“小心翼翼 (7) ”,“不大声以色 (8) ”,小心也。“王赫斯怒 (9) ”,“以对于天下 (10) ”,志大也。由此论之,心小志大者,圣贤之伦也。心大志大者,豪杰之隽也。心大志小者,傲荡之类也 (11) 。心小志小者,拘懦之人也 (12) 。众人之察,或陋其心小 (13) ,或壮其志大 (14) ,是误于小大者也 (15) 。

【注释】

(1) 精:精神。

(2) 质:素质。懿重:美好厚重。

(3) 嗛小:谦虚谨慎。嗛,通“谦”。

(4) 崇德宇:增加气度。德宇,气度,器量。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上》:“山涛以下,魏舒以上。”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济(即王济)有人伦鉴识,其雅俗是非,少有优润,见湛(即王湛)叹服其德宇。”

(5) 戡物任:能够担当重任。戡,通“堪”。

(6) 文王:即周文王。见前注。

(7) 小心翼翼:语出《诗经·大雅·大明》:“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郑玄笺:“小心翼翼,恭慎貌。”

(8) 不大声以色:语出《诗经·大雅·皇矣》:“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

(9) 王赫斯怒:语出《诗经·大雅·皇矣》:“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

(10) 以对于天下:出处同前注。

(11) 傲荡:傲慢放荡。

(12) 拘懦:拘谨懦弱。

(13) 陋:鄙视。

(14) 壮:推崇,赞许。

(15) 小大:指心志的小大。

【译文】

精神要深邃微妙,素质要美好厚重,志向要恢弘远大,胸襟要谦虚谨慎。精细入微,是达到神奇美妙境界的途径。美好厚重,是实现增大气度的手段。志向远大,是承担重任的条件。小心谨慎,是防止过失悔恨的方法。所以《诗经》歌颂周文王,“小心翼翼”,“不大声以色”,这是说他的小心谨慎。“王赫斯怒”,“以对于天下”,这是歌颂他志向远大。由此而论,心小志大的人,属于圣贤之类。心大志大的人,是豪杰中的俊秀。心大志小的人,属于傲慢放荡之类。心小志小的人,是拘谨懦弱之人。而一般人对人才的观察,或者鄙视被观察者的心小,或者赞许被观察者的志大,这都是由对心志大小的错误判断造成的。

夫人材不同,成有早晚。有早智而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有少无智而终无所成者,有少有令材遂为隽器者 (1) 。四者之理,不可不察。夫幼智之人,材智精达,然其在童髦皆有端绪 (2) 。故文本辞繁 (3) ,辩始给口 (4) ,仁出慈恤 (5) ,施发过与 (6) ,慎生畏惧 (7) ,廉起不取 (8) 。早智者浅惠而见速 (9) ,晚成者奇识而舒迟 (10) ,终暗者并困于不足 (11) ,遂务者周达而有余 (12) 。而众人之察,不虑其变,是疑于早晚者也 (13) 。

【注释】

(1) 令材:良才。隽器:杰出的人才。

(2) 童髦:儿童时期。髦,古代儿童头发下垂至眉的一种发式。《仪礼·既夕礼》:“既殡,主人说髦。”郑玄注:“儿生三月,剪发为鬌,男角女羁,否则男左女右,长大犹为饰存之,谓之髦,所以顺父母幼少之心。至此,尸柩不见,丧无饰可以去之。髦之形象未闻。”

(3) 文本辞繁:年幼时词汇多,长大后必有文采。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初辞繁者,长必文丽。”

(4) 辩始给口:年幼时口才好,长大后必善于辩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给口者,长必辩论也。”给口,口才好。

(5) 仁出慈恤:年幼时慈善助人,长大后必同情有困难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慈恤者,长必矜人。”

(6) 施发过与:年幼时常把东西给人,长大后必好施舍给与。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过与者,长必好施。”

(7) 慎生畏惧:年幼时胆小,长大后必谨慎。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多畏者,长必谨慎。”

(8) 廉起不取:年幼时不随便要别人东西,长大后必清廉。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不妄取,长必清廉。”

(9) 浅惠而见速:看见一点小事就能够从神态中表现出来。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见小事则达其形容。”

(10) 奇识而舒迟: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智虽舒缓,能识其妙。”

(11) 终暗:终生愚昧糊涂。

(12) 遂务:事业顺利。

(13) 早晚:指智力发展的早晚。

【译文】

人才各不相同,成才有早有晚。有的人因智力发展成熟很早而很快成才,有的人因智力发展成熟很晚而大器晚成,有的人从小没有智慧而终身没有成就,有的人从小具备良才而成为佼佼者。这四方面的道理,不可以不审察。从小有智慧的人,才智精明通达,他在儿童时期就会表现出端倪。所以年幼时词汇多长大后必有文采,年幼时口才好长大后必善于辩论,年幼时慈善助人长大后必同情有困难的人,年幼时常把东西给人长大后必好施舍给与,年幼时胆小长大后必谨慎,年幼时不随便要别人东西长大后必清廉。智力成熟早的人看见一点小事就能够从神态中表现出来,大器晚成的人智力虽然舒缓却能认识精妙,终生愚昧糊涂的人在许多事务上都因才智不足而困窘,事业顺利的人诸事通顺而游刃有余。而一般人对人才的考察,往往不考虑这些变化,这就是在人才智力成熟早晚方面的疑惑。

夫人情莫不趣名利 (1) ,避损害。名利之路,在于是得 (2) 。损害之源,在于非失 (3) 。故人无贤愚,皆欲使是得在己。能明己是,莫过同体 (4) 。是以偏材之人,交游进趋之类 (5) ,皆亲爱同体而誉之,憎恶对反而毁之 (6) ,序异杂而不尚也 (7) 。推而论之,无他故焉。夫誉同体,毁对反,所以证彼非而著己是也。至于异杂之人,于彼无益,于己无害,则序而不尚。是故同体之人,常患于过誉,及其名敌 (8) ,则尠能相下 (9) 。是故直者性奋,好人行直于人 (10) ,而不能受人之讦。尽者情露 (11) ,好人行尽于人 (12) ,而不能纳人之径 (13) 。务名者乐人之进趋过人 (14) ,而不能出陵己之后 (15) 。是故性同而材倾,则相援而相赖也。性同而势均,则相竞而相害也。此又同体之变也。故或助直而毁直,或与明而毁明,而众人之察不辨其律理 (16) ,是嫌于体同也 (17) 。

【注释】

(1) 趣:趋赶。

(2) 是得:做得对并有所得。

(3) 非失:做错事并有所失。

(4) 同体:同类人。

(5) 进趋:追求,求取。

(6) 对反:对立相反。

(7) 序异杂而不尚:把异杂之人放在既不憎恨也不推崇的位置上。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不与己同,不与己异,则虽不憎,亦不尚之。”

(8) 名敌:名望相当。

(9) 尠:同“鲜”。

(10) 好人行直于人:喜欢行为刚直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见人正直,则心好之。”

(11) 尽者:坦诚直率有什么说什么。

(12) 好人行尽于人:喜欢对别人直率尽其所言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见人颖露,则心好之。”

(13) 不能纳人之径:不能接受对自己直率尽其所言。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说己径尽,则违之不纳。”

(14) 乐人之进趋过人:喜欢进趋超过别人的人。

(15) 不能出陵己之后:不能处在高于自己的人的后面。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人陵于己,则忿而不服。”

(16) 律理:规则和道理。

(17) 嫌:疑惑。

【译文】

人之常情没有人不趋赶名利,躲避损害的。获得名利的途径,在于做得对并有所得。受到损害的原因,在于做错事而有所失。所以人无论贤能还是愚昧,全都想使自己做得对并有所得。最能了解自己长处的,莫过于与自己同类的人。所以偏才之人,所交际寻求的人,全都是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同类并称誉他们,憎恶与自己对立相反的人并诋毁他们,把异杂之人放在既不憎恨也不推崇的位置上。推而论之,没有其他的原因。称誉同类的人,诋毁对立相反的人,都是用来证明别人不对而自己是对的。至于与自己既不同类又不对立的异杂之人,对别人没有益处,对自己没有害处,则既不憎恨也不崇尚。所以同类之人,常常有过分称誉的毛病,至于名望相当的人,则很少能够谦让。所以刚直的人性情奋发,喜欢行为刚直的人,却不喜欢让他指责自己的过失。坦诚直率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喜欢对别人直率尽其所言的人,却不能接受对自己直率尽其所言。致力于追求名声的人,喜欢进取超过别人,却不能处在高于自己的人的后面。所以性情相同而能力差距大,则会互相提举互相依赖。性情相同而能力均衡,则会互相竞争互相残害。这又是同类人之间关系的变化。所以有的人扶助正直又诋毁正直,有的人赞誉明智又诋毁明智,而一般人审察人才是不去分辨其中的规则和道理的,这是分辨同类人才方面的疑惑。

夫人所处异势,势有申压。富贵遂达,势之申也。贫贱穷匮,势之压也。上材之人,能行人所不能行。是故达有劳谦之称 (1) ,穷有著明之节。中材之人,则随世损益 (2) 。是故藉富贵则货财充于内,施惠周于外。见赡者 (3) ,求可称而誉之。见援者,阐小美而大之。虽无异材,犹行成而名立 (4) 。处贫贱,则欲施而无财,欲援而无势。亲戚不能恤,朋友不见济。分义不复立 (5) ,恩爱浸以离 (6) 。怨望者并至 (7) ,归罪者日多。虽无罪尤,犹无故而废也 (8) 。故世有侈俭,名由进退 (9) 。天下皆富,则清贫者虽苦,必无委顿之忧 (10) 。且有辞施之高 (11) ,以获荣名之利。皆贫,则求假无所告 (12) ,而有穷乏之患,且生鄙吝之讼 (13) 。是故钧材而进有与之者 (14) ,则体益而茂遂 (15) 。私理卑抑有累之者 (16) ,则微降而稍退 (17) 。而众人之观,不理其本,各指其所在,是疑于申压者也。

【注释】

(1) 劳谦:勤劳谦恭。《周易·谦》:“劳谦,君子有终,吉。”

(2) 随世损益:随着时势的变化而增减。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势来则益,势去则损。”

(3) 见赡者:受到救济的人。

(4) 行成而名立:做事成功取得名声。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夫富与贵可不欣哉,乃至无善而行成,无智而名立。”

(5) 分义不复立:情分不再有。

(6) 浸:渐渐。

(7) 怨望:怨恨不满。

(8) 无故而废:无罪而被废黜。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夫贫与贱可不慑哉!乃至无由而生谤,无罪而见废。”

(9) 名由进退:世势决定名声的高低。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行虽在我,而名称在世,是以良农能稼,未必能穑。”

(10) 委顿:衰弱,病困。

(11) 辞施:推辞施与。

(12) 求假:请求借贷。

(13) 鄙吝:过分爱惜钱财。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贵义轻财。”

(14) 钧材而进有与之者:财富和别人一样多进而还有人给与。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己既自足,复须给赐。”钧,通“均”。

(15) 体益而茂遂:名美行成万事如意。

(16) 私理卑抑有累之者:自己的管理经营衰弱卑下而又有拖累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己既不足,亲戚并困。”

(17) 稍:渐渐。

【译文】

人所处的情势是不同的,情势有伸张有压抑。富有显贵成功发达,这是情势的伸张。贫下低贱穷困匮乏,这是情势的压抑。上等人才,能做人所不能做的事。所以他们显达时有勤劳谦虚的美称,穷困时有光明磊落的气节。中等人才,则随着时势的变化而增减。所以他们凭借富贵地位在家内充满钱财,在外面遍加施惠。受到他救济的人,寻求他可称道的地方而赞美他。受到他提拔的人,把他的小优点加以阐述放大。所以他们虽然没有特殊的才能,却仍然能够做事成功取得名声。处在贫贱地位的人,则想布施却没有钱财,想提拔人却没有权势。亲戚不能受到帮助,朋友不能得到救济。情分不再有,恩爱渐渐远离。怨恨不满者一起到来,问罪者日渐增多。他虽然没有罪行和过错,但还是无缘无故地被废黜。所以时世有张大有减缩,而名声也因此或高或低。天下人都富有,那么清贫者虽然贫苦,也一定没有衰弱病困之忧。而且还有推辞施与的高名,因此获得荣名之利。如果天下人都贫穷,那么就会无处请求借贷,因而有穷困贫乏之患,并且会生出过分爱惜钱财的控诉。所以财富和别人一样多进而还有人给与,则会名美行成万事如意。自己的管理经营衰弱卑下而又有拖累的人,则会地位慢慢下降渐渐低下。而一般人在观察这个问题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根本,各自只看到问题的现状,这是在情势伸张和压抑问题上的迷惑。

夫清雅之美,著乎形质,察之寡失。失缪之由 (1) ,恒在二尤。二尤之生,与物异列 (2) 。故尤妙之人,含精于内,外无饰姿。尤虚之人,硕言瑰姿 (3) ,内实乖反。而人之求奇,不可以精微测其玄机,明其异希 (4) 。或以貌少为不足,或以瑰姿为巨伟,或以直露为虚华,或以巧饰为真实。是以早拔多误 (5) ,不如顺次 (6) 。夫顺次常度也。苟不察其实,亦焉往而不失?故遗贤而贤有济 (7) ,则恨在不早拔 (8) 。拔奇而奇有败,则患在不素别 (9) 。任意而独缪,则悔在不广问。广问而误己,则怨己不自信。是以骥子发足 (10) ,众士乃误。韩信立功,淮阴乃震 (11) 。夫岂恶奇而好疑哉!乃尤物不世见 (12) ,而奇逸美异也。是以张良体弱,而精强为众智之隽也。荆叔色平 (13) ,而神勇为众勇之杰也。然则隽杰者,众人之尤也。圣人者,众尤之尤也。其尤弥出者 (14) ,其道弥远。故一国之隽,于州为辈 (15) ,未得为第也 (16) 。一州之第,于天下为椳 (17) 。天下之椳,世有优劣 (18) 。是故众人之所贵,各贵其出己之尤,而不贵尤之所尤。是故众人之明,能知辈士之数 (19) ,而不能知第目之度 (20) 。辈士之明,能知第目之度,不能识出尤之良也。出尤之人,能知圣人之教,不能究入室之奥也 (21) 。由是论之,人物之理,妙不可得而穷已。

【注释】

(1) 缪:错误,失误。

(2) 与物异列:与一般人不同。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是故非常人之所见。”

(3) 硕言瑰姿:言语夸大姿态瑰伟。

(4) 明其异希:明白他的奇异稀少。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其尤奇异,非精不察。”

(5) 早拔多误:因提拔成熟较早的人而多生失误。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以甘罗为早成而用之,于早岁或误。”

(6) 顺次:按照顺序。

(7) 遗贤而贤有济:遗漏了贤才而贤才却有成功的表现。

(8) 恨:遗憾。

(9) 素别:预先识别。素,预先。《国语·吴语》:“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

(10) 骥子发足:良马奋蹄。此指良才显示了自己的能力。

(11) 淮阴:古县名。秦置,治所在今江苏淮阴西南。

(12) 世见:每代都出现。

(13) 荆叔:即荆轲。又称荆卿、庆卿,战国时卫国人。好读书击剑,游说至燕国,与高渐离、田光友善,后为燕国太子丹门客,受太子丹之托,以献图为名,与秦舞阳一起行刺秦王。进入秦王宫后,秦舞阳因胆怯而神色异常,而荆轲却不动声色,面带平静。

(14) 弥:越。

(15) 于州为辈:放到州里比较。辈,比并,比类。《后汉书·循吏传序》:“边凤、延笃先后为京兆尹,时人以辈前世赵、张。”李贤注:“辈,类也。赵谓赵广汉,张谓张敞。”

(16) 第:品第。

(17) 椳(wēi):门枢。

(18) 世有优劣:每一代英才都不一样。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英人不世继,是以伊、召、管、晏,应运乃出。”

(19) 辈士之数:郡国一级人才的数量。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众人明者,粗知郡国出辈之士而已。”

(20) 第目:品第。

(21) 入室:学问技艺达到精深的程度。《论语·先进》:“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邢昺疏:“入室为深,颜渊是也;升堂次之,子路是也。”

【译文】

清廉高雅的美德,在人的外貌和气质上有显著的表现,所以考察起来很少有失误。考察人才失误的原因,往往在对尤妙和尤虚的考察上。尤妙和尤虚的产生,与一般人不同。所以说尤妙之人,蕴含精明于内部,外面不修饰自己。尤虚之人,外表言语夸大姿态瑰伟,而内里实际上正相反。而一般人在寻求奇才时,不能够精深细微地观测到其中深奥玄妙的道理,明白奇才的奇异和稀少。有的看其外貌欠佳就认为是不足,有的看其姿容魅力就认为是巨伟,有的把直率坦白看作是华而不实,有的把乔装粉饰看作是真诚实在。所以与其因提拔成熟较早的人而多生失误,不如按正常次序选用。按正常次序是选拔人才的常规。如果不考察一个人的实际能力,还能到哪里找到不失误的方法呢?所以遗漏了贤才而贤才却有成功的表现,则会有没早点提拔他的遗憾。如果选拔了奇才而奇才又不成功,则会有不能事先辨别的忧患。凭主观意志随心所欲而产生独断专行的错误,则会有没有广泛征求意见的后悔。如果广泛征求意见了却又贻误了自己,就会恨自己没有自信。所以良材显示了自己的能力,众人才感觉到自己不是人才的失误。韩信立功以后,淮阴地区的百姓才产生震动。这怎能归咎为人们厌恶奇才喜欢怀疑呢!这是由于突出的人物不是每代都有的,他们奇特超凡与众不同。所以张良身体柔弱,但他的精明强干在众多智者中是出类拔萃的。荆轲神色平和,但他的精神勇气在众多的勇士中是杰出的。这就是说俊杰是众人中突出的人。圣人是这些突出的人中又突出的。他们的优异才能越突出,他们的前途就越远大。所以一个郡国中的俊杰,放到州里比较,不见得能进入品第。一州中进入品第的人才,是国家的门枢。国家的门枢人才,每一代也都不一样。所以一般人所看重的,是看重他比自己突出的才能,而不是看重突出人才中的佼佼者。所以一般人的明智,能够知道郡国一级人才的数量,但不能知道他们进入品第的程度。郡国人才的明智,能知道进入品级的程度,而不能认识最为突出的良才。最为突出的良才,能够明白圣人的教诲,但不能明白他的学问技艺为什么能达到这样高的程度。由此论之,关于人才的道理,它的奇妙是不可能认识穷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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