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衣服:一块仪式化了的布

日常的深处  作者:王小伟

穿衣是门学问

我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女方总要在实验室做实验,自己带孩子的时间就比较多。我的动手能力一直很差,给孩子穿脱衣服特别费神,老得折腾。这个过程很不舒服,婴儿的配合度又低,老是这样拉扯,不利于培养亲子关系。不知道别人什么情况,我经常因此痛恨小孩。据说童话作家安徒生、桑达克也不喜欢小孩,估摸着应该是真的。一来他们的作品不是专写给小孩看的,主要是给大人看;二来,安徒生到死是个光棍儿,桑达克干脆是个同性恋。因为憎恶儿童而拒绝和女士谈恋爱,这是多么大的损失!相比之下,我对孩子的不满意主要集中在穿衣服上。

后来我在沃尔玛超市里发现了名叫onesie的连体衣,它将我从卑劣的人性中拯救了出来。onesie没有袖子和裤腿,就是一块围合的布片,给小孩的身子一股脑包起来,屁股底下留一个暗扣,扣上就能抱走,撕开就能换装。onesie显然是一种完全功能性的服装。后来不行了,老人接手以后情况陡变。老人很排斥onesie,非要给孩子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要分上下,还得里三层外三层,一整片布是不可接受的。中国老人非要把孩子当成大人一样去拾掇,他们对孩子的着装是有诉求的,不完全是功能性的考量。其实,民国时期的儿童服装设计就讨论过这一问题。

既然老人有精力,也就没道理再去省事了。后来又发现了一个新现象,四五岁的孩子,已经开始出现有关服装的趣味,有些衣服爱穿,有些不爱穿。爱不爱穿不是指鞋子合不合脚,衣服是不是足够暖和和凉快,这些都是功能性的考虑,孩子对此通常不怎么敏感。孩子对衣服的款式反倒挺敏感的。衣服的颜色,上面的图案,以及基本的风格,等等,孩子往往有种直觉性把握。他们喜欢穿有蜘蛛侠、奥特曼等元素的衣服。孩子的趣味提示我所有衣服本质上都是制服,之所以好穿,是因为代表着一种潜在的角色。穿一件衣服,就是成为一种特定的人。想不想穿这件衣服,背后反映出来的是对特定角色的认同和接受。在这点上,大人和小孩没有任何区别,这能解释为什么有人一到五十岁就爱穿灰色夹克衫,据说这是正处级领导的专用皮肤。

技术哲学家唐·伊德有本书叫《技术与生活世界:从伊甸园到尘世》,由韩连庆翻译,可作为走入技术哲学的不二读本。在这本书里伊德用了一个隐喻,来介绍人当下的技术处境。在伊甸园中,人还没有技术,他/她赤身裸体,其知觉直接和世界相通。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技术呢?就从感觉到羞耻开始。吃了禁果以后,人开始难以面对自然状态,非要穿衣服。从《圣经》上看,衣服是第一人造物,穿和不穿与是非对错相关,堪称规范性起源。至此,衣服作为第一技术居于人与世界之间,构造了一种新的“在世界之中”。人从伊甸园堕入尘世之中后,成了今天的样子。穿衣是一个关键性要素。

从亚当的例子看,服装是一块仪式化了的布。粗分来看,衣服为了蔽体、遮羞以及扮演。蔽体是纯粹的工具活动,鸟羽兽皮裹在身上,能抵御寒冷。遮羞是规范性的,人伦关系透过禁忌来构建。扮演通常是超越性的,羽衣傩面,用来沟通神鬼。人差不多就是沐猴而冠,但这是从褒义上讲。帽子戴惯了,皮肤洗净了,慢慢也就成人了。技术史研究者白馥兰近来提出低技术(low tech)的概念,认为和计算机人工智能等高技术(high tech)相比,低技术更值得深入观察,它直接和普通人的生活相关。穿衣该算是典型的低技术。

怎么穿与穿什么

“70后”“80后”父母多多少少活在一个坚硬的革命叙事中,他们身上曾经有一种坚不可摧的质感。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人特别重视自己的穿着是很不正当的,会被人批评“讲吃讲穿”,有一种资产阶级情调。彼时当然没有时装的概念,所有的服装都是职业装。军人一身军装绿,工人穿吊带工裤,戴个鸭舌帽,农民就是短袄肥裤,干部经常穿着列宁装,颜色都比较单调,基本上是纯色。蓝色、绿色、灰色这几种最为常见,绝不会突出个性。一眼望去,中国人有一种高度的统一性,整个国家看起来就是一座军营。

在特殊的历史节点,考虑到战争威胁和斗争的需要,每个人都被看成了一个准军人,不是在部队里当兵,就是在外面当民兵。其实规模制衣这一活动就是源自军服需要。在人类历史上,最初毫无必要大规模制造统一的服装。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风俗,衣服风格和细节的差别由各地的工匠、各家的女主人来决定。但随着军队规模的扩展和建制化,规模制衣才成为可能。

从这段历史看,衣服作为制服的集体性变得至关重要,任何对个性的强调都是非法的。当一个人想要去装饰自己,让自己从这种一致性当中脱颖而出,就会立刻被打压——要防止个体性的抬头。不允许一个人按偏好选择穿着的表面原因是担心他/她腐化堕落,会蜕化成一个剥削阶级,去剥削别人。更深层的原因是,一旦穿衣民主化,势必造成个性的多样化,就一定会有刺儿头。刺儿头多了,还会出现有组织的对抗活动,这对于集体生活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会产生巨大的管理成本。直到今天在军队和大学以下的学校系统中人们也大都无法获得穿衣自由,就连发型都受到严格的管理。

据我所知,开始追求服装个性,要从热爱“的确良”开始。现代布料很多都是石油化工产品。1935年杜邦公司发明了尼龙,四十年代尼龙袜大受欢迎,其后化纤逐渐走红。七八十年代的中国人反倒稀罕化纤,对纯棉的东西无感。的确良就是一种化纤,成分是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酯。的确良有点丝绸的滑度,但丝绸做的东西本身带有政治烙印,无产阶级不好穿的。相对于棉制品来说,的确良特别不容易起皱纹,耐磨,洗完也容易干,穿上去特别板正,一时间非常受欢迎。但的确良有很大的缺点,本身不透汗。到了天气热的时候,衣服贴在前胸和后背上,颇不雅观。不过这种特性竟然起到过意想不到的效果。八十年代末,广东老板爱把香烟装在的确良衬衫口袋里,因为透明,他们统统成了行走的玻璃橱窗,这使得红塔山香烟红遍中国。

的确良反映了人民群众对穿好的期待,但怕被人说“讲吃讲穿”的叙事并没有完全消失。直到现在,你去细致地观察父母这代人,他们买衣服仍然是一件不够自然的活动。要让五六十年代的人充分接受自己的个性需要,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儿。他们总是要把自己的需要进行一种集体性包装,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比方说买双贵点的鞋和风衣,他们自己不好意思买,要互相给对方买。特别想要自己买,就说是为了给家人挣面子。年纪再大点,买衣服是为了更好带孙子。这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多少令人尴尬。2001年,家母有位女同事,一次突然穿了件翻毛领的羊皮大衣,格调很高,价值不菲。大家看了不夸她衣品好,都问她出什么事儿了。后来问得急,她才说是因为中国申奥成功了。言下之意,这是普天同庆的大事,要专为此买礼服穿。老一辈人想要心安理得地穿件好衣服,要付出多少心理能量!

“80后”和“90后”多少也继承了一点不自然感,但通常出于不同的理由。五六十年代的人买衣服扭捏,是因为他们怕别人说自己“讲吃讲穿”,担心自己蜕化变质。“80后”“90后”身上的阶级烙印不是那么清晰了,他们不太好意思的原因是怕自己“不够懂事儿”。虽然小的时候不再缺衣少穿,但是整体物质情境还远谈不上极大丰富。衣服要得勤,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个懂事的孩子。“00后”记事时,中国已经是一个产业大国。在纺织方面中国已经是世界工厂。他们对服装的政治敏感性和稀缺性,都一无所知。一个“00后”买衣服,就像小猫舔毛一样,完全发自天性,自信且洒脱。

衣物的解放

中国长期是一个男耕女织的社会,女性在家织布,心灵手巧的自己就能量体裁衣,衣服基本上都是私人定制的。现在不同了,私人定制成了奢侈品。今天在欧洲经常看到不知名的小店,一副手套卖几百欧,一个LOGO都没有。老钱早已有自己家的裁缝,并不购买大众品牌。“80后”小时候布匹基本都是买的了,家里很少织布。不过,布匹也不像今天这样松阔。虽然不用买布头,但布匹有时候要循环利用。一件衣服穿坏了,把布铰下来做另一件衣服。长裤改短裤,大人的改小孩的,再碎可以改毛巾,最后还能改补丁,缝在衣服上。每一块布都要物尽其用。

七八十年代,中国人的着装开始逐渐丰富,当时在西方社会已接近流行尾声的喇叭裤开始传入中国。在一张发黄的照片中,我看见表姐站在我身后,上着黑色收腰针织衫,下穿喇叭裤,胸前还挂着一副蛤蟆镜,一头大波浪,风姿绰约,颇有好莱坞巨星的气质。而我父母穿衣服是比较中规中矩的。家父常年穿一件白衬衫,到了冬天的时候,在衬衫外面会加一件毛线坎肩儿,再套军款风衣,后来则常穿黑色呢子大衣,再后来就穿西装。不过,我要说那代人穿西装并不是特别讲究,西装的领牌不撕掉,袖口和裤腿过长,尼龙丝袜套皮鞋,男生穿黑丝是常有的事。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不分场合地任意穿西装。经常能看到有人穿西装在市场买菜,足以证明中国人多么重视市场经济。

九十年代开始,衣服的自由性更是充分体现在不断替换的款式与新潮随意的穿搭之中。就单衣而言,每一件衣服不用再和其他衣服作为套装出现了,单衣获得了解放。早先用来打底,穿在衣服里面的衣服可以穿在外面了。有段时间,人群热烈追求宽松效果,原来穿里面的毛衣不断变大,以至于无法再套外衣,最终干脆直接穿在外面了。衣服越来越松,一度超级宽大的蝙蝠衫非常流行。衣服之间的搭配也获得了自由。有人开始在一件长T恤的外面再套一件短T恤,也有人上面穿件帽衫,下面穿个短裤。乱穿衣的情况普遍存在,服装的里外、长短以及款式都可以随意混搭,以至于发展到今天,在一部分女士群体中出现了秋裤外穿的情况。

我第一次是在芝加哥领事馆看到这种穿法。当时正进去办签证,当看到一位女性工作人员的腿时,我立刻目瞪口呆,以为她忘了穿外裤。秋裤外穿的思路对我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后来才发现大量韩国主妇都这么穿,原来那不是秋裤,叫瑜伽裤。近来在北京的大街上这种情况也越来越常见。其实把紧身裤穿在外面,美国人也花了点时间接受,美联航还曾禁止旅客穿此裤登机。我估计这种穿法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还是难以接受的。不过穿衣本身都没有道理可言。衬衫本来在法国只作内衣穿,美国人内衣外穿,竟然成了今天的标准穿法,又回输到法国去。列宁装在苏联主要是男人穿的,到了中国一度成了女干部制服。所以我劝自己对着装这件事能宽容就宽容。过段时间,没准儿瑜伽裤会成为商务正装,列入礼仪课……

现在,穿衣是如此解放,以至于要求每个人都得懂点穿搭。“60后”“70后”偏好套装,衣品不大重要,普遍穿衣不合身,通常偏大。“80后”受到韩国电影的影响,开始重视穿衣。“00后”钻研cosplay(角色扮演),穿衣活动变得更加细碎。在老人眼里,一种衣服对应一个现实:列宁装对应的是轰轰烈烈的世界革命,西装对应中国大踏步地融入世界。而穿上《海贼王》中的服饰就很麻烦,我们明确知道这种服装所对应的现实是虚拟的,不是当下发生的,服装和现实匹配不上。在老一辈人眼中,这通常是精神分裂症的表现。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骄横的偏见。老人接受了一种生活的惯性,认为现实是别人设定的,自己穿好设定场景的皮肤就行。青年人的主体性更加自觉,想要自己设定现实。说cosplay仅仅是出于好奇和审美的趣味是不准确的,它或许表现了年轻人对当下现实的不屑和对抗,也展示出他们对平行现实的想象和生产能力。

纺织品大泛滥

据统计,1949年,全国棉布人均分得量仅为3.5米,到2007年,数字就达到了51米。为了消耗这么多的布,人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一种思路就是强迫性地增加款式和功能分区。以前的衣服大概只分内衣和外衣,现在就不同了,周一到周四要穿商务正装,周五可以穿休闲正装,上面一件修身夹克,下面一件牛仔裤搭一双布洛克雕花皮鞋,甚至可以搭上洞洞鞋。回到家里就要换成家居服,出去健身要换成健身服,睡觉的时候要换睡衣,去户外要穿冲锋衣、防晒服等。大概在10年前,跑步还不需要穿得像蜘蛛侠。现在如果跑步不换衣,反倒不合时宜了。除了种类,款式也高度分化。走在大街上,你会发现有些人走纯欲风,有些人是朋克风,有些人是韩流,有些人是日系,有些人是新中式,有些人是波希米亚风,有些人是性冷风,各种元素非常丰富,有一种“样式”的生态。分化是如此细致,以至于中国女孩刚到欧美国家,会发现那里的衣服非常土,几乎没有适合自己的款式,还要网购衣服来穿。现在服装成了名片,穿什么衣做什么人,每个人的心灵都是敞怀的。这种大胆的做派是40年前不可想象的。

服装的“样子”本身是占据空间和时间的,它是一个硕大的物品。据说当代女性都渴望自己有一个步入式的衣橱。过去一个五斗柜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需要一间房来陈放。有人逐渐形成了一种收集癖,每天要在服装穿搭上花费大量的时间。不说别人,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受韩剧的影响,头发的颜色飘忽不定,服装更是款式多样,是五道口服装市场的常客。现在只留下几件黑色T恤和几条直筒牛仔裤,这样穿了大概十几年,平均每天给自己节省了30分钟,大大延长了自己的有效生命,以便浪费在刷手机上。

纺织品如此泛滥,人们开始逐渐重视品牌。我上初中的时候,拥有耐克鞋的同学已经成为不少男生的羡慕对象。红豆西服、金利来皮鞋、皮尔卡丹等品牌在不少中年人心目中已经开始占据显著位置。1995年,我国服装行业更是明确提出“要实施名牌战略”。现在品牌如此之多,随便去一个奥特莱斯都会让人感觉窘迫——念不对品牌的名字。一些奢侈品品牌什么都产,一个钥匙扣、一条丝巾也要卖上大几千。当货币足够多又来得太快时,人们就要适当发明出消耗这些货币的手段。奢侈衣物显示出拥有者持有大量可以浪费的财富,恰恰是这种浪费成了一种宣告,展示出主人的优越感,并客观上对其他人的心理造成了一种支配。

这时候,服装就不是为了制造一种社群感和统一性而存在的,它就是为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在这个社会当中人们看到,除了警察、医生、厨师等各色功能角色之外,还有两个最根本的社会角色: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你突然感觉到人和人之间的隔阂是巨大的,很难把穿奢侈品的人称为“同志”,因为他/她的穿着必然只能是少数人的特例。不过,奢侈品消费交了重税,经过再分配很可能用在了缓解贫困的目的上。奢侈衣物可以被理解成一种捐赠凭证,就像一个人捐了一千万获得了一张奖状一样,买几万块钱的化纤衣服也形同此理。这样看起来,奢侈品也不是那么令人反感。不过,奢侈品对人心灵的奴役,是匪夷所思的。我到现在也不理解为什么昂贵的穿着会令人羡慕。钱这种东西和水一样,只有在极度缺乏的时候才值得关注,平常日子一点不重要。既然没人天天羡慕水龙头,也就没有特别必要羡慕穿名牌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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