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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巨机器学校日常的深处 作者:王小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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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开心的场所 学校是一台庞大的机器,它由一系列建筑、教育和物流技术构成。这几年学校从小到大,一概封闭起来。每次把小朋友送到学校门口,看着他进楼,都觉得他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校门跟虫洞一样。在某大学上班需要刷脸,每次“嘀”一声进门,有一种登箭远赴火星的感觉,令别人眼馋不已。学校作为一个空间已经从生活世界里整个儿切割出来了,变成了一块在地球上的外星飞地。 作为老教师的子女,学龄孩子的家长,教师的伴侣以及别人孩子的教师,学校几乎撑满了我全部的生活。很多时候,我的脸和举止就能让人识别出我是个教书的。据反映,我爱总结别人,总是语重心长,眼神中不时露出一种千帆过尽的诚恳。比方说大家谈杨枝甘露是不是太甜,七分甜会不会真的更好喝。我就会把这种闲谈搞成正方反方,还要搞搞辩证法,在喝与不喝,七分还是三分之间和稀泥,最终不忘把话题过渡到事关健康的良善生活上。这种习惯令自己变得非常油腻。 中国的学校里充斥着我这样的老师,个个通情达理,能言善道,几乎还是品貌端庄。按理说学校应该是个很愉快的场所。但近些年来,我感到学校是一个挺痛苦的地方,很多不幸都发生在校园里。这些不幸都不是天然的,不是人生的无常,而是后天的,但又很难说是人为的,不知道怎么就发生了。近来,胡鑫宇事件对我冲击很大。这是一个年轻的高中生,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成绩也不错。但是他组织了一场蓄谋已久的自杀,把自己挂在一根鞋带上,身体风干并蜷缩进了宽大的校服里。 据我观察,现在的学生似乎普遍感到了持久的压力,在某大的地下论坛里,不少人在表达自己对死亡的想象。有些细节十分丰富,展现出了杰出的讲故事能力。我在两所985高校当过辅导员,经历不少心理突发事件,给不少人疏导过情绪。糟糕的是,我几乎完全认同造成坏情绪的理由,不认为他们的苦闷是不适当的,是矫情。这就需要我额外花时间去理解现实,并同这个世界和解。好在我是做哲学的,可以将这种心绪装扮成一种深沉感。 夸美纽斯批判 时间倒退100年,在中国大搞平民学校还是不可理喻的社会现象。五四运动期间,平民教育才刚被提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普通人家的孩子根本不读书,很少一部分人家的孩子去读私塾。铁匠的儿子是铁匠,农夫的儿子是农夫,天然的继承和衔接让读书显得多余。少部分望族大姓要出个穿长衫的,以此合法占有特权和财富,否则再多财富都可能被任性剥夺。私塾都办在家里,请个落拓的秀才来专门教家族儿孙。儿童大都六岁开蒙,几个到几十个孩子不等。现在一所乡村小学的规模都不少于六个班,每个班有三四十个人,一般要求不超过45人。 现代平民教育的理念最早是捷克思想家夸美纽斯提出来的。夸美纽斯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觉得既然村村都有教堂,为什么不能村村通校呢?在《大教学论》里,夸美纽斯有一段很精彩的话: 富人没有智慧岂不等于吃饱了糠麸的猪崽?贫人不懂事岂不等于负重的驴子?美貌无知的人岂不只是一只具有羽毛之美的鹦鹉,或是一把藏着钝刀的金鞘? 教堂只要周日去做礼拜,剩下的时间还是自己的。周日读《圣经》,其他时间还是可以讲讲民间小故事,在神圣世界之外,还有魔法世界,生活多有张力。夸美纽斯偏不认同,觉得人除了去教堂还要受教育,否则就会没有智慧,就是猪崽、驴子、鹦鹉以及钝刀。钝刀固然是不好的,但猪崽、驴子、鹦鹉有什么错呢?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三者富有智慧,它们拥有幸福就够了。 从夸美纽斯开始,逐渐地,男女都可以上学,教师必须要有明确的教学目标和参考文献,并且要评估教学成果。如果那个时代有网络,他还会要求教师提前在系统里上传教学大纲。夸美纽斯和我要是同时代人,我会不遗余力地伤害他。幸运的是他早生了五百年,并因此成了现代教育的先驱,而我们则生活在他的意义世界中,承受着慢性痛苦。 即使都是现代平民学校,学校在不同时段的状态差距也很大。我不打算做一个学者式的历史回顾,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来丈量。超出自己的生命体验去谈历史,就像是一个三岁小孩谈养生一样,容易不可信,而且很可笑。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特别重视民众的教育问题。七八十年代,在农村不仅针对未成年人进行教育,还以生产队为单元对成年人进行扫盲。白天干活,晚上学文化,称为夜校。大众教育学校规模不大,距离也不远,学校在空间的布置上,还没有离开一个人熟悉的生活区间。 附近的学校 八九十年代,通常一个村里有一所小学。幼儿园还不是特别普及。幼儿园是种奢侈的教育,或者说它不是教育,本质是一个托儿所,帮忙带孩子的。城里机关单位里面有托儿所,农村里不需要托儿,农民种地不算工作,当然也没人给你专门带孩子。小孩放在外面地里随便爬,村里没有汽车,没有高楼,唯一要留意别掉粪池子里。小学就不同了,小学在国民教育系统里,所以每个村都会有小学,小学的物质条件相对比较艰苦。有时候一座破庙、某个地主家的祖宅会被改建成小学。杨绛在无锡老家就上过“大王庙”改成的小学。一间屋子摆四五张桌子,全年级都在一间屋里上课。我在淮北见过一所佛庙改的学校,看门老头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段钢轨,吊起来敲得叮当响,当作上课铃来用。大爷原是驻庙僧人,庙改校后还俗。以前敲木鱼,现在敲钢轨,实现了业务无缝衔接。 作为一个家附近的场所,这种类型的学校对孩子来说是个天堂。不用骑车,不用长途跋涉,学校就在村东头。当然,乡村小学硬件相对差一些,也谈不上什么师资。很多地方动员了一些小学和初中毕业生来讲课,高中学历算比较高了。这些人一早被称为“耕师”,边耕边教,很有耕读的古风。耕师不懂夸美纽斯,不用上传教学大纲,可以根据自己的感觉和脾性教书。小学主要就是教孩子认认字,做一些基本的简单运算,其他的时间没有太多管束。 我听说过一位张姓的老师,她在村里总共带了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分别属于五个不同的年级。她同时给这五个孩子上课,这超出了当今任何一位老师的能力。张老师是有办法的,她先讲点一年级的东西,然后让这个一年级的娃抄写二十遍汉字,在此空隙讲二年级的内容,讲得差不多了,命其抄写二十遍,抓空讲三年级的,以此类推。可想而知当时的教学质量是怎么样的。当然这取决于你怎么理解教学质量。那时候主要的目标不是上大学,而是识字和掌握基本运算,这些都是生活里用得上的。人人上大学的理想可能是在2000年后才逐渐形成。之前广大农民对自己的子女从未有此“非分”期待。 作为附近的学校,虽然软件硬件都不好,但它有一个非常突出的好处,就是能够非常全面地嵌入一个村的人际和生存系统中去。老师也是村民,非常了解每一个孩子,并且了解孩子的家长。孩子的家长包括孩子本人也非常对称地了解老师。这两者之间没有出现明显的信息差以及相关的身份差。这样一来,虽然没有教学大纲,没有正儿八经的培养方案,但因为大家都生活在一起,人际资本非常高,很多今天看起来要成为一个研究对象的问题,都不必“问题化”。就好比感情和睦的夫妻不需要婚姻咨询一样。把教学变成一个沉思的对象,通过制定准则、划定方向、监督执行、评估成果这一套流程来把控,在一个乡村小学里是不可理喻的。制定准则、监督执行和评估成果需要有专人来做,最后在教师之外凭空多出一堆行政人员,这些人要吃粮食,对教学一窍不通,但时常支配教学活动。 后来情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逐渐地,考虑到乡村小学硬件和师资太差,就要把小学校聚集起来统一做大学校,优化资源配置。例如把村小学逐渐撤销,把它拢在镇上办一个中心学校。中心学校就可以做比较大的投入,可以修宽阔的水泥地、方正的操场、红砖绿瓦的校舍。这个思路有前车之鉴,二十世纪美国就有过轰轰烈烈的农村学校合并运动。 大校带来一种统一的现代审美,学校的中心位置开始出现玻璃钢雕塑,通常形象是“少女捧书”、“少年抓球”,以及“火箭放卫星”。雕塑中的形象对村民来说都是天外来物。农村的少女和少年既不捧书也不抓球,火箭、卫星更是从未亲见。学校开始变得非常陌生,教师也变得不再熟悉,学校从生活场域中脱离了出去。 大校软硬件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中心学校教师的学历和能力都比村里的民办学校教师强得多。但原来附近的学校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学校,小学生上学就非常困难,他们要从村里走到城镇去上学。乡下小孩手上的冻疮很严重,手跟腊肠似的。那些住在城镇中心的小孩不存在这种挑战。这种物理上的距离也直接造成了精神层面的差距。 本来这些小孩生活在自足的生态小环境中,遥远的事物和他们无关。生活在“附近”里,他们有一种天然的均衡、平等、亲切和熟悉性。但一旦到了小城里,淳朴的心灵突然间认识到自己的“土气”。巨大的差距使得自己成了对象,孩子突然间开始打量自己,并回头审视自己家庭的处境,自己父母的角色。我有个小学同学,他非常聪明,身体瘦长,脸上时常带着局促的微笑,父母都是农民。后来他上高中,我们就没有什么交集了,有一次冷不防听说他精神失常了,常常喃喃自语。我去看他,他正坐在院里观察一堵起霉的墙。其实看不出他很沮丧,交谈中也没觉得特别异常。他可能对这个世界比较失望,自己在大脑中挖出了一个空间,不愉快的时候,就可以躲进去。 大校与暴力 大校的崛起是为了提高教学质量。夸美纽斯早就注意到:凡是想要大量生产的东西便得在一个地方产生出来。当所有人集中在一个场所的时候,集约化的教育就成为可能。不过,效率和质量的提升不一定就有多好。我们要问为什么要追求这种“质量”,为什么不能做一个简单的村民。换句话说,为什么我们期待每个人都要倾力学习那些几乎和他日常生活毫不相关的知识。为什么我要学外语?为什么我要学三角函数?为什么要会背朱自清的散文?为什么要知道北回归线在哪儿,植物的细胞有没有细胞壁?这和幸福生活有什么关系? 主流的叙事告诉你,费劲、辛劳地学习陌生的知识,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这个叙事里面悄悄嵌入了一个价值序列,它否定当下生活的合法性。对农村的小孩来讲,努力学习是为了跳出农门,这就把自己乡土性的生活排在价值序列中的最底端。大校崛起的背景是社会变了。我们渴望进入现代化的社会,现代化意味着有很强的工业实力,或者干脆就是军力。原先耕读社会的文人理想被解构了,社会开始从不同的时间角度看待人,不再从过去的传承看,而是从未来的潜能看,每个年轻的后生都被看成一个可能的科学家和工程师。 大约在2000年后,逐渐每个村民都开始盼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这宣告一个现代性理想的全面铺开。从那时候起,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大校。每一个人在其中都努力地学习“知识”,以努力融入现代化的潮流之中。到处充斥着学习的热潮,地铁里人们都在听书,年逾古稀还在琢磨考研,农民工都在捧阅海德格尔。这个社会里的所有人都感觉到缺乏和不足,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凡和松弛。这看起来令人振奋,但文质彬彬的叙事中藏匿着系统性的暴力,意图消灭一切非现代的生活方式。 比方说,现代大校的一种暴力表现就是它敌视传统社会中的暴力。八九十年代,打斗游戏还很常见。现代学校排斥这种暴力,以至于幼儿园要把“奥特曼”禁掉,说这样会诱导男孩打斗。幼儿园的电视也不允许出现“奥特曼”,只能看《小猪佩奇》。打怪兽不允许,跳泥坑倒是允许的。据这些秉持蒙特梭利教育法的老师说,后者是很自然的,人就是喜欢跳泥坑。他们主动过滤了人更喜欢打怪兽这种自然事实。 一切物理的暴力在大校中都是不允许展示的。唯一接近暴力的活动是体育。但如果体育中没有冲突,意思就不是很大。只有在冲突的过程中,小孩的胜负欲才能被激发出来,才够野。一个高度符合文明理想的体育就像洗得特别干净的猪大肠一样,前者不好看,后者不好吃。现代大校最直接的精神暴力就是制止使用身体性的暴力,将后者统统划归为霸凌。实际上,霸凌不必有暴力,而暴力也不必涉及霸凌。孩子之间扮英雄、打怪兽,在体育场上厮打一团都是体面的活动。 现代学校使人在学校的规训下变得脸色苍白,生命活力大为降低,逐渐丧失了凭借直觉使用身体的能力。艾瑞斯·杨(Iris Young)曾分析过男孩和女孩的活动的差别,男孩扔东西全身使劲儿,女孩就是手使劲儿,文化不允许后者自然地、投入地使用身体。现代大校对男女一视同仁,无论男女,动胳膊动腿都得深思熟虑,把一切使用身体的珍贵直觉都改造成经过审查的礼仪活动,一切都事关得体与否。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一过的”。我对这句话的感受是消极的,觉得处处审视的人生是令人难过的。 现代大校的另外一种暴力是拒绝学生走向真正的行动。法国散文家蒙田引过这么个例子,说有人曾问过斯巴达国王泽克斯达姆斯(Zeuxidamus),斯巴达人为何不把勇武准则写成文,让年轻人阅读。国王回答说:“因为要让年轻人习惯于行动,而不是说话。”现代学校里把智慧写成书,让年轻人去读,并且故意把词汇弄得特别晦涩,经常过度引用,夹杂数种外语。这些套路和“回”字有几种写法大同小异,常用以遮盖苍白的思想。学生们因为年轻,觉得写好几种“回”字挺费事儿的,一定有大学问。他们还没理解愚蠢是可能大费周章的。 当学生们想要真正获得智慧,开始有所行动的时候,现代学校表现得十分警惕。它试图通过关闭校门、加强监督以及制造负面激励的方式来阻止学生们获得真正有益生命的智慧。真知一定和行动有关,它帮助人对自己的生存有一个整全性的理解,以此来把各种挑战和机遇嵌套在这种整全性中进行消化,输出相应的行动。现代大校恨不得把人培养成一张纸片,把学习从生活中切割出来,再把书面知识从学习中切割出来,然后灌输给年轻的头脑。这些知识只有在获取文凭时最有效,在生活中往往不仅没用,而且破坏与生俱来的生命直觉。常年教育,使得有些读书人看起来都不如动物灵巧,根本不像是经过百万年进化出来的。 最根本的是,现代大校垄断生活意义,并且客观上将教育变成了一个贩卖生活许可的活动。美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过轰轰烈烈的去学校化运动,带头人是思想家伊万·伊里奇(Ivan Illich)。其追随者中有技术哲学家卡尔·米切姆(Carl Mitcham)。米先生和我谈了伊里奇的不少逸事。伊里奇通晓多门外语,在世界各地游走,尤其是在南美地区走街串巷,非常了解知识在大校之前是如何传播的。在他看来,原先以小社群为知识生产和传承单位的教育模式近来被专业教育取代。教师需要专门获得教师资格证,学生学完要发毕业证和学位证,以此作为谋取职位的准入证。没受过这种教育或对这种教育有所排异的人被边缘化,被社会抛弃。他们自己也开始自轻自贱起来。 这样一来,上过大学成了过上好生活的准入资格证。掌握现代知识套路的精英垄断了意义,成了好生活的分配者。他们说一套教育黑话,整天谈论教学大纲、培养方案、学科交叉、人格养成、就业培训,在课堂上谈论递归、黑洞、微丝、实体以及存在,跟念咒语似的令一部分人沉沦到了阴暗的角落。伊里奇想要打破这种对教育工具/技术的垄断,试图回归并重构一种非现代的小规模学校,回归作为一个附近场所的学校。他的构想最终没能实现,但他的启发始终是有活力的。其实现在也有不少独立办校的情况。我身边有一些南京大学的家长正在试图轮流给孩子们上课。前几天和一位传播学老师吃饭,他就在专门跟踪秦岭脚下的一个独立办学的小学校。在北京,这样的努力其实并不少见。这些尝试尚有一定空间,正在野蛮生长。一个独立办学的学校的招生简章里写: “把教育和生命关联起来,而不是积累抽象的知识,只有当毕业的学生在以后的生命中,借由强大的思考、情感、意志回归本性、圆满心魂时,学校才算完成教育的任务。” 这段话,摘掉其中有关灵性修养,例如“圆满心魂”这样的话,看起来还挺有道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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