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一丝风都没有。

满洲窗开着,彩色的玻璃被下午炽烈的白光烤得快要溶了,紫蓝黄绿叠加在一起变得模糊一片,窗外的树梢纹丝不动像油画一样坚挺。

凤凰木枝冠横展,凤凰花连绵成火焰,开得盛气凌人倔强张扬。

可是母亲说,凤凰花夏季绽放并不是一个好年份。

苏步溪还真的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薄薄的一片,有一种即将远行的平静。她病了有些日子了,并不发烧或者是吓死人的肺痨,不是。她就是不吃不喝人就慢慢脱相然后失神了,身体里的水分渐渐流失,人便一点一点地消瘦下去。一开始大夫以为她中了暑气,服了几服药并不见好转。认真起来她也还是不吃东西。十七岁的毛孩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实在想不出这是怎么了。

家里人请来名医贺喜儒,他不是大家信任的那种童颜鹤发、时不时抚着胡子的老中医,倒像一个武师,身板笔直五官坚毅,沉默寡言而不留情面。

贺喜儒说不是喜脉。

没有力气说话,但是步溪心里明白。

她的床边一直有川流不息的人,他们小声说话但是每一句她都听得十分清楚,一字一句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她知道他们在准备后事了。

内穿的绸衫两件,贴身白布底衫一件,白布裤一条,白布袜一双,白布弓鞋一对;随葬品有木梳两件,金银耳挖各一支,玉坠金银耳环各一对,口含如半边黄豆大小的黄金一粒。

棺材抬到了院子里,摘了足足两篮子的白兰花准备撒在她身上。

然后把她抬到别有天去停放。别有天她听说过,原是一户孔姓的豪门大户,后来家道中落,大院变成了停放灵柩的棺材庄。

也有安静的时候,静得就像一片深海。

海面波涛暗涌缓缓沉落,一起一伏却伴随着隐蔽的喘息声,犹如一头看不见的巨兽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这时候心底才会生发恐惧,那种无边无际的害怕。

漆黑的低吼的海水滚滚而来又滔滔而去,天地之间全是水,慢慢没过她的头顶。这时候她才会想到死。

又有人给她搭脉了,是贺大夫。因为他的手势很轻,与他健壮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反差。

没有人说话。

步溪听见母亲隐泣道,不开药方吗?

没有人回答。

2

一丝风也没有。

已是傍晚时分,虽说是在观荔湖畔,到底暑气蒸上来了,让人感觉湿热熏腾。观荔湖,因其左岸有一片荔枝树而得名。

九如海鲜舫是这里唯一的湖中建筑,曲廊回转从岸上延伸过来。天气不那么热的时候,踏上曲廊有一种凭水临风的洒脱欢快。

外观犹如一艘坚实的海船在暮色中歇憩。

入得室内,里面却有着神秘莫测的丝丝凉意,便是这家酒楼的特别之处,这是广州最早全天候开放冷气的高档餐厅。如今窗门紧闭,南北两边的墙壁私下里还放着巨型的冰块,同样是头号的华生电风扇摇着脑袋死劲吹。因为餐厅的大堂过于宽大气派,人一多冷气机就显得力不从心。

制冰机,以前没听说过。

梅贵姐说,就这排场只比菜金贵。

眼下,梅贵姐正请书法家顾怀玉用干净的毛笔蘸着酱油膏,往花彩堂的瓷盘子上写菜谱,上好的酱油膏像墨汁一样粘稠,白瓷盘子的外圈那叫一个花团锦簇,叠加着彩蝶飞舞,仅有的缝隙全部勾着金线,衬出盘心的雪白。要说花彩堂的出名,是因为清道光广彩三国人物刀马战将图,是一对双狮耳大地瓶。堕落到民国也就是这样挤挤挨挨的,俗气到顶,只配写个酱油字了。

“月中丹桂”“凤入竹林”“喜从天降”。

这也不好吃啊。顾怀玉忍不住放下笔,拧着眉毛道。

梅贵姐道,当然不好吃啦,吴将军的父亲吴老先生在家是喝了地瓜粥的,说是祝寿就是过来热闹热闹,人家讲的是排场,要的是面子嘛。

顾怀玉只好又拿起笔蘸着酱油膏写下“遍地金钱”四个字。

广州的满汉全席菜式也有一百零八款,要写到几时啊。

要你管,挑吉利的写呗。

梅贵姐转头瞥了心娇一眼,心娇抱着梅花琴站在一旁看热闹。

这个顾怀玉的正经事是在一家粤剧团给人写本子,还有填词补白什么的,例如八月他就给荔红宴填词说荔枝怎么红怎么甜;过年新启了花市他就把百花都夸一遍,然后各种花好月圆说得跟真的似的,酸腐之气扑面而来。

至于写字画画都是他的业余爱好,随便弄弄倒是比专业做得好。他没事就跑到妙合妓寨转转,并不为色,是梅贵姐肯让他在有客人来“打通厅”的时候蹭些吃喝罢了。

所谓“打通厅”就是来妓寨的豪客,将预定好的酒家作为大筵群芳的场所,常常筵开数席至数十席,打通了全部餐饮厅房,俗称打通厅。

另外“打全骰”就更夸张,是把当晚全体宾客叫来陪酒的妓女的开销统统包下来。

每当这种时刻老顾就兴奋地满场飞,吃得一嘴油,比梅贵姐还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梅贵姐常说,老顾要是有些志向,没准又是一个吴昌硕。

大家都不吭气,只有红姑撇嘴道,只怕有个志向也被他自己吃掉了,老顾真是太爱吃了,除了四条腿的桌椅两条腿的爹娘。大伙哄笑起来,纷纷说老顾是饿死鬼转世,见到美食眼睛里冒的都是绿光,抄个菜谱都能抄饿。

老顾贪吃到什么程度呢,好歹有一家人等着他给家用,但是家里的用度光花在吃喝上了。又实在想吃了就画几张画,也没力气画什么泼墨大山水,就画些白菜豆角茄瓜什么的,倒是水灵灵的,最多加只小鸡啄米。遣个孩子送过来,梅贵姐看了就给孩子一片“咸酸”(白萝卜片泡在米醋白糖里很爽口),打发了欢天喜地的小孩子。然后打电话拨5246,让九如舫的斩料师傅斩半只盐焗肥鸡派伙计送到老顾家去。

大家都不伤面子。

因为老顾还是有气节的。听说有个叫娥姐的微胖女人,有钱有势,常常请八合会馆的粤剧大老倌们去华东酒楼饮茶,也喜欢在太平戏院包场子送给商行的朋友当岁尾花红,或者答谢新老客户,重楼复阁富丽堂皇,自然是所到之处一片欢声。她叫老顾单独到家里教戏文,开的价码不低。这年头但凡有钱人是不是要死死扒住、绝不撒手?但老顾不肯,人家笑他他也不说话。有一次梅贵姐问他他才淡淡回道,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白虎堂。

老顾清瘦,永远一身蓝布长衫,叉烧、烧肉都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

九如海鲜舫还真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水上浮城,当年苏大阔苏老板花了重金仿照中国宫廷建筑设计,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皆是手工打造,历时三年零八个月,这才有了今天的富丽豪奢流光溢彩,让原本入夜就黑洞洞的湖畔一时间灯火通明,管弦齐奏笙歌如沸。

各路名厨、食神大赛,黑白两道的高端宴请,各种版本的故事传说。

一座名不虚传的销金窟。

金钱和美女永远是最佳组合,西关陈塘这一带的妓寨,就没有不依附大酒楼寻食进账的。越是上不封顶的豪门盛宴越是有美人在侧。

人们都说妙合的红姑是世界上最高窦[粤语:骄傲不理人状。]的妓女,就连梅贵姐也要让她三分。此外还有举举、绛真和仙蒂,全是一等一的品相。

这么说来,妙合自然也给九如舫带来不少生意。男人发了财请朋友,不设妓宴难道围在一起吃斋食不成。

梅贵姐今晚穿一件紫藤色的旗袍,颜色素雅,然而整件旗袍包括袖口和袍脚全部绲上了一圈半寸宽黑色玻璃丝花边,妩媚而神秘,加上高级又时髦的平胸,简直是无法言说的诱惑。听说上海的交际花都这么穿,梅贵姐就是上海女人,细长的丹凤眼,鼻子边上有几粒浅浅的雀斑,嘴唇倒是肉肉的,仿佛一直嘟着嘴,自带几分娇嗔。

并不十二分的漂亮但是味道十足。

她头上的发髻梳得很低,显得漫不经心。鬓边插一朵白玫瑰,暗示恩客当年她也是妓寨的“都知”[头牌。],只是年龄不饶人才做了老鸨。

老鸨嘛,都是左右逢源的人。

但是梅贵姐还有一个本事并非人人都有,那就是她总能让人相信她只对你一个人好,对,就是你一个人在独享她的温情,她双手轻轻握住你的手,细长的眼睛里会掠过一道微光,像暗流一样滋润着你干涸的心田。

几个乐师围坐在一张花梨木的小圆桌前饮茶。

老顾写完酱油菜谱,在指导绛真唱粤曲《小桃红》。

梅贵姐一摇一摆地走过来。

心娇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隔岸灯火沉沉地想着心事。

梅贵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道,想谁呢?

心娇没有说话,心想我还能想谁,不过是心灰意冷罢了。

梅贵姐道,这琴也太老了一点,哄那么久还没哄好吗?

心娇搂着梅花琴道,老琴是这样的啦,像小孩子,不抱久一点音就不准。梅贵姐道,走调才有韵味,才是地道的南音啊。

心娇道,那是老琴才会有的味道吧。

心娇的梅花琴,学名秦琴,属于传统的弹弦乐器,三根弦,琴杆窄且长,因音箱部位呈梅花形,故又称为梅花琴。

两人扯了几句闲话,梅贵姐才正色道,一会儿客人来了你不要垮着脸,谁又不欠你的,笑一笑什么都有了,不要学红姑鼻孔朝天,她那是有本钱。

我哪有学她,才没。

女孩子最紧要的就是柔顺,笑一笑你会死吗?

心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然而她还是不觉放眼望去,只见红姑斜着身子倚柱而立,一旁的举举拉着她的手看戒指,红姑的手美得让人失语,笔直的细细长长的葱指涂着鲜红的蔻丹,花生粒大小的钻戒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今晚穿一件湖蓝色沙丁绸旗袍,高耸的元宝领把她的瓜子脸削得更加尖俏,沙丁绸的颜色饱满靓丽,布料悬垂一泻千里直达脚面,只能从开衩处隐约看到紧裹小腿的玻璃丝袜和嫩粉色的高跟鞋,盈盈腰间一侧是一朵盛开的宫粉牡丹。

红姑的穿衣之道就是复古,她说扎得越密实才越性感。

心娇自知也只有红姑的姿色可以看人不抬眼皮,偏偏男人都贱,就喜欢她那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要围着她团团转。

心娇常常冷着脸还真不是学红姑,她就是厌倦了这种表演与排场,吃又没得吃,玩又没得玩,还要小心翼翼做出心满意足的样子。

挨到大半夜,熄灯撤席一群豪客走的走散的散。

红姑又怎样,还不是大家一起找间街边档吃消夜,喝一碗滚烫的艇仔粥,对,就是汗津津地喝一碗热粥。“老板,艇仔走青”[艇仔粥不放葱。],那些荣华富贵一丝一毫都抓不住,只得一碗救命的热粥,谢谢老天爷。

梅贵姐常念叨,你们都饿着点服侍客人,吃饱了一副蠢相。

旗袍要卡住腰身,非得倒吸一口气才能拉上拉链,还吃什么吃。

都是看着花哨。

那家闻名的粥铺,就是设在黄沙西屠场的梯云桥畔的“二嫂粥”,档主人称二嫂便有了二嫂粥的名号。二嫂粥每晚午夜两点开市,粥煲得好,裹在里面的物料又新鲜,尤其她的猪杂粥,因她的表哥在屠宰场开档口,总能拿到还带着热气的猪杂。自然成为陈塘娱乐区附近的夜游客与职业妇女的最佳去处。

还有呢,喝粥除了还魂,重要的是只有在这种时刻,大家才能解开封住脖子的衣领,跷起二郎腿,七嘴八舌评价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这个有钱那个没钱,如果是又孤寒[抠门]又轻薄的人,大家就一起把这个人的坏话说个底朝天,这种宣泄简直救命,否则积攒在肚子里怎么睡得着觉。

于是昏暗的粥铺立刻就变成了巨大的垃圾桶。

不过这样的时光也转瞬即逝。过不了几天又重来一次。

苏大阔打电话过来,叫梅贵姐把今晚的餐具换成九如寿宴瓷,这套瓷器是苏老板请花彩堂的老师傅专门烧制的,轻易不肯拿出来。

餐厅里自然又是一阵忙乱。

寿宴瓷例牌是柔白的底色,图案是鹅黄的佛手配粉红色的寿桃,色泽熨帖精疏雅致。

碗底印有“九如瓷”三个字。

餐桌的中央放着一座玉雕。

一条鲤鱼跃出碧波,被四周的荷花、莲叶、水草及浪花簇拥,鳞片镂空成图案花窗,可以窥见鱼肚内再雕琢出来的小鱼虾蟹,妙趣天成。这就是久负盛名的玉雕技艺,象征着富贵有余。是苏大阔送给吴老先生的寿礼。

心娇小声问道,苏老板今晚不过来了吗?

梅贵姐道,不过来了,他女儿病了,说是挺不过今天晚上。

阴功[意“惨了”。]咯。

梅贵姐叹道,谁说不是,这个排场都准备半年了,什么时候得病不好,还真会挑时候。说着她神情一冷,甚是嗔怪。也正在这时她又敏锐地听到了门外汽车喇叭的声响,立刻就换上了一张和颜悦色的面孔,眉眼含春,边整理妆容边招呼着大家迎出门去。

客人已经来了不少,黑压压的一片静立门口。

只见一辆神气活现的军车停在路边,勤务兵恭敬地打开了车门,先下车的就是吴将军,他五短身材体形粗壮,一身戎装还挎着盒子枪,但是没戴帽子,头发刚挺直立无比茂盛。吴将军的面相不怒而威同时又有横绝一世的气魄。他先是两手抱拳作揖算是跟众人打了招呼。

接下来勤务兵才扶着吴老先生下车,老人家应景地穿一件短袖红衫,笑眯眯地对一众红粉兵团点头示意,两只手还一直挥舞,看得出是喜出望外。

心娇以前并没有见过吴将军,但名字就听得耳朵起茧,因为吴将军从不寻花问柳,是出名的孝子。不觉从心里对他有几分敬重。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九如海鲜舫。

心娇被挤到了后面,听见身旁的老顾兀自叹道,真架势。[威风有派头。]

心娇低声道,吴将军又没有我们苏老板有钱。

老顾道,你都傻的,乱世有钱才危险,没有枪杆子撑腰怎么行。我们剧团在江门唱完戏回广州,租好木船,请了一只单行火船来拖拉戏船,你知道火船老板怎么说,他说准备好几千块的碎钞,返广州总共七十二个堂口都是要收钱的,到时把钞票在木柴上扎好抛过去,就有土匪扒小艇来捡取。

不然呢?

拉人喽,掳人勒赎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差馆不理吗?

土匪的小艇像鱼一样神出鬼没,白天不知藏在哪里,晚上从暗中杀出,下手又快又狠,反正烂命一条差佬[差馆、差佬,意“警察局”“警察”。]哪里管得了他们。

老顾的手在脖子上一划,你说有钱人要不要找个靠山。

心娇在心里默默点头。

3

一丝风也没有。

虽然已经是深夜,持续的高温并没有一点点要落下来的意思,硬撑[意“坚挺”。]而倔强。不知道是天气像南人,还是南人像天气。

麦细花埋着头憋着气一路猛走,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就只听见粗布的阔脚裤哗啦哗啦直响。又仿佛有一个声音催促她赶紧离开码头,离开离开离开,能走多远走多远,否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她满脑子的一了百了,加上酷热,已经神志不清了。

麦细花是苏大阔家的帮佣。这边的人也有管帮佣叫作姑姐的,听上去好像更亲切一些。

不过苏家上下都管麦细花叫阿麦。

阿麦是苏老板大太太饶慧轩从娘家带过来的贴身女佣。说起饶家,那是不得了的有钱。当年潮州商人开的德胜号是数一数二的华人鸦片商,在上海及各口岸多地设有商号,与鸦片生意挂上钩始于鸦片战争前后的南澳岛、汕头妈屿岛,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是鸦片趸船的主要停泊地。精明的潮州商人掌握了鸦片的内地分销渠道,便跟随英国人进驻上海,西进镇江,北上烟台、天津、营口,几乎垄断了沿海、沿江的鸦片贸易。

潮州商人很早就到苏州、上海经商,对外统一修建潮州会馆,给人其利断金的印象,内部却分为三大帮派,海澄饶帮是重要的一股。

当年苏大阔家境贫寒,但是从小思维敏捷懂得察言观色,人称小诸葛。

由于饶慧轩是独生女,父母对她疼爱有加,便招苏大阔入赘饶家。这本来是一件没有面子的事,但是苏大阔觉得男人没钱也谈不上有什么尊严。好在饶慧轩知书达理,不仅与苏大阔举案齐眉,还说服父亲资助苏大阔放手经商,苏大阔学得了一身的本领。

然而好景不长,因德胜号内部的帮派之争,三股势力分道扬镳。饶家也因此衰落,加上饶慧轩的父母相继去世,这个家反而是被苏大阔支撑起来了。

苏大阔做洋行还是颇有心得,条件成熟时他成立了自己的商号大德,一手做十三行的生意,一手置实业,很快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呢,但凡有钱人家续得住财路,就总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落到家中其他人头上。苏大阔和饶慧轩有一个儿子,长到十岁上下,发现右眼的斜视越来越厉害,就花重金请了一位德国大夫做手术,结果手术失败了变成了“独眼龙”,加上他说话有点大舌头,就感觉很拿不出手。当然两口子对儿子还是百般溺爱,不管原来叫个什么端庄英武的名字,最终还是改成了苏虾米,因为名字贱才好养活。

饶慧轩就更是钱多身子弱,不到四十岁就过世了。

苏大阔对这位太太有感情,房间、旧物,包括饶慧轩格外喜欢的两盆虎头茉莉一直有人打扫照看,还有她中意的花园。阿麦当然就更不能赶出去,继续帮佣,也没有人敢给她使脸色。

续弦的二太太名字叫郑雯怡,家境殷实,她娘家是开米铺和柴铺的,想一想谁家离开这两样东西能活命。

苏老爷这个人对贫苦的漂亮女人根本不会多看一眼,满脸写着这有什么用。

有一次他去郑家吃饭,其中的一道蛇羹好吃到令人灵魂出窍。

先要选取十几斤重的野生水律蛇,慢火炖三个小时,然后把蛇肉剥下来撕成丝,蛇骨继续煲炖,取封开五年的老母鸡炖五个小时,土猪肉先煎后炖,三种肉熬出来的汤过滤、去油,成为清汤,加蛇丝勾薄芡,再加一点香菇丝和柠檬叶丝。最后加进雪白的菊花瓣。

都以为这么惊艳的蛇羹是郑老爷的夫人做的,想不到居然出自郑老爷的女儿之手。如果举桌盛赞,郑老爷会叫出女儿和大家见见面,郑雯怡也不说话,只是笑一笑随即离开。

原来郑老爷家里早年有个帮佣曾经在官宦人家学过做这道菜,但是因为程序复杂没人肯学。郑雯怡是老帮佣带大的,两个人感情深厚,她自小又总是看着老帮佣做菜。后来老帮佣做不动了,离开了郑老爷家,郑家连续换了几任帮佣都觉得做菜差火候,这才明白谁是高手,以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

老帮佣腿脚不好极少出门。郑雯怡还是坚持不懈跑到她家里去学做菜,老帮佣住的巷子深又永远有一股尿臊味,都是些底层谋生的人不管不顾躲进巷子随便找个角落撒尿。但这些都挡不住郑小姐掩鼻学技。

那条巷子阿麦也去过,是二太太派她去给老帮佣送东西,不记得是送什么了,总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吃穿用度,重点是让老帮佣记得一份人情,二太太做事是周到的。

那条巷子阴湿破败,麻石板路高低不平,偶尔会蹿出一两个穿着破衣烂衫又疯跑的孩子,或者一个流浪汉靠墙呆坐。家家户户门口堆放着杂物,头顶晾的衣衫拥挤不堪显得巷子更加狭窄逼仄,连阿麦都是匆匆来回,真想不通二太太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耐心。

好多人学做蛇羹,到了种菊花这道工序就都歇了。

二太太却在郑府的后院开出一小片地方来种可以作为食材的白菊花,清水净土,每一片花瓣都晶莹剔透冷漠坚毅。

一道菜要准备半年以上,吃的时候也只能三五知己,换上白色的绸衫,据说出的汗是黄色的,食蛇可以祛风。苏老爷吃过之后也是念念不忘,感觉不能小看这个年轻的女人。

于是苏老爷便托人上门说媒。

二太太的性格就是四平八稳神情温和。她长得不漂亮,一张容易让人忘记的脸,南人北相、现世安稳的样子。

跟大太太喜欢珠宝不同,二太太喜欢金器,就是足金打造的首饰或者摆件,比如项链、耳环,又比如生肖猪(家肥屋润)、金貔貅(只进不出),所以如果别人送的金器比较老土不是自己喜欢的样式,或者过去的首饰看看过时了,就会派阿麦去街上的打金铺打金。打金就是变换首饰的样式,怕有人偷换金子的成色,阿麦就要守在那里。

街铺一般都设在骑楼处,长长一溜。骑楼又称外廊式建筑,底层沿街面后退且留出公共人行空间。上楼下廊,遮阳又防雨,便于顾客流连。各种店铺、商号银号、大押大状[当铺、律师行。]等都夹杂在一起,广东人觉得做生意就是要挤在一起才会兴旺。

打金店的伙计叫鹏仔,中等身材,背后看腰板笔直,面部就黑黢黢的,头发又多——可能是因为年轻,感觉头发格外茂盛,眼睛也是过分明亮,而且比常人活泛醒目,所以他不仅是年轻的打金师傅,同时还得到老板的信任,晚上留下来看店。

阿麦经常要去打金,慢慢就跟鹏仔熟悉了。

一开始鹏仔就很热情,话比较多,阿麦却完全没有在意,因为打金店又不是鹏仔这里一家。像阿麦这样的大客肯定要留住啊,鹏仔当然是要笑脸相迎。广东人对有钱人,用鼻子就可以闻到钱味,有些有钱人穿着粗布缅裆裤、旧旧的木屐也还是被认出来。

鹏仔也不光是口花花,他的手指修长灵动,跟他这个人的外表很不般配,就像一个读书人的手长在了他的手臂上。加上他给阿麦打金格外用心,有一次打了一只小金龟,既憨笨又伶俐,二太太喜欢得不得了,把玩了好久。

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一开始麦细花对鹏仔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在心里粗算了一下,自己比鹏仔大五六岁,什么可能性也没有啊。老实说许多姑姐就是“梳起”[自梳不嫁。]的命,只是没有人说破罢了。码头上的搬运工唱号子说“鬼叫你穷”,女佣还不是一样,甚至如果有幸落到好人家还要劏鸡敬神呢。

不过什么事情都有个意外,有一天下午阿麦去打金,私下里又给鹏仔带了一点卤水掌翼,就是鹅掌和翅膀,有钱人家平时都会备一点下酒菜放着,以防随时需要。每次阿麦带给鹏仔的少少荤腥其实都是嘴巴里省下来的,当然她要做出吃腻的样子,一点都不碰,只是歪着头看着鹏仔吃得津津有味。鹏仔的老板很孤寒,打金店的二楼有一间阁楼房,没有窗户那种,鹏仔晚上就住在里面看店。还有一个不大的天台,一边是粗生粗养的花草植物,另一边是简易的厨房,有灶台、碗柜和吃饭桌,都是黑得鬼一样还摇摇晃晃的。

打金的还有两个师傅,大家中午要在店里搭伙。鹏仔说,菜不是烂了肉不是臭了老板都不会让他们吃。正因为他这么抱怨过,阿麦才会给他带一点吃的过来,毕竟他的手艺好,也算帮过阿麦。

好容易挨到了晚上,店里没人了。两个人上了天台准备吃卤水掌翼,苏老板家的卤水想一想都知道美味无比。

鹏仔搓着手说道,要是有一点玉冰烧就好了。

阿麦就等着他说这句话,不仅从布包里拿出了油纸裹着的卤水掌翼,还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子,拔下木塞叫鹏仔闻,一股清香从瓶子口里冒出来。

鹏仔道,这是玉冰烧还是五加皮?

阿麦心想,玉冰烧里放大肥肉,五加皮里放的是廉价药材,所以才是你们这些下等人喝的呀。她不无得意地直接说,这是瑞露酒,只有上等人才能喝到的瑞露酒。

你说的是广西的瑞露酒吗?我只听说过,别说喝,见都没见过呢。鹏仔这样说道。阿麦其实也没喝过,她是遇到机会就往自备的洗干净的小瓶子里倒上一点。这个世界就怕有心人,不是吗?只要上了心什么事都可以办成。然而眼下,她也还是要做出喝过的样子,表示自己是特别见过世面的女人。

鹏仔一边吃一边喝,脸色马上就红润起来,眉头舒展表示实在是太享受了。

现在想起来,鹏仔真是一条精仔,他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摸清了苏家的全部底细,还发现了麦细花身上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能力。

阿麦一边疾走一边想,鹏仔套她的话她就一五一十地告知,后来就变成了他们的对话模式,都是她在说,细细碎碎像拼图一样慢慢完整。可是她对鹏仔呢,几乎一无所知,只听他说过老家在一个无名小岛上,父母靠打鱼为生,这都有可能是他编出来的。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姓什么,什么鹏或者鹏什么,家里有几口人,他是跟着什么人出来闯荡世界,又是跟什么人学了打金的手艺,她都一派茫然。

脚下一绊,阿麦差点摔了一跤。

她全身都汗湿了,一丝风都没有,头像要炸开一样。

那天晚上鹏仔吃完掌翼喝完瑞露酒,阿麦也起身告辞。

天台通往阁楼的楼梯又陡又窄,阿麦侧过身刚刚扶住楼梯的扶手,就感觉鹏仔从后面一把把她抱住了,而且抱得很紧,两只有力气的年轻的男人的手在她的胸前乱抓,痛得她几乎要叫出来。可是鹏仔的动作根本没有停顿或者慢下来,甚至接近不受控制的疯狂,然后默不作声地把她拖进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

屋里漆黑一片,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整个房间充满单身男人的气味,阿麦觉得自己被熏得简直要晕过去了。

她被放倒在床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或者做出本能的反抗,鹏仔就像墙倒了那样压了上来。

以后这件事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只要有机会两个人都会默契地不放过,男人嘛,当然是需要一个发泄口。然而阿麦的心态就有些微妙,因为她想都没想过鹏仔会看上她,这让她有一点枯木逢春的感觉,同时也让她有一点窃喜又有一点难以置信,总之就是五味杂陈。所以她不止一次悄悄声问鹏仔自己哪里好。

鹏仔喘着粗气说道,我就喜欢你的咪咪,就喜欢你一把都抓不住的大波。

阿麦这才知道自己的大奶子还是有人喜欢的,以前她一直羡慕上等女人一副纤细而柔弱的姿态,只有下等女人才像她这样肉气腾腾的。可是鹏仔喜欢啊,这也让她相信鹏仔对她是动了真感情的,他每次做这件事的时候都是拼尽全力,左揉右搓百般不舍。

有了关系就有了遐想和希望。

但是阿麦不作声。这是她从小跟着大太太学到的,凡事要沉得住气。

一天晚上,两个人头挨头挤在小床上,鹏仔的胸脯像石头一样硬,阿麦道,你瘦得像猴子,想不到还有胸肌。鹏仔回道,小时候住在海边随时下海游泳,就变成这样了。阿麦抚摸着青石板一样的胸肌心里非常踏实。

鹏仔突然望着天花板说道,我还是要娶你的。

阿麦心里欢喜嘴上却平静道,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比珍珠还真。

就算你不嫌我,你父母那里怎么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他们就怕我穷得娶不到老婆。

可是我们没钱又没有地方可去。

你就跟我回岛上去,老家有房子住,结婚生孩子。

阿麦不回话。

鹏仔道,你已经吃不了那个苦了吧。

阿麦小声道,才没有。一边侧过身去抱住鹏仔,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年轻男人的胸口热烘烘的,让人好踏实。

然而此后,鹏仔就不谈这个话题了,即使提到以后他也扯些其他事,仿佛他从未有过什么承诺。这就叫阿麦有些生气,打金的时候也不太说话,打完扭身就走。

而且打金的事也不是天天有,如果没事当然也没法过去打金店,阿麦越想越恼,这算什么,把别人的心思挑起来自己又反悔了,又没这回事了,还算个男人吗?自己也是生得贱,就像打包的掌翼一样送上门去,等到他玩够了一丢了事。再也不要理他了才好。

可是说到做到哪有那么容易,闲时总是想起鹏仔,而且苏家越是富丽堂皇越是感觉跟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鹏仔说的那些才是自己想要的。

一天晚上打金店里没人,阿麦还是赌气要急着离开,被鹏仔一把抓住并冲她努努嘴示意她到楼上去。两个人前后脚上了阁楼,在天台油腻腻的餐桌前相对而坐,谁都不说话。良久,鹏仔才开口道,我也不是不想带你回岛上,岛上是花销少,可是没有钱也不行啊。

阿麦也不想说什么,拿起布包还是要走。

鹏仔一把抱住她,抱得死死的,在她耳朵边上说出了蓄谋已久的计划。

此后阿麦每晚都做噩梦,梦中的自己像粽子那样被捆得五花大绑拉去见官。

吓醒之后一身冷汗。

鹏仔叫她把大太太和二太太的珠宝黄金首饰偷出来,换成假的(鹏仔保证可以搞到足以乱真的假货),然后两个人一起私奔,先回到无名岛上隐身过苦日子,等到风头过去,有了钱什么不好说。这可是阿麦想都没想过的事。

鹏仔说,如果大太太还在你也没有必要冒这个险,一直跟着大太太或者给大太太跪下求她赏点钱打发了自己都可以,可是大太太已经走了,时间长了苏家还会留你吗?

这话说到了阿麦的痛处。

苏大阔和二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叫苏步溪,就是今天晚上病得快要死了的这位。

苏小姐病了有一阵子了,二太太哪还有心思打金,阿麦也只有上街买东西的时候绕到打金店的附近,看见天台冲街面的围墙上放着一盆龙吐珠,白花红芯子,就知道店里没人,如果什么都没有放就是不方便。

苏家越来越乱,都是被苏小姐闹的,鹏仔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之前,他们的计划伴随着阿麦的噩梦在一点一点完善。

中午最热的时候,苏府所有的人都累得人仰马翻,阿麦镇定地做完一切,大太太的房间是由她打扫的,所以她知道柜子的钥匙放在哪里,她把丝绒盒里的珠宝倒扣在事先准备好的包袱皮里,又把一包假珠宝倒进丝绒盒里,就像倒汤倒菜那样手都没抖一下。

罪恶这件事,事到临头就忘记害怕了。

她把卷好的包袱皮系在腰上,好在平时穿的是袖子倒大筒的蓝布衫,腰身也同样肥大,然后悄悄地溜出了大门。

她转了两趟公车才到达西堤码头附近,下车就看见不远处鹏仔靠着电线杆子在等她,少见地戴了一顶有檐的遮阳帽,脸部半阴,她差点没认出他来。鹏仔见到她扭头就走,她离他十几步远地跟着。

疾走一阵,迎面渐渐开阔,放眼望去,一条大江便在眼前展现,西堤码头船来船往,扯着风帆的大船走走停停,看上去悠然自得,密密麻麻的小船就拥靠在离岸比较近的地方摇摇晃晃,总之无论大船小船都是破旧不堪的。不像当年她陪大太太出行都是坐官渡,船新,体面,设备齐全而且码头上也井井有条。

不过那是在天字码头,西堤码头是民渡,所以是没法相提并论的。

然而这一次她并不像以往一样,而是即将展开自己的新生活。阿麦心情既慌乱又兴奋,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终于走进一间候船的大房子,里面的人很多,挤来挤去的,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码头上更乱,分不清迎来送往的人谁是谁,候船的人也是各自忙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俩。

鹏仔这时候才回过身来,有些严肃地做了一个手心向上的手势,阿麦便从腰上解下包袱皮递给鹏仔。只见鹏仔手势麻利地把包袱皮系在腰上打了个死结,一只手抓住阿麦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走。

那一刻的心情阿麦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只手,这只年轻男人手指细长的手,这一辈子她是绝对不会松开了,他说怎样就怎样。

当时阿麦激动得有些眩晕,天气又热,候船的地方像个蒸笼,但她还是紧紧抓住鹏仔的手,愉快地跟着他挤进了人群,找到他们即将登船的位置,早就没有候船的座位了,长椅上坐满了人,许多人坐在地上,他们也只好席地而坐,望着忙碌的江面,两个人的手还是下意识地抓在一起。

这时鹏仔突然站了起来,手指了一个方向说道,我去小解一下,马上回来。阿麦也站了起来说好。鹏仔道,你就站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然后他就消失在人群中,那顶帽子,太多人有那种帽子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

她一直等到晚上,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他要的只是珠宝。

她还记得他反复跟她说过,什么都不要带,就像马上还要回去那样。他甚至还说,泡一杯茶但是不要喝,放在那,就让它冒着白烟放在那。

她是不是还要感谢他的周全呢?

阿麦终于停下了脚步,因为苏府的大门已经出现在眼前了,就在马路对面,她靠在一处路灯照不到的巷子口喘气。

经过一番疾走她已经慢慢冷静下来,苏家是她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是整整一下午一晚上她都到哪去了呢,被打劫了,她连坐车的钱都没有,她的一点点贴己也都在包袱皮里啊,谁会打劫她呢?老家来人了,她哪有什么老家,小小年纪就卖到饶家给大太太当贴身女仆,从来就没有人见过她的什么亲戚,谁又会相信呢?

她的脑子又开始绕成一团乱麻。

忽然,一只野猫悄无声息地从她脚边蹿过,嗖的一下不知去向。阿麦惊到弹起叫出声来,顺势便向苏府的大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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