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心娇香闺中最醒目的家具是一个黄花梨百宝嵌大四件柜,柜面油黄纹理细密,上面镶嵌着贝母的飞禽走兽、山石花草、各色人物足有百样之多,看着殷实而又俏皮讨喜。衬得一旁的贵妃榻更显轻盈秀挺,贵妃榻为曲线造型,前脚是八字虎爪腿,后屏也是曲线流畅,中间饰以圆形理石,有如眼镜,形式活泼新颖。

当然都是恩客送的,只要恩客高兴,有人送红姑全套大红酸枝木家私也不出奇。什么百宝柜、眼镜榻根本不在红姑眼里。

心娇在案前临帖,她喜欢清代学者万经的字,万经的隶书取法汉碑,如苍松老柏古朴黝然,用梅贵姐的话说就是老气横秋,不过也去其纤细得其沉雄。

仙蒂进屋道,安公子到处找你呢。

心娇没有理会,心想,找我干吗,我又不当红。嘴上却只哦了一声,眼睛望着字帖,也没停下手中的笔。

她当然听出仙蒂戏谑的口气,女人年轻的时候,姐妹们左肩挨着右肩挤满一堆做出亲密的样子,蜜里调油生生世世,那也就是做做样子,免不了私下里暗暗较劲低调搏杀。安公子说是家里有几座银楼,那也没见过他给哪个姑娘开过大厅。在妓寨里面设宴,这叫开厅,配上锣鼓竹丝就叫开大厅。

不请上五到六个乐师是没有人唱的。

两三知己小酌谈心那叫消夜,安公子每次顶笼也就是消消夜。那些大商人大老板有钱佬开着车来接的事都归红姑,红姑没有半个小时的磨蹭是不会下楼的,这时门外就会传来催促的喇叭声,温和地响两下。我们就只配留下来跟散客“打水围”,说点有的没的。

有什么可起劲的。

他今天可是开大厅哦,我说的就是安公子。仙蒂似笑非笑道。

心娇一呆,心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她这才放下笔,简单收拾了一下漫不经心地下楼。果然就不是安公子花钱,心娇跟仙蒂来到妓寨的厅堂,只见安公子正在跟梅贵姐讲笑,把梅贵姐逗得一只手捂着嘴甚是开心。

见到心娇,梅贵姐忙冲着她招招手。

还是安公子抢先道,心娇小姐,今天可是我的朋友严公子叫的局,你必须看我的面子先谢谢他。

心娇这才注意到安公子身后站着一位穿着青布长衫的男人,一张苍白的脸,鼻梁笔直但是眼神比较涣散,头发和胡须都过分凌乱,看上去有些落拓不羁和满不在乎,不过比起绸衬衫白裤子一脸浮夸的安公子算是俊雅的。

心娇微微鞠躬,道个万福,严公子急忙还礼,但心娇还是看见他耳朵绯红。

安公子忙道,见笑见笑,我们严公子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心娇小姐,你们见过的。

心娇两眼茫然,脑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安公子道,前两天,在九如舫吴老爷的寿宴上。

经他这么一提醒,心娇想起那天安公子的确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来到寿宴,特意介绍他这个朋友刚从法国回来,问他哪里有好的书店,安公子回说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别寿头寿脑地找什么书店,让人笑话,跟着我到九如舫吃大餐让你开开眼界。这些话她是隐约记得的。

当时安公子还对她说,你弹梅花琴只为跟自己谈心,只一个听众都嫌多,这些话可都是你说的,现在跑到大庭广众之下都能弹能唱,可见当初是用话来搪塞我的。心娇白他一眼道,我的老琴难道不用吃钱的吗?你看它几瘦,没吃没喝嗓音都是哑的。

安公子笑道,我又不叫你白唱,我一高兴可以教你《春江花月夜》。

心娇道,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安公子道,好好好,算你狠算你狠。他边说边拇指朝上道,我们严公子可是学法国文学的,这你就不懂了吧。

心娇没有说话,这才正经看了严公子一眼。四目相望,严公子迅速躲开了她的眼神,她这才想起来,当时的严公子耳朵就红了。

心娇,原名邓秀莲,广东三水西南镇人。出身贫苦人家,幼年丧父,且有七个兄弟姐妹,排行第四,由于家境贫寒八岁时被送给广州一位叫六婶的女人做养女,六婶见她样子、嗓音尚可,便请了师傅正式教她琴棋书画,也找了人教她唱曲,粤曲分大喉、平喉和子喉,本想唱大喉,但因体质太弱改唱平喉。心娇自小机敏聪慧,凡事稍加点拨就做得有模有样表现不俗。十二岁便可以在茶楼唱曲每晚赚钱,成为六婶的摇钱树。可惜好景不长,六婶得了严重的肺病,治病要花钱,便将她卖到妓寨。

离别的时候,六婶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也不要怪我,本以为我们可以相依为命,我老了也有个依靠,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

心娇说不出话来,背过身去抹眼泪。

后来心娇听梅贵姐说六婶治病治到家徒四壁,半年之后就过世了。

心娇算不上艳丽,但是眉目清秀,身材娇小可人,且顾盼间有几分鬼魅,不动声色地勾魂。也有人唤她病娇,就是自带些许淡淡清冷哀愁,惹人怜惜,也满足了一部分男人尤喜年轻女人细幼无力的审美。

心娇从六婶那里只带出来一把老琴,她十八岁离开,跟六婶也有着十年的情分,虽然少不了挨打受骂,但也有吃有穿读书识字。六婶出身书香门第,家里很有些藏书,但毕竟家道中落人丁稀少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年轻时样子应该是不错的,可是她抽烟抽得厉害,心娇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烟雾缭绕中的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神情落寞,微微上扬的眼梢残留一丝佳人的影子,皱纹如阡陌纵横,皮肤黯淡干枯。手不离烟怎么可能不得肺病呢。

所以她从来没有恨过六婶。

老琴背面不起眼的地方刻有一方印记,篆体的四个小字“残音沉韵”,令心娇自小就有了以弱胜强的朦胧意识。

九如舫寿宴那天,诚如梅贵姐所说,伴着老琴并不标准有点走音的韵味,心娇用阴柔的南音唱道:白蹄斜剑诗酒风,落樱犹念那日红,苍云流月万籁渺,竹弦未歌此梦中。

老琴都是这样,声线嘶哑苍凉。

唱毕,很快就被欢歌笑语莺莺燕燕所淹没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一段曲弦被偶然跑来凑热闹的严公子听进去了,当即惊为天人。

此后严公子对心娇多有赞美,称她泫然欲泣却不是楚楚可怜,反而有一种脆弱中不服输的倔强和不紧不慢的恬静。

自从安公子正式引见之后,严公子就经常来找心娇,称作流连忘返并不为过。

他是一个标准的文艺青年,期待炽热的爱情,所以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从不过夜,而是热衷于给心娇朗诵法文的《茶花女》,心娇自然不知所云,红姑她们也掩嘴暗笑。但这并不妨碍严公子激情四射,“哦,……我们一定是前世作孽过多,再不就是来生将享尽荣华,所以上帝才会使我们这一生历尽赎罪和磨炼的煎熬。……而你想给我制造的痛苦,只是你对我爱情的证明。”

严公子自己也写诗,大意是我的生命就是恋爱和艺术,只有这样心里才快活。人生无非一场无法止步的摆渡,只有爱情的缠绕才有可供耽溺的一瞬停留。

他是妙合版的张竹坡,酷爱心娇唱的《似水流年》,欲扬先抑,欲歌还敛,这般江湖魅力只有在南音里,女子发男声,才有可能兼有风尘中浪子和怨女的双重味道,余韵绵长。

严公子从来不想现实生活中的事。其他姐妹收到的礼品如果不是火油大钻戒、印度鸡血紫檀梳妆盒,至少也是美利坚玻璃丝袜、意大利高跟鞋、法国香水、蜜丝佛陀全套护肤品,说到严公子,连个蓝罐曲奇瑞士软糖都没拿来过。相比起来,心娇觉得安公子也没有那么讨厌了,至少安公子还给心娇送过一个象牙琴拨子和一盒抢手的无敌牌牙粉。严公子却万事不理只负责文艺,对别人的侧目也全然不觉,似乎还很喜欢陷入爱情中的自己。他也不是孤寒,有钱就开大厅包消夜,没钱的时候也来“打水围”或者大白天地躺在心娇的闺房里抱着香枕睡觉。

当然,心娇也承认严公子的手段的确令她目不暇接。

但是对于读书人的自负与狂放,心娇多少有点奇怪,他们凭什么觉得普天下的所有人都会喜欢他们呢。

2

一大清早,阿麦就听见宝珍的公鸭嗓子在数落,……偷吃鸡蛋,那就毁尸灭迹吃干抹净,鸡蛋壳丢在垃圾桶当我们是傻的吗,这几天全家人吃斋念佛哪里吃过鸡蛋,别当我不知道是谁,小心出门扑街……

宝珍是二太太从娘家带来的帮佣,身材高大,颧骨突出,凡事都是她先跳出来哇啦哇啦地骂一通,大家不敢回嘴只好当她唱歌。

宝珍继续骂道,……前段时间,家里的“约翰走路”也少了一截,就不怕上火生疮吗,在这里白吃白住地享福还要偷吃,真是良心喂狗了……

阿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约翰走路”是世界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正式的名字叫作“尊尼获加”,因为瓶子上有个英国小人穿着皮靴拿着文明棍在走路,所以又被称为约翰走路。据说是皇室御用酒,阿麦便偷过给鹏仔喝。

每骂一段,宝珍的结语都是,看我不告诉二太太去。

以往阿麦和宝珍的关系,显而易见是表面客气暗中斗大。当然也是宝珍略占上风,阿麦因为没了靠山也不敢跟宝珍正面起冲突。

不过这一次阿麦还是感谢宝珍的,那天半夜她跑到苏府门口准备拍门,想不到大门自动开了,她跟正要出门的宝珍撞个满怀,宝珍正要骂人,见是失魂落魄的阿麦,先是猛然一愣,立马又呵斥道,这么长时间见不到人,你死哪去了。

阿麦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回答,好在宝珍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理由有什么解释,直接塞到她手上一个钱袋叫她马上去傅老蓉家的绸缎铺买白布,有多少买多少。阿麦说这半夜三更的……宝珍道你不会拍门板吗,半夜三更送给他生意做,只怕他下半夜都要笑醒,快去快去。宝珍一边说一边推了她一把,径自回了苏府关上门。

阿麦在黑暗中捂住胸口长松了一口气。

不过连夜买回来的白布并没有搭起灵堂。

中医贺大夫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小半袋新疆的羊脂籽米,据说这种米产自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由于经历了长时间的日照,所以可以熬出米油来。贺大夫用一个软毛的小刷子把米油刷在苏小姐的嘴唇上,每二十分钟刷一次,希望米油渗进苏小姐的嘴里。

苏小姐应该就是这样熬过了那个夜晚。

此后贺大夫还是每天都会过来,并不说话,从他的表情里是无法判断苏小姐的病情到底有没有希望,他只是做着同样的动作。

难怪广东有那么多的人的名字叫作“有米”或者“有水”,阿麦想到,原来米和水才是集天地之灵的宝物,是可以救人命的药。所以,以她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是根本吃不下饭的,但是她必须强咽下去。

有一次她被噎得透不上气来,两眼发直,急忙喝了一大口水把饭送下去。

她不能死,或者迅速地消瘦,要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那样。

但是在没有人的时候,比如她一个人打扫大太太的房间,冷不丁地她也会望着那个锁着的熟悉的紫檀柜子发呆,很难相信自己做过那么疯狂的事,她曾经被大太太终身信任,完全是因为她的忠诚,那么宝贵的东西还是被她轻而易举地丢掉了,像丢掉一块破抹布一样。她也一万次地想到东窗事发,那也只能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认账。

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阿麦还是恍恍惚惚的,叫她去买盐她拿起酱油瓶子就走,宝珍骂道,你赶着去投胎吗,我话都没说完,还要买一点蒸肉饼的冲菜。

走的时候还听到宝珍在她身后说道,整天神神恍恍的,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走出苏府她才没有那么胸闷或者压抑,有一种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的假象。自从苏小姐生病以后,二太太再也不打金了。偶尔路过鹏仔待过的打金店,天台上放着的那盆龙吐珠还在,只是完全没有人浇水打理,变成一团枯藤,像卷在一起生锈的铁丝团那样。

龙吐珠茂盛的时候很好看,白色的花身吐出猩红的芯子。

有一次阿麦夜里做梦,梦见鹏仔还是那么土,一身短打扮但是纺绸绣缎,胸前耷拉着一条粗粗的金链子,手指上戴着一只大火油钻戒,身边有个微胖的女人——应该是娶了个富家小姐。

他开了金店,门庭若市,每天收钱收到手软,满脸吃不完用不完的样子。

只是晚上回到豪宅里睡觉,半夜时分,总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红衣厉鬼,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飘忽不定,偶尔长发向后一抖,僵白的脸,乌黑的眼眶加上猩红的嘴唇,眼梢、口角和鼻孔全都挂着血痕,一看就是一个满腹愤怒与怨恨的冤魂。这位不屈不挠的复仇女神手持长剑对着鹏仔穷追不舍,逼得他惊慌失措夺路而逃。

而那个红衣厉鬼就是阿麦。

遮面长发,白脸獠牙,阿麦被自己的鬼样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3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整整过了一个冬天,苏步溪才从声势浩大如交响诗一般的病魔中慢慢走了出来。

苏府院子里的高山榕树姿丰满壮观,树冠广阔四季常绿,浓荫之下有一个蓝色琉璃瓦的挑檐凉亭,顶部有橙色的琉璃瓦镶边,下面是暗红色的柱子与边框,凉亭顶部开满了金黄色的炮仗花,有几串不经意地挂下来,看着也十分喜庆。凉亭的后面有一排“黄梗”,树干笔直像年轻的护卫兵。

苏步溪在凉亭里写生,她坐在一张舒适的藤椅上,披着织锦的轻薄棉袍,浓密的黑发从四面八方散落下来,她的脸离画板很近,春光在她的睫毛间抖动。

偶尔有打理花草的帮佣会忍不住驻足观看。

因为步溪的画明媚、清朗,春意浓浓。除了风景画之外,她画的金鱼逼真、灵秀、活灵活现,似乎浇一瓢水就能游起来。

春光总是很短暂的。

雨水节气期间连绵的冻雨冰冷阴湿,心情也跟着一道颓丧,都盼着天气好起来再享受片刻的春光无限,通常是不可能的,只要放晴就是回南天。步溪的心情也是在阴冷和溽热间煎熬。

她三岁识字,五岁会背古诗上百首,七岁能给《项羽本纪》断句,八岁临赵孟頫小楷字帖《闲邪公家传》书惊四座。就连她的恩师、大学问家守贤先生见过无数天才少年,都称赞步溪是少有的聪慧,无比喜爱,视若珍宝。

她的相貌贵气,明眸皓齿,小时候头发梳得滴溜光,辫梢上坠一红丝须头,瓜皮帽前额缀一块红宝石,着黑缎团花马褂、蓝庄绒缎袍,绣花鞋上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对于女儿的培养,苏大阔是有野心的,简而言之就是非皇亲国戚不嫁。

对于自己的商人身份,一方面苏大阔有些沾沾自得,感觉自己无往而不利。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当今社会权势的重要性,对于高高在上的官场,商人也不过就是一坨肉身加一堆银两,随时可以被抹得一干二净。

而且苏大阔的资产远没有到可以令官场青睐的程度,他们见多识广,眼界之高、胃口之大常人难以想象。

思来想去他手里没有一张花牌,所有的希望就是苏步溪了。

然而一场大病令苏步溪的行情急转直下,之前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达官贵人。苏大阔非常懂得奇货可居的道理,所以对每家来提亲的人都客气备至,让他们饱含希望但是又不把话砸实。内心深处他等待着惊天动地的机缘,最好出现一个一手遮天的人,权势大到令他脱帽致敬。

联姻,是动荡人生中增加财富和守护财富的最佳保障。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方法能让财富永不枯竭,那就是和权力深度捆绑。

可是现在情况完全变了,同样是这个聪明美丽的女孩,几乎所有的显贵家庭都选择了视而不见。因为苏小姐的风评一路跌落谷底,以她的家世、才学、相貌,当然是万里挑一,不过女人嘛,身体好、能生养才是高楼大厦的根基。

一个女孩子家,别有天的棺材都抬到院子里去了,傅老蓉绸缎铺的白布都卖光光,听说贺郎中都住到他们家去了,人参鹿茸吃了不计其数,可见病得不轻,好了也是半条命。

纸片一样薄的女人还能生养吗,还能开枝散叶吗?怎么可能旺夫呢?

所以聪明漂亮有什么用,看看就好,谁会把一个麻烦娶回家。

也就是说,人和人是不同的,也许对于许多人来说,生病痊愈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连人生的插曲都算不上,但是对于苏步溪来说,她的这场病和男女私奔事件是同一个等级,尽管跟节操没关系,但是和成为“箩底橙”被挑来拣去还是没人要的结果是一样的。

苏大阔没有办法,一时愁眉不展,只能再找回原先想联姻的那些好人家,可是这些人家就跟事先商量好了一样,统统婉拒。请他们到家里来吃蛇羹,都说不用麻烦不用客气,有机会再说吧。遥想当年数不清的美食美宴能够流传至今,还不是因为它们出自钟鸣鼎食之族、诗书簪缨之家,小门脸的庄户就是把餐饮做出花来,又有谁肯赏面来吃?

苏大阔整日阴沉着脸,儿子有残疾不成器,女儿又嫁不出去。

想一想都威风扫地。

4

一连数日都是细雨绵绵阴冷蚀骨。

今天恩师例牌过来讲课,守贤先生是国字脸,五官庄重,目光犀利,眉毛永远拧着,感觉他生下来就有抬头纹,所以至今脸上的纹路清晰而深刻,他的嘴角微微下撇,既怀疑一切又忧国忧民。

今天还是讲屈原的《九歌》。

恩师喜欢《国殇》,慷慨陈词滔滔不绝,自己还站起来情不自禁地吟诵。

步溪则觉得《湘君》一节多少有一点她的心情写照。然而事后证明直到这一刻她还对刚硬的现实抱有幻想。年轻的女孩子总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糟。

恩师是一个严肃的人,即使经常要到家里来给步溪上课,他也从来都是衣冠整肃不苟言笑,十分讲究师道尊严。但是骨子里他对步溪又是珍惜和爱护的,步溪生病的那段时间他只来过一次,看到步溪的样子,泪流满面。

不过苏大阔和恩师是至交,两个人经常在一起饮茶交谈,一方面是苏大阔对待读书人总是会高看一眼,另一方面恩师对于形势与社会的研判还是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这些都令苏大阔觉得有此交道并非一桩赔本的买卖,尽管守贤先生不能让他直接赚到钱,可是没有见识不是也赚不到钱吗。

恩师严守贤先生有一个儿子名字叫严瞠,人称严公子。苏步溪跟他并不熟,因为他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不久,他留学的费用还是父亲苏大阔资助的,若非如此,以守贤先生的清高孤傲,怎会没事陪着一个商人闲聊天呢。

据说这个严瞠还是很有些才华的,归来后不久就有知名大学请他去当讲师,开课讲法国文学和中西方诗歌比较。可是严瞠觉得每天道貌岸然的,太受束缚,他喜欢自由自在,于是自己在家翻译法国小说《马丹波瓦利》[《包法利夫人》的前身],作者的名字叫弗洛贝尔,他翻译过几章还拿给苏步溪看,步溪感觉文采飞扬很吸引人。

然而最近严瞠很不省心,他喜欢上了妙合妓寨的一个叫心娇的妓女,瞒着他老爸天天跑到妙合去厮混,说是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他形容心娇长得“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只差说就是给他度身定制的芸娘。

本以为这种荒唐疯癫之事过一阵也就随风而去。

想不到的是,有人出高价买了心娇送给吴将军做小妾,一抬小轿就把人送到将军府去了。这还得了,严瞠再跑到妙合那去哪里还有什么“妙合”,就是人去楼空“白云千载空悠悠”。

严瞠发神经誓要披发进山,永不入世。

家人见他闹得不像话,这才把情况告诉守贤先生,据说恩师气得都吐血了。

苏步溪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是父亲曾经在饭桌上跟母亲聊起这件事,都是些闲话,断断续续拼凑而成。

恩师祖上开有一家私塾,名声在外,皆因无论贫富,只有天资聪颖的孩子才可以进来读书。后来就成为知德书院。恩师并不是什么豪门富贵之家,唯有他育人树德的理念深入人心,所以家里突然冒出一个流连欢场的花花太岁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

苏大阔在家里的地位自然是一言九鼎,对待外人他还有一些商人式的客气,但是在家里绝对说一不二唯我独尊。表面上他神色平和礼贤下士,然而每天只要他的汽车或者黄包车的动静传进府里,立刻就是一片兵荒马乱,大家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这一天的晚上,苏大阔因为有应酬不回来吃饭,所以家中的气氛略显祥和。

苏虾米来到餐桌前,对着满桌的菜肴懒洋洋道,就吃这个啊。

步溪眼皮都没抬,心想那你还要吃什么。果然苏虾米对母亲说道,二妈妈,你给我炒一个黄埔煎蛋。

母亲刚刚坐下,当然也只能赶紧站起来,答应着去了厨房。

黄埔煎蛋看起来操作简单,做好却非常不容易,关键是火候的把握,须精准到毫厘之间,不熟不行,稍过鸡蛋就老了。这个菜就吃个现做现炒的鲜嫩劲,一点葱绿都没有,就是黄澄澄又适度油润地端上来才是恰到好处。

为什么叫黄埔煎蛋呢?据说是因为黄埔军校的校长蒋介石爱吃这道菜。

这个菜也只有母亲会做。

苏虾米是一定要这么干的,隔三岔五他就要这么来一回,并且选择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如果添饭他绝不叫站在身边的宝珍添,要叫远处正在忙碌的阿麦给他添饭。阿麦就是大太太的替身,苏虾米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我妈妈,哪里会有你们母女俩的今天。

苏虾米身材高大匀称,皮肤透亮,黑发浓密,但是他毕竟瞎了一只眼睛,算是毁容了,他有时候戴单边眼罩有时候戴茶色眼镜,长年留着额前的头发挡住那只坏掉了的眼睛,但都只是更突出了他的残疾。

对于老天爷已经惩罚过的人,步溪心里的恨意都会减半。

苏大阔骨子里还是非常重男轻女的,他教育儿子要坚强果敢,要忍受孤独和寂寞,要勤奋努力,不要交朋友,因为没有人可以信任。然而他低估了先天不足对人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候是根本无法撼动的,苏虾米这个人就是生性软弱,听天由命不思进取。他早就不上学读书了,因为不适应集体生活;严守贤也教不了他,因为他根本不听课,直接在课堂上睡大头觉。

苏大阔就叫他到九如舫学做餐饮生意,是挂名的二世祖。除了呼朋引类带人去吃饭,其他时间他根本不过去,后厨长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

所以步溪跟他并没有太多的话说。

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寂静的餐桌,除了勺子碰碗的声音。

他们就是这样彼此暗示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今天实在有点特殊,苏虾米吃完饭把碗筷一丢站起身来,用剩余的那只眼睛看了步溪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嘴里含糊不清道,“……你和严瞠的八字,哈哈你们的八字……哈哈哈哈……”苏虾米就是那种别人倒霉他比捡到金子还高兴的人,而且毫不掩饰。

5

苏步溪从来就没有想过严瞠这个人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苏虾米走后,她放下饭碗看着母亲,母亲并没有看她,只是默默吃饭,但她看到母亲的眸子外圈微微泛润。

母亲吃完饭,淡淡说了一句,都收了吧。

宝珍和阿麦便上前收拾了餐桌,连同步溪剩下的那半碗饭一并拿走了。隔了一会儿年轻的帮佣小镜子送上来新泡的寿眉,寿眉并不是什么好茶,但是八年以上的寿眉就可以药用了,暖胃并且助消化。

等到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母亲才道出实情。

原来父亲做主,给她和严瞠定了亲。

她和严瞠合八字,出来的结果不是夫妻,是兄弟。父亲说只要不相克,那就是好姻缘了。

餐厅里静得像深夜的墓地。

一丝冷笑从苏步溪的脸上划过,这一切是真的吗?

那个曾经把她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父亲,那个谆谆教导她“非临帖不可,然后才可以典雅”“无一处没有来历”的恩师,他们真的疼过她爱过她吗,难怪有人说家人的势利才是温柔可见啊。

生病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好不了了,但也没想到活成了一个笑话。

原来只瞒着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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