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西关,是明清时期南海县管辖的广州城西门外一带地方的统称,是当时广州城西面的地区。最初仅仅是城乡接合部,那时候西郊的荔枝湾和泮塘还是一片水乡泽国。

随着时代的发展,这里自然也有了变化。

十八甫就是广州西关最早的商业区,沿广州西濠西岸及下西关涌(大观河)两岸,有卖书刊的文化街,有烟火飞卷的饮食街,也有专卖中药材的医药街,此外还有油栏、竹栏、果栏、菜栏、鱼栏、杉木栏等沿珠江一字排开。

“栏口”在广州话中就是批发集市的意思。

其中清末的浆栏街在民国时期变成了药铺街。

这条不长又狭窄的街上挤满了药铺,门连户接,连绵不绝。其中天好堂、李众胜、梁财信、保滋堂等大大小小的招牌相继映入眼帘。但凡有夹缝的地方也都张贴着参茸补品、薄荷油、狗皮膏药的招贴。同时还有“周文卿花柳专科”之类的小广告,有一种药叫“九一四”,号称专治梅毒,广告上画着一门大炮,把细菌炸个稀巴烂。

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许多中医馆也设立其中,形态基本都是医药合一,前店后厂,铺面出售熟药,郎中坐堂问诊,店后设工厂炮制药材、制作中成药。

晚上八点钟以后,但凡做体力活的劳工基本都累成一盘散沙。

苏府里的帮佣们当然也是如此,宝珍都懒得骂人,她说我要留住一口气活命,没眼看你们这些吃碗面翻碗底的贱人,总是偷东家的东西吃。小镜子道,对,厨房丢了东西我们都是贼,就你清白。宝珍道,不是你拿的你接什么嘴,我今天煲柴鱼花生粥,一看就知道花生明显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偷吃的,哼,看我不告诉二太太去。

利用人仰马翻的空当阿麦便溜出了角门。

角门是只有花工出入的地方,晚上十点多钟就锁死了。

阿麦乘着夜色急匆匆地直奔药街而去。

此时的阿麦已经换了一身深色的男装,唐衫男装是她在估衣街买的,旧旧的一团乌黑,还有一股臭味,怎么洗都洗不脱。但是成色新一点的衣服价格就水涨船高,她连自己多年的积蓄都给鹏仔骗走了,哪里还有讲价的资格。她把头发盘起来用一顶破草帽罩住。

穿过宝华路的时候,阿麦意外地看到老顾,马上下意识地拉低了草帽。

老顾在春节的时候来苏府写过春联,所以阿麦认得他。当然老顾根本不可能认出阿麦,除了装束之外,此刻老顾正在抵万金家书行里给人代写家书。书行的小档口敞着门,里面三四张条案,老顾就坐在门口,架着黑色眼镜,一边的耳朵上夹着一支毛笔,手上正在奋笔疾书,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坐在他的面前,絮絮而言。

看来谁都缺钱。阿麦心想像老顾这样的书法家也得另捞一份,据说老顾还兼写碑文、家训、求婚书,还帮绑匪写勒索信。老顾的意思是他不写也有人写,何必有钱不赚。不过他条案下的广告“算命、解签”就有点扯。

多少年来,阿麦都在心底感念大太太,她花钱让她去识字,否则她怎么可能认识字?宝珍就不认识字,有一次报纸都拿反了。

阿麦到药街来是扛大包的。由于这条街批发生意旺盛,混乱的程度也可想而知,到处可见衣衫不整的临工,阿麦混在里面根本就是水融进了水。

旺盛的货来货往就要有人搬运。

阿麦也不固定在一家店铺扛药材,否则时间长了怕人起疑心。

这之前她去过“米栏”扛大包,只一麻袋大米压下来就让她变成了趴街的壁虎,手和脚齐齐都在地上;也试过去江边挑盐筐,装满一担她使足了劲,扁担加盐筐纹丝不动。于是在那些临工的哄笑声中默默离开了。

药材虽说也是大包,但还是要轻一些。

她这样做是迫不得已。

鹏仔跑路一个多月以后,阿麦发现自己没有来月经,当时心想不会这么当黑吧,也许是情绪波动太大晚来几天也不是没有可能。第二个月还是没来,她的心便掉进万丈深渊,跑到药街来也是不得已。

虽然每天只干两个小时的苦力,她不能出来得太久,宝珍一骂找不到人全府的人都会听见,还得在花工锁角门之前赶回去。可是扛大包的辛苦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累得两腿打战虚汗淋漓只为把肚子里的孩子流出来,一定要让他流产流出来。

在苏府里,没人的时候她就拼命地勒肚子,肚子其实还没有显出来,紧紧勒住也是希望能够尽快杀死这条小生命。她又从台阶的高处往下跳,有一次还扭伤了脚。然而躲人耳目哪有那么容易,幸好她跟小镜子住一间房,小镜子没心没肺不是照镜子就是找东西吃,睡觉推都推不醒,比较好糊弄。

她这样苦苦支撑已经三个多月了,却一点也没有流产的迹象。

反而有一天半夜,她看见一个清秀的男孩径自向她走来,沉着脸劈头便道,阿妈你就这么想我死吗?阿麦不由分说地拉住男孩揽入怀中,只说了一句我的仔……便泪如雨下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缓过神来藤枕一片洇湿。

所以阿麦对鹏仔恨之入骨,一开始他跟她在一起时还小心翼翼,最后一秒钟会抽出来射到外面,临走前的那段时间,次次都要,还都全部射在里面——他说以前那样不舒服。他那时候已经断定自己可以远走高飞,才敢这么恶相毕露。

阿麦当时却以为这是鹏仔离不开她了。她当时也的确昏了头,由着他摆布。就像被人下了蛊。

鹏仔永远不会知道,阿麦对他的恨根本不是因为钱,或者不全是因为钱,而是他根本没把她当人看,猫狗不如。大太太都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是对不起大太太的。

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阿麦除了负疚悔恨,就是只差手里没刀。如果她是个男的,看她不天涯海角,一路追杀而去。

今天就没有那么好彩,阿麦被安排拉架子车,钱是多一点,但是非常辛苦,因为大家都想图省事,每次尽可能多拉减少跑来跑去,架子车被压得吱吱直响,阿麦在前面拉车,头都几乎挨到地了架子车也只能缓缓而行。

曾经有一刻,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同时心里也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叫她停下来,赶紧停下来,这样下去孩子不死你都会死的。那个声音说。

可是再有一两个月,天气一热脱了春装她的肚子就遮不住了。

还不是要死。

阿麦横下一条心,她对孩子说,你还是走吧,别回头。

2

苏步溪生病休学之前在执信学校读书,这是一所建立于1921年的私立学校。她少时读过严守贤先生的私塾,后来恩师就一直是她的辅导老师,而她也还是要外出到学校去读书的,直到她休学。

步溪在学校的时候并不是什么格外耀眼的明星学生,因为学校是人才济济的地方,通常以为自己出其类拔其萃自带光芒的那种人,进了学校穿上校服,有可能立刻就成为芸芸众生。

步溪有一位同班同学叫金流漓,却是一颗夜明珠,光华四射。首先她十分美丽,眉似兰叶,眼若露珠,两条蓬松的发辫随意搭在胸前,望着你时炽烈热忱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其次她的爸爸是学校的校董,还有革命党的背景,这是不是比她的聪明漂亮更重要?并且没有悬念的是,她是追求自由的时尚新女性,所以围在她身边的同学特别多,无论男女,有时候还会为一点小事争风吃醋。

步溪是比较安静的人,她想金流漓可能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出乎意料的是,有一天,金流漓突然来到她的课桌前对她说,星期天你有空吗?我带你到太平馆去吃西餐。步溪当然说好,满脸都是受宠若惊。

金流漓就有这个魅力,叫你在她面前,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你都只会说好,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位于繁华街市的太平馆,创立于清光绪十一年,创始人徐老高原来在沙面旗昌洋行当厨师。那时候沙面洋行林立,徐老高从厨杂做起,直到学得西菜烹调技术。经过三代人的努力才开了第一家西餐馆,就是这间太平馆,甫一问世便受到各界名流的追捧。

苏步溪还是第一次吃煎牛扒,而且刀子叉子的,完全手忙脚乱。金流漓就耐心地教她,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金流漓说,我观察你好长时间了,不仅人安静,还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我到校长伯伯的办公室去玩,他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还压着你画的金鱼,校长都夸你是想不到的内秀。

步溪的脸颊发红,她低下头去。

流漓又道,本来你可以活得很嚣张啊,但你没有。

步溪道,你从小学习英文,钢琴又弹得好,我怎么能和你比呢。

流漓笑起来,眼角和嘴角都微微上扬,神态俏皮迷人,小麦色的皮肤吹弹可破。所以我很嚣张啊。又道,若是你总来巴结我,兴许我就不喜欢你了。

她就是这么骄傲,永远君临天下。

后来她们就成为好朋友。

不过苏步溪生病期间,金流漓并没有来看过她,估计担心她是肺病,但还是托人给她送来手信,是她喜欢吃的莲香楼的杏仁饼,还告诉她她可以搞到比黄金还贵重的盘尼西林,如果需要的话。

步溪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于是就回到学校去了。

表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和金流漓也只是互望一眼然后抱在一起。然而只有步溪自己心里明白一切都将改变,她已经是有婚约的人了,再也不可能无忧无虑喜笑颜开了。

金流漓家里有私人马场,步溪表示她也想学骑马,流漓眯起眼睛顾盼浅笑,有些不信任地看着她。确定之后就带她去剪了波波头,然后买了马裤和靴子,背带裤也是不能少的,英姿卓绝。尤其策马飞奔的样子非常风流飒爽。

苏步溪还学会了开车,当她第一次把流漓借给她的敞篷老爷车开进苏府的院子时,最吃惊的人是苏虾米。在此之前他也不过是吃吃喝喝,也许是自卑心理作祟,他是不可能标新立异的,偶尔泡泡陆羽居茶楼,爬爬越秀山或者在山下的湖畔划划小船而已。

所以呢,他对苏步溪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整天屁颠屁颠跟在苏步溪身后,一口一个溪溪溪溪,苏步溪自然要带着他一起玩,还教他开车,两个人开着敞篷车出去兜风。苏虾米觉得很有面子,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妹。想一想都明白,如果没有苏步溪,金流漓会看苏虾米一眼吗,而现在,金流漓肯定是对苏虾米客客气气的呀。

两个人的关系陡然升温。

有一天,兄妹两个人正在学习打网球,金流漓家里就有网球场,她家的院落出奇地大,最醒目的是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这种小叶榕的树冠浩阔,树身粗壮,主干上还长满了深棕色的胡须,密集地垂落下来,一直拖到地上。

有一棵榕树下面修了一个房子那么大的巨型鸟笼,里面养着羽毛美丽的珍稀鸟类;另外一棵榕树下面漫步着两只白孔雀。

院落的一侧就是网球场,流漓的网球教练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

期间休息的时候,苏步溪突然问道,严瞠现在怎么样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望着苏虾米,而是望着不远处的绿茵茵的草坪。苏虾米现在对步溪的态度就是她要月亮也必须摘下来,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待步溪。

还是一样疯啊,苏虾米说话一直有些口齿不清,他随即马上答道,严瞠最近每天坐在一家小面馆里,要上一碗面也不吃,只枯坐着发呆,好长时间才被人发现那家面馆正对着吴将军家的后门,那肯定是想见心娇一面啊。

见到了吗?步溪冷冷地问道。

当然没有,出出进进都是当兵的,连买菜的都是。

步溪没有说话,从手提包里翻出一包好运牌香烟,苏虾米马上用打火机给她点上,本来这种英美烟草公司出品的香烟跟烧火棍似的很呛人,步溪是拿来摆摆样子的,可是时间一长就有点不由自主。

一股白烟从她的嘴里喷出来,气势如虹。

恩师严守贤是老派人,对于妇道人家有着一整套的规范,女人抛头露面都是奇耻大辱何况其他。对于苏步溪毫无节制的狂放,本以为他会多有指责,震怒退婚。结果苏虾米说恩师家里热火朝天地大兴土木,一众工人登高爬低地粉刷新房,在为儿子的婚礼做准备。

不仅恩师照常到家里来上课,就是苏家上下也由着步溪恣意妄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有一天清晨,步溪百感交集,便书录宋代朱淑真的《断肠迷》,稍加改动以解千愁,她用楷书写道:“皂白何须问,杀人不用刀,从今莫把亲人靠,万种恩情一夜销。”

上课的时候她放在案头,恩师也只说了一句好字。

有些东西是根本没有办法撼动的。

苏步溪第一次感受到了沉默的力量,那就是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

见到她终日闷闷不乐,本来的柳叶眉现在变成了烟笼秀目,苏虾米只好用自己的秘密来讨步溪的欢心。

他说他十六岁的时候还是自卑懦弱得不肯出门。这个情况苏步溪当然是知道的,虾米从小养尊处优,身体分外健壮,但是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摔碟子打碗,家里没人敢招惹他,医生也说他有自闭倾向。步溪不知道的是,苏虾米刚满十八岁的时候苏大阔就带他去了妙合妓寨。

苏虾米说那是一次重生,他也算认识了不同风格的女人。

不过说老实话,他说,还是心娇最让人销魂。

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神秘莫测又回味无穷的笑容。

3

玛瑙巷十五号是一幢具有欧洲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住宅,大门设有山花与拱券,在单层平屋顶的女儿墙上建有一排宝瓶围栏,显得端庄优雅。步入大门后,中庭有一方精致的小花园。右侧是主人会客的地方,门顶的匾额书有“宏图府”三个字。左侧是一个月亮门,里面才是起居生活的地方。

不过这里常年大门紧闭,几乎不曾打开。

只有穷人才活面子,富人活的都是里子。

像吴老爷子在九如舫的豪门寿宴,照说已经让所有人瞠目,然而对于吴将军来说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真正的实力派早就不声不响借着祝寿这个由头,把寿礼从后门送进了吴将军的府上。光礼单就让人眼花缭乱。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特色,比较显眼的是:柳木镶嵌隐木面长方形大画案一个;紫檀雕花海棠式六角圆桌一张;珐琅绘西洋人物瓶一对;出自名家手笔的“宏图府”匾额四个;白玉飞天麒麟捧寿带板两块;玛瑙巧雕喜连和荷叶洗一个;碧玉团龙戏珠佩两枚;象牙寿山福海蟠螭笔山一架;其他如精品缂丝画、线绣屏、泼墨山水、古董珍玩不计其数。

然而最为别致的当数一帖梅子青色的礼单,暗衬是几朵淡雅的素馨,上书一行四平八稳的浅墨魏碑:伶人一枚。

这个伶人自然就是心娇了。

离开妙合的时候,心娇不施钗粉,只穿了一身藏青色的中式衣裙,盘扣一直扣到紧贴下颏,更显得身材娇小。

梅贵姐道,要不要这么素啊,你这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心娇垂下眼帘道,去的是虎狼之家,且收着点吧。

梅贵姐道,你不跟严公子说一声吗,他对你也算是动了真情。

心娇淡淡回道,有什么可说的,他是能帮我脱籍洗白还是能让我穿金戴银体体面面的,安公子说严公子是瞒着家里跑出来到这里来找爱的,当时我就死了这条心,还是都省省吧。

那倒也是,梅贵姐叹道,你去了深宅大院要懂得伏低做小,凡事心细一点,记得服软才不吃亏,平时用舌头抵住下牙床的里面,这样下巴才不会翘起来,显得温顺,不要有事没事倔倔的样子,谁会喜欢你。

心娇鼻子一酸,滴下泪来。

扯了一会闲话,多少都会有些伤感。女人就是这样,埋堆的时候香三臭四使小性子,一旦分开都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浓情蜜意。

梅贵姐终于痛下决心,咬牙跺脚道,好了好了,今晚我放血,请大家吃“二摊”。

什么是“二摊”呢?就是各大酒楼收拾出来的二手剩菜,名叫“菜脚”或者“二摊”,同类归并、返煮加工之后装进一个个砵头中,放在酒楼后栏的一张桌子上贱卖,一般人吃不起大酒楼又要在家里请客的,就会买“二摊”回家撑场子。

“二摊”也是九如舫的才好,“虾兵蟹将”“百鸟归巢”都是味道不错的砵仔头,关键是便宜。

其它餐馆的二摊几乎就是北方人说的“折罗”,大杂烩的意思,样子也不好看。但是九如舫就会把剩余菜式尽量弄得齐齐整整,味道是一样的,但是看着也体面些。苏大阔经常说我们广州人在吃的方面还是要讲究一些,就像不能破衣烂衫就出街一样。

红姑沉下脸道,这叫放血,最差也要去新亚吧。

绛真、仙蒂以及众姐妹有的说去陶陶居,有的说去长堤一景大酒家,新来的咪咪站在一边笑。梅贵姐道,你们以为我富得流油,其实是苦不堪言,开门做生意哪个恩客不是爷得关照,关起门来过日子,灯烛、火蜡不要钱的吗,你们是不当家不知道揾食艰难。

绛真笑道,我们什么都还没吃,就要听你叹苦经了。

一位姐姐道,梅贵姐,我们就不苦吗,昨晚上我那位客人,麻烦了一晚上,今天起来还问我怎么不包早餐。我心里想包你个头啊,肯花钱当然是包天包地,像你这种“算死草”,多一个钱都不肯花,难道蹭我的白粥喝不成。挣他的这点碎银子不知道有多辛苦。

另一位姐姐道,这种人我见多了,那么省何必还要过来,还有一种人是做到一半肯定问,我是不是最犀利[意“厉害”。]的。我说是——你这么一来,我半年都下不了床接不了客了。

大伙哄笑一阵,仙蒂想了想道,“二摊”就“二摊”吧,好过没得吃。一边叫来妙合做粗活的伙计,叫他们到九如舫买“二摊”,眼睛睁大一点别要那些挑剩下的,伙计们也有得吃连声说知道知道,激动得直搓手指头。

红姑亲自吩咐必须带一只盐焗肥鸡回来,再加一坛客家酿。

梅贵姐笑道,你杀了我算了。一边掏钱给伙计。

伙计跑得飞快。

心娇并没有心情讲笑取乐,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吴将军的样子,不觉有些心惊肉跳,吴将军参加寿宴时腰间挎的盒子枪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吴将军的副官姓肖,身材瘦长,理一个整洁讲究的分头,两眼精光四射,是一个活络的人。

见到心娇时吴将军问肖副官,怎么送了个人过来?

肖副官道,不是你喜欢的吗?

吴将军道,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了。

肖副官笃定道,老爷子过生日吃寿宴的时候,在九如舫,你说这孩子模样好,唱得也好,赏。

吴将军想不起来,挠了挠脑袋。

隔了一会才对肖副官挥了挥手,不耐烦道,退回去退回去。

厅堂里突然安静下来,本来这里是热闹非凡的,有人拆礼品,有人在登记礼单,还有人在欣赏精美的包装和实物,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现在又送过来一个美人,大伙都围过来看,见她穿得素气又有些奇怪。听到吴将军说退回去,在场的人全部傻了眼。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吴将军这个人,一是他真的不好这一口,比较自律,其中包括给自己定下规矩绝不纳妾;二是吴夫人并非母大虫,反而是吃斋念佛之人,说是这才让吴将军躲过了枪林弹雨安然无恙,所以他有些惧内;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吴将军是山东人,喜欢喝酒喜欢骂人喜欢吃面食喜欢比较健壮的女人,这种细胳膊细腿一拧就断的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以前抓到一个女“共匪”,能骑马、踩水打双枪,给毙了,吴将军感慨道,一个好女人,可惜了。他一辈子就喜欢豪迈的女人。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心娇后来才知道的。

就在众人愣神的时候,心娇不知哪来的豪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吴将军面前,双手抱拳声音里却没有一丝慌乱,道,大王请高抬贵手把我留下,我可以在府上做粗使丫头,烧火做饭洗衣服我什么都会。说完深深俯下身去磕头。

她的临危不乱倒是把吴将军给镇住了,加上她俯下身去,吴将军看到了她背上的梅花琴,似乎找回一丁点印象。

吴将军又挠了挠头。

本来,吴夫人听说有人送来个女伶,心里老大不高兴,想着也是那种狐媚妖眼花枝乱颤的小贱人。可是碍着面子,她如果醋意大发岂不成了下人口里的笑话,以后还怎么跟他们发号施令。所以只好假装平湖秋月若无其事,其实私下里气得连晚饭都没吃。

吴夫人见到心娇的时候有些意外,因为心娇素衣素颜,而且低眉耷眼只看着地面,令她没有办法反感。而且一张小脸倔倔的,倒是让她有几分喜欢。

于是她说道,家里缺个端茶倒水的齐整人,那就留下吧。

这样既救了老爷的驾也显得自己善良大度,是正经官太太的做派。

有了这话,管家就把心娇领到月亮门后面去了。

吴夫人觉得这出戏自己演得严丝合缝,可下人们怎么会看不透,他们私下里嚼舌头,比着说聪明话,都被心娇无意间听到了。

4

一个小妾差点被退回去,送上门来男人也不要,沦落得跟我们一样干皮糙肉贱的活儿。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吴府的下人们这么开心快乐了。

心娇每天有洗不完的衣服,一直要洗到半夜。白天还要摘菜,拣豆子,晾晒干货,端茶倒水只是她分内的事。有些下人还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让她洗。你不是要留下吗,你不是什么都会干吗,那你就好好地干活吧。

心娇一声不吭,只是闷头做事。她太了解穷人了。

她也绝不能被退回去,真是笑死人了,那她以后还怎么在姐妹们面前说硬话,还怎么混。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

再辛苦也要忍,就这样两个月眨眼间就过去了。

心娇也是慢慢才对吴府有所熟悉,一般人会觉得宏图府既威严又内敛,其实月亮门后面才是别有洞天,起居室、书斋、小客厅、水榭、小园林等,真是应有尽有,奢华阔绰。肖副官、司机、勤务兵等人住一个小灰楼,也有自己的活动区。

后院的重点是一个巨大的厨房,天花板上粗重的房梁被长年累月的油烟熏得漆黑,但是下面的若干灶台、饭锅、菜锅,根据不同的大小整齐排列着,而且擦拭得干干净净闪着幽光。

各种厨房用具的摆放,加上装有炊具餐具的橱柜一尘不染端庄肃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座兵器仓库。

后院的西侧有一排同样是灰色的平房,是下人和帮佣们住的。平房的屋顶伸出来一段长屋檐,又称檐廊,约有一米宽,既能防晒又能防雨,平时就是走廊。平房前面是个庭院,有一个挺宽大的葡萄架,结的葡萄十分酸涩没人碰,纯粹就是摆设。另外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绿植也攀缘而上纠缠在葡萄架子上,便形成了一个自然的荫凉顶棚。

葡萄架下有两张石桌子,外围是石凳子外加木凳和竹椅,平时下人们就围在一起吃饭,说些闲话。

心娇拿着饭盆,一个人坐在平房走廊的台阶处,因为没有什么声音所以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反而下人们议论什么事都被她听得真真切切。

一天中午,心娇想回自己的房间喝一口水,走到门口时看见一个下人正拿着她的梅花琴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另外两个下人伸着脖子也是满脸好奇。

心娇脱口而出道,别动。

三个人都回过头来,拿琴的那个人道,这又不是纸糊的,有什么不能动的。说完顺手拨了一下琴弦,老琴叮叮咚咚地发出了声响。

心娇厉声道,我叫你不要动。

拿琴的下人扔下琴直冲过来,使劲推搡了心娇一下,你凶什么凶,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头,有本事你就当主子我们服侍你。说着又推搡了心娇一下,另外两个人也已经走到心娇面前,不仅怒目而且手也伸过来推她。

心娇不动声色地拔下头上的簪子扬手一划,所到之处无不鲜血淋漓,那三个下人的胳膊、手背和下颏都出现了长长的血道子。原来心娇头上的银簪子被磨得尖利无比,她握在手上,并不是她的簪子有多吓人,而是她必死的神情。

她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一个老帮佣跑过来劝架,拦住那三个下人并且说道,我们都是良人,不要惹她这样的恶人,等她碰到黑道的人会死得很难看。

心娇插回银簪道,我就是黑道。

自那以后,大家还是不理她,但是也没有人敢脱下衣服叫她洗了。

5

阿麦不敢照镜子了,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裂开的节瓜,脖子短了,身子粗笨得很,两个大奶比原来更鼓更胀。

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孕妇,可是没有人看得出来,因为根本没有人注意她。

她死死勒住肚子,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强烈的胎动。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明显地感觉到饿,估计这个孩子是个“吃山崩”。她每顿饭不管吃多少,隔不了多久就会饿得头晕眼花。所以吃饭的时候她先松松盛一碗,这样大家不会起疑心,如果宝珍只吃两碗半的大米饭别人会以为她病了,但是阿麦的饭量大家都熟悉,主要是她识字,又做一些对外联络的事宜,平时自然不会吃得那么狼。现在完全不同了,松松一碗饭很快吃完,再去添饭时没有人,阿麦就把碗底的饭压实,中间的也压实,最上面才是正常米饭的样子,这样等于实际上吃了三碗饭。

但还是饿,所以刚才她看到厨房放着一小盆饭焦[锅巴。],就用手帕包了几块藏在身上,等到大太太这边给房间通风时,可以把饭焦偷偷拿出来吃。

她很恨自己没骨气,早就应该吊死在大太太的房间里,一是对不起大太太,二是从这里去阴曹地府不知大太太还能不能认出她来,给她一口饭吃。可是她又真的不想死,肚子里有生命的感觉对于女人来说无比奇妙,那就是在此之前她觉得自己孤单得要命,小小年纪被卖到饶家,唯一对她好的大太太又早早死了,否则她怎么会让鹏仔那么容易上手,都没有察觉出来他一直在骗她。现在的感觉就是有了一个伴啊,没有那么孤单了。但是她也知道自己走进了一条死巷子,没有出口的那种断头巷。

阿麦拿出饭焦来咬了一口,又干又硬,这边只有生水,她不敢喝生水怕生病,所以饭焦噎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时她突然听见宝珍在喊她,阿麦——阿麦——

她赶紧把没吃完的饭焦包好放回身上,又使劲擦了两遍嘴,跑出房去。

你又死哪去了,见到阿麦,宝珍咕嘟道,每次找你都鬼影子不见一个。

阿麦支吾着不知道如何作答,宝珍例牌是不需要答案的,道,二太太找你呢。阿麦哦了一声,不知为何心下一沉。

宝珍道,你赶紧去吧,二太太在院子里的凉亭跟贺大夫喝茶呢。

阿麦顿时脸色惨白口唇灰暗,心想这下死定了。

是祸躲不过。

那天她在药街拉架子车,终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贺大夫的医馆里,草帽也不知飞哪去了。贺大夫是认识她的,平时苏府里的人按贺大夫的方子拿药都是阿麦来取,加上这回小姐生病,贺大夫进进出出,苏府上下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贺大夫端来一碗中药叫她喝下去,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从他平静的脸上阿麦知道她这明显的喜脉怎么可能逃过贺大夫的法眼。她喝完中药,贺大夫叫她再歇一会,她只好假装闭上眼睛,心里火烧火燎地要在关角门之前赶回去。

趁着贺大夫离开了诊室,阿麦赶紧跑出了喜儒堂。她一路狂奔,天早就黑下来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奔到角门口,抱着自己来不及换回来的衣服,花匠差点没认出她来。阿麦也没解释,因为她一口气卡在胸口完全说不出话来,直到听到身后花匠锁角门的“咔嗒”一声,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她知道再也不能去药街了。

之后一连好几天,阿麦日日都惶恐不安,自然是害怕贺大夫跟二太太说什么。但好像贺大夫什么都没说,苏府的情况一切如常。

可是现在,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阿麦除了大难临头,其他的感觉就是大脑与外界彻底断开了。

你愣着干吗,还不赶紧去,宝珍在一旁催促一边又道,阿麦我观察你好久了,以前就是欢天喜地跟捡了金子似的,现在就傻傻的,什么事不说三遍你都听不到……

阿麦不等她说完,径自去了院子。

阿麦一步一步走上凉亭,她两眼涣散,神情茫然,但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把鹏仔的名字供出来。不是要替他保密,而是她感觉太丢人了,一个穷得冒烟的比她还小的男人,搞大了她的肚子还跑掉了,她真是不用做人了。所以无论东家要怎么处置她,她都会保持沉默。这样大家就会以为不知道是哪个浑蛋欺侮了她,她又不敢声张。目前也只有这么做才能为她挽回一点颜面。

见到阿麦,二太太吩咐道,你一会就去收拾行李,到贺大夫家去帮忙,贺大夫最近要清理库房,腾换新药,贺太太最近身体又不好,你只管过去听从人家的安排。我本来是叫宝珍去的,她的力气大,但贺大夫一定要你去,说是还要过秤、记账什么的,你就去准备准备跟着贺大夫赶紧过去吧。

这时贺大夫温和地笑笑,对阿麦道,不着急,你先收拾一下,我在这里喝茶等着你,二太太的好茶刚刚喝出一点味道来。

阿麦哦了一声,回到她的房间收拾了一个小包。

小镜子道,以后我一个人住,谁叫我起床呢。

一眼看上去,贺太太是一个干净利索的人,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丹凤眼,鼻梁笔直。她常年在后院煎制膏药,所以一直穿着粗布衣服扎着围裙,那也难掩她的标致。而且难得的是她明白事理,说话不紧不慢。

阿麦跟着贺大夫走进药铺后面的院落,这她还是第一次进来,贺太太把她引进了一个小客厅,里面没有什么高档家具但也收拾得井然有序,正位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画“尺璧非宝,寸阴是竞”。别无其他装饰。

贺大夫把人交给贺太太就离开了。

关键性的谈话是在两个女人之间进行的。

贺太太告诉阿麦,她晕倒的那天贺大夫的确搭出了喜脉,看她的装束又下那么大的苦力肯定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再喝打胎药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贺大夫就给阿麦喝了安胎的药,而且想来想去他们还是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因为即使是贺大夫这样的名医,依然治不好贺太太的不孕症,他们至今膝下无子。

听了她说的话,阿麦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现在她的身子又笨重了许多,贺大夫也是算着她的肚子再也瞒不过去的时候来到苏府借人。

这当然是帮了阿麦大忙,但是天上没有馅饼,哪里都没有免费的一盅两件。

贺太太说要跟阿麦签一个契约,第一条就是封口,阿麦任何时候都不能跟外人提及这件事,这个孩子就是贺太太治好了不孕症自己生的;第二条就是和孩子永不相认,将来孩子大了懂事了,阿麦不能跑来与其相认;最后一条就是不能反悔,不能因为任何原因找上门来纠缠不清。说完这些条件,贺太太就看着阿麦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反应。

阿麦当然也明白此时此刻她根本是没得选的,只能接受约定,而且还应该感谢贺大夫救她于水火,否则她就是挂在大太太房中的一尸两命。

然而,豆子大小的泪珠还是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她用手背擦掉眼泪,什么都没说,在契约上签上了“麦细花”三个字。

名字的下面写着“民国二十某年某月某日于药街一百零五号喜儒堂谨订此约”。

还按了手印。

人家根本没问孩子的父亲是谁,还是自己想多了。

6

下午大约两点四十分,心娇要到书斋送一次茶水。

如果不是在外面执行公务,一般情况下吴将军都在书斋看书写字。别看吴将军是一介武夫,但是他十分看重“风雅”。为什么那么多人送给吴将军古玩字画、文房四宝,都是在无声地赞美吴将军是一代儒将。

如果吴将军在别人新送的书案上写字,常常是背对着门口。心娇就像猫一样,没有声音地把茶盘放到小圆桌上,悄悄地离开就可以了。

这一天的下午是个阴天,偶尔下点牛毛细雨,断断续续的,既不下大又不停止,很令人厌烦,但却是读书的好时节,晴耕雨读嘛。

可是书斋里没有人,而且比平时凌乱了不少,书案下方满地扔着写了一半的宣纸,七零八落。心娇放下茶盘就开始收拾地上的废纸,展平码好以后卷到一边,又把实木地板仔细扫了一遍。这时她看见书案上放着毛笔,笔是好笔,“湘妃”“梅鹿”各一支,旁边放着刚刚研好的墨,饱满黑亮,裁好的宣纸两个条幅用镇尺压着就摆在面前,她心想自打我来到吴府尽洗衣服了,趁着没人我写两笔字总不会被枪毙吧。

心娇提起笔来信手写道: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

不想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轻声叹道,嗯,有点意思。

心娇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肖副官。正不知说什么好,有一种被人赃俱获的尴尬。原来刚才肖副官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屏住呼吸看着她写字,她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不过此时肖副官倒也没有搭理她,而是拿起心娇刚刚写好的条幅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吴将军这个人呢,的确是酷爱书法,字也写得不错,但是写成作品送人还是欠把火,这一点吴将军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说字画这个东西它挂在那里就是要耐看,有些书法家的字根本一点特点都没有,四平八稳天正地方但就是耐看,越看越喜欢。所以逢到送人字画,私下里吴将军还是要找顾怀玉代笔。他也不见老顾,一般是找个黄昏时分,肖副官从后门把老顾领进书斋按照吩咐把字写好,然后拿到润笔费再由肖副官把他送出去。

老顾心里也明白,但他就是这点好,不说破。

署名盖章当然是吴将军亲自来,裱好之后便品相上乘。

然而这一天的情况有点特殊,起因是吴将军上司的儿子要结婚,需要吴将军的条幅挂在新房里,就是太爱吴将军的字了。于是上司要求吴将军三天之内把字画送到他府上去。

非常不巧的是顾怀玉回乡下拜山[祭祀祖先。]了。

吴将军天天在书斋练字,就是没有写出一张满意的。

现在好了,心娇简直是送上门来救驾的,她的字正大仙容老气横秋,于是听命于肖副官,写下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条幅。请吴将军署名盖章然后托裱起来镶嵌在红木的相框里,真的是光彩照人。

吴将军大喜,让心娇搬到遇仙馆去住。

按照吴将军的想法,心娇肯定感激涕零,跪倒在他的军靴前磕头也不一定。然而心娇的脸上波澜不惊,只给他深深地道了个万福,轻声说道,谢谢大王。

心娇搬进遇仙馆,先花了几天的时间临摹了一张赵孟 的《水村图》,挂在茶室。茶室本身是个水榭亭台,足有两面的满洲窗是可以全开的,那么花园的景色便可以尽收眼底,《水村图》临得不仅乱真,还给茶室平添了雅致。

吴将军看了《水村图》叹为观止。

他对肖副官说道,能弹琴唱曲儿,能写字画画,那一个人就是一个劳军服务队,何乐而不为呢。肖副官只是笑笑不说话。

遇仙馆是吴府的一个别院,一个能遇到神仙的地方自然是别有洞天,透空的太湖石随处可见,最有特色的一尊太湖石造型犹如猛虎回头,甚是威严,此外还有一池碧泉以及妙不可言的绿植和曲廊。这个地方吴老爷子曾经住过,可是后来他还是嫌南方的气候湿热难耐,过完生日后不久就回山东老家了。

关于这个小院,传说早年有一何姓书生,二十五岁时中进士,授巡按御史,以为官清廉闻名,所以混得不好。后被削职回籍,隐居于此,号其居为“端凝院”,曾挂一副楹联题为:“座中斟酌谈心易,局外输赢袖手难。”犹可见其忧国忧民、端平凝重之心。然而如今别院几易其手,曾称号为“云园”“米园”“欲仙小馆”,简直是民风不古。

肖副官让心娇挑个下人去遇仙馆帮佣,心娇一个也看不上。

于是肖副官就给她买了一个小丫头,名叫好彩。

有一次好彩去后院大厨领饭,有下人对她说道,你晚上不要睡那么死,你主子是狐狸变的,当心半夜吃了你。

下人们搞不清状况,为何一夜之间平地惊雷画风大变。

那还不是这个女人有手段,就连平日里从不挂相的肖副官也总是往遇仙馆跑,难道不是遇到了妖精?

所以每次好彩领饭,下人们就会拖住她问长问短。

好彩回道,其实肖副官到遇仙馆来就是为了喝茶,他是浙江南浔人,喜欢喝明前龙井。而且呢,心娇小姐的茶具实在是太好了,是一个名叫梅贵的姐姐专门派人给她送来的。这个茶壶侈口细颈,溜肩鼓腹,底部微微外撇如橄榄,胎质细腻。茶壶和四只茶杯都是通体翠绿,釉色莹润制作精良,最奇特的是茶杯的沿口和侧耳都镶嵌着一线暗黄的铜丝,如果茶水过热会感受到烫手或者烫嘴,可以歇一歇再喝。

这一套茶具的壶底和杯底都有“大清雍正年制”的两行六字双圈楷书。内壁白净粉嫩如婴儿的脸,极为可爱。

好彩小嘴巴巴地,她哪里懂那么多,全是心娇让她背诵的。

只有心娇心底明白,肖副官是为着那几款点心而来。

鑫振源的生煎,唐招娣的赤豆猪油膏,卢新年的艾草汤团,这些食品在鬼棚尾的烟火街全部都能找得到。烟火街是从小吃夜市发展起来的,本来有个正经名称,可是由于开饮食夜市烟火腾腾,远远看去像战火硝烟一样,因而得名。

这里曾经混乱不堪,鱼龙混杂,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无论你是谁都得吃饭对不对,于是这里被称作平民夜市,云集着各种小吃摊贩,号称各地美食大全。当然还有赌鬼、流氓、喝得醉醺醺的男子、非法移民和“车货”(私娼)、嫖客等。

心娇就派好彩去买。

像烟火街这样的地方肖副官哪里听说过,他以为这些家乡点心是心娇素手锦心专门给他做出来的,自然是如获至宝,吃得热泪盈眶。

所以说广州是个口福之城。

广府菜固然好吃,可是这个千年商都对于美食的包容度真是无边无际无问东西啊。

7

这一次吴将军去执行公务,时间特别长,一去就是小半年,音信全无。

就连以气定神闲著称的吴太太也有点绷不住了,她由下人陪着来到遇仙馆,明面上是看看心娇生活得怎么样,既然吴将军不在,她也不能漠不关心吧。暗地里她是想探探心娇的口风,万一肖副官有口信给她呢。

心娇心想,不编排她跟肖副官有一腿,葡萄架下那群扑街的“冚家铲”[意“全家惨”。]混账王八蛋怎么解得了心头之恨。

但是真的没有,肖副官怎么可能给她带什么口信。

于是心娇回复吴太太,肖副官完全没有任何口信,只是走之前叮嘱过她,必须协助吴太太看好家,而且记住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就是平安。

这后半截话是心娇编出来的,一是给肖副官卖个好,二是这样安慰吴太太比较合适,否则以她的身份也轮不到她来安慰吴太太。

吴太太紧绷的脸慢慢松弛下来,说了几句闲话就离开了。

心娇为什么要对肖副官那么好呢?是因为她心中有个长远的盘算:以前在妙合,她不当红,那些安公子严公子都是穷鬼,只能捧个人场,旺丁不旺财,她没挣下几个贴己。现在她到了吴府,至少脱籍洗白了,虽然每个月也给点零花钱,却都是毛毛雨,想要赚得多一点就得靠打赏。而让吴将军高兴就一定会有大赏,可是具体办事的人是肖副官啊,如果他板着脸,心不跳手不抖,只给她几个小钱她也不能说什么。

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肖副官领旨之后对她也挺大方的。

心娇的凌云之志就是要攒钱把乡下的母亲和弟弟接出来,在广州城落户。

茶室除了八仙桌以外,窗前还有一张长案,心娇平时就坐在案前临帖。

一天下午,心娇在茶室临帖临得有点累了,她走出茶室,来到碧池边。遇仙馆的碧池足有两亩地见方,如一块明镜镶嵌在绿色的灌木丛中,娴静清漪。然而由于这些天一直细雨潇潇,岸边的羊蹄甲花瓣纷纷飘落坠入池水,有宫粉,有白色,形成一片锦缎在水上浮漂,偶有整朵的木棉缀在其中,鲜红夺目,木棉花就是有陪衬才好看啊。

花间有鱼儿来回穿梭,心娇撒了一点鱼食,成群的锦鲤便蜂拥而至,争抢中水面噼啪作响。这时好彩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叫道,小姐小姐,吴将军回来了。

心娇手上一松,鱼食全部落入水里,她下意识地拍了拍手道,你看清楚了吗?

好彩道,当然看清楚了,有吴将军、肖副官,还有好几个不认识的男人,都穿着军装挎着盒子炮,风尘仆仆的,吴太太张罗着杀鸡宰鸭还让人出门割肉呢。

心娇回了一句,知道了。

暮色四起的时候,吴将军和他的同僚们围着餐桌先喝了一轮铁观音,然后上了四个冷菜分别是花生米、酱猪手、拍黄瓜和炝拌土豆丝。酒是不能少的,全是军队里的特供。

酒过三巡,趁着吴将军高兴,有一位同僚道,吴将军,听说你收了一个色艺双全的伶人,也请出来给我们助助兴嘛。

马上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跟着你出生入死回来就喝一顿斋酒,哥几个看着那些大头兵,光脑袋壳看得都要吐了,还不如看老母猪呢。

众人哄笑起来。

吴将军不屑道,广东戏有什么好听的。

大伙道,什么好听不好听的,弄出点动静就行,总比这么干喝强。

吴将军挠了挠脑袋,便吩咐肖副官叫心娇出来唱一曲。

隔了好一会,正菜都上来了,自然是鸡鸭鱼肉满坑满谷,主食是高庄馒头和葱油大饼,屋子里一股独有的面香。

这时心娇也出来了,她穿一件月白色的中式斜襟紧身上衣,珍珠扣,微型喇叭袖,手腕上戴着一只玛瑙镯子,通体橙红晶莹剔透。裤子是雪青色的窄脚裤,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缎面的绣花鞋。乌云一般的黑发在脑后随便绾了个髻,用一根银簪子插着,几绺发丝纷纷落下,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心娇手提一把弦子,给众人道了万福,坐在一张红木官椅上调弦,神情沉静自若云淡风轻。

餐厅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嘴巴齐齐张着,似乎被一种无形的气势镇住。

心娇手起弦动,一声琴响仿佛玉帛炸裂,紧接着阵阵委婉明丽却又隐隐缠绵幽怨的曲调从她的纤指下奔涌而出,一泻千里。正在喝酒的吴将军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呆呆地怔在那里,眼泪如同听到命令一般当即湿了眼眶。

原来心娇唱的是吕剧《王小赶脚》。

谁还没有一点乡愁呢?尤其是四处征战风餐露宿的男人。

早在这次执行公务出发之前,心娇就委托肖副官给她找个教吕剧的师傅。

肖副官找到太平剧院的田老板请他举荐。田老板五短身材,是个矮胖子,外号肥田,说一口地道的广州白话,但他其实是陕西人,是个“戏癫子”,就是哪里的地方戏他都能唱两嗓子。粤剧就不用说了,其他的只要是名剧都不在话下。

田老板道,肖副官,这事您可难不倒我,我还真认识一个唱正宗吕剧的师傅,以前在义和班唱过,后来年岁大了,再说唱戏也挣不到什么钱就到南边来跟着女儿过,女儿是嫁到南方来的。

这位会唱吕剧的老太太名叫韩萍萍,头发全都白了,在脑后梳了一个髻,五官是个笑模样儿,应该是挺有观众缘的。见人时穿一件中式的黑丝绒褂子,戴一副金丝眼镜,收拾得干净整洁并没有戏子的穷酸气,说话和唱腔都是温和和慢条斯理的,凡事宠辱不惊的样子。于是肖副官就把她带到遇仙馆去了。

韩萍萍给心娇挑了一把三弦,每周来上课两次,其余时间都是心娇自己练习。

肖副官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心娇就能显现出惊人才艺。

那些吴将军的同僚大部分都是山东人,后来跟着心娇的弦子一起唱起了山东柳琴戏《喝面叶》,其实就是山东的民间小调:

“大路上来了我陈士铎……”

轰隆轰隆的男声还真是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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