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苏步溪大婚的那一天,坐在小轿车上大街小巷地转悠,人车都乏了才开到离苏府并不太远的恩师的家门口。

在所有的抗争都不起作用的情况下,步溪也只有呆如木鸡地跟在母亲身后去“开脸”[用一种特殊的线卷掉脸上的小茸毛,据说会显得面容明亮。];还要为了做几套衣服被上门的裁缝转着圈地量尺寸。

大婚当天她穿的是红底缎袍的中式衣裙,上面缀着浮起的金线盘成的飞舞凤凰,两只手上腕子上布满了金戒指和金镯子,明晃晃地闪着金光。

还定制了很多高级的喜饼[象征家有喜事的礼饼。]赠送给亲朋好友。

苏家花钱在报纸上买了通栏的广告位置,写道:“严、苏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这样的郑重其事自然是出自恩师严守贤之手。

看这阵势的确是苏大阔想要全城都知道他风光嫁女,真实情况却是外热内冷,并没有在九如舫大摆宴席举杯豪请,说辞是小两口要去法国度蜜月,属于新派又浪漫的旅行结婚。

大婚当天,步溪下了车走进严家,说不出的冷清,除了两家人以外没有一个客人,就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个饭。

原来严瞠已经病倒了,人瘦了很多,曾经度身定做的西式礼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他面色苍白两眼失神,被人扶着勉强跟苏步溪拜了天地,又回床上躺着去了。

见到严瞠,苏步溪也暗自吃了一惊,她结婚前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一品面馆(面馆里云吞面馄饨和面条各占一半,是本地的特色饮食)。步溪走上二楼,见严瞠临窗而坐,一碗云吞面齐齐整整地放在桌上,他却目光虚缈地望着窗外的远方。

他注意的那扇门始终有人进进出出,却没有他想看到的身影。

本来步溪胸中一团浊气,想着自己一定要站在严瞠面前厉声道,跟我回家。不信不能把他镇住。按照老规矩,他们这样马上要婚配的男女是不能在婚前私自见面的,然而苏步溪心想既然此事毫无转机,至少不能叫严瞠继续这么胡闹,大家没有面子。

但是看到严瞠这个鬼样子,她不仅没有发作,反而有些心酸,于是心平气和地坐在严瞠对面,递给他一支烟。

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好长时间。

到了晚上,师娘对步溪说道,你就跟着我睡吧,这样安稳点。

于是和师娘一起服侍严瞠喝了药,各自安歇。

第二天上午,师娘将事先准备好的整只烧乳猪,派人送到苏家,以示苏家小姐实为完璧。这是当地的风俗,就是嫁出去的女儿必须验明为贞女,所以要将贞女之血染于绫绡之上,并一同献上一只烧猪。如果女子不贞,则将烧猪剁其耳尾,送至女家,甚至逼女子原路返回也不一定。

大明星胡蝶结婚也是如此,被登在报纸上以示正听。

师娘用的绫绡之血当然是鸡血代替。这样才算体面地把一套完整的程序走下来,让两家人都松了口气。

一天夜里,步溪仍旧是背对着师娘睡着,无声无息。

这时她听见师娘在她身后轻声叹道,严瞠是个纯良的孩子,你就多担待一点吧。步溪没有说话,师娘性情温柔,但温柔的伤害更令人心冷。

严家只有一个帮佣叫作阿勤,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恩师是什么都不做的,只要他从书院回来,师娘是听着他的脚步声起锅炒菜,等到恩师换好便服洗好手,坐在餐桌前时,刚炒好的可口小菜正好端上桌来。所以贴心的服务还是得师娘操心。步溪现在进了门,家里有钱也罢千金小姐也罢,全都一笔勾销,然后老老实实地在婆家尽妇道。

步溪并没有把结婚的事告诉金流漓,她又不需要伴娘,而且也没脸开口,金小姐知道多少就由她去吧。学校更是早就不去了,还不是同学茶余饭后的笑料。

她现在就是每天跟着师娘做些家务,学女红。

然后每天给严瞠煲中药。

步溪感觉她被突然扔到了井里,以前所有的美好都随风而去。她现在的白天和黑夜都加倍漫长,没有人跟她说话,当然也没有人关心她。可能是因为严瞠的情况太出人意料了,恩师和师娘脸上都沉甸甸的,没有一丝笑容。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令她窒息,她就像霜打的花骨朵一样,不等开放却完全委顿了。

2

苏家办喜事之前,阿麦就从药街的喜儒堂回来了。

虽然作为一个女人,自身已经有过惊天动地的变化,然而就在踏进苏家大门的一瞬间,阿麦又觉得一切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阿麦给贺家生了一个男孩,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取名贺小偶。

阿麦给孩子喂了一个月的母乳(兼坐月子),这才喝中药回掉奶水,整个人也就没有那么泡泡肿肿了,这才打道回府。临行的前一晚哭了一夜,那也没有办法。人不能太贪心,闯过了生死关口又想别的,而且很多事也是想不来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是跟着贺太太睡,喂奶时贺太太也守在旁边,不让他们有一点点亲近的机会。

小偶很快就熟悉了贺太太身上的味道,只有贺太太抱他才不哭。

贺太太爱孩子爱得肉紧[疼爱状。],跟小偶片刻不离。

宝珍见到阿麦,上下打量她道,你喝珍珠翡翠白玉汤了吗?养得这么白白胖胖的。同样,她也不打算听阿麦说那些搪塞她的话,继续撇嘴道,本来到贺大夫家帮忙是派我去的,二太太只相信我不会丢了苏家的面子。

你要记得你是欠了我人情的。宝珍这样说道。

阿麦点头称是。

一天傍晚约莫八点钟,下人们才在厨房外的矮桌上吃晚饭,餐桌虽矮但是台面不小,大家就坐在小凳子上围着餐桌吃饭,厨师、花匠、小镜子等人松松地也能坐七八个。

吃饭的时候宝珍一直少有地满脸笑意,或者说有点洋洋得意也不为过。饭后总算有了片刻的休闲时光,一般情况下大家也不收拾碗筷,要说一些闲话解除一天的疲劳再收拾也不迟。宝珍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喜悦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我今天,她停顿了一下才加重语气道,我今天坐了小汽车。

一时间,大家的反应正如宝珍希望的那样,都是张着嘴巴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因为平常有什么远途的事,下人们自然是搭公车,也只有陪着主人才有可能坐上人力车。小汽车,我们真是连摸都不敢摸啊,万一摸坏了怎么办。是啊,当初小姐开到院子里一辆没有房顶的小汽车,我都不敢多看一眼,好名贵的样子啊。看你们说的,好像我们苏家是乡巴佬似的,小汽车就是沙发上装了四个轮子而已。可是你也没有坐过啊,人家宝珍是坐了小汽车的。

大家七嘴八舌一片啧啧赞叹。

只有半天没吭气的阿麦问了一句有点价值的话,那么宝珍,你坐上小汽车去了哪里呢?

宝珍这才想到她的话还只说了一半,就因为反响太激烈影响了她往下说,急忙拍着大腿道,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她继续说道,苏小姐不是要出嫁吗,二太太肯定要送给她贵重的陪嫁啊,所以要到银行里面租的保险柜里去拿首饰,路上怕有人打劫是不是要坐小汽车,是不是要我跟着当保镖呢。

大家也急忙呼应说那是当然啊。

银行里面真是气派啊,地板和墙壁都是大理石的,擦得跟镜子一样。穿黑衣服的经理头上好像抹了油,黑亮黑亮地梳得整整齐齐,他很客气地带着二太太去了地下室。我站在那里紧张得都不知道手往哪里放,这时候有一个青瓜头[意年轻。]的男人请我到贵宾室等待,等待不是干坐着哦,有下午茶喝,黑得像墨鱼汁一样的咖啡和漂亮的各式各样的高级点心随便吃随便喝哦,可是你们知道我啦,是不会给二太太丢面子的,我就什么都没吃,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呢。说到这里,宝珍自我赞许地笑了笑。

于是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热议。原来世界上还有不要钱随便吃东西的地方。看来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去银行的,全是豆腐账连算都不用算啊。我们是手停口停哪里有多余的钱放到那么犀利的地方去啊。

说者无意,可是听者有心。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嘈杂声中,一直发怔的阿麦突然问宝珍道,你是说贵重的珠宝首饰都是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吗?

当然是啊,不然放在哪里。宝珍斜着眼睛回道。

阿麦小心翼翼道,可是家里也有上锁的珠宝箱啊。

宝珍压低声音,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她们俩,才更小声地说道,珠宝箱里的首饰都是假的啊,那是骗小偷的。二太太说如果家里进了贼,什么浮财都偷不到,有可能一生气把房子点着,那不是天大的事。

阿麦的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她闷在那里,隔了半晌想喝口水压压惊,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3

一般情况下,步溪是不到新房去的,为了冲喜严瞠一直睡在新房里养病。送饭这样的事都是师娘精心做好送过去,实在分不开身就派阿勤去送。步溪只负责熬药,上午下午各一次送到床边服侍严瞠喝下。两个人也不交谈,因为严瞠病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步溪也觉得新房里病气很重,只想尽快离开。

一天下午,贺大夫来给严瞠搭脉——严瞠这病也是贺大夫看开的,隔三岔五都要过来一趟。这一天也是如此,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给严瞠搭脉,师娘、步溪和阿勤都肃立在他的身后。

好一会儿贺大夫才起身对师娘说道,眼下严公子的情况,他的方子里还要加一味药,就叫严太太跟我到医馆去拿吧。

于是苏步溪就跟着贺大夫到医馆取药,一路无话。

到了药街的医馆,贺大夫把步溪引进诊室,叫伙计给她倒了茶就去拿药了。步溪环视了一眼诊室,只见墙壁上挂着贺大夫的父亲贺观柏的黑白照片,贺观柏是一代名医,照片上的他天庭开阔一脸漠然。贺家到贺喜儒这一辈已经是四代的中医世家。据称贺观柏见儿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便回了乡下,每天清风明月,偶尔给乡里乡亲看看病,得些油柴米菜还有鸡蛋,过得悠闲。同时他还是吴氏太极拳的高手,教拳也能吃饭。

隔了一会儿贺大夫端着一个碟子进来,步溪看到里面放的是黑乎乎的几根中药材。贺大夫道,这味药叫作“鳖血柴胡”,也就是把柴胡浸在甲鱼的血水里制成,是舒肝重要的药材之一。我给严瞠开的方子里并没有漏开,是你把这味药拣出来扔掉了吧。

想不到贺大夫搭脉如此精准。

步溪低下头去不敢跟贺大夫对视,她并不知道这味药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它在一堆草草秆秆里面是最显眼的,就把它挑出来扔掉了,她不想严瞠病好了以后又去胡闹。

我们女人难道不是人吗,我们是不要脸的吗,和男人一样我们也是活一个面子,我苏步溪也是活一个心气啊。

苏步溪抿住嘴一声不吭。贺大夫依旧温和地说道,严公子的病也是一样凶险啊。紧接着,贺大夫后面说的话彻底把苏步溪给镇住了。

他说,你当初得的也是相思病,可是我对谁都没有说,只说你是肝郁,我知道你是要强的女孩子,这是你心里隐藏的一道伤疤,所以我是不能说的,就是你死了我也不会说。

这话惊得步溪天崩地裂,她一直以为这件事被她瞒得无人知晓,想不到贺大夫根本了然于胸。按照常理,许多大夫是不会为病人隐瞒病情的,如果是相思病也会大张旗鼓地说出来。隔街的那个女孩子,差不多半城的人都知道她得的是相思病,死得毫无尊严。男人想女人太正常了,可以上青楼,可女人怎么可以不守妇道想男人想成了花痴,实在死不足惜,甚至是给家族丢脸。

贺大夫说道,不管对方是谁,这都不重要,感情上的事可能比天还大,但还是比生命小啊。

他还说,所以生病的辛苦你是知道的,活过来也很不容易。

贺大夫说这些话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从前贺观柏看病也是先不开药方,也不针灸、拔罐地操作起来,而是耐心地观察、询问患者的情况,从患者的人际关系、言行举止、为人处世上找出病因,指出患者的过失。一旦患者良心忏悔便会出现痛哭流涕、上吐下泻、浑身发抖等状况,贺观柏就用“怒、恨、怨、恼、烦”这五行性的思维方式来分类,达到“治心”的效果。

贺观柏认为禀性对于生命作用的能量非常之大。他也是师承父辈的教诲,或者说是贺家成为名医世家的“传世之宝”。

步溪始知,为什么贺大夫要把她带到医馆里来。

这时的她神色恍惚,身体微微有些抽搐,粉白的脸上滚下珍珠般的泪水。

她怔怔地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看着像是要离开。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贺大夫也急忙起身打算送送她。步溪走到门口却回过身来,用几乎听不到的抽丝一般的声音说道,贺大夫,你能抱抱我吗?

贺大夫一言不发张开了双臂,苏步溪抱住贺大夫失声痛哭。

自生病以来,她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4

步溪十一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小伙计,名字叫杨双庆。他是从乡下来的,穿着对襟的褂子,有些土气,但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少年老成,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一脸的与年龄不符的刚毅,两只眼睛里居然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不是由顺路的成年人从乡下带出来的,而是独自一人押着一船红木的书柜、书桌、书椅来到广州。

因为那个时候的私人书院是要学生自己带桌椅的,恩师的知德书院当然也一样。问题是桌椅各式各样,会显得凌乱不搭,所以苏大阔决定从乡下订一批红木家具上来,除了物美价廉之外,也是对恩师的赞助。带上来的东西果然好,潮州木雕的精美这谁都知道,送来的书柜的柜门上雕着童男童女,分别骑在飞龙和飞凤上,手中捧着古卷,十分精美雅致,同时暗示着黄金屋、颜如玉、龙凤吉祥。恩师抚摸着桌椅、书柜赞不绝口。

杨双庆成为苏步溪的陪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往常,乡下来人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前辈们总是相信培养同声同气的自己人是家族生意兴隆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因素。而这个杨双庆的家世又非同寻常。早年,他的家族是开地下钱庄的。杨家的创始人是个帮华侨带钱回乡的水客,有一次他坐的船遇到台风沉了,全部银信掉进大海。这个水客鼻祖获救之后,回家把全部的家产变卖兑成银元,按照贴身口袋里仅存的名单把钱一一赔付给老乡,从此赢得信任。靠着一个信字,尽管后来没有再度发家,他的后辈们仍旧可以得到乡亲的照顾和尊重。

所以杨双庆虽然是小伙计,却没有养成讨好性人格,他做事认真、明了、有主见。他在乡下只读过两年村塾,只是识字而已,但是他喜欢看书,不认识的字就向人讨教,慢慢地能看《聊斋》和《阅微草堂笔记》。

在守贤恩师的知德书院念书,能一点就通,深得恩师的喜爱。

然而杨双庆毕竟不是苏虾米,读了两年多的书院,苏大阔觉得对杨家面子上很说得过去了,于是就开始叫杨双庆干各种杂役,各种帮忙各种跑腿,当然主要还是跟着账房先生学习算账做账。双庆的聪明依旧无人能敌,很快就能够两只手同时打算盘。那一年他才十九岁。

然而,做一个普通的会计仅仅靠着聪明是不够的。商人就是这样,表面看都是体面富有的,背地里却是每人一笔烂账。因为一种米养百样人,有的人就是有钱还账也要能拖几日拖几日;有的就是一堆话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吃亏了;还有的人则能少给就少给,一点款子支使人跑来跑去,跑烦了尾数就自然省去。这类收账的事最吃力不讨好,谁都不愿意去,于是就扔给杨双庆去做,那些好做的事早就有人分头打点清楚了。

杨双庆这个人几乎从来不发牢骚,他也不急不恼,每天穿得整整齐齐,斜背着布包,布包里放着账本去收账。人家不理他故意晾着他他也不介意,既不离开也不絮叨只是安静地等待。有一次一个叫福哥的商人打了三个小时的电话,等到最后双庆还是没有拿到钱,但是他一声不吭,第二天仍旧穿戴整齐在福哥公司的门口肃立,进进出出的生意人都问福哥门口那个醒目仔是谁,气得福哥叫他的财务经理跟双庆平账,然后叫他赶紧滚。

也有的客户叫双庆陪自己的妈妈饮茶,双庆陪老人说话主要还是倾听,车轱辘话听了一轮又一轮,大家都觉得辛苦,双庆说都不用说话有什么辛苦的,只需面带微笑点头称是或者颔首相应就可以把账收到手,是很划算的事。

至于那个以孤寒鬼出名的商人,很少的一笔款子他叫双庆跑了九趟才厘清账目。双庆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因为这个商人一次只买一个鸡蛋,认为省到就是赚到,那么只要能收到他的尾数都是意外惊喜吧。

有一天,福哥问杨双庆,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没有火气呢?

双庆答道,我爸说成事的命门是耐住性子,不是发火。

福哥道,不如你到我的公司来做,不管苏老板给你多少钱我都翻三倍。

双庆道,谢谢福哥这么看得起我,主要还是苏老板有恩于我。双庆很聪明,他不围着钱说话,因为他知道轻视钱就是轻视福哥,会得罪人的。谈不拢的事尤其不要得罪人。

福哥沉吟片刻道,我承认你们杨家是块金字招牌,可是到你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也没有东山再起啊。福哥眯起眼睛用余光扫了一眼双庆,意思是好名声也当不得真吧。

双庆道,我爸说时运什么时候启动这谁都不知道,但是信誉也是本钱,牙齿可以当金使,承诺可以当支票开。

福哥无言以对,又是他先不淡定了。

终于,杨双庆的特别还是惊动了苏大阔,本来他对这个平头小子只有一个浅显的印象,提到双庆必须提到那一船的红木家具他才想得起来。每年,这样的后生仔从乡下跑上来多如过江之鲫,每个人都怀揣一个发财梦,但是能有多大的造化就全靠个人的努力和运气了。

苏大阔注意到了杨双庆的平稳,同时他的传说也有些不同凡响。渐渐地苏大阔出门办事都习惯带着双庆,感觉用起来顺手还能商量事。

双庆果然也没有辜负苏大阔的青睐,他除了收账还会暗中观察和记录下客户的买卖状况。有一次苏大阔叫他去给客户送银票,他去到公司之后,发现那个公司的老板正一脸怒气地呆坐,印堂黯黑,隔了一会又嘟嘟囔囔地骂人。加上这个公司已经有一段时间生意不好,又与外界有财务纠纷,所以双庆只是找了个借口在公司坐了一会,又把银票带回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那个老板就卷款跑路了。

这件事让苏大阔对杨双庆刮目相看。

5

苏步溪一直觉得自己的内心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神秘而富饶。优渥的生活使她看上去恬静随和,然而心底却十分骄傲。她知道自己是美丽聪慧的,加上衣食无忧,所以幸福得无边无际。

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杨双庆的。

就是觉得他是射进森林里的一线阳光,一缕春风,一股清泉。或者别的女孩子会觉得少女怀春总是诗,但是苏步溪跟她们的感受完全不同,她突然对自己有了深深的怀疑和耻感。一个正常的女孩子不是应该正经端庄没有邪念的吗,不是应该贤淑典雅而没有非分之想的吗。

并且人家杨双庆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根本没有诱惑过她。他们在一起读书的时候杨双庆如饥似渴,总有一堆的问题要问恩师,步溪觉得自己才是他的陪读。他明明是一个没钱的小伙计,可是在他面前步溪完全没有办法做到颐指气使,总是自动矮了一头似的,有时候还会不自主地看他的脸色。她这是怎么了,她的骄傲都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她也是半夜想男人想成花痴的人吗。

这太可怕了。

可是她越是惶惑不安就越是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境地,总是无意中在家里寻找他的身影,只要见到他,天都亮了。

这种感觉并没有给步溪带来多少欣喜,反而是无尽的烦恼。最可怕的是她见到他居然还会有生理反应,远不是脸红心跳那么简单,而是……而是她的全身都是松软的润泽的,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加重了她的耻感。

再繁忙的工作与生活也要有歇息的时刻,苏府也不例外,每逢休息日(当然所有人都是错峰出行),或者是“出粮”[发工资。],大家的神情都会变得舒朗一些,就连平常尤其粗枝大叶的宝珍也会换一身衣服去“行街”[逛街。]。她和阿麦还有小镜子会换上一条簇新的黑胶绸宽脚唐装裤,露出半截小腿,足踏嫣红粉绿的木屐,上面画着飞燕迎春或者月桂飘香。

一般情况下她们最热衷的是趁墟,墟场大多设在寺庙附近,各种摊档、店铺,密密麻麻从寺内一直摆到寺外,各种名花珍果、珠玉古玩、糖果小吃无所不有,所以人如潮涌盈街塞巷,处处语笑喧呼。

伙计们呢,也是往墟场跑的都是因为好赌,流行的赌博游戏五花八门,掷骰、围棋、象棋、斗鹌鹑、斗鸡、斗鸭,不可胜举。墟场里围成一堆一堆的人大呼小叫,必是烂赌之徒。

这里还搭台演戏,表演吞刀、吐火、顶水缸之类。

不赌的伙计要么是酒徒,跑去喝酒找东西吃;要么就是好色,他们从高第街沿着玉带濠往西走,便开始了花团锦簇步步繁华,只见水面泊着无数的花艇,船头坐着头戴绿巾、腰缠红褡膊的男人,便是娼家的标识,艇女向岸上的男人频频招手呼唤。

每逢假日,杨双庆也和大家一样瞬间消失,跑得影都没有,像是被勾了魂一样。步溪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步溪因为要画鱼,所以在家中的院子里养了一缸金鱼,常常蹲在鱼缸前面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和形态神韵,细心临摹专心致志。

金鱼美丽却也不寿,步溪便常要去较场路一带买鱼。广州人做生意讲究成行成市,那边有一溜的店铺都是卖观赏鱼的,可以慢慢挑选。有一天中午步溪正在选鱼,无意之中看到杨双庆从她的眼前匆匆而过,手里托着一张咸煎饼一边嚼一边大步流星。咸煎饼微咸,因为和面的时候放进了南乳,所以油炸之后有一股特殊的香味,人人爱吃,卖得满街都是。

步溪实在好奇,鱼也不选了,不由自主地尾随其后,想看看他休息日究竟是在忙什么。

行到山穷水尽时,便是东较场路的南边,立有一排讲古寮,讲古就是北方话“说书”的意思,寮是连排的茅草棚。据说每天正午前后总有上百的人结集此地,大抵中午一时左右开讲。这种“茶档”式已经比“街档”式好太多了,讲古也是挟技走江湖,开街档只能找个空旷且嘈杂的环境,靠丹田发声把故事讲得抑扬顿挫、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不过必须看天吃饭,收入与天气的好坏成正比,刮风一半,下雨全无。

茶档就好太多,至少头顶有遮不怕日晒雨淋。到时讲古先生据上座,前置一小长台,惊堂木、茶壶、茶杯、小香炉一应俱全。香炉里点着粗香,烧了一截便下来收一次钱,小休一会继续开讲,直到四时为止。

“讲古佬”不止一个人,各有各的受众。最南边的主讲人是年先生,闻说是前清秀才,学问很好,可惜声线带沙。中间的是何先生,也有学问,还把书中所提到的艰深的字贴在壁上,讲完一字撕去一字。其中还有一位先生手持小锣小鼓各一枚,专唱龙舟故事,也算别开生面。

靠北边的这一间便是杨双庆最仰慕的先生,这个人姓黄,中等身材,穿着斯文,不管多热的天都是深色西裤束着浅色衬衫,戴一块看上去挺高级的手表,梳着小分头还抹有发油,棕色的皮鞋。总之讲究的程度和这里的环境完全不搭,因为来听书的市井小民大部分是衣着随便穿件旧衫脚上一双木屐,但是这点冒犯丝毫不影响黄先生的雅致和仪式感。

据说黄先生是马来西亚归侨。他讲古的时候不用惊堂木,如果带一本书就是《世界知识》。

黄先生先讲《三国志》,他也不会声情并茂、唾沫横飞,就是安静地讲,但是他这一片的观众偏偏就可以鸦雀无声屏息静气,有时候还张着嘴巴都忘记了嗑瓜子吃花生。

他说,官渡之战前,郭嘉对曹操说你不必担心袁绍,他一定会失败,因为他出身世家,处处讲规矩摆架子。你曹操是什么人啊,不讲究这些,特点是豁达自然、机动灵活,这就是胜利的先决条件。

然后黄先生就会讲一会人生道理。

杨双庆便在下面默默点头。

黄先生还讲到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这个故事《三国志》上并没有,历史上街亭失守以后,马谡就潜逃了,后来死在狱中。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是《三国演义》里面虚构的,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但是有没有想过,诸葛亮这样的高人,难道他会不知道马谡是骄傲自大的人吗?怎么可能让他去守那么重要的街亭啊。

然后黄先生又开始说,无论多么聪明的人都会犯错误对不对,关键是你怎么去处理这个错误。

杨双庆听得聚精会神,根本不知道身后还会有来自苏步溪的目光。

黄先生讲三国都是戛然而止,然后留出一点时间讲世界上奇妙的事。

他说非洲的赤道雪峰乞力马扎罗山,山顶终年积雪,山下的石板上打鸡蛋马上熟,温度相差之大令人惊讶。

他还讲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故事。1492年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从巴罗斯港启航,横渡大西洋,先后在巴哈马、古巴、海地等诸岛登陆。

接着讲了百慕大三角是一个魔鬼三角。几百年来许多轮船和飞机来到这里就无缘无故地失踪了。晴朗的天气会突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船上磁罗盘上的指针都不管用了,为什么会这样直到现在都是个谜。

作为对比他又讲了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他于1519年8月率领船队从西班牙向西出发,经过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虽然麦哲伦本人在到达菲律宾的时候被当地土著杀害,但是他的船队继续向西航行,最终回到西班牙,历时三年多,完成了人类第一次环绕地球一圈的壮举,并且证明了地球是圆的。

黄先生说海市蜃楼不只在海洋上才有,在沙漠里也会出现,朝着那个方向走就会陷入绝境。

随着黄先生的讲述,他的听众也跟着一起惊奇、恐惧、叹息、长长吁一口气或者干脆哇哇地叫出声来。

看得出来,杨双庆是一个求知若渴的人,虽然黄先生天南地北的见闻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是人只有有了见识,才会认识到这个世界有比吃喝嫖赌更好玩的事。从这个角度说,步溪觉得双庆一点都没有让她失望啊。

像黄先生这样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的人,同样也吸引着苏步溪,所以她没事的时候也会跑去听黄先生讲古。不过说来也有点奇怪,后来她混在讲古寮的人群里居然一次都没碰上过杨双庆。

然而两个人也不是完全没有交集点,那就是杨双庆喜欢看苏步溪画画,不管苏步溪画什么,只要他碰上了就会站在旁边看,也不说话。以前杨双庆做陪读的时候时间多一些,后来开始干活打杂就没有时间了,偶尔碰上他也还是会看,还是不说话,等步溪画完他就走了。

只有一次,步溪画了一条金鱼,红高头,龙眼睛,鲤鱼鳞,芙蓉燕子尾。还配了一些青色茜草为衬托,更加显现出金鱼娴静自若优哉游哉的神态。

这时站在一旁的双庆突然用手指了指并说了一句,这里该画两个泡泡,说明金鱼在水里呼吸。步溪心想鱼在水里呼吸怎么可能有泡泡,当然她还是画上去了两个泡泡。然后那条鱼就活了。

从此以后大家都说她画的鱼见水就活。

6

上午十点钟左右,宝珍叫阿麦去致美斋买天顶头抽,天顶头抽是致美斋酱园的招牌酱油。顺便再买一些酱瓜和五柳菜,酱瓜拿来送粥,五柳菜是用来做五柳炸蛋的,做法是鸡蛋落油镬炸定型之后,用五柳菜勾一个糖醋薄芡浇在上面,是一道醒胃的菜。

阿麦走出苏府,心想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什么不先去药街走一圈。所以她并没有直奔致美斋而是掉转方向去了药街。

她当然是希望遇到小偶。

毕竟小偶是亲生的孩子,离开的时间越长越会产生刻骨的思念,血亲是会产生心流的,就是只有母亲可以感受到与孩子的血脉相通,是一种扯着心肝的牵挂。她也知道贺太太会宝贝小偶,但是想念是另一回事,是没法克制的啊。

上午的药街还有一点点冷清,广州的生意街全部都是晚上不睡早上不醒,要到中午才渐渐开市。阿麦连续走了两趟,又在贺大夫的药馆喜儒堂前的隐秘处停留了片刻,希望碰巧看到贺太太带着小偶出街的影子。可是这是不可能的,阿麦也知道不可能,但是又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

只好又转回致美斋买好东西回家,宝珍骂道,你是不是去饮茶吃点心了,买这点东西要这么久吗,我们都要到差馆报你失踪了。阿麦道,有没有这么夸张,难道我去买东西不用排队吗。宝珍道,大上午的排你个头啊,当我不知道你最会耍奸偷懒,不声不响地占便宜,看我不告诉二太太去。阿麦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还嘴,小镜子看了阿麦一眼做了个鬼脸。宝珍仿佛身后有眼,骂道,小镜子,叫你去打扫凉亭,你扫了吗。

当然扫了。小镜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没泡茶呢,一会二太太要在那里待客。

小镜子哇的一声跑掉了,宝珍的声音追着她飘过去,记得泡大红袍。随即宝珍的嘴角上扬,她就是坚信苏府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必定梁倒房塌。

虽然白跑了一趟,又给宝珍骂了一餐,但是真正让阿麦内心里五味杂陈的还不是没见到小偶,本来她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多跑一趟图个心安,想孩子的滋味太不好受了,就像是一块膏药贴在心口甩都甩不掉,无论做什么事小偶望着她吃奶的样子都会如影随形。

所以与其说她是想到药街碰碰运气,不如说是为了祛魔让神灵可怜可怜她,让她变得心硬一点冷漠一点。

花园里的虎头茉莉开得气势汹汹,香气大杀四方。花匠曾经说过植物也要生在好人家啊。阿麦浇完花,开始收拾大太太的房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就是例牌的打扫卫生擦灰拖地。但是阿麦还是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可以发一会儿怔。她为什么心情复杂呢?

刚才在药街,虽然门店都没开有些冷清,但是她在几个旱桥洞下看到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们或坐或躺,就像一堆垃圾一样无人理会,甚至是死是活都无人知晓。偶尔有行人匆匆而过,阿麦当然也是匆匆而过。

还有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围着一个男人痛打,那个倒地不起的男人两手抱头蜷曲着身子挨揍,那几个年轻人神情漠然手臂上还有纹身,他们又踢又打,下手之狠让人心惊胆战。

等到那几个年轻人走了好半天,阿麦才又绕回那条巷子里,那个被打的男人果然还没有苏醒过来,俯身趴在地上看不到脸。阿麦见前后无人便慌里慌张地把那个尸体一样的男人翻过来,看到不是鹏仔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流浪汉她就不敢走得太近去辨认,但从外形上看也不太像。

所以她才会恨自己,如果被打的是鹏仔那不是他活该吗?她应该高兴才对,这就是报应,而且是现世报。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她觉得偷到的是假首饰她也有责任,又或许是她都为他生了孩子,斩断的情丝似乎又有一些飘忽不定。还有就是她总会回忆起鹏仔在她胸前疯狂乱抓的感觉,跟小偶的那块膏药一样也是挥之不去的。

就这样,阿麦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贱,麦细花你忘了那个在码头上被抛弃的漆黑的夜晚了吗,你忘了吗,你差一点就跳江一了百了了。

可是每每想到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情景,又因为短暂而感到宝贵。于是一边又总是会心生一种哀伤和担心,鹏仔,他不会已经被人打死了吧。

她还惦记他什么呢,他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7

随着苏大阔生意地盘一点点地扩张,他的身边太需要一个忠实可靠的、头脑灵活的、办事稳妥的帮手了。显然这个人就是杨双庆。

如果做生意要去外地,苏大阔也只相信杨双庆带着银票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天津、青岛,江浙一带更是无数次往返,从来都没有出过半点纰漏。有时候苏大阔高兴了还会给双庆接风,饮得杯落[喝开心酒。]。看到陪在一旁只知道喝酒吃菜的苏虾米,也只有长叹一声当他透明。

杨双庆最后一次出差是去湖州南浔进高档丝绸,带着一张大银票。南浔是江南丝绸重镇,出产的辑里丝曾是皇家织造的指定原料。

苏步溪至今都记得,杨双庆临走的前一晚她毫无缘由地坐立难安,甚至有些心乱如麻,总是有一种隐隐的不祥之兆,但是具体会发生什么事又甚是茫然。后来她还是决定去找杨双庆,无论如何要跟他说一句话,就是等他这次回来以后有话跟他说。其实说什么她也不知道。

可是杨双庆早早就睡了,熄了灯。这也是他的习惯,出差前一定早睡,不喝酒也不到外面疯跑,因为身处乱世外出还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

所以就是这么一句话,步溪也没有说成。

她半夜才迷糊过去,第二天天没亮杨双庆就出门了。

这一去杨双庆就没有再回来。开始还以为有什么特殊情况耽搁了,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不但不见人,也没有带信回来,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渐渐地坊间出现了好几种说法,大家都比较相信的是他遇到劫匪被杀了,或者舟车劳顿又去的是水乡,可能失足掉到水里淹死了。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说他肯定是私吞了苏大阔的银票,以前的扮相无非是想憋个大的。但是这种说法没有什么市场,大家还是相信杨双庆的人品。

这件事最受打击的当然是苏步溪,隔了一段时间她就生病了。

同时苏大阔受到的打击也不小,表面上他从不跟人提及这件事,甚至杨双庆这个名字都不要在他跟前提。但是他自己跑了一趟湖州南浔,又回了一趟潮汕乡下,都没有找到杨双庆的半点线索。

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

8

苏步溪提着贺大夫重新添补的鳖血柴胡回到了严家。

师娘问道,贺大夫说要增补的药拿回来了吗?步溪道,拿回来了。师娘道,那就赶紧煲上吧,我们都等半天了。

步溪答应着去了厨房,她把新拿来的一包中药倒进药罐子,先用水泡上半小时,再用武火烧开,然后再用文火慢慢熬。怎么煮中药是贺大夫教给步溪的,小火咕嘟的时候,步溪心想,贺大夫还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一定拜他为师,将来也悬壶济世受人敬重。

也许是带有一种赎罪的心境,步溪开始认真地熬药,她也不再以“无事绝不近身”的态度对待严瞠,有时候还会进房间问问他要不要喝水。

过了差不多两周的时间,严瞠的身体渐渐有点起色了。

有一天晚上,他竟然提议叫步溪扶着他到院子里走一走,否则腿都软得迈不开步了。步溪架着严瞠,一只手还要扶住他的腰,好在他的分量也不是太重,他们在院子里很慢很慢地兜圈子。

严瞠微微有一点喘,步溪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严瞠说道,步溪你是一个好人。

步溪心想我哪里是什么好人,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严瞠自顾自地说道,你是好人,你看破不说破,自从你去一品面店找我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就是我的父母也做不到啊,没人的时候我妈会数落我,我爸,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爸一杯茶水都泼到我脸上了。

停了好一会,步溪才低声道,他们是心疼你。

我知道他们心疼我,但是不理解我。严瞠回道,步溪你是读过书的人,你说情为何物,在别人眼里用一个字说,就是傻,两个字,就是不值。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我就是喜欢她啊,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她。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这样啊。严瞠的眼泪流下来。

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圆得跟饼似的,月光下的严瞠孤寂无助。

她肯定也是想起了什么,哭了。

她感受到了严瞠的感激和一点点不理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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