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夏天过去了。仍旧热烈的风尾会掺有一丝寒意,就像美人的发梢滑过肌肤,那么不经意地一闪而过。还有一个不太显著的标识是遇仙馆里的花草绿植都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了,即使繁茂也有一些不为人察的慵懒疲惫。

昨天晚上心娇没有睡好,半夜醒了两次。原因是肖副官跟她说,吴将军的上司过两天要到家里来吃一顿便饭,具体时间待定。

他的意思就是要心娇做好准备,毕竟吴将军的家宴名声在外,竟然都惊动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那就没有理由不隆重对待,可是人家定的调子又是便饭简餐,而且人家山珍海味飞禽走兽什么没吃过,再上那些鲍翅参燕简直就是愚蠢的行为。吴太太脑子都想爆了,说是做一桌精美素食,吴将军听了直摇头,一群铁血男儿全是吃素的,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心娇这一头呢,也给难住了。因为心娇的弱项就是做饭,在妙合的时候试过炒菜,一等一的难吃。

学了好久,还是难吃。梅贵姐手把手地教,还是那种没人动筷子的无法下咽。

她也傻了眼。

下午约莫四点钟,心娇便到茶室外的回廊处等着迎接梅贵姐的到来。她一大早叫好彩到妙合送帖子,请梅贵姐下午过来一趟。按照约定时间,好彩已到后门处等门了。

须臾,好彩引路,梅贵姐便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了。

她穿一件姜黄色底上缀着胭脂红小碎花的旗袍,平底皮便鞋,最时尚的玻璃丝长筒袜,淡妆。远观近看都是日历牌上的那种美人,也难怪老男人都喜欢跟她搞暧昧,说些体己的话。有一个姓易的客人是开报馆的,自称下半身休眠没有武功,还是常常到妙合来开大厅,带着朋友过来喝酒聊天只为了给梅贵姐撑场子,说梅贵姐才是女人中的女人。

梅贵姐是讲究人,即使见熟人、入深院也不会空手,她提着一小竹篮龙眼,个个饱满滚圆,递给心娇,淡淡道,泰国的品种,肉厚多汁清甜得很。

两个人在茶室坐定之后,先喝了三道茶又寒暄了几句,心娇便道出了实情,又说吴将军的这位上司是客家人,客家菜翻来覆去就是酿豆腐,根本就是无米之炊。梅贵姐听了以后一直没有作声,然后从自己的镶着细珠亮片的手提袋里拿出纯银烟盒,点着了一支烟。

梅贵姐这个人称得上百变成精,她有时候天真得要命,无辜卖惨,有时候又如千年老妖目光如炬,眼神能穿透人的内心。此时她徐徐喷出一个烟圈,漫不经心道,那要看你肯出多少钱了,而且我要三成的订金。

心娇道,这张空白银票就押在你那,事后填数你说了算。说完便把手边的一个白色信封推到梅贵姐的面前。

梅贵姐把信封装进了手提包,脸上闪过一道落袋为安的似笑非笑,这才掐灭了半截香烟,吊起一根细长的弯眉道,你先带我看看院子和餐厅吧。

院子里有紫藤、素馨、桂花、秋海棠、茉莉和三角梅,当然无竹不成园,有一片竹林浓密异常,无风的时候也感觉风正萧萧。各种绿色的植物深浅参差,其间松杉叠翠。池塘自不必说了,池边还有柳树和芭蕉。

餐厅也没有什么特别,除了名贵的满洲窗,餐桌和椅子都是进口木材,颜色暗深,沉稳厚重。推开餐厅一面的落地门,便是通向院子的大阳台,从餐厅到阳台的木地板全部镶了黄铜。餐厅只在楼梯的两侧挂了两幅瓷板画,瓷如少女肌肤洁白紧致,胎似蓝宝石一样通透明亮,画面只是青花瓷山水小品,然而品质和品位都让人叹为观止。

回到茶室之后,梅贵姐沉吟片刻道,我看你这里也只适合做一桌青楼菜。

心娇听说过青楼菜但没有吃过,不是因为贵而是太麻烦。传说这些菜都是当年那些曼妙的女人为了留住恩客创作的隐秘菜单,并不轻易示人,后来就变成了虽然手工繁复但可口的家常小菜了。

吃的就是一个神秘和功夫。

这套菜还有人会做吗?心娇问道。

梅贵姐解释说,高手在民间,她认识的一个女人特别会做隐秘菜单,姓钟,人称钟小姐,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身材窈窕,五官就像画上去的那么完美,大眼睛樱桃嘴睫毛往上翘,皮肤还细如凝脂。所以呢,就被一个官员收作外室,给她买了大院子大把的银子供着。

其实这种生活也没什么好羡慕的,男人就规定一条,断绝和外人的一切来往,麻将搭子也不许见。还不是杀人于无形。

钟小姐是个心气高的人,最适合做官太太,可是没名没分的做不成,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开始琢磨做菜,越麻烦越好,收集各种菜单子关在房子里试。她的舅舅舅妈都特别会做菜,就请到家里住着,一边研究菜式一边上手教她。

她痴迷到什么程度呢,日本八百善店主写的料理书都被她找到,叫作什么,让我想想,对,叫作《江户流行料理通》,据说里面有很厉害的创意料理。她也不认识日文,就靠看图猜里面的汉字确认什么菜和什么菜搭配。后来找了个学生翻译这本书,人家把书送回来了,说太专业了看不明白。

现在她老了,将近五十岁了,男人给了她一笔钱把关系断了个干净。还自创了一套说辞,说是即便是男女之情,该道别的时候就好好道别彼此留个念想,从来好聚好散才是正经。

不过这个钟小姐一辈子够“硬净”。她不来那个伤春悲秋顾影自怜,一样过得岁月静好。高兴了就下厨做几样小菜招待朋友,只做熟客生意,事先预订,全额付款,没有菜单只凭她临时起意。再多说两句她就不做了叫账房退款。

可不像我们这些人为了钱从早笑到晚,赔尽了小心。

说得心娇一阵心酸。

梅贵姐走的时候嘱咐心娇,我走以后你就办两件事,一个是你家院子够大,你给我在僻静处搭一个临时的卷棚,要有你那个厨房三个那么大,你那个厨房太小了,不行,要砌四个灶台,还要买最少两个料理台。第二件事找好十个精壮的挑夫,吃饭那天一大早就去白云山九龙泉挑水,钟小姐泡茶做菜都得用,一定要是九龙泉的,付费贴封条的那种,别的她可不认。

心娇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梅贵姐幽幽笑道,谁说麻烦不值钱,麻烦才是最费钱的。

心娇撇了撇嘴,没有作声。梅贵姐看穿了她的那点小心思,道,只有穷人才想着怎么省钱,什么以小博大以弱胜强,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凡事要想做成个样子,银子和功夫都要用足,还都要用在看不见的地方。

说完这才一摇一摆地走了,心娇要去送送她,她头都没回地挥了挥手。

2

暮色四合的傍晚,一管洞箫若隐若现地吹奏着《天光云影》,寂寥呜咽。遇仙馆今天设局宴客,虽然没有佣人林立、蓄势待发的架势,但是过分的冷清让人想到大战前的片刻宁静。

心娇从茶室的窗户往下看去,只见肖副官引路,吴将军陪着他的上司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位同僚,神情稍显拘谨,边走边四处张望,肯定是第一次进这边的园子。走在最后的是上司的副官,姓马。马副官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谢顶,但是两眼总是放射出鹰一般的光芒。据说他是个笑面虎,而且很难取悦,但是颇得上司的信任。

吴将军的这位上司也是武人文相,看似温和实际上清高有架子,同样是目光锐利略带嘲讽,是骨子里的不可一世,怪不得吴将军那么小心翼翼。

这一群人全都穿着便服,硬领的白衬衣束在军裤里。

一行人步入餐厅,迎面最宽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南宋马远的《云舒浪卷》,是梅贵姐花钱叫老顾临的。马远下笔严正,雄奇简淡,喜欢大幅空白。微波平远却有一个抬起的浪头凛然咆哮,寓意悠长。

这幅画前两天才挂上,老顾临得用心自然多费了一些时间。梅贵姐带了两个小工来挂画,心娇看了这幅画道,老顾还是喜欢梅贵姐,细微之处是动了感情的。梅贵姐笑道,喜欢有什么用,还不是穷鬼。心娇笑道,可是老顾还是有气节的。梅贵姐淡淡道,整天跟着我们混就别谈什么气节不气节了,他哪里会不喜欢娥姐的钱,没看上罢了。

心娇用手背掩住嘴笑。

客人落座之后,先来一道清茶。

德化白瓷细胎的餐具,象牙筷子,茶水微凉清澈令人心定神闲。

这茶水是钟小姐自带的小泥炉,用炭火烧出来的九龙泉水泡制。

客人说了一阵子闲话,肖副官拿起桌上的一把旧折扇,打开放在餐桌中间,上面写着今晚的菜单。

先是每人一小碗的杏仁猪肚汤,半点油腥都没有,只有猪肚单纯的纯正清香,因为融合了杏仁和白胡椒,汤色洁白并没有任何沉渣,这就要求食材品种讲究且绝对新鲜,否则汤品不可能那么爽口开胃。

梅贵姐说,钟小姐买重要的食材是不让人跟着的,也不让人送上门,就是自己出街搞掂,有时还要跑好几趟,但也绝不肯让任何人代劳,哪怕是配料南北杏她也不会告诉你是在哪家干货店进的货,全部是她一家一家品尝对比之后得出的结晶,自然不能轻易示人。

所以她做的菜独一无二,还学不来。

今天早上不到五点钟,天还没亮,只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钟小姐就出现在后门口,她是坐人力车来的,带了两个厨子,四个小工,全是男人,还有一辆推车装满了炊具、餐具、食材、作料,柴和炭也是自带的,一顿饭要带一条队伍,浩浩荡荡的,也是没谁了。

心娇站在后门迎接,心想这顿饭吃的是人力、物力和财力。

幸好心娇提前半个钟就在此恭候了,否则钟小姐先到了那就是失礼。闲来无事她还跟后门的门房胡子叔聊了一会儿。胡子叔原来是吴将军的马夫,因长了一脸络腮胡子,大家就都这么叫他,已经不大记得他的本名了。胡子叔没什么文化但是忠诚有加,素喜沉着,一张脸人穷志不短那种,就被留下来做看更[门房。]。他是山西人,懂得节俭,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绝不占一点小便宜。

一开始他看都不看心娇一眼。

心娇知道这样的人性躁心窄,可是自己认识的人在后门进进出出,和这位门神抬头不见低头见,较起真来大家没面子。心娇心想,但凡是人就必有软肋,她发现胡子叔好喝一口,就把吴将军喝剩的酒倒到旧的军用水壶里,壶身不起眼的地方贴一个标记,拇指盖大小的圆纸上只有一个“仙”字,表示是遇仙馆送出去的,然后让好彩放在门房的窗台上,不经意的样子。

酒肯定是好酒,吴将军喝的酒并没有牌子,瓶子上深绿色的张贴纸写着“军需专供”四个大字。

一来二往,时间长了胡子叔的脸就绷得没那么紧了。

此刻见心娇在门口等人还特意给她拿了张凳子。

两个女人见了面难免相互打量,当然也是一瞬间的事。只见钟小姐穿着一件豆绿色的旗袍,淡施脂粉,手拿一把檀香扇,头发像是新做的,大波浪散满香肩,她戴一双白色的丝质手套,配白皮鞋、白手袋,一副来走亲戚的模样。

她的五官精致,虽说有了年纪,又是在南方这么湿热的水土环境,但皮肤竟然保养得白皙而且细腻润泽,身材也没有半点走样。是个冰山美人。心娇毕恭毕敬道,劳烦姐姐了。钟小姐欠了欠身子道,客气了。见心娇并没有金主的轻狂,姿态也柔软下来。

接下来是每人一份的四小件“想不到”,装在一个白瓷盒子里,有四只碟子。一碟是像黑色药丸一样的菜品,每碟也就四五颗,颗颗干净利落没有汁水,吃到嘴里才发现是梅菜扣肉。第二碟看似白萝卜片,其实是香瓜片里面夹着一层西班牙火腿,显现出大理石一般的花纹。另外两只碟子一碟是冬菇模样的脆皮婆参,和传说中很难吃到的“礼云子”。

礼云子就是蟛蜞膏。蟛蜞是蟹家族的小弟弟,比一块麻将牌大不了多少,它的籽更是少之又少,刮出来做成蘸料叫作礼云子。最后的这碟焖柚皮就是用礼云子来提鲜。

搭配的是烫过的黄酒。

这时吴将军的上司吃出一点感觉来了,不禁道,老吴你还跟我留一手,深藏不露啊,有人跟我说你家的饭好吃,我想就那个签子馒头[山东的一种做成竹签子形的长馒头。]哪叫好吃,顶多就是有特色吧,但是这桌菜看着普普通通怎么这么好吃呢。

吴将军一时接不上话来,高兴得直挠后脑勺。

老马见肖副官暗自得意,不觉道,老肖啊,你这桌子菜我承认是请高手做的,但是传菜的都是些青瓜蛋子勤务兵可差点意思啊。

肖副官笑道,老马你别急嘛,渐入佳境渐入佳境。

马副官没说话,满脸写着就你这么个小园子,能翻出什么花来。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晚风阵阵,应该夜宴这才正式开始。

一位琴师手拿京胡走了进来,行过礼后说道,为了给各位军爷助兴,我们这边准备了京剧唱段《武家坡》,请问可以开始吗?

马副官回道,开始开始。

琴师坐定,拉响了过门,只听得一把平实暗沉的声音由远至近,“一马离了西凉界——”唱腔尚未落音,上司猛拍一下桌子叫好,然后兴冲冲地挽起白衬衣两边的袖子,据说这是他的招牌动作,只要一高兴就挽袖子。

这时心娇背对着观众疾步出场,手拿一根戏用的马鞭子,转身,亮相,“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心娇穿一身城墙红色的长衫,全身上下无一饰物,梳着背头,所有头发抿于脑后一丝不乱,妆容俊朗。上司这回没有叫好,因为他想不到这样的声线出自一位如此弱小的女性,“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一曲唱罢,满桌的人都鼓起掌来。

吴将军叫过心娇,叫她给上司敬酒。心娇将手中的马鞭子交给琴师,走到桌前端起一杯酒双手示意,一饮而尽,大伙也都纷纷干了。心娇说道,“各位军爷请移步到阳台,今晚的贵客赏花也是重要的一道菜啊。”

于是大伙便跟着心娇来到阳台,随着叭嗒叭嗒的开关声响,池塘边上所有的探灯都打开了,光明达曙,如是积日,只见刚才还是镜面一般的池水里,半塘的荷叶荷花仿佛从天而降,它们相互簇拥结伴而来,荷叶伸张开阔让人想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更衬得荷花亭亭玉立,宛如刚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不经意间的丝丝颤动尤显静美异常。荷花有粉色、红色两个品种,粉色为“彩云飞渡”,红色又称“案头红”,穿插恣意,相映生辉。

这又让宾客惊掉了下巴,回想傍晚穿园而过不曾见到一花一叶,就连吴将军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神奇的,心娇在池塘里搭了铁架子,上面放着若干大型水柜,里面种植了名贵的荷花,然后将池塘注水淹没花顶,待天黑后开始放水,满池荷花便水淋淋地出场。

池塘边上,锣鼓喧天,只见两位妙龄戏子身穿中式白衣白裤,手持长剑正在排演京剧《聂隐娘》中的紫云剑舞,杀得难解难分,甚是热闹。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争相喝彩。

转过身来,大伙余兴未消地回到餐厅,但见满室薄烟缭绕,两只小鼎一般大的白瓷香炉立在餐厅的两侧,蒙蒙满室,霭若云雾,而无半点烟火之烈。据称用的是“宣和御制香”,相传宋徽宗常以此香赏赐近臣,备受香家推崇。香方记载:合香用沉香、檀香、金颜香、背阴草、朱砂、龙脑、麝香、丁香汇制而成,香气冷峻,华而不俗。可解心中郁闷,缓解心情,醒神开慧。

香雾之中但见一排红粉兵团,梅贵姐带着众姐妹盛装迎接,红姑、绛真、仙蒂、举举、咪咪,又有两张新面孔分别是蓝殊和鹤春,无不金钗花钿,翠绕珠围。

梅贵姐还搬来了大喇叭的留声机,放在乌木的餐边柜上,黑胶唱片缓缓地绕着圈子,一个慵懒的女中音唱道,“我不管你是谁,在你的怀里沉醉……我和你形影相随,尝一尝风流滋味……”靡靡之音在烟雾中缓缓流淌,是钢筋铁骨都难以抵御的迷情软香。

“梁上燕子双栖双飞,池里鸳鸯游去游回……我不管你是谁,在你的怀里沉醉……”

金粉红尘也可以搅动风云,吴将军上司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状,露出男人少有的欣喜与天真。众人也为之乘兴开颜。

餐桌换成了大台面,餐具也撤去素瓷换上了广彩,颜色繁丽明艳,小小的碗碟上挤满了男男女女在春天的庭院里下棋、踢毽、饮酒、赋诗、作画,孩子们嬉戏奔跑、捕蝶摘花,稍不留神就会从碗边跌落下来吧。广彩的颜色更是将水绿、湖青、茜红、茄紫、胭脂等无差别拥堵在一碟一碗上,好不热闹,说是仿造西洋画法加以彩绘,洋人就喜欢这种云集繁盛之感。

添酒回灯重开宴。

上来的第一道菜是“见手青”,见手青是牛肝菌伤后变蓝故而得名。钟小姐将其用毛茸茸的南瓜叶擦洗干净,大火蒸,轻过油,把烧得滚烫的鹅卵石放在生铁的托盘内,将见手青倒在鹅卵石上,听到一声爆响之后只撒少许白芝麻,顿时香气四溢,口感鲜美。

还有一样菜也是美味异常,就是取鸡腿中间的部位,去骨,然后把黑松露裹在夹层里面扎紧。黑松露味道浓郁独特,闻到它的气味犹如感受来自女人的魅惑。这样的鸡腿再用新鲜的荷叶包住,用浓厚的鸡汤慢火将其煨熟。端上桌来依旧是鸡腿肉的样子,味道却是惊艳清香自成一格。

这道菜的关键还是选鸡,钟小姐也还是秘而不宣,鸡的品种、年龄、喂食、生存环境都有讲究,老虎钳也撬不开她的嘴。

莺莺燕燕之间,马副官一脸诚恳道,这是什么菜系啊,怎么这么好吃。

肖副官笑道,老马你就别装了,谁还不知道你有几个老相好。

马副官假装一怔,然后瞬间脸上笑成一朵怒放的菊花。

再板正再诡谲的男人你都不能说他没有女人缘,那就真正是得罪他了。肖副官对心娇这样说道。

3

曲终人散,喧嚣渐远。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钟小姐叫她带来的伙计们收拾了餐桌,撤下大台面,端上来几样小菜,和心娇与梅贵姐一起吃消夜。三个女人各自斟了一小盏黄酒,围坐在餐台前都暗自松了口气。心娇举杯敬道,两位姐姐辛苦了。

两位姐姐相互点上烟,深吸一口,然后用手轻轻挥散吁出来的烟雾。

酒这个东西有时候就像是一个解锁器,只要喝高了都会有些情不自禁。钟小姐喝得脸色微红话也多了起来。她的本名叫钟月蓓。

她说她小时候,母亲也是漂亮的,对父亲也一往情深。父亲爱喝母亲亲手酿制的李子酒,母亲就找来翁源的三华李,有一个品种叫作紫皮黄肉,量非常少所以价格也贵。晚上清静的时候,母亲一个人洗净李子,先要用盐水煮一道,然后去核,再在表皮划上几刀泡在薄荷酒里,要放大量的冰糖,出来的酒色渐渐粉红。母亲做得非常仔细,似乎在回忆曾经的甜蜜。

可是父亲有一次出远门就再也没有回来,很久以后才听说他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母亲后来说,哪怕他托人告诉我们他死了,我都不会怨他。

自那之后,母亲就总是告诫她女人要懂得自立,因为男人根本靠不住啊,好的时候有多恩爱变的时候就有多无情。幸亏母亲手上还有一个杂货店,否则她们母女俩吃饭都成问题。告诉她们父亲近况的朋友问到了父亲的新住址,好像是在杭州,那时候拖儿带女寻找丈夫的人也不少,不能算丢人,但是母亲留下了那个地址,却没有找上门去。

看到了就更扎心。母亲嘴上虽然硬气,身体却不争气,不久就因为怄气而生了病,又不肯休息,终日一声不吭只埋头做事直到累倒,拖了两三年就走了。那坛李子酒也没有人碰,最终和房子一起转让给别人了。

所以,钟小姐在男人堆里混饭却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男人,哪怕甜言蜜语,哪怕金山银山。母亲走得太可怜了,日见枯萎然后油干灯灭。走的时候还对她说,我有哪点不好,你如果知道就告诉我,也让我走得明白。钟小姐说得声调平缓,波澜不惊,一切与己无关的样子。

梅贵姐不说话,只是微微扬着下巴吸烟。她在上海时曾经做过百乐门的舞女,后来跟着一个商人来到广州,才知道那个男人已经有家室,并且根本没有给她租房子,只让她在他的表亲家暂住。

那个商人的表亲家在郊区,有一栋看上去还富裕的三层小楼,其中第二层都是商人的,据商人说他对表亲一家多有照顾,整栋楼也都是他出资买的。可是他十天半个月不来一趟,表亲家里所有的人都不跟她说话,就是那种氛围杀人的环境。上海女人多讲面子啊,她算是回不去了。但是梅贵姐也知道,再待下去会死在这个瘴疠之地。

本来她想跟商人好好谈一次,了断这层关系,拿到一笔遣散费。可是呢,在上海的时候商人是大方的,不仅给她钱还带着她吃饭喝茶跟人谈生意,答应她到广州就明媒正娶,否则她也不会那么高调地离开上海。

然而广州不是她的地头,有些话就讲不出来了,哪怕是吃了哑巴亏。

趁手上还有一点钱,梅贵姐找了一个晚上连夜出走,住在事先订好的旅馆里,然后去一家夜总会当了坐台小姐,成为勾魂的白玫瑰。

餐台上有一碟小菜是盐烧小斗鲳鱼,表皮焦脆,里面的鱼肉洁白鲜嫩,吃到嘴里汁液饱满。刚才在夜宴上也是独树一帜,被客人们赞不绝口,心娇品尝之后也被惊艳到。钟小姐道,这个菜我给它取的名字叫“一将功成”,小斗鲳并没有多贵,只是无细刺,关键是瓦煲底要放一层肉厚又无筋的老姜,再放一层独头蒜,然后把小斗鲳架在上面,从头到尾都是大火,然后溅酒,白兰地。老姜的底都成炭了,瓦煲也裂掉不能再用,这菜才算烧成,就是简单的去腥,鱼肉不仅保有原味,而且汁水丰富还有淡淡的蒜香。

心娇笑道,钟小姐不是不教人做菜的吗。

钟小姐垂下眼皮掸了掸烟灰道,教给你你也找不到肉厚无筋的老姜啊。说完对着心娇淡淡莞尔。

两位姐姐还对心娇说道,你就好啦,正当红又受宠,可是女人的好时光真的是太短暂了啊,也就是一季的花开花落。

谁说不是呢,心娇的眼前闪过自己的扑通一跪,每个人的悲凉都是冷暖自知。繁华过往,寂寥生烟。

难得钟小姐高兴,在夜宴的尾声,最后亲手做了一小锅桂花鸡头米的糖水,在场的客人每人只得半碗。鸡头米雪白润滑充满了不确定性,吃到嘴里又有一点弹脆半点酥爽。这样的食材不是贵重而是难找,并且,桂花糖水煮好之后,鸡头米下锅只得三十秒,好吃与否全在钟小姐的手感。这款糖水也让夜宴收场收得令人浮想联翩。

宾主分手的时候小脸都红扑扑的。

天快亮的时候,心娇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时分,昨晚怎么送走的两位姐姐完全记忆模糊,幸亏一直有好彩陪着,应该没有出什么疏漏。

再看餐厅整洁如故,好彩说是昨晚钟小姐走后她的伙计们收拾的。外面的卷棚一大早肖副官也让人拆除了。

一切就像没发生过,真的是如梦如幻啊。只有半池子的荷花静立盛开,让人回味起昨晚的纸醉金迷,步步生辉。昨天夜里的高潮部分是心娇和吴将军的上司对唱《武家坡》的片段,上司反串旦角,男声并不尖厉反而软糯,一只手还在餐桌上轻轻打着拍子,“忆昔当年泪不干,彩楼绣球配良缘,平贵降了红鬃战,唐王犒封我督府官……”

心娇接唱道,“黄沙起烽烟漫,到后来我番邦驾坐在银安,那一日宾鸿大雁衔罗衫,才知道三姐受熬煎……”

而后两个人合唱,“啊我的妻王氏宝钏(我的夫薛郎)……我(你)不该心起疑窦,我(你)不该口吐轻言,落得个忘恩负义,宛如欺了天……待我将这一十八载从头说一番,方知我(你)薛平男昼夜回家赶,只为夫妻两团圆。”

这一段合唱可谓行云流水,珠联璧合,获得满堂喝彩自不必说。吴将军的上司大喜,把白衬衫的两只袖子撸平又重新挽了一遍。

一曲唱罢,呈上来的新菜是一碟腌雪牛肉,青楼菜嘛,既要刁钻又要普通,通常都没有什么隆重的鲍参翅肚登场。然而这一道看似稀松平常的小菜却非同凡响。首先当然是肉好,雪花,又称脖仁,位于牛肩背脊前端,与牛颈相连,肌肉运动相对频繁,这一部分的牛肉有似大理石一般的花纹,因而得名。其肉质细腻香嫩爽滑,通常一头牛只能出700克左右的雪花肉,所以在市场上根本踪影全无,也只有钟小姐有专门的供应商,而且从杀牛到炒肉上桌不能超过六小时。至于这道菜是怎么出现在此时此刻那就只能靠猜测和联想了。

这还不是最令人称道的,点睛之笔是它用的调料为“腌雪”。腌雪,就是将北方连下数日的鹅毛大雪储蓄在缸内,一层雪一层粗盐层层固叠,至差不多缸满盖好即成,待到夏天方可取用,说白了就是盐水。这样的盐水夏天炒菜时舀一勺,可令肉色鲜红瓜菜翠绿,味道清新别致压倒一切酱料。

此方出自清人顾仲所著的《养小录》。但广州无雪,据说是钟小姐的朋友送她的礼物,大多都是传说。

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最令心娇称奇的是,梅贵姐说钟小姐为人慈悲,说钟小姐认为只有品德高尚的人才能煮出好吃的东西。

做菜做出了境界还真让人始料不及,难怪梅贵姐左挑右选,阅过千帆皆不是,没有请大饭店的高厨,她说高手在民间。果然,这道腌雪牛肉好吃的程度的确无可复加,一人一筷子瞬间光盘,回味无穷,在场宾客无不交口称赞,就连生性㤿[挑剔。]的马副官都对着肖副官频频点头,表示服气。

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心娇昨晚睡得也是四平八稳,所有发生过的喧嚣都不复存在,寂如深渊。清晨她醒过来一次,意识恍惚地听到从天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晨钟暮鼓,声声肃穆,由远至近渐渐清晰。可是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又一次昏睡过去。

刚才,她问好彩可曾听到,好彩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4

广州城旧时的繁荣都是从“吃”开始的,到了民国时期,各种茶楼酒楼更是开得如火如荼,遍布六街九陌。听听这些名字:祥珍、成珠、涎香、巧心、枕江、醉观、天如、玉波,简直堪比当红妓寨的花名册。仅长堤一地,就有东亚、一景、金轮、金龙、大东、大同,数都数不清。总之市内的各种食肆多达一千二百家,可谓天天爆满,夜夜笙歌。

茶楼、酒楼之外的街头巷尾,便是“经济时菜”“平民食堂”,穷人也有穷人的美食,最常见的就是粥、粉、面,以及各式小炒。这些小店之间哪怕有道缝,那也要收拾妥帖,放张桌子卖糖水,芝麻糊、花生糊、杏仁糊、绿豆沙应有尽有,香气扑鼻,只得五个铜仙一碗。

这就是广式的黄金时代,所有商行的开张尾牙、商务宴请,人们的婚丧嫁娶、满月寿席、人情交往、同乡联谊,包括节假日、时令、节气等说辞都不过是找个理由吃饭而已。

广州人爱吃,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每天茶馆酒楼食客如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是各种小道消息、八卦新闻的集散地。在一片片“起筷起筷”“饮胜饮胜”的喧嚷声中,谈论着时局、政事,包括家长里短,尤其是富贵人家的豪门恩怨倒霉事,那才叫身心俱爽啊。

有人谈论起遥远北方发生着激烈战事,国军流血抵抗草民四处流亡,说得嘘唏不已,然而马上就被新的美食盛事所淹没——大三元酒家推出六十元大裙翅“益街坊”,食客趋之若鹜,那是挤破脑袋都必须吃到的呀。

眼下,中秋节临近,每个广州人都在规划着自己的吃喝蓝图。这个国家到底是谁话事[掌权。]关我们鬼事。

经过家人的细心照料,严瞠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主要是可以吃东西了,不像在这之前毫无胃口,面色死灰,现在胖了一些,脸颊也有了一点红润。每天步溪都给他精心煲药,还时不时地扶着他在院子里散步,讨论一些关于法国文学的话题。在这一方面,步溪感觉严瞠还是才华横溢的,可以滔滔不绝讲好一阵呢。

可能是家里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恩师脸上的神情也开始有所松动,不再那么僵硬刻板冷漠忧愤,师娘就更是有了一点点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家里乌云压顶的氛围得到了扭转。

眼下又到了中秋佳节,于是恩师便下帖子请亲家公苏大阔两口子到家里来吃个团圆饭。

本来呢,师娘的家常小炒做得是不错的,但是她知道步溪的母亲二太太的厨艺了得,自己那些家常菜简直没办法见客。

整整一个白天,步溪都在厨房帮忙,基本就是给师娘和阿勤打下手,因为她会干的事情也很有限。想到自己有可能做一世人就是师娘的翻版,几乎饼印一样,步溪不觉悲从中来,她一边剥红葱头一边觉得眼睛有些隐隐的刺痛,似有泪雾,她想起母亲的话,女人要过得太平就是一个忍字。

师娘和阿勤一大清早就跑到菜市场排队,买了上好的牛肉,准备烧牛肋骨肉。摆出来打横放一根牛大骨,下面是两排看着新鲜紧致却口感厚实酥松的牛肉片,镇在餐桌上天生有一种隆重感。然而这个菜是看着简单其实大有功夫。而师娘最大的问题就是发挥不稳定,只有一次做得非常成功,这得肉好,手法好,还要心情好,天气也不能太差,如果湿热沉闷就不要做这道菜。

师娘分了心,这个菜就做砸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牛肉硬得咬不动。还有一个风靡坊间的“鼎湖上素”,用的是西园酒家招牌菜的菜谱,选用上等斋料“三菇六耳”,即香菇、蘑菇、草菇,石耳、黄耳、桂花耳、白背耳、榆耳、雪耳,配以竹荪、鲜莲子、银芽等作料煨透。师娘也是照做,备料就备了三四个钟,结果做出来索然无味一点都不好吃。

师娘急得脸色通红,满脑门都是汗。

阿勤和步溪也只能傻呆呆地看着她,脑子空白。

这时已经是下午将近五点钟,客人都上门了。幸亏母亲带着宝珍过来,宝珍穿得一身光鲜拎着食盒。这是步溪最佩服母亲的一点,她料事如神却又不动声色,准知道师娘会搞砸。也不是只有师娘会出偏差,但凡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却办砸的例子就太多了。

母亲带了一只做好的烧大鸭,鸭肚子全部掏空,装进花胶、牛筋牛肚、腊肠,然后将鸭肚子重新缝上,与四两烧肉和母亲自制的一种咸菜一起烧成,菜名叫作“金玉满堂(膛)”,打开鸭肚子的那一刻香味像雾气一样弥漫开来令人晕厥。尤其腊肠,必须是沧州栈的出品,他家的腊肠非猪的前后腿肉不用;肠衣是自家伙计制作;料酒一定是正牌江西回龙酒;上等的白砂糖;生抽运回店内要重新晾晒、一滴一滴过滤。总之就是细密的功夫细密做,出品的腊肠才豉味浓郁,口感独特。

母亲说,沧州栈的腊肠不能多放只得两根,否则太抢戏了,食客都不记得鸭子的味道。

有一个这样的主菜,师娘马上就不慌了。

看了“鼎湖上素”,母亲说,把高汤和猪油都拿出来。师娘道,这是素菜啊,是西园酒家的菜谱。母亲笑道,可是他们隐瞒了要用肉汤烹制的环节,所以谁把菜谱带回家做都不好吃。

母亲还说,时任国民革命军陆军一级上将,号称“南天王”的陈济棠也邀请西园的厨师去府上做这道素菜,厨师偷偷带了“肉毛巾”,就是用毛巾吸饱浓肉汁,晒干之后带进去,烹饪的时候偷偷用水浸出毛巾里的肉汁调味,肉汁才是素菜的灵魂啊。师娘听得如梦初醒,连连点头。果然,被母亲加入由老鸡、猪瘦肉、火腿骨为主要原料熬制出来的高汤和着半汤匙猪油,又煨了半粒钟(一粒钟是一小时),这个菜立刻就精神抖擞了。

5

晚餐依时开饭,餐桌上摆放着两个主菜和若干小炒,看上去相得益彰,没有人会提及幕后纷乱的一切,这就是广州人的智慧,广州人懂得省略。

餐桌上共计六位,恩师、师娘、父亲、母亲,步溪和严瞠并排而坐。

父亲对“金玉满堂”和“鼎湖上素”赞不绝口,他真不知道母亲赴宴还会带菜,以为宝珍提着大包小包都是手信。再熟的关系,广州人都不会空手上门,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哪怕少少一点东西也是一个意思,如果是红白喜事,可以礼到人不到,一定不可以空手到人。

而且“金玉满堂”这个菜做起来很麻烦,所以母亲在家也很少做,这样一来,父亲更加认为师娘的厨艺大有长进。

爱吃的人家其实平日里吃的都非常素简,意在养住胃口,顶级的佳肴没有好的胃口来配合也是枉凝眉。

恩师当然知道师娘没有这么好的厨艺,但他不会说穿,不仅自己吃得津津有味,还把美味的腊肠夹到严瞠的碗里,爱子心切完全不加掩饰,倒也十分自然。师娘则一直看着严瞠说,你多吃点多吃点。严瞠也没有推让,吃得比平时多,还说今天的菜怎么这么好吃,尤其是这个素菜称得上风采照人。母亲在桌底轻轻碰了一下步溪,步溪心领神会地起身给公公婆婆夹菜。一切都是那么长幼有序,和谐温厚,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恩师的情绪慢慢高涨,不觉对着小两口笑道,你看你们两个人,简直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别提多般配了。幸福的源泉是什么,就是门当户对啊,以前的事情就不说了,从现在开始好好过日子。

众人自然跟着附和,母亲也很高兴,对身边的步溪耳语道,我这次用的花胶是名贵的灯笼胶,又叫生仔胶。说完夹了一块大的花胶放在步溪的碗里。

步溪心想,真是搞笑,自己嫁过来一直完好无损,这一点也是没法跟母亲说的。尽管,或许也有她自身的原因,她也并不期待发生什么。问题是严家的人并没有一个人对她不好,可是她还是有一种窒息感。

恩师又提及他托熟人在某大学给严瞠谋到一份在图书馆工作的补缺,这样没那么累,可以一边养身体一边慢慢完成他的翻译作品,说得前景一片光明。严瞠歪着头看着恩师认真听着,偶尔也点点头,眼神却有些许游离。

这一天的晚上,步溪第一次正式和严瞠肩并肩躺在新房的婚床上,可是一时又无话可说。这样的时刻干柴烈火好办,雪落无声就比较尴尬。漫长的黑暗中,谁都没有说话。

隔了好一会,严瞠才轻声说道,请问,我可以拉住你的手吗?

步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一只手从一侧伸到严瞠的被子里去,严瞠握住她的手,好像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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