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后来严瞠在留给步溪的信中写道,“……当我握住你的手时,你的手那么细腻柔软,我想这是我跟这个凡尘世界最后的联系,所以我哭了……”

几天之后,严瞠留下一封信,走了。

严瞠留下的放妻书里摘录了前辈的一段话,“……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他去了山西五台山的佛光寺,他说你们也不用去找我,找我我也是不见的。他只给步溪留下了一封信,词汇再美也还是一封休书,他叫苏步溪回到自己家去,以后再嫁个好人家(他说得轻巧)。对于他的父母,他没有留下哪怕一个字。毫无疑问,这封信是步溪拿给恩师和师娘看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恩师和师娘好像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像家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平常如故。

直到步溪离开严家的那一天,她故意选择了一个细雨绵绵的晚上,因为行人相对稀少。苏家派了一辆轿车来接步溪,车上只有母亲一个人,虽然面容愁苦但是仍旧能够感觉到她的镇定和克制。

对于这件事父亲苏大阔的反应是暴怒,冷静之后又想叫步溪留在严家,对外宣称严瞠又外出求学了,这样至少可以保全面子。(面子,这是男人的底裤啊。)母亲少有地以死相逼,她说步溪才只有二十二岁,她这一辈子要怎么办,你们男人的面子就是不惜毁掉女儿的一生吗,我一定要带女儿回家,你也可以把我休掉,我就带着女儿回娘家住,我爸不是你,他会心疼女儿。我嫁的时候我爸对我说,有一间米铺写着你的名字,如果苏大阔对你不好,马上回来,娘家是你最后的底气。

母亲必死的意志吓住了父亲。

步溪没有什么行李,只有随身的衣物。只有这一次,恩师拉住她的手老泪纵横,他说,步溪,我们严家对不起你,从一开始就对不起你,你不要记恨我们,我和你师娘一起鞠躬给你道歉。

说着恩师和师娘双双弯下腰去。见到两位老人一夜白头,而且行动也变得迟缓、蹒跚、颤颤巍巍,好像脚底无跟随时都会倒地不起。步溪泪如泉涌。

她可以感觉到那份恋恋不舍,但是她知道她不能一时冲动而留下来。

汽车开动之后隔了许久,她忍不住回过头去,从后车窗看到越来越远的严府门口依然有两位老人的身影,他们没有挥手只是呆立在那里,黑影的背后是灯光昏暗的门庭,那也是她内心的黑洞。她想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有一种伤害是温柔的,日常的,甚至是光鲜亮丽的,犹如祭果。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后背湿凉,两只手上汗津津的,坐在一侧的母亲则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外。

2

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虽说还是住回自己的房间,她也知道自己是完璧归赵,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一个女孩子无论带了多少陪嫁风光大婚,最后烂尾了、给休掉了,依然算是奇耻大辱。步溪有三个星期都没下过楼,饭菜也是母亲亲自送上来。下人们一个个双目低垂牙关紧闭没有人议论这件事,但是步溪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越是觉得她可怜越是让她心里不好受,他们曾经那么捧着她,说到他们家小姐都会眼冒星光。

看书写字画画这些她从前爱做的事如今都失去了魔力,她感觉内心一片荒芜寸草不生,从楼上望下去,她以前用的鱼缸还在院子里,有几尾金鱼在水中悠然自得。但自出嫁后她再也没有画过金鱼,就是心很淡,没有心气了。

十分闲闷的时候她会拿出严瞠的信件,不是严瞠跟她说了什么,也不是她对严瞠有什么留恋,而是严瞠在走之前有过缜密的思考,他知道他是注定要伤害步溪的,当然也知道步溪回家后会过得暗无天日,所以他重新整理了手头的译稿,附在放妻书的后面留给步溪解闷。其中就有莫泊桑的《一夕豪华,十年辛酸》(后来的人把它译成《项链》),还有生命力旺盛的乔治·桑的作品片段。在不能成眠的夜里也是些许安慰。

然而即使如此她也不会喜欢文人,他们身上那种骨子里的肺痨气质令一切了无生机,爱而不得拼不了血性,不爱的也要温暖备至,多情而软弱,决绝而拖沓。

每逢这样的深夜她又会想起杨双庆,她喜欢勤勉、务实而又坚忍的人,尽管他在她的生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家里还有一个大变化就是苏虾米结婚了。

他老婆的名字叫姜穗,长得不好看还有点男相,脸形细长,扫帚眉、高颧骨这都算了,还有一脸白麻子。苏虾米当然不喜欢她。步溪搬回家的第二天苏虾米就上楼来探望她,毕竟两个人之间有过交情,不过眼下同是“沦落人”,以前苏虾米嘴角总是翘翘的,饱含讥讽之意,现在也尝到了别人见到他时似笑非笑的滋味。

关灯也不行啊,他说,就像抱着搓衣板,怎么啃得落啊[意“吞不下去”。],新婚之夜你知不知道是她强奸我,她一瞪眼我好惊啊。

步溪几乎被他逗笑。据说姜穗一点也不觉得苏虾米有残疾,反而认为他一边戴着黑色的眼罩很帅,口齿不清少说话就行了,贵人语迟不说又怎样,反而声音浑厚很是性感,论个子、身材、皮肤,哪一点不是富贵公子。

所以姜穗看苏虾米眼神拉丝。

苏大阔为什么要认这门亲事?当然是姜穗的父亲姜载林熏天的财力。

康熙二十五年(1686)官府发出文告,把广州商人分为金丝行和洋货行两大类。金丝行从事沿海地区的对内贸易,缴纳住税;洋货行也称公行,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三行,专门从事外贸,缴纳的是行税。这是官方第一次把外贸作为一个独立行业从普通商业中划分出来。洋货行总揽对外贸易,代理外商报关缴税并负责转达、承办官府与外商的一切交涉,实际上是兼有商务和外交双重性质的半官方组织。

从事对外贸易的商行不止十三家,全盛时期多达四五十家。姜载林的广林行排名靠前,他原籍福建泉州,父亲曾在福建茶行打工,属于平庸无奇之辈,但是一到广州便如飞龙在天鱼跃大海,发财的速度简直山都挡不住。姜载林的性格沉默寡言毫无幽默感,就是捡到金子也不笑的那种人。但是他很会做生意,并且洋人称他诚实亲切、细心慷慨。有一位美国商人跟他合伙做生意亏了本,欠了姜载林七万二千银元无力偿还,但他信守合约老实待在广州不敢开溜。姜载林知道后心生恻隐,便当着这位商人的面撕碎债据,让其回国,并对他说,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是差一点运气而已。

当年的知府大人一年的俸禄加养廉银收入还不到一千两,姜载林随手一撕就是他们五十年的工资收入。

这样的江湖传说多不胜数。

凭借着品行与财富,姜载林终于熬成总商之一(共两人),一切评定货价和对外通商事宜,统由总商负责,其他商人不得过问。

姜载林口含官宪,手握议价权,处尊居显,如日中天。

他的女儿姜穗虽然长相不济但也心高气傲,自小聪颖好学兼有统帅气质,目前是一所颇为新潮的学校的校长,打算一辈子不嫁人。

有一次苏大阔和一众行商去姜家拜访,身边带着苏虾米,希望他见见世面。姜家的别墅庭院青松成林,又称万松岗,园中大湖面积达数千平方米,西通龙溪,北至漱珠涌,每年端午可以在此举办龙舟竞赛。花园里的中央大厅能够摆下数十桌筵席,能容上千名和尚诵经礼佛。号称天天鸣钟列鼎,夜夜冠盖辉煌。

想不到的是苏虾米被姜穗一眼看中,以苏大阔的势利,来提亲的人只管喝酒吃饭哪需要费什么口舌,他已经笑得有牙没眼,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还是养儿子管用啊,女儿砸在手上真是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3

随着时间无声无息地浸漫,痛苦这个东西也会被渐渐稀释。

母亲说,你也不能一直不下楼,永远不见人,人生无论有多少烦恼都得靠自己排解。第一要事就是要受得了委屈,凭什么你就不能受委屈。

母亲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该心软的时候横眉冷对。

傍晚,步溪乘着夜色下楼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两脚落地的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说道“放下”,低沉但是坚定。放下什么呢,她边走边想,一路上花园和凉亭在夜色里如同素描一般没有颜色,但她仍旧可以看到那个曾经美丽稚嫩的自己,在采花在画画在玫瑰色的梦中。她明白了这一切的虚无缥缈,连同杨双庆和严瞠,也只是两个远去的背影,是时候对此有个了结了。

第二天下午不明来由地起心动念,步溪换了一身便服去了讲古寮,人间烟火包治百病。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些贩夫走卒、屠儿苦力,为口吃的奔驰了一天,筋疲力尽只等讲古佬续茶点香再把惊堂木一拍,说一句“闲文少叙,书接上回……”,算是还魂。

讲古寮的外面围了一圈“打古钉”[听书不付钱的人。],北方话就是“蹭听”,一个个伸长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以前来过多少次,步溪都没有发现有那么多“打古钉”,以为他们只是闲坐纳凉。她走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直奔黄先生的场子而去。

黄先生正在讲《薛仁贵征东》,他还是那么装容整洁,头发梳得三七分明,还是戴着那块看起来很名贵的手表,白衬衣配浅色的裤子,说到高兴的地方还是会斯文地起身手足上下一起比画,神情应景。

听众也还是捧场地报以知音般的哄笑。

《薛仁贵征东》的段落讲完,黄先生又开始讲世界见闻。听众也还是跟从前一样目圆口张,就连步溪自己也听入了神。

直到听众全部散尽,天已经黑了下来。黄先生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喝水,脸上洋溢着淡淡的满足感。

步溪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之后,步溪说道,我就是好奇,黄先生怎么知道那么多天南地北的事啊。黄先生道,看书啊,我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看书,只要是字就会先通读几遍。步溪道,我也上过学也去过双门底(现在的北京路)的书局,广益书店、开明书店,还有世界书局,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黄先生道,那是你没找对地方,书这个东西也是见钱眼开。步溪道,什么意思。黄先生道,印刷技术、彩色和纸张的要求,不知多么消耗银两呢。

黄先生又道,十三行前三位里有个颜老板你可知道,他家最著名的是有一座豪华的庭院,叫作磊园,自家有个藏书阁名字叫作“临沂书屋”。

步溪道,颜老板我听说过,据说去他家磊园赴宴是八人骑骏马开道,可见他家庭院之大,所以老百姓都叫他铁骑颜。

黄先生道没错,说的就是他,可是外人只知道他园子里的藏书阁,不知道他在园子外还寻到一块风水宝地盖了一间书局,取名“静观堂”,最大的特色就是贵,没有钱的人摸都不让你摸。但是那书的品种可就太多了,有好多国外的书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喜欢书的人到了那里才是公鸡掉进米缸里。

两个人说到兴头上,黄先生道,你今晚有事吗,我正要过去书局买书,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步溪当然高兴,连声说好。

就这样才互报了姓名。苏步溪,黄千祥。

他们坐上叮叮作响的人力车,上车之前黄先生还不忘在讲古寮的小贩手里买了一包新鲜炒熟的良乡风栗,一边说道,有点饿,顶住档先[先凑合着用。]。人力车跑起来,车后的小贩还在叫卖,“剥壳九里香,食落百日味,食过个个都会返寻味啦”。空气里飘荡着糖炒栗子独有的煳香。

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大晚上边吃糖炒栗子边要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哪个年轻女人会心不惊呢,可是步溪觉得好自然。

她就是觉得喜欢看书的男人给人一种神奇的安全感。

他们来到一处园林式的建筑前,下了人力车,黄先生付费打发了车夫便带着步溪走进园子,这种园子在广州多到数不清,都可以达到移步异景的效果,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也只走了二十多米远,但见一栋五层楼房扑面而立,每一层都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这个当然不可能是书局,而是海棠居茶楼。

南方天气炎热,晚上才是一天的开始,吃吃喝喝越夜越快乐。第二天如果不是开早餐店的就直接中午见了。

绕到茶楼的背后,沿小径北行数十步便是静观堂,这是一幢三层小楼,古朴静谧,和海棠居形成鲜明的对照。海棠居也是颜老板开的,本来是想偶尔在静观堂这边雅集小聚、吟诗作画、观摩雅什时有个地方送点心过来,想不到食客蜂拥而至,成为名号响亮的食肆。静观堂倒是想象中的冷清。

即使如此,静观堂也不接待“街客”,必须熟人推荐,一直用熟人的名字才有买书的资格(相当于作保,省得客人胡闹,订了的书又不要了)。这里的工作人员都精瘦整洁,穿素色长衫,冷着一张四方面孔,仿佛手里掌控着金库的钥匙。

这也难怪,因为有许多从不显山露水的富人会从这里购买国外的图书、杂志、精美画册、裸体写真等名贵书籍。(别忘了十三行是“一口通商”,只要开了这道口子,又有什么渠道是打不通的呢,就在白鹅潭北岸约五万平方米的范围内,除去各大商馆,便是风貌各异的“夷馆”,法兰西馆、美利坚馆、荷兰馆、西班牙馆、丹麦馆等井然有序错落有致。夷馆外飘扬着不同国家的国旗,江面上停泊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只。这便是《竹枝词》里唱到的“十三行外水西头,粉壁犀帘鬼子楼”。广州人管外国人叫“鬼佬”。)到货之后会有专人把密封好的书籍送到府上。眼睛要吃大餐外加冰淇淋才是富人的象征。

所以书局里的堂倌都自带一点点嚣张。

书局一楼的外厅就是一个阅览区,松散地摆着几组米色的沙发。

里面根据不同的分类便是一间一间的书房,一排排厚重的实木书架摆放着不同的书籍,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贵重的书籍和字画(代卖)放在专门的区域,进去之前要先戴上白手套,非常讲究。名贵的画册封在玻璃纸里不能翻动,价格高昂。

堂倌还拿来了“特藏目录”,有一本书那么厚,全是偏门书籍,有些相当禁忌的话题也在书里面堂而皇之地讨论。

比如性学。

黄千祥说,对他影响最深的两个地方是马来亚的怡保,另一个是南京。由于他父亲曾经是南京华侨中学的校长,少时便叫他在家中读四书五经,五四运动后他又入新学堂学数理和英文,然后就读于南京东南大学高等师范。他爱好文学,喜欢游历并愿意做各种尝试。

他说,“中国之弱,主要弱于精神上之力者,即所谓无决心无勇气是也”,又说,“国人屈辱而不奋发,要想国强民富还是要开启民智”,这也是他教书之余仍来坚持讲古的重要原因之一,“人民之少知识是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经常会用到书面语言,但是从他口里冒出来又不觉得别扭和违和,完全自然而然,同时感觉到他的单纯与赤诚。

这一天晚上步溪回家比较晚,远远看到苏府门口,宝珍陪着母亲在大门口等她,她从人力车上下来,叫宝珍把一袋书和一摞精美画册搬到楼上她的房间去。

宝珍走后母亲才小声说道,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报差馆了。母亲也不想听她解释,径自沉着脸又道,要不然就不下楼,要不然就大晚上的不回家,你看你爸整天黑口黑面,你还是小心一点才好。

4

大太太的花园里有两棵白兰花树,等到了花期,白兰花的香气弥漫沁心,女人们会把白兰花插在头上,或者放在碟子里熏染室香,也可以放在包袱皮里香衣服。到了傍晚更是香气逼人,好不容易做完了分内的事,阿麦就和小镜子去摘白兰花,阿麦拿着一根竹竿,顶上绑一截坚硬的树杈,把树上的花用力卡下来,小镜子就挎个提篮捡,一边还指着树上说这里这里那里那里。

其实香什么,香哪里,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摘多一点白兰花可以去巷子里的阿婆小吃店换两块好吃的米花糖,里面还掺着花生,咬一口又香又脆;另外一人可以吃到一条“咸酸”。不知阿婆是怎么腌制的,肯定有秘方,因为跟别人家的完全不同,总之她的咸酸最清靓、爽脆、醒胃。女孩子用一根竹签叉住一条咸酸,仰头要把滴下来的汁液都照单全收。

广州人就是这样,一切的快乐都来源于吃。

这时宝珍拎着一个食盒走过来道,阿麦,小姐和少爷看书都看饿了,你去买两碗云吞面,再买一碟鱼皮。

阿麦还没说话,小镜子不快道,肯定是叫你去买,你就把事派给我们,没看见我们正忙着呢。

宝珍道,我倒是想去,可是明天家里请客,我要泡发海参。

小镜子道,对,就你有本事,我们都是来打杂的。说完还不忘翻个白鸽眼,一边捡地上阿麦叉下来的白兰花一边说道,你把食盒放下,我马上就去买,正好出门逛逛。

宝珍道,不用你去,上次叫你在云吞面里点两滴虾油你都忘了。

几时的事啊,小镜子叫起来,唱了一百八十遍。

阿麦懒得多说,就地放下竹竿,走过来接过宝珍手上的食盒和零钱袋子扭头就走。只听宝珍在她身后跟小镜子要白兰花,小镜子不给,说你去告诉二太太吧。

出了苏府,月挂树梢。

巷口榕树下的石凳和各自家里搬出来的竹椅上坐满了轻摇葵扇的街坊邻里,孩子们在巷口追逐奔跑,深街陋巷里传出粤剧私伙局[票友。]的琴瑟之声,一股生切烟丝的味道时有时无,东游西逛。

街市上都是人,大都是出来消夜的,什么都不如一碗猪杂汤能够平复一天的辛苦劳作。也有些临街铺面的人家刚刚吃晚饭,像修车铺,里面一团黝黑脏乱,门口照样放一低矮方桌,上面放着整齐的四菜一汤,一家人围坐一堆吃得天昏地暗,哪怕是去捡菜场收市后的菜叶子,鱼贩不要的鱼泡鱼肠,炼过板油之后的猪油渣,广州人都能吃出花来。

阿麦去了街角的一家面馆。

这家馆子的云吞面做得不错,微黄的碱面掺和着鲜虾小云吞,苏虾米和苏步溪都很爱吃。二太太尝过一口说汤头不行,又说现在的人都不太懂吃了,也一点都不讲究。做汤头要用大骨、扇骨、老母鸡吊鲜,瑶柱是不能省的呀。苏小姐说家里一时没有,外食有外食的风味。

这家面馆的店面不大,只够放六张桌子,营业全靠晚上出街占道经营,露天摆了十张桌子也不止,但也依旧是食客满满,因为除了云吞面之外还有花样繁多的碟头饭和五加皮。

临时柜台也设在露天,阿麦先要排队交钱领到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号码,伙计会根据号码送过来客人点的食品。她的前面排着七八个人。

这时阿麦听到一个声音,是一把正在吹水[吹牛。]的男声,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她忍不住回过头来循声望去,顿时惊到浑身颤抖。没错,那个人就是鹏仔,那个死了烧成灰她也认识的男人。

事实上他们的目光是撞上的,此时鹏仔正在跟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兄弟吃消夜,一边聊得热火朝天。他们三个人全是短打扮,精瘦,大地色的皮肤,脖子上围挂着一条旧毛巾,自然都是靠出力气吃饭的。认出阿麦之后鹏仔走了过来,直到走到她面前她的神情一直都是怔怔的,如在梦中。她看见他比原来健壮了一些,最明显的是左边的额头有一道刀疤,眉毛生生地断掉了。

鹏仔见到她反而是一点也不吃惊,用低声但是命令的口气对她说,你身上有钱吗,有多少都给我。

一个声音从阿麦的脑海里飘过,我哪有钱,我的钱不是都被你骗光了吗。可是现实中的阿麦下意识地接受了命令,伸手从零钱袋里掏出了两块钱,鹏仔迅速地把钱抓到手里,顺势站在阿麦前面,两个人只讲了几句话就排到了,鹏仔买了一碗萝卜牛杂外加两瓶五加皮就回到餐桌上去了。

阿麦提着食盒回到苏府,从衣柜里拿出自己的私房钱,钱用一块旧手帕包着,她拿出两块钱放回零钱袋。宝珍虽然不认识字,但是钱她是认识的。

这天晚上,阿麦一夜未睡。

伴随着白兰花的阵阵幽香,她非常不解为何心里升起一缕温柔,她好庆幸鹏仔没有死。是的,她曾诅咒他碎尸万段,直到现在她也知道他是一个衰人[坏人。],他骗她玩弄她抛弃她,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刚才他对她说,明晚你还到这里来,我一个人过来等你。阿麦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出来。鹏仔道,那我后天还来,反正等到你出来。说完不等她回话就走了。

阿麦心想我才不去呢,你对我就是吃干抹净汁都捞埋渣都不剩,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信念无比坚定。

这样想着,她在天快亮的时候才迷糊了一会。

可是到了第三天阿麦就熬不住了,人像被勾去了魂魄一样。眼见着天黑下来干完各种杂事,她在头上插了两朵白兰花还是去了那家面店,果然见到鹏仔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还是那副打扮,只是手里拿着毛巾在扇凉,见到她之后就起身往食肆的后面走去,当然她也往那个方向走。面店后厨的门口有两个厨师蹲在地上抽烟,因为天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再往纵深里走就有两个巨大的垃圾箱散发着恶臭,接着是一片小树林,树长得七零八落,一看就是无人修整的野林子,可能是因为臭气熏天,根本没有人肯过来。

阿麦捂住鼻子,这时鹏仔猛地转身一把把她抱住,马上又腾出一只手来在她的胸脯上乱抓,一边把她拖到一条石凳上呼呼喘着粗气却又小小声说,阿麦我好想你,我们“坐观音”好不好。说着就直接扯阿麦的裤子。阿麦推开鹏仔也小声道,不行不行,你再这样我就走了。鹏仔气道,那你还来干吗,难道不是想我了吗。阿麦道,我想问问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鹏仔松开手,隔了好一会才道,还能怎么过,你没有看到我被人追杀差点被劈死,现在别人都管我叫断眉鹏。

鹏仔说因为珠宝是假的,别人肯定不会放过他,没有钱就没有饭吃,只好重新返回广州。最惨的时候就住在桥洞里,三天没吃没喝奄奄一息,后来听说六榕寺门口有人给残疾人施粥,他就冒充残疾人让一只空袖筒在风里飘来飘去混一碗粥续命。后来总算碰到两个“砂煲兄弟”[交情像沙煲一样容易摔烂的难兄难弟。],就是上次跟他一起喝五加皮的虫虫和花猪,三个人都是靠拉板车在十三行给人运货,勉强揾两餐。

他也曾在苏府对面的巷子里等待,但不确定阿麦还在不在那里,总之也是没有等到人。只有一个大嗓门的帮佣出出进进,比我还壮(估计是宝珍)。阿麦开始抹眼泪,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说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珠宝是假的,你为什么抛下我就不管了。我就是来质问你的。

你年纪比我大,又丑,我怎么会娶你,是你昏了头啊。

那你刚才是干吗。

干吗?不是你也需要吗,不然你过来干吗。

那你有钱吗。

卖是要本钱的,姐姐,你有本钱卖吗,你是红姑吗。鹏仔边笑边坐到石凳子上去,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阿麦过来。

阿麦扭头就走,鹏仔突然像饿急了的土狗一样扑过来,从后面抱住阿麦,力气大到瞬间阿麦就和鹏仔叠坐在石凳上,鹏仔一把扯下她的裤子,她差点叫出声来,但是她明白这里是不能出声的,不远处还有后厨的人进进出出,于是两个人就开始了无声的搏斗,精虫上脑的男人就跟疯子一样,情急之下阿麦用膝盖顶了一下鹏仔的裤裆,他那里硬邦邦的,像是夹了根木棍,他下意识地捂住那里弯下腰去,阿麦提上裤子就跑。

一路狂奔回到苏府,她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她对自己说,麦细花你真的是够贱,他这样对你,连骗骗你哄你开心都省了,你疯魔一样地跑去找他是想怎样啊,你就是喜欢流氓喜欢流氓喜欢流氓。

这天深夜,阿麦又做梦了。

每次受到伤害阿麦是一定要做梦的,梦里有一只黑猫被蛇咬伤了一条腿。那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那只黑猫先把眼镜蛇咬死了,舔了一会伤口然后离家出走,跛足走了很远才回过头来,虽然伤口痛得令它的身体有点微微颤抖,但是黑猫的眼睛雪亮,目光凶狠,犹如猛虎回头。

阿麦吃了一惊,醒了。

5

周日的傍晚,家里比平时显得冷清。步溪下楼吃饭,果然看到餐厅的饭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副碗筷。

她知道除了她之外全家人又去应酬了。

自她回到娘家以后,一开始父亲还是心疼她的,不管怎么说也是他对她的婚事考虑不周,才造成此错。但是时间一长到底觉得她有些碍眼,谁家有个年轻女人是结了婚被退回来的,越漂亮越被人轻视。如果出去吃饭带着她,怎么说,一介绍,别人都是眼睛一亮,意思是哦哦哦知道知道。

于是她就不去了,感觉父亲还暗自松了口气。

可是她心里还是难过的,她希望这个家能容下她,也知道父亲的态度至关重要。有一次父亲出门前看了她一眼,又是掩饰不住地长叹一声。母亲的眼圈红了,但也什么都没说。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她虽然年纪轻轻,却是过来人,毕竟父母把她从严家接回来了,这也是海一样深的恩情,否则她的人生情何以堪。问题是姜穗嫁进来以后,父亲对姜穗的态度几近谄媚,多少有点看她脸色的意思。虽然步溪也承认姜穗是有能量的女人,勇立潮头领风气之先,她办的新学取名博雅女校,教学内容除了中国传统文化,还有历史、地理、数学、物理、外语等课程,一扫陈腐之风,的确是不折不扣的新女性。那么她对步溪的态度是不是应该更宽厚更友善,然而不,最吊诡的是她比市井之人还要漠视步溪,步溪从她的冷淡中看到了不屑和鄙夷,她几乎不跟步溪说话。

但是姜穗会在饭桌上跟父亲大谈国事、时局、派系之争,所有人都插不上嘴,只有他们两个人高谈阔论,颇有优越感。父亲也夸她是真正的新女性。

那些追求时髦的摩登女士根本不是什么新女性,就是博眼球。博眼球懂吗,我们姜穗才是真正的新女性。父亲这样称赞姜穗。

可是后来姜穗突然不大爱说话了,饭桌上就变得有些尴尬,大家都在闷头吃饭。原因是姜穗辛苦工作一天回到家,苏虾米却总是在步溪的房间里看书,当然他看的都是些大百科、汽车杂志、外国油画什么的。笑话,这些书姜穗会买不到吗,姜穗博雅学校的图书馆里难道没有这类高级读物吗,不就是苏虾米找借口躲着她嘛。

这种事大家心里都明白,但又不能挑明了说,何况苏虾米也是公子哥脾气,说也未必听。有一次步溪叫他回自己房间去,说你总待在我这里,嫂子会不高兴。苏虾米道,她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我有时候挺高兴的,一看见她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这两口子也不吵架,姜穗偏爱苏虾米,还就是喜欢他不喜欢自己的那个劲儿,有问题当然全是别人的错。

姜穗不高兴了,父亲的脸也随即垮下来,应该还是觉得步溪待在家里太久了,时间一久就会觉得她既多余又碍眼。

步溪独自一人吃完了饭,决定到院子里走一走。全家人外出应酬,下人们是最开心的,知道步溪吃不多反而要多做一些,这样就可以吃到剩菜啦。叉烧拿来炒饭,配上二太太亲手调制的甜酱油,香味飘得满院子无死角,帮佣、花工、门房,大家都是闻香而动,快活得像过小年一样。

走至门口,步溪想起扇子忘在餐厅了,便折回原路,走近餐厅时听见小镜子说道,小姐真是命苦,要不是二太太不肯……步溪心里一惊正要听下去,宝珍却一把截住话头,道,几时轮到我们下人说东家的是非了,小镜子你就是不懂规矩。餐厅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叮叮当当收拾碗筷的声音。这时步溪听到阿麦说了一句,小姐的扇子忘记拿了,我一会儿给她送上去。

步溪转过身,也不想去院子里散步了,直接上楼,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又要碰到什么鬼了。

阿麦到楼上来送扇子,步溪心想她的事还真不能问小镜子和宝珍,那两个人一个嘴快一个嘴大,只有阿麦是个闷人又有分寸。而且她和阿麦还有一点点交情,就是好早以前,有一次阿麦在她的房间擦满洲玻璃窗,突然低血糖了,整个人滑坐在窗户下面的地板上,面色苍白口唇土灰,吓得步溪要去喊人,阿麦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抓住她的裙角,只是摇头,眼睛里全部都是乞求的目光,于是步溪也就没去喊人了,喂阿麦喝了一点水,又吃了两块她的鸡仔饼[一种咸甜相间的饼干。],算是缓过来了。

这件事步溪也没有跟人提起,想着肯定是阿麦怕人知道她身体虚弱被赶出苏府。此后阿麦对她都十分客气,有一种对待救命恩人的虔诚。

还有一次,也是在步溪的房间,挑个没有外人的时候,阿麦突然嗫嚅道,小姐,我可以借一本书去看吗?步溪说可以啊。心想她肯定是借花花绿绿的女性杂志,什么《玲珑》啊,《良友》画报啊。结果她借了一本《呐喊》,对,没错,就是《呐喊》。

步溪忍不住问道,你看得明白吗?阿麦道,看不明白。步溪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阿麦又道,有时候,她停了片刻,有时候是真的想尖叫啊。她小声咕嘟了一句。步溪还蛮意外的,为什么她的感觉会和阿麦相似呢。

也就是说,比起姜穗,她和阿麦的交集反而还多一些。

于是阿麦上来送扇子,步溪就直接问阿麦刚才在餐厅里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麦下意识地看看身后,见无人,才去关上房门,压低嗓音告诉步溪,原来还是父亲想尽快把她嫁出去,男方是一个姓黄的老板,是做糖生意的,所以大家都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只喊他黄糖(广州人就是这么图省事)。黄糖做的生意很大,有钱,老婆生病死了有小半年了,苏大阔觉得让女儿给他做填房也不吃亏。可是黄糖快五十岁了,秃顶,有三个儿子,所以二太太就是不松口,死也不肯。

步溪气得脸色发白,半天没说出话来。

第二天广州打台风,风吹着呼哨转着圈子四处疯跑。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渐渐地乌云密布,一时间天黑得像夜里,这样酝酿了许久,铜钱大的雨点才从天上一颗一颗地砸下来。

看更的何伯传话过来,说有人找小姐。步溪心想,自从自己被休,便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早就水泥封心带发修行,谁还会来找我,还是一个台风天。

来客竟然是金流漓金小姐,一脸灿烂笑容地说,我刚进了门房雨就下来了,一点也没有淋着。她剪了利落的短发,是最时髦的齐腮短发,这让她的脖子显得格外修长。虽然她没穿旗袍,而是中性的马裤便装,反而更显现出细幼娇嫩的女性气质。她还是那么热忱天真,美丽如初,步溪觉得自己和她简直是活在两个时代的人。

憋了很久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拉着流漓的手走上楼去。

本以为进了自己的房间,人会平静一些,想不到的是步溪反而抱住金小姐泪流满面。两个人细细密密说着各自的情况,金小姐的脸慢慢阴沉下来,横眉怒目厉声道,步溪你怎么这么能忍,你是念过书上过新学堂的人,你这哪里是在牢笼里,简直就是在地狱里啊。

金流漓又道,外面的世界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还在说下不下楼,使性子,你是金丝雀吗,金丝雀又怎样啊,现在早就不流行女人千娇百媚楚楚动人了,你要想跟上潮流不被这个时代抛弃,就要独立。独立,你明白吗。你得走出去,你得离开这里,你敢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金流漓看着步溪闺房里的白色书架,上面满满当当的,书根本放不下,倾泻了一地,像一座花红柳绿的小山,尽管她没有评价一句,但是她满脸都写着亏你还读了这么多书。

苏步溪呆立在她的面前不知所措。

老实说,金流漓的这次来访对苏步溪来说无异于一场生命中的暴风骤雨,尽管她来去匆匆,赶在晚饭前一定要离开。步溪把她送到大门口,看她打着伞头都不回地消失在细雨中,都没有想明白金流漓为什么会突然从天而降,似乎是上天派她来拯救自己的。在这之前她有想过要不要去找金流漓,那时候她已经委顿到了极限,每每想起和婆婆睡在一张床上,完璧归赵原路退回,即使在衣食无忧的家中也只是一只无处搁置的旧花瓶,她的心都会紧缩在一起,像石头一样冰冷。甚至她想到金流漓灿烂的笑容对自己都是一种深刻的刺痛,又因为她的自信心早已被打得粉碎,令她不愿意再见到任何一个熟人。但是此时此刻她真是万分感激她,在她即将窒息和沉没的瞬间拉了她一把。

她还想到了黄千祥,后来她又跟着黄先生去过一次静观堂买书,黄先生对于她来说就是一道光,以往步溪一直认为生活本身并没有问题,只是自己当黑、走霉运,但是黄先生说这个社会是有问题的,而且有很大的问题,并且这些问题会体现在每一个人身上。这话像闪电一般击中了她,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黄先生还推荐她看了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上蔡元培先生写的文章《劳工神圣》,并且肯定地说劳动者才是最值得尊重的。这些言论都让她耳目一新,她发现自己同样是属于“民智未开”,她跟那些贫穷的“打古钉”是没有区别的啊。所以黄先生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她。

然而前段时间她再去找黄先生,那个熟悉的讲古台上换了一个肥佬在讲《七侠五义》里的白眉大侠。她问旁边面善的老听众黄先生怎么不讲了,有人说不知道,有人说他去上海了,还有人评价黄先生讲古还是太文气,不如肥佬讲得快意恩仇。前面的人扭过头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这样说来,金流漓和黄先生都不是会在她的生命中落地生根的人,可是又如同一束光照亮了她的生活。

本来就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当头棒喝,在金流漓离开后,步溪一直感觉到胸口疼,吃不下东西,再加上脑子里翻江倒海,没有片刻的歇息。对于这样的症状她是有创伤性记忆的,所以格外忧心,便决定去找贺大夫搭搭脉,开几剂中药调理一下身体。

将近中午时分,来看病的患者已经很少了,因为原则上中午十二时休诊(急症除外),要到下午两点才继续开诊,所以喜儒堂的院子里静悄悄的。

步溪到这里来并无禁忌,皆因跟贺大夫熟悉得和家人一样。她走进院子,只见一个小男孩坐在一个石墩子上,低着头自顾自地摆弄一本书。要说这孩子的长相,便如书中常写的“面若凝脂,口如朱丹”,而且也不怵生人,神情沉着淡定。照说这么小的孩子对于书都是又撕又扯才正常吧,这个孩子却是翻过来倒过去地把书翻开又合上,甚至还抚平书里的折页,继续合上,就是爱不释手的感觉。步溪好奇地蹲下身去,见孩子拿着的是一本《神农本草经》。这时孩子也抬起头来,眼睛清澈得像深潭里的石子,黑亮黑亮的。

你叫什么名字?步溪握住孩子的小胖手问道。

这时她身后冒出来贺太太的声音,她笑道,他叫贺小偶,还不到三岁,说话晚,现在还不会叫人呢。

步溪跟贺太太也熟,若非亲眼所见,想不到她都有儿子了。感觉平日里贺太太也是深居简出不喜张扬,外人若是得到这么个宝贝,巴不得做完满月酒做百天宴,哪里有清闲的时刻。

贺太太抱起小偶陪着步溪去了诊室,贺大夫并不在诊室,而是在后院打太极拳,一套拳下来如行云流水,并无剑拔弩张的气势,脸上也是旁若无人的安稳和舒缓,完成了最后一个收势才过来跟步溪打招呼。

贺大夫再回到诊室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淘米水色的中式盘扣外衣,粗纺麻棉的布料和他相配总是相得益彰。

他坐下来准备给步溪搭脉,步溪却并没有把手腕放在脉枕上。她突然正色说道,贺大夫,我要跟你学中医。此话一出口,步溪先是把自己给惊着了,不知这话从何说起。还是孩子玉石一样的眼睛启发了她,人是可以重生的,只要你肯,只要你够绝望,够孤寂,够压抑,够无路可寻。

与此同时贺大夫也愣住了,大概是觉得人生在世,终其一生地努力,说到底不都是为了提升自己的阶层吗,哪有自甘下沉的人啊,所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时步溪又道,我绝对不是讲笑,我会找一天叫我妈妈带我来正式拜师的。贺大夫道,可是这条路很辛苦啊,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要去山里采药,还要到乡下看诊,没有一天是清闲的。

这话并没有吓住苏步溪,因为她是女人,也只有女人知道嫁人同样辛苦,她不愿意被放在精美的盘子上成为祭品。

虽然是一瞬间做出的决定,然而她感觉到内心像铸铁了一般坚定。

你容我想一想。贺大夫说道。医生通常都是稳妥之人,贺大夫说你三天以后再来吧。苏步溪道,三天太长了,我明天还会来。

苏步溪离开家的时候,跟父亲说了同样的话。

苏大阔说道,你这是在跟谁赌气啊,人生不是靠赌气活下去的,有多少人想投胎托生到我们这样的家庭,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你不要发梦,你的吃穿用度,手里有花不完的钱,包括你的随心所欲、小姐脾气都是我用银子给你堆出来的,你有赚过一文钱吗,你知道赚钱有多难吗。

你是金枝玉叶之身啊,要去做那么腥风血气的生计吗。

你想清楚,如果你走,就不要再回来了,回来年纪都大了还怎么嫁人。而且你这一生都会过得很辛苦,你要想清楚。

哪有父母不爱子女的,年轻的时候女孩子要懂得吃点亏,有点担待,才可能一辈子过得平稳。你以为黄糖是看上你了吗,他是看上了我苏大阔,你要是穷女人你看他会看你一眼吗,他那么有钱,手面又大,省去你多少烦恼。你不肯,人家转身找了个十八岁的,还是头婚,家底也不差,女人年轻就是本钱,年轻的时候找到靠山才是正经。

苏步溪微低着头一声不吭,她一身素色旗袍,首饰全部褪去,随身的行李也就是一只旧皮箱。她想好了,这辈子咬钉嚼铁只活这一点点骨气。

母亲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情,只在她临出门的时候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遇到麻烦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那天离开喜儒堂的时候,贺大夫递给她一本《黄帝内经》,叫她翻一翻测试一下自己的医缘。当天晚上,她就打开了这本书,开篇便是“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一辈子,二十四个字就说完了。

步溪即刻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但凡医书一定是枯燥乏味的,想不到却如《诗经》一样古朴而富有诗意,她忍不住看到半夜。

她把心得告诉贺大夫,贺大夫说,安静入定,藏之心意,凡用心用意去做的事都能通神,回到上古天真的状态。

随后,贺大夫又给了她张仲景《金匮玉函要略方》三卷:上则辩伤寒,中则论杂病,下则载其方,并疗妇人。其中有不懂的地方便随时向贺大夫请教,两人相谈甚欢。

不过步溪并没有去喜儒堂拜师学医,贺大夫经过反复思量,劝她先到夏葛医学校学习。这家学校的前身是光绪十三年(1887)基督教美北长老会的女传教士富玛利创办的一家妇女赠医所,后来的广东女子医学校就是在赠医所的基础上筹建的。光绪二十七年(1901),美国人夏葛捐款扩建了广东女子医学校,四年后更名为夏葛医学校。贺大夫对步溪说,你如果在这个基础之上学习中医,才可能彰显你的优势,你父亲也才有可能同意你学医。

毕竟大家对女子学医是有偏见的,认为女人只能学护士,而护士类似佣人,是卑微粗贱的工作,每天接触的又都是血水恶臭,甚至还不如帮佣。苏大阔也是这么认为的,一时间认为女儿是不是疯掉了,你不做小姐不做少奶奶要去做宝珍,不是脑子坏掉了是什么。但其实即便是学习护士专业,学校的课程里也包括看护礼法、产科护法、小儿护法、手术护理、五官护理等,专业课程十分严谨。至于女医生,1920年夏葛医学校就已经培养出一百六十多名了。

苏步溪是住校生,她在办理好入学手续之后搬进了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的学生宿舍,四人一间的架子床上下都要睡人的,房间里除了桌椅和一个杂木的所谓衣柜(里面也是分为四格),就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然而,步溪的心情是明媚的。

校门口的一条土路逶迤地伸向远方,这时候已经薄暮渐起,路的两侧各有一排浅青色的松树,俗称“绿盆子”,就是一层一层的枝叶围着树干像盆子一样向上舒展,仿佛随时准备接受喜从天降。广州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清风拂面,四下安静,心情则如在旷野里奔跑。

步溪要去金流漓家,想第一时间告诉她自己获得自由的心情。

金家的门房告诉步溪,金流漓突然离家出走了,就是在打台风的第二天,没见她拿什么行李,也没说她会去哪里,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出门办事,其实就这样走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回学校的路上,步溪想起流漓来家的时候,她也问过流漓的理想,她觉得流漓是可以找到如意郎君的,不会像自己这么窝囊。流漓想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不过最终还是小声地跟她说,我想做一个革命者。流漓看着她的眼睛这样说,目光和声音都非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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