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时局就像停靠在江边的花船,时不时地就会动荡起来。

吴将军外出执行公务的次数也变得频密。后来队伍的上峰又要求整肃纪律,重点就是自家的后院,总不能服务性的人员比部队的人还多吧。肖副官说,现在弄得有点不像话,部队换防的绝密文件还没下发,商人就知道了,和军界合伙倒卖紧俏物资。军界本身也不太平,全是关起门来当山大王,小阅兵的、唱堂会的、翻牌子的比比皆是,上面也看不下去了。

心娇脸都白了,道,那我们算是唱堂会吧。肖副官道,关我们什么事,我们那叫聚餐联络士气,你知道唱堂会是什么阵仗吗?整个戏班子请进来搭台子唱个三天三夜,所有的粤剧大老倌一网打尽。

话虽这么说,但是家里的多余人员还是要遣散,心娇也在遣散名单之列。

肖副官说,还是有人打了小报告,说吴将军家吃一顿饭,“粉黛成阵,丝肉羹沸”,“夜夜管弦不绝于耳,日日香熏经久不散”,被人称作小朝廷。这还得了,不整肃根本过不了名目。

否则轮到谁也轮不到心娇走人。

具体到遣散人员,每个人自然是心情各异,不过看上去全部是失落和悲苦的表情,这些人最知道怎么做才能捞到更多的实惠。心娇当然也是低眉耷眼,想到“观昔之富贵利达者,其绮衣、玉石、朱户、翠箔,转瞬化为荒烟,荡为冷风”,不禁悲从中来,仿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她的脑袋又开始迅速地运转起来,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处置,哪有什么资格伤春悲秋。

发送遣散费和安抚人心都是吴太太最擅长的,难舍难分涕泪横流总是会有的,被她阿弥陀佛地说上一顿感觉心里舒服很多。

吴太太还说给时间让大家出去找出路,一个月之内走掉就可以了。

某一天的晚上,肖副官来找心娇,说第二天又要开拔去执行公务,回来可能就见不着面了,所以晚一点吴将军要过来坐一坐。

心娇说,好。

到了晚上吴将军果然过来了,穿着衬衣,下摆扎在军裤里。他还是军人风格,也不寒暄,还是挠挠后脑勺道,你要是个男的多好,我就随身带着你,没事的时候给我唱唱吕剧,也能解解闷。心娇束手而立,唯唯诺诺。不知为何她一直都有点害怕吴将军,尤其是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她会紧张、出汗,偶尔结巴。

吴将军又道,说吧,想要点什么,或者看上什么了,大家相聚一场也不容易。心娇心想我就是再糊涂也不能开口要钱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我要钱,那不是坐实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想了片刻,心娇双手作揖道,大王的帐前不弃之恩我报答还来不及呢,怎敢有什么非分之想,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吴将军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要是个男的多好,有情有义我肯定提拔你。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我今天给你带来个物件,送给你也留个念想。说完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

仔细看包东西的布是一块男士手帕,浅蓝色的格子,虽然旧了但是洗得很干净。布包沉甸甸的,会不会是金条?这样一想心娇的眼睛都亮了,还有点耳热心跳,没错,就是即将见到久别重逢的情人的那种感觉。

打开,是一把黑色的勃朗宁袖珍手枪,俗称“花口撸子”。

吴将军用两只手抚摸着枪身叹道,这可是我的心爱之物啊。

配合着他的神态,心娇也做出了既稀罕又惊喜的表情。

2

此后的一个月里,心娇也跟吴府其他的被遣散人员一样,早出晚归忙得脚后跟不沾地。不用说了,好彩无处可去,只能跟定她了。心娇找到老顾帮她租房子,见面先叫姐夫,提着肥鸡和叉烧,老顾的眼睛都笑眯了,连说没问题没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倒不是老顾有多能干,但他经多识广又是个体面人,往那一站,别人至少不敢欺侮两个年轻女子。

老顾给心娇出主意道,你想开个茶室为生养住自己,千万别开那种“二厘馆”,最穷的人都能一脚踏进来,一两个铜板喝到饱,累到死混个旺丁不旺财。你直接就开一个讲究的茶馆,挡住那些穷人,只喝讲究的好茶和吃精致的点心,岂不省心。当然前期要费点银子,可是你又要接乡下的老母和两个弟弟过来,吃的住的什么能省下来?如果钱不够就当我没说,有钱的话还是富从险中求。

心娇觉得老顾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于是就走马灯似的跟着老顾看房,总算在闹市区寻到一处冷僻的旧院子,院子里有一栋斑驳的两层小楼,一层可隔出七八间大小不一的雅座,楼上住人就可以了。

院子里还有一个凉亭和一个禅房,凉亭里可以喝茶,禅房四大皆空只铺着蒲席,也可以席地而坐品茶聊天。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可能闲租呢?原因是这里是一条断头巷,院子顶到头了前方不是四通八达,广州人觉得这种地方不适合做生意。另外就是包租婆非常㤿 不好说话,不过这样的人最难不住老顾,七说八说就把包租婆给说高兴了,很快就办好了租赁的合同和繁杂的手续。

接下来就是修整园林和装修房子,也是老顾每天过去监理,见他那么辛苦,心娇就把中介费用提前给他了,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老顾感慨道我就是喜欢给漂亮的女人办事,见过世面,体恤人心。

老顾自然是跑得更勤快了,包括园林、门楣、条案、桌椅、装饰、摆件,无一不精心选置,说到茶馆的名称,心娇选了“凤穹谷”“翠雨”“怜香”“碧橙”等,老顾道,咱们也不是再开一个妙合,我看就叫“福安茶舍”,岂不岁月静好。心娇道,嗯,还是老顾有学问,这个名字最合我心意。

心娇心里的确想的也是从此既不卖艺也不卖身,做个良人。

福安茶舍的匾额也是老顾题写的,此外每一个雅座的房间取名和题字也都是老顾一手包办,还在禅房里挂了一幅狂草,飞龙走凤写着“作如是观”。

心娇带着好彩离开遇仙馆的那天,距离一个月只剩下两天了,她背着老琴,几乎跟来时一样,并没有多出什么显赫的细软和行李。出了后门,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时至晚霞升空,遇仙馆宛如海市蜃楼一般呈现出恍惚的糖果色,更显朦胧绮丽,寄身于此虽说是火中石、梦中身,终是忘不了“疏影横斜水清浅”“软红光里涌银山”。

胡子叔站在门口目送心娇离去,面无表情。

直到离开,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过“军需特供”这件事。

都说老顾的书法是财神手写字,见字即发。所以福安茶舍的生意一开始就没有想象的那么清淡,广州人做生意讲究一个“守”字,耐不住性子是发不了财的。难得老顾对茶舍的事很上心,他认识的文人墨客都被介绍到茶舍来谈事或者闲聊,还说服心娇在报纸上登了广告,广告词也是他亲自拟写的。

茶舍请了两个点心师傅,好彩做服务生,心娇收账。多请一个人都是钱,何况这段时间钱已经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了。

然而即使如此,心娇还是托人把母亲和两个弟弟从乡下带出来了。此前她会不定时往家里汇钱,叮嘱母亲一定要叫两个弟弟识字。但现在哥俩来到广州,根本呆头呆脑,大的叫邓一,小的叫邓二,两个人加起来也不认识几个字。母亲说乡下过日子艰难,女孩子八岁就顶个全劳力,洗衣服做饭带弟妹喂猪喂鸡,何况男丁,都是要干活的,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识字。

心娇给大弟弟改名邓临一,小弟弟叫邓二友。相比较还是二友伶俐一些,年纪也小,就送他去念书,临一和母亲一起照顾店里的生意。

母亲还要做全部人一日三餐的饭,一般情况下早午餐相对比较简单,由于从傍晚开始茶客会多一些,所以下午四点半钟大伙就要吃一顿结实的正餐。如果天气晴好就围坐在院子凉亭里的八仙桌上吃。每当看见大伙默不作声埋头吃饭的样子,心娇都会觉得自己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心酸真是不堪回首,不过所有的辛苦又都是值得的。

烟火素淡,守心自暖。

3

福安茶舍的生意真正有了一点起色是在两个月之后,心娇感觉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下帖子请了梅贵姐和钟小姐前来饮茶暖店。

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心娇在素馨房里精心布置好了茶点。茶舍每个喝茶的房间都是用花卉命名的,分别为素馨、丹桂、紫薇、绣球、秋英、墨兰,还有扶桑。素馨房相对宽敞,又有一面大窗户正对着院子,从窗户里望出去,整个院子略显粗放。左边有两棵巨大的罗汉松,被密集的棕榈和龟背竹簇拥着,右边是几棵夹竹桃,开满艳粉色的花朵,左右衔接的部分是几排茁壮成长的美人蕉和一些说不出名字的藤蔓。总而言之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别致的不讲究,看着莫名地心生欢喜,景致还可随着季节变换无穷,于是窗子就变成了画框。

房间里的屋角处也有一棵长得细长的高大植物银叶金合欢,精巧的小叶子,陪伴在一旁稍矮的植物是一盆绿珊瑚,外面的阳光洒向室内,营造出独特的树影斑驳的氛围。

实木的桌子是长方形的,结实厚重纹丝不动,桌子中间铺着细竹卷帘,上面放的茶具是粉引。粉引的特质是外面挂了一层白泥浆后再烧制,介于土釉和玻璃釉之间,呈现出另一种釉色,微黄的暖白,它的表面略显粗糙,有裂纹或者气泡,并不十分细腻光滑,但是衬托性极强,极尽淳朴、低调和包容,无论是搭配茶水还是瓜果和糕点都不会显得突兀。有一说称粉引会让茶叶回归大地,使得茶汤更鲜。

桌子两边配着四把六方扶手椅,是仿明式家具的样式,后背宽,座位面积大,既美观又舒适,比较坐得住。

然而,梅贵姐喝了一会茶就坐不住了,她说你们喝着,我出去转转。从她的眼神里心娇可以看出她的羡慕之情,有点像小女孩那样充满好奇。果然她一出门钟小姐便道,梅贵姐的心愿一不小心就被你实现了。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闲话,心娇书归正传道,开门做生意我知道的可太少了,还请钟小姐指点一二。钟小姐道,粉引用得挺好,也是上等的绿茶,但是呢,广州的水最适合泡的是乌龙茶,你可以选武夷岩茶,一个是经泡;二来价格也下来了,做生意跟请客不同,太贵的东西好是好,但是难长久;三是岩茶芳香浓郁,回甘生津,解腻也恰到好处。

还有单,跟大油的点心是绝配。

想想也是,像龙凤灌汤饺、金陵鸭粉卷、千层鲈鱼块、香煎卤肉包、鸡粒粟米盏,又有哪一件是不油腻的呢,就连咖啡奶糕、桂花枣泥卷也都是绝不肯败下阵来的甜腻皇后,配什么茶太重要了。

钟小姐还说,点心做得不错,只是来回就这几样难免单调,以后我逢周六周日会做一些“星期美点”送过来,卖掉了你就给我结账,卖不掉你们就自己吃了吧,也别给我送回去了。

心娇笑道,钟小姐亲手做的点心我们就是用胳膊肘想都知道会供不应求啊。一边心想,生活在西关的女子真是豪爽大气。

领教,领教。

这一次梅贵姐说是来喝茶品点心,其实心不在此,不仅把茶舍的角角落落都细细看了一遍,还跟心娇的妈妈说了些家常话,又追问了福安茶舍的生意怎么样,末了还认识了两个茶客。钟小姐道,好像你马上就要开店似的。梅贵姐酸溜溜地回道,你们就好啦,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着落。说得眼圈都红了,心娇怎么会不明白,捞偏门的人最大的心愿都是上岸。

这之后隔了一个星期,钟小姐果然打发伙计送来“星期美点”,果然也是不到两个钟头就卖得精光。

“星期美点”由陆羽居茶楼的点心师傅郭兴首创,意在每周推出一定数量的新点心区别于“长期美点”,一经推出便茶客盈门,上档次的茶楼纷纷效仿。一般情况下,“星期美点”最少也是八咸八甜十六款点心,多的时候不可计数,总之只要是为了招揽食客大家都是勤力有加。

钟小姐做的点心里面,最出彩的就是红豆酥饼和椰蓉雪饼,简称黑白双饼。红豆馅入口即化,满口豆香给人丰富的满足感;雪饼的饼身丝滑软糯极尽缠绵悱恻,体验鲜见的缱绻温柔,自然是备受欢迎。

福安茶舍的两个点心师傅不服气,非要做出自己的黑白双饼,吃了做,做了吃,反复试验也没成功,只得出了一个“真知灼见”,就是除了红豆和糯米粉以外肯定加了什么食材,至于是什么根本试不出来。

好彩不快道,算了算了你们也别试了,就你们做的废点心我们都快吃吐了,闻到味就想吐。说完还翻了个白鸽眼。

心娇心想,你们都能把食材吃出来,那钟小姐还是钟小姐吗?真是青皮仔没见过真佛。[形容生瓜蛋子没见过世面。]

4

梅贵姐说老顾这个人,帮闲确实是一把好手。

这话一点不假,自福安开张以来,他也会时常搞个雅集什么的,并不是特别风雅那种,而是各种闲杂人士聚在一起吹吹水,顺便做点小生意。比如一些旧货佬、文物店的跑街[销售。]、代笔师、写稿佬等,感觉老顾认识人多,可以帮他们卖掉手上的一些假古董赚点小钱。这一类人的特点是随时随地可以从兜里掏出一块和田玉或者吊饰什么的,加上一个真假难辨的小故事,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那里去。

而且老顾还真的就有这个本事,总能找到一个半个为大家吃喝埋单的纨绔子弟或者小商人,让那些斯文的穷鬼占到实惠。

他自己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喝一壶好茶吃一顿美点,面子上又给福安拉来生意,岂不两全其美。

要说老顾这个人还是有些见识的,就是太穷,找钱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加上他爱吃手里留不住钱,只有吃掉才能安心做事。所以他平时总是显得黯淡萎靡,还有一点睡不醒的潦倒风。只有聊起文化来他才会突然变得神采奕奕眼冒精光,处处显现他的博学,把那些不明来路的东西说得价值连城。

这一天下午,天空怒蓝清风自徐,应该也是雅集的美好时辰。还是这堆人在老顾的召集下,聚合在素馨房内喝茶吹水,顺手带来的物品有砚台、墨盒、水洗、书镇一类的文房物品。玉器的小把玩有伏虎罗汉、瑞兽、花佩等。一般他们闲聊的时候,心娇并不出现。

只因在她眼里,这些人与物都是残次品。

不过这一天又有所不同,老顾专门跑出来把心娇叫到房间里去,说是有个朋友弄到一本宋本的《四大家帖》,当然只是其中的一册,品相残破但还是相当精彩,心娇轻轻翻动看得入神。另有一个跑街带来一幅长卷,也颇有些看头。此卷并非出自名人之手,作者无名氏,应该也是位民间高人。长卷徐徐展开,但见一段江流,浩浩荡荡一望无际,却又一马平川波澜不惊,时值傍晚月亮初明,江上一船一船的鲜花疏密有度,依稀可见载花的木船上有人手摇双桨,你追我赶,冲岸而来。

要说猜画是最有意思的一件事,老顾在一旁解释道,这一段河流肯定是珠江,为什么呢,因为摇船的都不是妙龄少女,而是身体丰满的妇人,又黑又壮,穿着黑油油的香云纱绸,长期摇橹撑桨腰臀粗壮,如果是江南女子必定是纤云弄巧人细如竹。再说时间,应该是南汉王朝,那时皇家的酷奢之风已经影响到民间,广州人对鲜花疯狂的消费近乎成为无底洞一般。珠江南面有一个叫庄头的地方,从西汉开始就大量种花了,古人用“弥望如雪”来形容,慢慢靠种花养家的人越来越多,形成一个巨大的市场。

为什么傍晚才运花呢?因为鲜花娇嫩,不仅不能让阳光直晒,还要用湿布覆盖,鲜花才不会一下子开尽。所以这也许不是傍晚而是凌晨,素馨花就是要半夜去采摘,花期短而金贵。不过你看这船上还有茉莉、吊钟、水仙,真是合匝缤纷,弥望不绝啊。

长卷的名字叫作《万花临岸图》。画长九百二十厘米,高七十四厘米,为绢裱卷轴水粉画。创作时间不详,大概是在乾隆或者道光年间。

画卷所描绘的岸上,锦天绣地的花花世界成行成市,女人是买花的最大主顾,有人十朵八朵,有人升计斗量,整筐地买回家,还有些女孩头戴花冠或者花项链四处行走,可以从她们的服饰上分辨出贫富之别,但都个个喜笑颜开。还有用车载花的男人,估计是拉去自己的铺面卖花。

这时心娇听到一个浙江口音的男人说道,老顾老顾,别再讲花了,没意思,讲一点荤的好伐,讲讲江边的花艇,怎么会有这么多花艇哦。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有人道,我都不明白,女人怎么会那么中意花,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看两眼,一觉醒来就啥都没了。

马上有人接话道,女人就是花呀,一开一谢鬼那么快,然后就唠唠叨叨真是没法忍啊。

好几个脑袋埋得更深了,都在画中江边停靠的密密层层的各类船舶中寻找花艇,老顾居然可以在其中分辨出“推拿艇”和“酒菜艇”,并且指着一个看上去比较高级的“娱乐艇”道,这个就是“紫洞花艇”,工笔画得细致,艇有两层,下层的窗户还镶嵌玻璃,看得见里面的冶游公子和香粉美人围在一起品茶吃点心,还有两个琴师在伴奏助兴。舱内陈设灯洋镜,入夜张灯犹如广寒宫般明星普照,十里繁灯,喧闹达旦,无复知有人间事也。

浙江口音道,我猜这还是晚上,明月初升,晚潮乍起,小艇如梭,游人如市,仿佛在阵阵花香中听到卖花声过不绝于耳,不可能是凌晨。

老顾笑道,极尽纷华靡丽,早上晚上又有什么区别啊。

由于素馨房里的声浪高潮迭起,招惹到好彩和临一都跑来看热闹。心娇听到有茶客在走廊大叫加水啊,便急忙抽身出来去招呼客人。她去拎开水壶时,帮忙照看茶水的母亲说道,你也太惯着好彩了,她现在说话粗声粗气连你都敢支使,真是妹仔大过主人婆了。心娇叹道,妈你也省口气吧,家里如果没有一个伶牙俐齿的,万一有人欺侮我们是你出去骂,还是我出去吵。

说完垂下眼帘,拎着一壶开水扭身走了。

5

每逢休息日的前一晚,小镜子总是想法多多,这里也想去那里也想去,从城东想到城西。这也难怪,苏家的帮佣,每人每个月只有两天休息,大家自然都很重视,都有自己想去的地方。一般情况下阿麦都是和小镜子一起过休息日,如果是去行街也有个伴。

不过这一天的休息日小镜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去位于长堤的大新公司。大新公司是一家百货公司,一共十二层,据称是东亚最高的建筑,有电气的升降机,屋顶还有花园,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整个珠江。小镜子说她只听说过但是没去过,一定要去见识一下。阿麦道,那里根本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啊。小镜子道,凭什么我们就不配,看看也不行,你看那个车太太,二太太请她到家里来吃饭,她带的帮佣手腕上还戴着小金表呢,全身擦得香喷喷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姨太太呢。

阿麦道,那人家车太太是香港人啊。小镜子撇嘴道,香港人怎么了,帮佣还不是帮佣,就知道自己是东家的脸面,多见过世面似的,说我端菜端得不对倒茶倒得也不对,哪像我们这里的人,整天穿着一团漆黑的大襟衫,跟个鬼一样。

话虽这么说,到了第二天,小镜子穿上她的竹青色绵绸大襟褂,宝蓝色的宽腿裤熨得平平整整。阿麦上下都是藏青色的衣裤,也算穿得贴实。

大新公司下面几层都是卖百货的,其中化妆饰品、钟表眼镜、银楼珠宝、成衣绸布应有尽有。阿麦和小镜子当然什么都不买,只是眼睛吃大餐倒也落个心神不烦,两个人好奇地边走边东张西望,觉得满眼都是漂亮东西。小镜子还小声提醒阿麦道,你看就看,不要老张着嘴,好像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阿麦马上闭上嘴,然后紧紧地抿住嘴唇。

这时候她觉得右脚好像被轻轻碰了一下,便低下头去,只见一个绿色的花皮球就停在自己的脚边。她俯下身去捧起花皮球,只见一个男孩子已经跑到了她的面前,扬着头定定地望着她。

这孩子的眼睛就像点了漆那么雪亮,头发极其茂盛,也是又黑又亮,更显得两边粉嘟嘟的腮帮子又白又软,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捏一捏。

阿麦把皮球递给孩子,正想摸摸他的头,只见孩子的母亲已经走到面前,四目相望两个人都愣住了。原来孩子的母亲正是喜儒堂的贺太太,阿麦顿时变成呆头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贺太太也只是点头示意,一句话没说拉着孩子就走了。好一会儿,阿麦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镜子望着渐行渐远的母子两人道,你认识她吗?

问了两遍阿麦才道,她是贺太太啊。

原来贺大夫经常出入苏家,苏家上下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但是几乎没有人见过贺太太,所以小镜子才说,没想到贺太太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她儿子也那么精神。傻站在一边的阿麦默不作声。

本来大新公司是越往上走越精彩,每一层楼的风格都不同,有餐厅、茶座、澡堂、电影场,到了屋顶花园,小镜子眼睛都亮了,如果没有其他客人她肯定要转圈子了,因为放眼望去,辽远开阔的珠江上白帆点点,十分壮美。可是阿麦的心情已经沉入谷底,一丁点心思都没有了。

时间过得真快,居然有三年多了,可是她一次都没有见过小偶。

想不到贺太太把他带得这么好,不是说不带孩子就不会产生感情吗,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这么痛呢。

为什么她还是想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呢。

下午一点多钟,阿麦和小镜子才走出大新公司,虽然没花一分钱,但是眼睛看了个饱,还是赚到了,心情也为之舒畅,所以小镜子感到心满意足,完全没有注意到阿麦面容晦暗两眼失神。

美梦如泡影很快就消失了,人的肚子还是会饿,于是两个人走去上下九[广州著名的商业步行街。]找东西吃,这里是比较早的商业街区,食肆和商店林立,行人也相当密集,显得熙熙攘攘。住在楼上的女人会把钱装在小篮子里,用一根细绳徐徐吊下来买“鸡公榄”,就是一种腌制过的橄榄,酸酸甜甜的,很受女人喜欢。卖鸡公榄的大叔头戴又小又尖的竹笠,脸上画着油彩,身上套着一只纸扎的公鸡模型,有头有尾形象逼真色彩缤纷,手里还拿着一只小唢呐,发出捣蛋的“嘀嗒嘀”那种声音,时间一长这声音就变成了“鸡公榄专属”。楼上的女人想必也是听到声响才探出脑袋,烫着一个爆炸菊花头,喊一声“辣同唔辣,每样三只,和顺榄四只”,大叔把鸡公榄用废报纸做的纸袋包好放在吊篮子里,那个篮子又徐徐上升了。

如果楼层没有那么高,鸡公榄大叔就抛榄上楼,嗖的一声,一包橄榄就钻进一扇窗户。抛榄也是一绝,如果偶尔抛不准纸包掉下来橄榄散落一地,街童就会跑过来疯抢,大叔也会觉得没有面子。

临街有一个专门做煲仔饭的小店,只有几张桌子,但是食客拥挤,全部拼桌[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照样满满当当,走一个人必定来一个人,像敲钉子那样插进去,整个小店烟熏火燎,散发着腊味与米饭混合在一起的香气。

小镜子叫阿麦想办法占座位,自己去排队买号牌,店家是靠叫号牌把热气腾腾的煲仔饭蹾在你跟前的,对,就是面无表情咣当一声那种,生意好的店家都是这个鬼样,皇帝女不愁嫁嘛。

好不容易有一个食客走了,阿麦急忙坐到空了的位置上去,还需要一个座位,只能慢慢等待,如果不行这个位子就让给小镜子坐,自己坐到门外的麻石条上去吃,刚才还看到两个像是出苦力的男人蹲在麻石条前面吃煲仔饭。广州人就是这样,坐着吃站着吃当街当巷边走边吃都好正常。

没有人觉得吃东西是丑的。

买号牌的队伍也很长,于是阿麦用两只手托着下巴,满脑子都是贺小偶。

想不到坐在她身边吃得满头大汗的男人突然说起话来,他说,你是阿麦吧。阿麦吃了一惊,扭脸看着身边这个男人,是觉得有一点点面善,但是想了想,还是感觉完全不认识啊。

这个相貌还比较老实的年轻男人说道,我是原来跟鹏仔一起混的花猪。经他提醒,阿麦想起第一次遇到鹏仔时,的确有这么个人在跟鹏仔一起喝酒。

花猪说他的腰伤到了,所以拉不动板车,现在只能在这里给人看店,一边指着对面街上,是一家五金杂货店。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闲话,这时小镜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买好的竹制号牌。花猪就匆匆吃了最后两口,然后起身把座位让给了小镜子。阿麦一直在他身后说谢谢,他头也没回地跑到街对面去了。

这时有个上年纪的妇人过来收拾前面客人吃过的煲仔,动作比较缓慢,又把桌子简单擦了擦。隔了不多时,新鲜的腊味煲仔饭就上桌了,香气扑鼻。阿麦觉得自己很可耻,居然把一煲饭都吃下去了。她对自己的解释就是既然小偶是亲生的,肯定想他有个好的前程,那让他跟着贺大夫是再好没有的出路。想多了也没用,她和鹏仔都是烂命一条,自己都活得乱七八糟,就不要再耽误孩子了。

然而过了两天,阿麦的想法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女人就是这个样子,说的跟做的不一样,这时想的跟那时想的也不一样。阿麦觉得鹏仔再不好也是自己喜欢过的人,而且是小偶的亲爹爹,所以即使两个人之间再无瓜葛,她也还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是希望他过得更好还是更糟,或者他更糟了还有可能回头。社会上这一类的新闻多得很,女人让男人致残,男人让女人毁容,最终都是为了两个人不再分开。

以前阿麦对这样的行为并不理解,现在却有了切身的体会,因为有时会莫名其妙想起鹏仔曾经对自己身体的冲击,那种力量令她很难忘记,也跟鹏仔是个烂人没有关系。

这时候再回想起花猪,就觉得不仅仅是讲了几句闲话,感觉他还是有一点点欲言又止,可能是当时的自己太心不在焉,便让花猪什么都不想说了。

所以又过了几天,阿麦利用一次外出办事的机会,一个人跑到上下九的五金店找花猪。当时是中午不到两点,店里没有什么客人。花猪见到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还说你不来我跟谁也不会提这些事,来了就告诉你,以后多个心眼,别什么人都相信。

十三行有个商人名字叫蔡七,人称七哥,就是那种在当地平淡无奇,到了广州便如飞龙在天鱼跃大海的福建人,看上去个子不高,而且又干又瘦,可是他筋骨好,能熬,很少看到他休息,而且心思缜密。他发现十三行虽然是个制造商业神话的地方,仿佛每天都有发财故事、巨富诞生,其实来自官府的苛索奇多,经常巧立名目搜刮大小商人,正经的官税就不用说了,永远居高不下。

所以,七哥就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买下若干货仓,在他熟悉的货船入港前,先把货物卸下货船藏在货仓里,然后再用蚂蚁搬家的办法悄悄帮商家入库,可以省去不少钱财。

鹏仔、花猪和虫虫都是给七哥运货的。

结果赶巧出了这么一件事,一个大佬的一批货刚好放到七哥的仓位,还没来得及办后面的事宜,大佬就因为债务纠纷跟人发生争执导致猝死。那他的这批货物不就落到七哥手上了,一查,原来是烟土和皮货,价值有几百万银元之多,当然更怕被地方官敲诈。

七哥也很会做,给了他们三个人封口费。但是鹏仔嫌少,他跟虫虫和花猪商量,要把这个消息通报给路路通公司的老板陆山河。陆山河这个人玉面长衫,看上去像个读书人,待人也是不卑不亢很有架子那种,但是就是感觉这个人不怒而威财力无边。鹏仔平时最羡慕的人就是陆山河,苦于巴结不上,人家也不知道有他这么一颗曱甴屎[蟑螂屎。]存在。

现在好啦,他可以拿着这个消息去当投名状,又可以入伙又可以再赚一笔,因为谁都知道陆山河的真实身份是帮派大佬,就是黑社会。

三个人商量的时候,花猪就苦劝鹏仔不要沾黑,钱好是好,可是也不能用命来搏吧。花猪说我爸从小就跟我说,一个是黑一个是赌,再加上女人,都是会要了男人命的东西,死都不要碰。

可是鹏仔怎么会听呢,他说穷,还不是一个死。

最后的结果就是陆山河找到七哥,两个人平分了大佬的财物。这件事就被按下没有报官。鹏仔带着虫虫投奔了路路通公司。花猪就谎称自己腰坏了离开了他们,七哥那里也没法待了。

花猪还对阿麦说,鹏仔喝醉酒了以后提过你,说你喜欢他,对他死缠烂打还送上门去。反正你小心一点才好。

阿麦气得肺都炸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回到家以后阿麦越想越生气,一晚上也没睡着,她简直就是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去找花猪打探鹏仔的消息,为什么要去听这种屎一样的话,自己到底是在幻想什么呀。

她又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

6

心娇给客人续好了茶水,便离开了那个叫“墨兰”的房间。只走了几步便与迎面过来的客人撞了个脸对脸,两个人同时都发了一会怔。

还是客人先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我的天哪,这是谁呀这是谁呀。

然后客人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心娇,也不管心娇手里还提着水壶,心娇也只好垂着手由着这个男人抱了一会儿,男人还在她耳边说道你想死我了,心娇轻声回道你先松开手,这里人来人往的。男人松开手却道,笑话,我还怕人看见吗,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心头好。不等心娇回话又道,不过你是真不知道,你这一入侯门害死了多少男人啊。

这个看上去乐开了花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苏虾米,而且就是老顾请来给穷酸吹水佬们埋单的金主。

心娇对苏虾(熟人都不说那个米字,好土)还是有点印象的,因为苏大阔带着他到妙合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十足的青皮仔,来到心娇的闺房,看到贵妇榻上搭着的长背心、马甲、胸褡、有紧带的短裤,脸就红了,人紧张得直冒汗。心娇道,没见过你妈妈的这些东西吗,真觉得那么性感吗。苏虾闷了半天才小小声说道,我妈妈生病走了。

当时心娇的内心顿生怜悯,又见他一只眼睛戴着眼罩,说话也不利索,就知道他的内心是极度自卑的。于是就细声慢气地跟他聊天,直到天色晚了苏虾也慢慢平静下来了,她才用一条红绸巾蒙上自己的眼睛,其实透过丝绸的经纬她是看得见苏虾的,但还是装作摸索着给他轻轻地解扣子脱衣服,并且安慰他道,你脱一件我就脱一件,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规矩,你说好不好。心娇的声音越温柔,苏虾的呼吸便越急促,身体也没有那么僵硬了,直到心娇脱得剩下最后一件小衣[文胸。]时,才顺理成章地把苏虾的眼罩摘下来。

然后呢,她就轻轻地捧着他的脸颊,还是像盲妹那样指尖细细地游走,开始抚摸他的脖子、后背还有前胸,她可以感觉到他像听话的小狗一样温顺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了他的后耳根是敏感部位,于是她俯下头去轻咬他一侧的耳垂,果然他像豹子一样转身把她扑倒在身下。

第二天下午,苏虾米独自来到福安茶舍,选了“秋英”茶室作为自己的长包房。秋英房也没有什么特别,因为房间不大,所以只靠墙放了一张罗汉床,用一个红木矮桌分隔成两部分,分别堆着若干锦缎的靠枕,略显香艳,表示床上既可相对喝茶,也可以侧卧稍作歇息。但是大多数人都会理解为此处以观赏为主——罗汉床的上方是四扇轩窗,放眼望去,可见后院有一处假山石壁形成的“涧”,有一道细水缓流,令茶室显得更加幽静。

罗汉床的下方另有一张圆桌,四把椅子,品茶是再好不过了。

曾经的恩客过来喝茶,又那么肯花钱,心娇当然要亲手为他斟茶,布置最可口的点心。见屋里没人,苏虾米便从后面抱住心娇道,你比以前更有味道了,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女人味,以后我天天来看你。心娇倒完茶腾出手来将苏虾米的臂弯放下,转过身来劝道,那你也是来喝茶,你刚才也看到了,我把母亲和弟弟都接了过来,还有那么多客人,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别让人看低了我,只规规矩矩地喝茶可好。

苏虾米还是忍不住去拉住心娇的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只管放心,我认识的人多,把他们全部带过来喝茶就是了。

此后,苏虾米的确隔三岔五地跑到福安来喝茶,有时候呼朋引类,有时候搓几圈麻将,哥几个嫌福安的点心寡淡,嚷嚷着要吃华北饭店的熏肉大饼,心娇就吩咐好彩领着临一去买(这样下次临一就可以自己去买了)。

有时候天色已晚,苏虾米又不知在哪里喝多了,便来秋英房里睡一会儿,来得多了也没有人打搅他,随他去便是。

没人的时候他对心娇上下其手也是有的,但是心娇不愿意他也不强求。

7

一天晚上,天气不冷不热轻风习习,是广州难得的好天气,院子里的夜来香慵懒恣意,浓浓地散发着独有的气息。这天晚上虽然苏虾米没来,但是茶客比平时要多一些,院子里的凉亭和散座都坐满了人。

禅房的门开着,坐着品茶的客人。

心娇在收款台打算盘,又把算过的账单用另外一个铁夹子夹住。这时临一带着一位女客人走过来,说是要找心娇。

心娇见到这个女人长相丑陋却气势非凡,急忙放下手上的事,从柜台里走出来以示恭敬。想不到这个女人什么话都没说,迎面就先扇了她一巴掌,由于猝不及防,心娇感觉到一边脸迅速地肿胀起来,她摸了摸嘴角,已渗出血来。

临一吓得张口结舌,急忙跑去找好彩。

女人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啊,敢勾引我老公,也不找个镜子照照看,光孝寺的香炉人人插,不要脸的贱货。这个女人骂得咬牙切齿,句句话犹如飞刀一般直冲心娇而来,根本让人无法招架。

一时间心娇也只能捂着脸默不作声。

好彩可不管那么多,一边叫道你这个疯婆子,一边操起晾晒茶巾的竹竿来打这个疯女人。但显然这个女人是个硬茬,她来时身后就跟着三个剪着男孩头的女孩子,半大不小十几上下的年纪居然手上也都拿着棍子,其中一个跟好彩打了起来,另外两个直接把博古柜里的摆设、餐柜里外的瓷器、喝茶的碟碗砸了个稀巴烂。她们见桌掀桌,见椅摔椅,棍棒之下所有精美细致的物品无不香消玉殒。

这下子临一急了眼,拎起手边的凳子向疯女人甩了过去,疯女人一偏头,凳子从她的左肩划过飞到墙上落地时就散了架。那个女人临危不惧,直扑过来在临一的脸上一抓,顿时几道血印子挂在了临一脸上。

茶客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过来围在前堂看热闹。

心娇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苏虾米的老婆姜穗,带在身后的是她学校里的女学生。她们大闹一场,扬长而去。

苏虾米吓得再也没敢到福安来,福安也只能一度关门谢客。

当天晚上,茶客散尽,心娇望着一地狼藉面无表情,内心的急火却按压不住,感觉五脏俱焚,一头栽倒在地上。

心娇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躺了两天,母亲每天熬一点白粥送到床前,两个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母亲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仿佛在隐隐地责问她,就不能赚到干净一点的钱吗?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女人能挣到的干净的钱。所以她根本不是不相信男人,她是不相信人。她如果不是无情无义怎么活得到今天。

想别人还是太容易了,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心娇转身面壁,不愿意再看到母亲的脸。

然而让心娇没想到的是,也就这短短的两天,她的艳名远播,坊间都在传说福安不是妙合胜似妙合。晚报上也绘声绘色大肆渲染了这件事,并且把她的过往扒了个底朝天,就连严瞠去当了和尚也被扒了出来,这种艳情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总是格外吸引人。于是福安茶舍的门外会蹲着几个小报记者,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守住门口说是想一睹名妓的芳容。

到了第三天晚上,老顾上楼来看心娇。老顾人还不错,出事当天夜里就跑过来了,虽然见到现场也傻了眼,但还是说了一些安慰心娇的话,说这还是邻里纠纷,要以息事宁人为主,其实就是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

但是今天的神情就已经变了,显得格外凝重。不过当着邓妈妈的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说因为担心再过来看看。他在床的对面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说了几句闲话。一直等到邓妈妈离开,他才拉了拉椅子凑过来压低嗓音对心娇说道,这件事也传到房东耳朵里去了,于是跑到老顾家去等了他四十分钟才把他等回家,态度非常坚决,叫福安茶舍“要不人走,要不店走”,因为害得她名声不好,有人说她断头巷又不是烟花巷,人家给了你多少钱你要把院子租给这种人开茶馆,结果租出个大头佛来,现在说都说不清了。

心娇冷着脸一声不吭,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店怎么能走,钱都花出去了还没回本;乡下的房子都卖了也回不去,一家人住在哪儿;店没了靠什么生活。人走,就是叫我走,可是我能到哪里去呢。

老顾是什么时候走的,心娇完全不知道,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半靠在床上,窗外一片漆黑。

这时她才隐隐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8

吴将军家的后门大门紧闭,黄铜的虎头门扣依旧威武敦厚油光锃亮,天色刚一擦黑,屋檐上方的四盏大灯还是那么明亮晃眼。

拍门的前一刻心娇突然有点犹豫了,肖副官会在吗,他们在外面的公务不是吃紧了吗,见到他说什么,或者就算他想帮她又能怎么做呢,她想让他怎么做呢,他会去告诉吴将军吗,吴将军会为她出头吗,总之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没有头绪。如果这种时候见到肖副官,忍不住抱住他大哭一场也未可知。

可是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路,不试一试她会甘心吗。

心娇抓起虎头门扣敲了两下,隔了好一会儿,大门上方的小窗才被打开,胡子叔的脸出现在小窗里,见是心娇他明显地感到意外,但还是关上小窗,自己从出入的窄门里走了出来,径自抓住心娇一侧的胳膊把她往大门旁边的围墙下面拉,直到两个人同时融进黑暗里,胡子叔才急匆匆地说道,你来干吗?心娇一时给噎住了,愣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我想来看看肖副官。

胡子叔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感觉确实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才压低嗓音呵斥道,看什么肖副官,你赶紧回去吧。

说完他果断离开了,还是他以前的风格,没有一句废话。就在他走到窄门处准备进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心娇仍旧站在黑暗之中一动未动,便又转身返了回来,迟疑了一下才道,吴家出大事了。

心娇急忙回道,出了什么事?

胡子叔道,肖副官和吴将军在外面执行公务,汽车里被人放了炸弹,两个人当场都被炸死了。

心娇倒吸一口凉气,两腿一软差点没坐在地上,被胡子叔一把托住,道,这是昨天发生的事,你知道“两广事变”吗,这就是暗杀,吴将军在陈济棠这一头,这次陈济棠玩不过老蒋也跑了。现在吴家乱成了一锅粥,想着秘不发丧,因为好多事还有手尾必须处理一下,否则人死灯灭,会有很多呆账烂账成为遗留问题,再也不可能解决了。

胡子叔把心娇扶到围墙下面的一处石阶上坐下,他说我要进去了,你歇一会儿就回去吧。说完就快步闪进了窄门。

心娇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且天气好端端的,她却感觉一阵绝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时间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会是真的。她想起和吴将军分手的那个晚上,可能是吴将军感觉到她对那把手枪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便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太年轻了不懂,乱世最要紧的是防身。吴将军还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瞄准怎么打枪,她一边学一边看着他一侧的脸颊,他的脸颊不是那种棱角分明的刚毅,而是结实的饱满,让人很想抱住他的脑袋亲一口,尤其是他专注认真时的样子。没错,他现在死了,她才敢承认她好像是喜欢他的,谁不想仗势欺人啊,不得已才做了缩头乌龟。

她就是喜欢有钱有势又孔武有力的男人。

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她是再怎么努力也爬不上这半截台阶的,哪怕是做一个小业主。因为她不配。心娇始知,逆天改命只是一个肥皂泡而已。

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亲眼看见一个宁肯栽倒也不轻易掉泪的女人,眼泪一颗一颗地跌落下来。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心娇看见好彩呆立在院门口,夜深了,福安茶舍的门口已经十分清静。见到心娇好彩快步迎了过来,悄声告诉她苏虾米家的姑姐阿麦已经在店里等候多时了。

心娇见到阿麦,见她欲言又止,便把她带到了秋英房。

也就是因为这间房子比较偏才没被砸到,其他的尤其是素馨房都是面目全非。关上门之后,阿麦说并不是苏大阔或者苏虾米叫她来的,而是苏府的二太太叫她专程来赔不是的,她把人物关系简单介绍了一下,表示非常对不起店家,但也请店家不要告官,生意人最怕官非,多有得罪多有得罪。然后阿麦又把一个装钱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心娇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临走给了阿麦一点跑腿费就让她回去了。

第二天上午,心娇梳洗完毕,苍白的脸上略施粉黛,显得更加冷艳动人,加上一身皂色,很是离尘脱俗。她带着好彩和临一外出重新购置物品,门口等待的人无论围着她问她,看着她摸她衣服的质地,她都一声不吭一概不理,径自离去。有人说你又不是花瓶,就一香炉,有什么“巴闭”[厉害的意思。]的,她也只当没听见。尤其是旧式女人,终于可以胳膊挽成麻花斜着眼睛看她了。

重新买来碗碟茶具,又请工人来修砸坏的桌椅板凳和散架的柜子,还有新买的物件由店家派人送进来。心娇扎着围裙跟大家一起洗扫抹抬,光是各种瓷器就洗得无穷无尽。

老顾每天都到福安来,见心娇一连数日没说过一句话,也有些不知所措。大凡男人都习惯了女人絮叨,碰到一个狠的便乱了方寸。

老顾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就是娥姐。娥姐无论怎么保养如今也有五十岁了,她是世家出身,祖上就有钱。应该说像广州这样的千年商都,这样的有钱人并不少见,但是有钱又喜欢穷酸文人的还真不多,或者说穷酸文人最喜欢巴住的就是富婆。所以也有人劝老顾别放掉娥姐这条大鱼,老顾呢,偏不,他说千古文人侠客梦,我喜欢的是红袖添香美人研墨,本来就穷,就不委屈自己了。

所以娥姐有事没事地找老顾,老顾总是客气地回避。

心娇没有见过娥姐,据说长得像鲇鱼(这也是老顾说的,就是两只眼睛的间距过宽),反正老顾是没看上。然而遭遇到目前的僵局,老顾也只好捏着鼻子去拜访娥姐,求她当福安茶舍的大股东,又说自己在福安也有一点点参股,总不能看着它死掉。娥姐道,你当我是傻的吗,我又不是不看报,你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一辈子都是被漂亮女人玩得团团转。老顾笑道,就是就是。娥姐幽幽说道,你以为我是看上你这个人,真是无脑,我是看上了你的才华好吗,还能吃了你不成。老顾还是笑道就是就是。

久攻不下的硬山包,如今自己送上门来,娥姐还是挺高兴的。于是答应做福安茶舍的大股东。又出了一笔钱,体体面面让福安重新办了一回开张,表示过去的事不作数,全部另起炉灶。

当然老顾也不是完全不用付出代价,他每个礼拜要到娥姐的府上去教她唱粤曲《小青吊影》,这种相思无尽痴情错付的子喉,还真不知道大嗓门的娥姐会唱成什么样。不过之前心娇也横下一条心来,就叫好彩带着临一开店,请老顾和钟小姐多担待一点,不信家人混不出两餐饭来。

又过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心娇处理完各项事宜就回妙合了。

走前对家人的说辞是太累了,去朋友家里住两天,休息休息。母亲、临一和好彩都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谁也没有说话。

奇怪的是她心中已经没有半点伤感,应是心如止水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9

冷雨绵绵,凛冬已至。

广州的冬天如果气温降到十摄氏度以下,体感就非常寒冷了,如果遇到寒潮来袭更是冻得蚀骨。

心娇上次看到钟小姐的红泥炭火炉子不错,烟火气十足的东西做得那么清雅,就托她买了一个,炉子上的小砂煲炖着当归羊排,依依袅袅的香气细幼绵长。她则坐在贵妇榻上看一本《啼笑因缘》。

这时有人敲门,梅贵姐推门进来道,是大头飞家的羊排吗,怎么这么香。心娇撇嘴道,他家的羊肉煲香是香,可是一股膻味,是男人老狗吃的,我这是钟小姐派人送过来的羊羔排,没油星没膻味儿,清汤。梅贵姐酸道,只送给你一个人吃的吗。心娇笑道,说了,还要炖四十分钟,叫我们两个人一块吃。梅贵姐道,就知道她是周到的人,晚点我带酒过来。

梅贵姐走至门口,才想起自己过来干什么,道,安公子带了几个朋友过来,想听你弹琴唱个曲。心娇道,叫他开大厅。梅贵姐道,他说今晚不在这儿过夜。心娇漫不经心道,不过夜找我干吗,我现在只卖身,不卖艺。梅贵姐笑道,过分了啊。心娇道,谁过分啊,这又不是点菜单子,谁要去当他的凉拌黄瓜。梅贵姐道,好好好,我叫举举去陪他们就是了。

要不说女人的历练,是经得住磨砺得来的。重回妙合以后,大家都说心娇变得没有以前好说话了。

心娇至今都记得,她回妙合的那一天,正值大伙凑份子全都聚在餐厅里热火朝天地吃“二摊”,原因是红姑要离开妙合嫁人了,那个男人是做眼镜生意的,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殷实的小开,重点是人家还年轻才三十八岁,人长得不错,皮肤白净,细眉细眼、眼梢上扬的风流相,还有一颗惹人喜爱的小虎牙。老婆病亡,红姑过去直接续弦当正房,岂不妥帖。

而她呢,终是重堕勾栏,行话叫作“翻腌”。

梅贵姐怕心娇心里不好受,轻声道,你的闺房都收拾好了。迟疑片刻又道,你过来吃“二摊”吗,不想吃的话一会儿我陪你去吃消夜。心娇勉强笑道,干吗不吃,我是好久没吃“二摊”了,也想凑凑热闹。

那天晚上她喝大了,差不多睡了两天。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也不只是男人的思维定式吧。由于心娇千呼万唤不出来,她的传说就会有新的版本重现江湖。她也不是赌气,就是心淡了,灯宵月夕,雪季花时,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什么繁华靡丽不是过眼皆空呢。她也挺感谢“新女性怒砸福安”的,至少破了她对金钱的执念,钱又改变了什么呢。

一律不见。包括闻风而来的苏虾米。

直到有一天,梅贵姐来找心娇,笑道,你拿乔也拿得可以了,苏公子今天送过来一张空白汇票,说是押在我们这里,说是到时候数字随便填。

你就见见他吧。

此后的两周苏虾米就没有回过家,只在妙合流连,每天花前月下芙蓉帐底。姜穗放话出来,男人流连青楼并不丢人,但是鸡就是鸡,冒充良家妇女跑出来勾引人就是不行。心娇也懒得理会,男女之事说到底,最终都会变成女人之间的暗战,跟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此外,另有一件事需要交代,就是心娇回妙合的那一天,报纸上登出了吴将军的讣告:吴祖梁,山东东平人,黄埔四期。性情疏野刚毅而不拘小节,虽是一介武夫但酷爱传统文化,将军书法擅长行草,博采众长,流畅朗秀。被称作一代儒将。然,世事难料,于某年某月某日因公殉职,享年五十一岁。

心娇是在两天之后看到这张报纸的,当时她正在闺房里给脚指甲涂蔻丹,她的脚长得很漂亮,娇小玲珑,五个细幼的脚指头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指甲盖上的樱桃红散发出宝石一样的光芒。

她用报纸轻轻扇着蔻丹,面无表情,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其实,心娇后来听说就是那个“南天王”陈济棠将部队改称为“抗日救国军西南联军”,他本人任总司令,要求中央抗日。但是老蒋着急打红军忙不过来,陈济棠便和桂军李宗仁、白崇禧联手反蒋,就是所谓的“两广事变”,但是他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最终军权尽失,到底是谁干的莫衷一是。

唯一准确无误的是,日本人真的打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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