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正经人的生活都很艰难,被各种自认为要遵从的规矩管得死死的。

药街的店铺关了大半,开始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广州沦陷以后,看上去似乎生活归位,但其实谁都不愿意蹚这道浑水。

也就是说,虽然一方面市面上的宣传还是把“反共建国”“中日亲善”这样的词高唱入云,似乎人人都想当顺民。但是另一方面,日军据点、日本南支派遣军司令部、日军军官专用的赤玉食堂门口都发生了大小不同的爆炸,其中之一是炸药藏在一辆装满木柴的大板车上,炸死炸伤日军和汉奸有数十人。日军开始在全城搜捕抗日分子,街上侦骑四出,脱缰飞腾,日本宪兵司令部外从早到晚都能听到被拷打的犯人的惨叫声,阴森恐怖。

贺大夫的喜儒堂还开着,只是开得小心翼翼,下午四点就停诊关门了。贺大夫也是为病人着想,有些慢性病人是不能断了诊疗和配药的。有一次他生病发烧还是照样出诊就是这个意思。苏步溪的医馆也照常开着,因为大都是妇孺往来,也不太被人注意。

这天下午天气阴暗沉闷,又分外潮湿,墙角地面都湿漉漉的,这种天气实在是广州独有,空气湿度应该是百分之百,木质的窗户缝居然都发出芽来了,再发展下去,窗框上会不会长出蘑菇来也未可知。

步溪正在给一位老妇问诊搭脉,只见喜儒堂那个人称老许的伙计神色慌张地跑来,手里还抓着一把小铜秤,可见来时的紧急。老许这个人平时拿个小铜秤站在药柜子前面给人称中药,偶尔翘翘兰花指,是个非常淡定之人。见到她欲言又止,步溪赶紧起身走到门口,老许小声跟她说叫她立刻去贺大夫家,家里出事了。步溪点头说知道了。老许才放心离去。步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是坚持把老妇的诊疗做完,又开出药方。剩下的两个病人都是旧识,是做药方调整增减或者换药的,就嘱阿麦细细记下症状,然后她回来开好药送到府上去。步溪十分珍惜和自己有医缘的患者,对她们都考虑得比较仔细。

步溪赶到贺大夫家,只见诊室里并没有贺大夫的身影,只有贺太太呆坐在椅子上,直视前方,两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偶,一言不发。

还是她身边的那个伙计说道,刚才日本宪兵队开了一辆军车过来,下来了几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其中一个哇啦哇啦说了一堆话,也听不懂,翻译就随便跟贺大夫说了几句,完全是不由分说,那个哇啦哇啦说话的日本人就连推带搡地把贺大夫往门外推。大家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日本军人背的枪都上了刺刀,看着都让人心惊胆战,一屋子的病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贺大夫给押上军车带走了。等到贺太太从后院赶过来的时候,连人带车什么都没看见。

步溪知道贺太太给吓魔怔了,就跟伙计交代道她马上去打探消息,叫伙计先照看好贺太太和孩子。

回到家里,步溪叫苏虾米去打探消息,苏虾米正在喝下午茶吃点心,他还真是生活节奏稳定,铁蹄下的广州人民都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食不甘味,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心无旁顾地品尝陈容师傅亲手做的叉烧包(宝珍抢到给他送回来的)。现在还有人求他办这么难办的事,一时得了意,道,你们成天叫我少跟汉奸混在一起,将来弄得周身蚁,说都说不清。现在又让我去宪兵队打探消息,我去跟良民打听能打听出个毛来,还不是得去找现在最吃得开的人。

苏虾米不慌不忙,拿起茶杯又呷了一口,他手中玻璃杯里的茶色金黄透亮,甚是富丽,道,你别说,这英德红茶金毛还挺耐喝的。

苏步溪杏眼圆瞪,正色道,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苏虾米还真没见过步溪急眼,于是放下茶杯披了件衣裳出去了。

这一天的晚上步溪一夜未眠,像煎饼似的两边翻,突然间,有一个词汇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个词汇就是“地下党”。最近这两年这个词汇总会在她的耳边不经意地出现,充满一股新鲜、时髦而又神秘的力量,仿佛可以解释所有无法理解的现象。

而在她心目中最像地下党的有三个人,一个是黄千祥,他们最后一次在书局见面,虽然黄千祥给她推荐了很多世界名著,但是《呐喊》《新青年》也是他坚持叫她一定要看的。第二个人是她的同学兼好友金流漓,步溪在日军轰炸广州之前曾经收到金流漓的来信,说她目前人在西安,准备去西安以北的地方,应该就是斯诺书里写的陕北吧。来信没有发信地址,只写着“内详”,估计是当时临时落脚的地方。最后一个人就是贺大夫了,他倒是没有什么具体的行为,可是他的沉稳、正直、坚定的目光总是会带给她一些联想,感觉他是这个混沌世界唯一的清醒者。

可是如果贺大夫真的是地下党的话,那是要被枪毙的啊。

苏步溪猛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犹如从噩梦中惊醒那样,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三天之后,总算等来了消息,与苏虾米打探到的情况相互对应。就是日本宪兵队的不少鬼子由于水土不服,出现了各种状况,最常见的是咽喉肿痛、火毒牙痛、眼痛、肚痛,感冒难愈久咳不息,自然也没有胃口吃饭,战斗力锐减。事实也的确如此,广州地处华南,五岭逶迤,气候温暖潮湿,故地气湿热,容易上火成为湿毒。宪兵队做了调查研究,打听到贺喜儒是一代名医,便把他押到宪兵队解决这个问题。

贺大夫看到这些病人东倒西歪、四肢困重、舌苔厚腻,于是给他们开了癍痧凉茶,主要的药材是:黄芪、当归、白术、茯苓、甘草、枸杞、生姜、大枣等,作用是解毒消热,祛湿除斑,以缓解疮痈肿毒,同时开胃消滞,化痰止咳。煮出来的凉茶漆黑如炭,日本人不敢喝,贺大夫只好自己先喝一碗。而且还押在宪兵队等待疗效,稍有差池估计贺大夫就没命了。

隔了大约一周,贺大夫才回到家。由于那些患病的日本人身体状况明显好转,另一些不是水土不服的人也排队叫贺大夫搭脉、开药,调理一下旧疾,所以时间耽搁了一些,好在人没事,大伙这才放了心。

2

本来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也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生活中如果没有血雨腥风,就一定会暗流涌动。

这一天的下午四点钟,步溪的医馆已经没有病人,她决定一会就到贺大夫那里去,请教一下她的患者换药方的事。最近这边有两个患者吃她开的药,病情大有起色,但是就是不收尾,下体出血的就滴滴答答的不干净,咳嗽的就时不时咽痒夜咳,重新调整药方她有思路,但是又没有什么把握,心里吃不准。

步溪叫阿麦打扫完卫生先回家,阿麦迟疑片刻说她也想到贺大夫那里听他们两个人讨论药方。阿麦说她知道来医馆是苏小姐给她机会,也试着读过《伤寒论》,只看了两页就睡着了,她觉得医书就跟天书一样,字都认识但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她听过贺大夫讲解病例,非常好听,而且有理有据,很容易听进去,然后她回到家之后就把它记到本子上,里面有症状有药方,心想如果积累多了也是半个郎中啊,也算没辜负苏小姐的一片苦心。步溪笑道,你既然这么想听,那就一起去吧。

两个人清理好医馆锁上门,便往喜儒堂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间,喜儒堂也应该闭门歇诊了。让人有些意外的是院门口停着一辆小汽车,两个陌生的黑衣人靠着车门一边抽烟一边闲聊。步溪走过去之后,又转过头来定睛看了看的确不是军车,这才放心地向里走去。

到了诊室门口,正巧碰到贺大夫出来送客,这位客人穿着便装,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宽背阔肩,目光锐利,透着一股不好惹的劲儿。贺大夫和这位客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客人见到步溪和阿麦,先是一愣,随后又看了贺大夫一眼,但见贺大夫并没有给他做介绍的意思,便也识趣地对着贺大夫抱拳作揖,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回到诊室,贺大夫才说那个人就是传说中的鹏生,好像是日伪系统那边的红人。步溪听后心底一沉,想到刚才见到的鹏生脸上最明显的标识的确是一边的断眉刀疤,加重了他身上的那一股狠劲。

原来就是这个人啊,步溪心里这样想着,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并且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母亲思考再三,还是把九如舫转让给路路通了,只是在价格上略略提高了一些,母亲叫账房先生跟鹏生说,我们也是体面人,原来的价格太难看了,传出去外人总会知道,大家没脸。其实提高了一点价位也基本是半价,鹏生还算识做,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兵不血刃,得来全不费功夫。

母亲对步溪说道,这是青天白日的抢劫,没有理由跟劫匪讲道理。

据说断眉鹏把九如舫重新装修成了大型娱乐会所,除了餐厅之外还有酒吧、咖啡厅、舞池、包厢,并且特别引进了日本料理(都是宝珍回来说的)。

这是个危险人物啊,步溪不禁问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贺大夫道,他说服我参加什么“东亚和平促进会”,然后门口挂一面日本膏药旗方便日本人进诊所看病,他说这也不费什么事,但是全家就都安全了。贺大夫停了一下又道,我说那是不可能的,我肯定不会这么做。

诊室里安静下来,谁都没有说话。虽然贺大夫的语调里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义愤和情绪,可是大家都能感受到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

如果断眉鹏只是单纯的民间汉奸团体那还好说,但他同时还有其他的身份,想必贺大夫也有所耳闻,所以贺大夫沉吟良久,道,我有点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费尽口舌地说服我,以往的类似团体一般都是软磨硬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他好像已经知道并且接受了我的拒绝似的,似乎就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可是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吧。

步溪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顿时也忧心忡忡,她说喊打喊杀的黑道还没有那么可怕,但是路路通的人是斯文败类,表面看不出任何端倪,使的全是阴招,让人防不胜防啊。

九如舫被巧取豪夺之后,母亲和账房先生一起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清理了苏家所有的账目,苏大阔生前进行到一半的生意全部收尾停止做善后处理,比较优质的生意就良性转让,尽量拿到一个好价钱。然后母亲在闹市区顶手一家小门面(特殊时期顶手费比较低),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只有十几米见方,而且没有任何装修,墙壁、门和窗户都是陈旧破烂的,店里只有两个灶眼,上面各放着一个至少一米高的大蒸笼,一层紧挨着一层,重重叠叠冒着白烟。

店里只出售炖品,就是广州特有的那种陶瓷炖盅,里面是天麻炖猪脑、椰子炖乌鸡、竹参炖鹌鹑、清补凉炖龙骨等,还有甲鱼和牛鞭。店名叫作“炖品皇”,一大早用新鲜食材开始炖,中午一点开门,炖足四到六个小时。甫一开张便是炸了街的好生意,根本没有空座位,门口蹲着站着全是人,当街喝炖汤广州人从来不会感觉不妥,更多的人则是打包回家慢慢叹。[意“享受”。]

为什么广东人那么重视吃炖品呢,还是因为这边的热带天气,天热时吃的大多是瓜菜,人又常常大汗淋漓,到了秋凉自然要吃肉的炖品,意在滋阴补肾。

炖品皇和九如舫相比无异于云泥之别,母亲就是要昭告天下苏家已经家道中落,谁也别惦记了。步溪悄悄对母亲说道,你搞这么大动静,就是要告诉断眉鹏一个人别惦记了啊。母亲回道,算你聪明。

也不是母亲未雨绸缪,是已经了解到路路通的常规做法就是先找准一个无力还手的富裕人家,然后围猎、榨干、出局,几乎都是这个下场。战乱之年正好是他们大肆掠夺财富的天时地利,一时势力熏天。现在这个断眉鹏又跑到贺大夫家去了,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发生,步溪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好在炖品皇的生意还不错,给看上去愁云惨雾的苏家增加了一点点亮色。不过步溪也好生奇怪,就是离不开炖品的广州人应该随便在哪个大街小巷都可以吃到炖品,随便一个食肆档口都有炖汤卖,大家用的原材料啊药材啊也都差不多,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笼屉,都是隔水蒸那么久,为什么母亲开的店能一枝独秀呢?这件事她问过母亲,母亲一直笑而不答。

后来坊间有一个传说,说是离广州城二十多里的西北郊石门附近,有一眼“贪泉”,喝了贪泉的水人就变得贪得无厌,而炖品皇就是用贪泉的水来煲汤的,所以饮者才会争先恐后地往那里跑。此言一出,便有很多店家跑去打贪泉的水,搞得当地一下热闹起来。当地的乡亲非常不忿,自发组织了“护泉队”日夜把守,不付钱就不能打走贪泉的水。这么一吵,连报纸都登出了贪泉的图片,还说《晋书·吴隐之传》里有记载。

于是步溪问母亲是不是家里的伙计半夜去打贪泉的水,所以炖汤才那么好喝。母亲说你都傻的,哪里有那么神乎其神的怪事,只是曾经带大她又教她做蛇羹的那位老姑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家常美食的要诀就是用料要足,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要省,不如不吃。要省,不如不做。

你看我们的椰子炖鸡,用的都是鸡腿,客人吃到之后会觉得自己很幸运,鸡脖子鸡爪肯定在别人的炖盅里,殊不知每个人吃到的都是最好的部位,只要敢于不计成本,你说汤水会不好喝吗。步溪道,可是做生意是以盈利为目的的啊。

当然是啊,母亲说道,但是一开始就想暴利会比较麻烦,一般人开个铺头都是这样,食材好的和差的都要混搭,差的也不舍得丢掉,这样可以节省成本,定价的时候呢又很想它是暴利。我们跟他们的定价一样,你说客人会吃谁的呢?而且我们的店铺又没装修又没请大厨,又没有花枝招展的服务生,这些也同样是成本,老百姓哪里肯吃豪华排场,必须吃真材实料啊。

生意好才能赚钱对不对,薄利也是利,小数怕长计。

步溪道,这个道理应该是世人皆知吧。母亲道,可是又有谁愿意相信简单的道理呢,都是越诡异的故事越有人相信啊。

我都不知道贪泉在哪里。母亲又补充了一句。

3

晚上九点以后的小吃夜市,灯火和炉火一样旺盛,远远望去,大团大团的灰色云雾升腾翻飞,犹如硝烟弥漫的抗日战场。

由于在夜市忙碌可以赚到钱,阿麦和花猪便有了空前的默契,除了礼拜天晚上之外,只要医馆没事,阿麦就会跑到夜市里炒田螺,花猪就负责烧烤,反正苦难时期杂鱼、碎虾(无头)、鸡胗、鸡肝、鸡督(鸡屁股)都是原材料,人们就像饿鬼一样啥都能吃得满头大汗津津有味。

实在忙不过来,还是找了一个小工帮手。

阿麦和花猪默契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对视一眼立即明白对方的需要,要葱,要蒜,火候不行要加炭,咸,淡,料汁还要浸久一点等。也有食客误以为他们是两口子,花猪从来不解释只是微笑。阿麦从心里感谢花猪,因为自己曾经被人深深地嫌弃过,她也很怕花猪激烈地否认,不是不是我们只是搭档,这也是一种打击对不对。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想,没有这件事就算了,如果有呢,如果花猪果然不嫌弃自己呢,那她的内心其实是接受的。这倒不是花猪的性格好待人温和,又很勤力,而是他是一个明白人,从一开始他就晓得不沾黑,后来眼见着虫虫发达了,他也不后悔不羡慕,照样辛苦劳作并无怨言。

这种男人才是值得托付的吧,不过想到这里阿麦也会脸红自责。她一直觉得自己太不安分,还要吃多少亏才不去胡猜乱想呢。

可是身体又很诚实,一趟一趟地往夜市跑真是不觉得累啊。

或者说阿麦也是有所试探的,有时她颠勺颠到满头大汗,很怕汗水滴到锅里遭食客嫌弃,如果正巧花猪走过来端田螺,她会将额头在他的肩膀或者后背直接一擦,花猪都很会意,不会大惊小怪,更不会嫌弃,有时候还会在她身边稍停一下方便她擦汗。尽管隔着一件粗布外衣,阿麦还是可以感受到来自男人的那种特有的气息,浑厚、炽热并且有着强大的冲击力。

十一点钟之后夜市热闹的程度达到顶峰,大家都有一种“死到临头吃饱再说”的末日感,偶尔警笛呼啸而过,尖厉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仿佛在提示人们前路茫茫看不到一点希望,只要不当饿死鬼就行。

随着葱姜蒜在油锅中爆香,大团的油烟扑面而来,阿麦面无表情越战越勇,好多食客都是被炒田螺独特的香味吸引过来的。这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早就听说你们这一摊好吃到爆,今天也过来试试。

阿麦抬起头来,果然是鹏仔出现在面前,这个“烧成灰她都能认出来的男人”说的自然不是实话,因为出摊这么久他一次没来过,虫虫隔三岔五就过来一趟他不可能不知道。但虫虫说,鹏仔现在要陪各种各样的头面人物消夜,晚上也是他最忙的时刻,通常是在九如舫吃下酒小菜、精美点心,全部出自名厨之手。除了贵,挑不出任何一点毛病。

而且他还是出了名的洁癖,看炒田螺就像看垃圾。你说一个乡下孩子怎么就变成贵公子了呢。

见到鹏仔,花猪赶紧给他单独支了一张桌子(反正都是占道经营),尽量离人群聚集的地方远一点,也就相对安静一些。花猪接过阿麦手里的炒锅炒勺,使眼色叫她过去。阿麦走过去的时候鹏仔已经坐在那里了,面前放着一盘炒田螺和一盘烤串,根本一动未动,他只坐在那里喝白开水。虽然是晚上,光线有限,还是可以看出鹏仔比从前讲究多了,梳着分头,鬓角都修得很整齐,衬衣系在西裤里,身材也保持得有形有款,脚上穿一双三截头的皮鞋。他侧身坐在折叠桌前,跷着二郎腿,一副吃不完用不完的样子。

阿麦感觉他端的架子比苏大阔还大,也知道他肯定不是来吃炒田螺的,但是具体找她什么事,又实在想不出来,于是就坐在他的对面也不出声。

鹏仔清了清嗓音,又伸手抚摸了一下他整齐的鬓角,道,那天跟你在一起的苏小姐,我去查了一下,想不到苏虾米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妹。我那天见到她简直惊为天人,从此之后茶饭不思,这不就是为我度身定做的人嘛。接下来他越讲越兴奋,或者说情绪高涨,连断了半截的眉毛都发起光来,中心意思就是他打定主意要娶苏小姐,跟苏小姐结婚。

这让阿麦忍不住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对此鹏仔毫无觉察,话题转向他一直在问阿麦苏小姐的生活细节,比如爱吃什么,甜还是咸,喜欢什么花,玫瑰还是素馨,脾气是否温和,她为什么放着富家大小姐不做要去做服侍病人这种低贱的工作,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这背后到底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等。

阿麦当然没有一一回答鹏仔的各种问题,事实上也一直都是鹏仔在说话,而且越说越兴奋。照说此时的阿麦觉得自己心中应该充满怨恨才对,这个她生命中的孽障,他永远是用他特有的方式折磨她,像蚕吃桑叶那样一点点撕咬她的心。然而唯有此刻她对他的情绪中出现了一丝轻视甚至是嘲讽,这种情绪真是太奇怪了,就像食物飘香那么自然,哪怕是在鹏仔当金店伙计的时候都不曾出现过。他现在已经膨胀到什么话都敢说了,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作本分。

固然是人前人后有钱有势,可是还不就是陆老板的一条狗,当狗也就算了,还替日本人做事,巧取豪夺了苏家的九如舫,还回过头来打苏小姐的主意。阿麦以前最最看重的就是鹏仔聪明,脑子好用,现在觉得他如果哪一天丢了性命一定是蠢死的。

所以阿麦一直没怎么说话,任由鹏仔喋喋不休。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空隙才插进去说了一句,苏老板都过身了[死了。],苏家现在也败落了,不如你娶一个真正有钱有势的富家女来得实在。鹏仔笑道,苏家几代人做生意,深藏老钱才真正称得上殷实,苏家做出家道中落的样子也就骗骗一般老百姓,怎么可能瞒过我的火眼金睛,他家又没正经人,苏虾米就是一个废物,我怎么可能放掉苏小姐这条大鱼。阿麦道,你现在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这么坏呀,又要财又要色。鹏仔一侧的嘴角翘起来道,要不说是为我度身定做的呢。

阿麦不免胸口发凉,脑海中浮现出苏小姐现在的样子,她以前是柔弱不堪软绵绵的美,现在却不同了,应该说是岁月重新塑造了她。她寻找到了自信,眼睛是清澈的,有光,淡眉,高高的鼻梁使她的五官显得立体,神情安静而坚定。她穿着朴素的西装外套令其身材更显消瘦,短发蓬松而利落。

她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苏小姐是人见人爱,看着鹏仔那副贪婪、邪恶的样子,沉在阿麦心底的最后一丝幻想也飘然散尽。

4

果然过了没两天,鹏仔就请了媒人到苏家提亲,二太太叫媒人留下八字,然后又请媒人喝了上好的乌龙茶,还吃了一小碗自制的姜撞奶,姜撞奶虽然是普通的广东小吃,到处可见,但是只有苏家的姜撞奶称得上质地丝滑入口即化,令人念念不忘。这才客客气气地送走媒人。隔了几天媒人来问消息,二太太以父孝在身、八字不合婉拒了。

鹏仔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又每天派人专程送花到医馆,有红玫瑰白玫瑰粉玫瑰,每次都是一大束,苏小姐说这花直接扔掉就太可惜了,叫阿麦把花分成一束一束,放在门口摆卖,赚一点钱就用于义诊,因为医馆也经常会有出不起诊费的贫苦妇女。对于这件事苏小姐看上去像是没有态度,甚至也没有什么情绪。这才是大户人家的厉害之处,凡事都能小心轻放不伤和气。

姜校长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下人们都管姜穗叫姜校长),两条腿肿得厉害,全身上下哪都不舒服,要经常按摩一下才好。所以只要阿麦在家,就叫她过去帮姜校长按摩肩背、手臂和越来越粗的腰身,姜校长还是迷信阿麦在医馆学到的按摩手法,嫌小镜子的手劲没力道,宝珍又用力太刚猛,一下手还没按呢姜校长就哇的一声叫出来。

由于大部分的晚上要给姜校长按摩,阿麦去到小吃夜市“炒更”[兼职。]反而更勤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姜校长要霸住阿麦,晚上就没人敢找阿麦或者问她的去处,但其实阿麦做完按摩就从后门去夜市了。

有一天晚上,阿麦正在姜校长的房间里给她按摩肩颈,姜校长闭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这时苏虾米走了进来,唉声叹气地抱怨鹏生现在天天找他,他被苏步溪迷得七荤八素,一心只想娶她。自上次九如舫的事,苏虾米对鹏生还是有所警惕的,但也不敢得罪他,只能赔尽小心。苏虾米这个人没有什么城府,说这些话的时候也完全不忌讳在场的阿麦是个外人,或许当她是一只旧柜子也未可知。

苏虾米道,现在鹏生的势力也是如日中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和这样的人结亲也未必就全是坏事吧。

没等他把话说完,姜校长突然睁开眼睛,字正腔圆道,你胆敢把这只土狼引进家门,他吃掉的就不是你苏虾米一个人,他会吃掉我们苏家。他的胃口你还没领教吗,吞了九如舫还敢来提亲,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真是有没有搞错。慢说我们家苏步溪根本没看上他,就算是看上他了我也得挡在门口,这是我当大嫂的责任。

一席话说得苏虾米不吱声了。

求亲的事情搞成这样,对于一直顺风顺水的鹏仔来说也有些不适应。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夜市来,反正花猪和虫虫过去都是他的“砂煲兄弟”,知道他最衰最烂的样子,也不会笑话他。

他是有点疑惑了,他对阿麦说,见到他的人不都是大老远就满脸堆笑吗,不都是诚惶诚恐吗,不是都想结交他巴结他吗,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他可能更在意的是苏家嫌弃他,于是怀疑全世界的人都嫌弃他,只是演得逼真而已。他开始躁动不安,常常念叨路路通其实就是他的公司。也不洁癖了,每天晚上都喝酒,很廉价的散装酒他也照喝不误,不仅吃炒田螺也吃各种烤串。喝多了就说信不信我劫了她,把生米做成熟饭。

阿麦道,那你还是一个流氓啊,也不是什么上等人,你不是就想当个上等人吗。这时他就会抬起醉醺醺的脑袋,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阿麦,仿佛在说连你也变得这么放肆了吗。

阿麦也不是不承认鹏仔今非昔比,听说路路通公司还给他租了不错的大房子,住得舒服又宽敞,还可以每晚在九如舫吃讲究的消夜。那你为什么还要跑到夜市来呢,因为鹏仔你就属于这里啊,烟尘滚滚,臭鱼烂虾,到处都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空气里是烤鸡屁股的臊味,你也只有在这里才自在吧。

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改变过啊。

5

自从上次在喜儒堂的院子里见到断眉鹏,不知什么原因,总有一缕不祥的阴云笼罩在苏步溪的心头。

步溪对于断眉鹏的印象,除了脸上那个明显的刀疤之外,感觉他长得还算周正,但是无论眼神还是面部表情都透着一种阴郁和冷酷,仿佛心底压满了深深的仇恨。而且他绝对是心毒手狠之人,拿走苏家的九如舫根本就是打劫,算定了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跟贺大夫说话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斜着眼睛,表示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她对他的直觉就是只要被这个人盯上,就是狼奔豕走难逃厄运。

所以在她回到家中,听到母亲说断眉鹏请媒人来提亲的事,她都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说,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自降身段选择低贱的工作,其实我也不是为了不嫁给黄糖或者断眉鹏,只是我想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一辈子谁都不嫁就好了。

母亲当时就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

步溪道,以前我们家只有苏虾米有可能坐吃山空,以后我也有可能一文不名,那时我就靠三根指头给人搭脉勉强糊口吧,这个人我是横竖不会嫁的。

但是贺大夫好像并没有把断眉鹏放在心上,尽管贺大夫阅人无数,但他身上总是保有一份男人的天真,觉得自己悬壶济世与世无争,总不见得会卷进繁杂纷乱甚至肮脏的是非旋涡。

一直以来,贺大夫都有云游山野的习惯,就是专门拿出一段时间去到偏僻清冷的地方走一走,与一些民间郎中、和尚道士,或者干脆就是隐居高人聊一些见闻和医术,他认为常年不与人切磋技艺,看病的思路也会越变越窄。最近一段时间,贺大夫跟一位老道长谈及中医的手法,那位道长的观点是如果用针(针灸)就可以少用药,如果多用手法就可以少用针,药当然就可以不用了。这里说的“外治手法”其实就是道家修行追求的“元神归位”,认为神一回来,身体就有正气,气血就会随着神的参与开始调动,令形神统一达到治病的效果。比如全身无力昏沉困顿的手法治疗,又比如食不甘味的手法治疗,总之示范了很多具体的做法,贺大夫也有记录,但他还是想根据记忆把手法图画下来,便于今后的实践应用以及存档或者流传。

每天下午歇诊之后,他就开始在诊室画图,小偶就坐在他膝边的地上,也有一副纸笔信手涂鸦,这个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安静,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就在父子二人画图画得沉醉之时,家里还是出事了。

小偶除了在父亲身边涂鸦,偶尔也会到院子里去玩,但他是很有规矩的,从来不会私自踏出院门半步,因为贺太太管得严。

突然有一天,贺小偶不见了。时间大概是在吃晚饭的前后(按照广州人的习惯是晚上八点左右才吃晚饭,算是一天中的正餐),天色渐渐暗下来,孩子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件事对于贺家来说犹如山崩地裂,先是所有人都傻了眼,然后冲出家门满世界乱找,步溪和阿麦当然也在其中。步溪感觉阿麦比她还要着急,可以说是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甚至脚下都有点磕磕绊绊、步履不稳,可能是没经历过这种事的缘故,平时并不见小偶和阿麦有什么亲密举动,一切都是淡淡的,小偶管阿麦叫麦姑姑,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能不心急如焚呢。

后来大家冷静下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绑票,但是一连三天并没有绑匪要钱的任何消息。出事的第二天就报了差馆,一样找不到人。贺家又印了悬赏广告,赏金是常规价格的几倍,还是泥牛入海,正经的消息没有一丝半点。喜儒堂门外的商铺每家都不止问过一次,有没有人见过小偶,大家也都是生计繁忙,完全没有注意到街面上有什么不妥。只有一个修鞋匠说他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小偶匆匆离去,而小偶的怀里好像有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孩子只顾低头撸狗也就没有什么异常,修鞋匠以为那个男人是贺家的亲戚。

整整六天没有一点小偶的信息,这个时间真的是太漫长了。

贺大夫也没法工作,喜儒堂全天歇诊,贺太太实在熬不住病倒了。这时候步溪才知道贺太太前段时间已经得了肺病,所以贺大夫才没叫她去苏家吊唁。

本来在贺大夫的精心治疗下,贺太太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趋于稳定,经此一击她的身体彻底垮了,不吃不喝面如死灰,咳嗽越来越厉害,还发出空洞可怕的胸腔回声,轰鸣不止。这一天的傍晚,她咳到吐出一口血,所有的人都慌了神又手足无措。步溪急忙跪到床上轻轻抚摩贺太太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想让她先顺过气来。贺太太好瘦啊,后背也是分外骨感,人薄得像纸一样。步溪明白贺太太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能用猛药的,所以才让贺大夫既为难又伤心。

步溪鼻子一酸,但是此刻大放悲声的竟然是阿麦,阿麦见到血突然放声大哭,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她在房子中间叉腿站着,张着嘴,旁若无人哭得涕泪交加不能自持。贺大夫急忙把她带到屋外去了,步溪看了一眼,感觉好像是贺大夫一直都在安慰阿麦,阿麦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当然,按照常理,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铁板一块密不透风,假如是有人做局的话就还是会图穷匕见。

有街坊给贺家的伙计带话,叫他们找找路路通,道理十分浅显,这种迷雾重重的事也只有黑白两道通吃的公司能帮上忙。这句话还真点醒了贺大夫,让他理出了事件的头绪,那就是孩子丢失的原因是他不肯在诊所挂膏药旗。否则他家丢孩子为什么要找路路通呢,直觉这话也是某些人刻意放出来的。

问题是断眉鹏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心里清楚又有什么用呢。

“找路路通”这句话同时也如闪电一般让步溪从混乱悲伤中清醒过来。在此之前,断眉鹏偶尔也会到她的诊所来,多数都是傍晚时分,诊所已经歇诊,但她还要看看书做一些笔记。由于她态度冷淡,断眉鹏也有些尴尬,只能没话找话说得不咸不淡然后告辞,但是他的情绪并不稳定,有时候也会一脸怒容坐在诊室不走,说什么你是大夫也给我看看病,我现在茶饭不思心里只有你。步溪也不接他的话仍旧低头看书,断眉鹏干坐一会儿也只能离开。

但是这些天,就是小偶消失的这些天,断眉鹏没有来过诊所,玫瑰花也完全不送了,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会不会是断眉鹏自觉在事态上占了上风,虽说是猜测但多少有点影子。广州人说凡事都是一笔生意,就看能不能谈拢了。还是那句话,困局凶险,就算一切属实那你又能怎样,嫁给他吗。

而且断眉鹏手黑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果撕票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然而他的行事风格又绝不鲁莽,差不多一周的时间足以让当事人精神崩溃。这种节奏感一般没脑子的人根本做不到。

步溪和贺大夫相对无言,两个人肉砝码一筹莫展,既不能挂也不能嫁,又不能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贺太太,怕对她造成最后的致命一击。

吃饭的时候,老许看贺大夫吃不下东西,便道,要不服个软,先把孩子接回来再说。见贺大夫没有作声,又降低声音嘟囔了一句,反正也给日本人看过病了。贺大夫瞪了他一眼,气道,这是一回事吗。

说完把饭碗往桌上一顿,拂袖而去。

6

现在看来,有关路路通公司的各种传闻,无论是啧啧羡慕的还是饱含恨意的,对于阿麦来说都只是耳听为虚,这在她踏上路路通公司大门前高高的台阶时就已经意识到了。

阿麦根本没有想到路路通公司会如此气派。

公司耸立在沿江路上,是典型的欧式建筑,据说曾经是一家法国银行的所在地。精美的雕花门窗,雅致的长廊和旋转楼梯,这种建筑最大的特点就是空旷、高挑,大片的一尘不染的马赛克地板是黑白两色的菱形方块拼接而成,棋盘图案,被工字形镶边围住,高高的天花板上是古朴典雅的吊灯,结实的龙爪形黄铜骨架上立着十二根灯柱,每个白炽灯的头顶都有一个墨绿色的灯罩,活像十二顶小帽子,使得这里的空旷高挑并不沉闷。此外遥远的落地窗前飘动着米色的纱帘,欧式壁炉旁边有一株巨大的凤尾葵盆栽。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太太说过,只有空旷才能显得高级,纯粹唐人公司的建筑布局都是寸土寸金见缝插针,没有一尺多余的地盘,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要挤在一起摆放,让人感觉眼花缭乱、繁杂富有,也是一种风格。但显然这不是陆山河陆老板的风格,据说他的品位非一般人可及,就是用空置显现豪迈,有一种无言的气势。而且他的为人与此一脉相承,少言低调,神龙见首不见尾。

传说中陆老板的用人之道也是如此,会给手下极大的空间,看上去不闻不问,但是不能出错,否则直接换人不作解释。

咨客是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深色的西装圆圈圈的领带。他问阿麦找鹏先生预约了没有。阿麦报出名字,说我有重要的事情,他一定会见我。说得沉稳而坚定同时直视着咨客先生。年轻人又重新打量她一次,将信将疑,满脸写着你能有啥重要的事啊。

鹏仔的办公室也大得不像话,他在一侧办公,写字台很大,上面放着两部电话机,其中一部还是红色的。房间的另一侧是面对面的两条结实的深色长沙发,中间放着茶几。办公区与会客区的间隔是一副四屏的红木屏风,上面刻有六榕塔的中景图,因为六榕塔的八个檐角都悬挂着铜制吊钟,所以很好辨认,塔旁的榕树绿荫如盖,气势不凡。

鹏仔一直在打电话,显得繁忙但是态度冷淡,所以咨客也没有给阿麦倒茶。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鹏仔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不过阿麦多少有些理解鹏仔的目中无人和为所欲为,因为所谓脱胎换骨也不过如此吧。

墙上挂着一幅巨型的油画,画的是陆山河,他穿着灰色的长衫,目光如炬,神情温和,俯瞰着属于他的世界。

鹏仔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故意不理她。玩弄别人的感情,看着他们死去活来,已经成为他的一种嗜好。

鹏仔是在看到阿麦和贺太太签的契约时才傻眼的,他很久没有说话,可能是在心里盘算着日子对不对,神情也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办公室里安静得让人感觉到一丝阴冷。

那我就更不能放他走了。隔了老半天,鹏仔才突然说了这句话。阿麦暗自松了口气,这说明小偶就在鹏仔手里。在此之前她也听到苏小姐这样对她说。阿麦虽然也是恍然大悟,但又有点不太相信鹏仔会做出这种事来,她对他始终有些矛盾的心态,想着他即使再不好,但希望成为一个上等人这一条还是没有错吧。

可惜他仍然是一个流氓啊。

不过他这样的回答也是在阿麦的意料之中,这一路上阿麦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难以置信”啦,“不被说服”啦,“骗到我头上”……统统排在前面,就算把阿麦赶出公司她也不觉得奇怪。同时鹏仔不愿轻易放人她也想到了,于是她说,你看你现在正受陆老板的器重——这时她还不忘抬头看一眼油画上的陆老板,但还是不无恭敬地说道,其实路路通公司能有今天不全靠你吗?再说你还在追求苏小姐,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来根本说不过去,一定会让你的前程大受影响,而且人家贺家把孩子带得那么好,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鹏仔显然是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但是他紧绷的脸没有丝毫松懈,眼神阴森地盯着阿麦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阿麦道,除了我以外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也绝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这时鹏仔的神情才有所松动,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我选择相信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你讲的故事,而是我一直很奇怪,我跟这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就是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而且这个孩子也不怕我,有一次看见我训虫虫,等虫虫走了以后他对我说,你又暴躁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暴躁,你要好好说话慢慢地说。还有一次他非常冷静地对我说,你赶紧把我送回家吧,我就不告诉我爹爹你是谁,要不然他会打死你的。他的语气就好像他是大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冲他就是发不起火来,反而会产生一点点的怜惜,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碰到过的非常奇妙的感觉。所以我才会在震惊之余选择相信你。

阿麦点头表示理解,但是内心却没有半点感动,也许是因为鹏仔太让她失望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那么不堪,是的,就是精确到每一件事,从没有让她感受到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哪怕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她又怎么可能让孩子留在他的身边,她是毫不犹豫选择贺大夫的。所以她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见到贺小偶,然而她又深知鹏仔的心机缜密,脑瓜灵活,瞬间产生逆反心理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所以她必须做出平静的样子。果然鹏仔突然阴森森地说道,难道你每天看着他叫别人妈妈心里就不难受吗?阿麦冷冷地回道,如果不是当初贺大夫救了我,我们母子二人都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鹏仔这才不说话了。

鹏仔住的地方是高级公寓,叫作盈彩阁,也在离公司不远的沿江路上,表面看只是一栋灰色的楼房,但只要走进实木镶嵌玻璃的大门,就发现一楼的大堂也十分宽敞,进门处有一个酒店式的前台,值班加服务的管理人员是那种情绪稳定、很有眼力的中年男人,他们微哈着腰低声地跟鹏仔打招呼,鹏仔也仅仅是客气地点了点头。

上了电梯,鹏仔说高级公寓是公司给他租的,水电杂费统统实报实销,包括请帮佣的费用。从中可以感受到陆老板是一个手面很大的人,阿麦的眼前浮现出鹏仔办公室的那幅巨型油画,然后陆山河那张让人琢磨不透的脸变成了鹏仔目光向下睥睨一切的面孔。

当贺小偶看到阿麦的时候,阿麦蹲了下来抱住跑过来的小偶。小偶问道,麦姑姑你是不是来接我回家的。阿麦说是。于是小偶抱住她的脖子,他们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这让阿麦激动的心怦怦直跳。

公寓里有一个看守小偶的表情木然的年轻男人,是鹏仔的一个马仔,见到他们进来就知趣地到阳台上抽烟去了,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有一个不太出声的做饭阿婶,一只小奶狗摇着尾巴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十分,阿麦努力克制自己想抱起孩子就走的愿望。一起吃个饭吧,我饿了。她说。有意无意地,她的眼光扫过窗边写字台上的电话,尚未开口就听见在她身后鹏仔的声音,不要打电话,你想好怎么说了吗?不要跟我扯上一点关系。

阿麦回道,我知道,你放心吧。心想他还是舍不得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最终做出了与过去彻底切割的决定。

只是在三个人默默吃饭的时候,阿麦的眼泪突然滴落下来,这也许是血脉相连的三个人唯一一次在一起吃的饭。她慢慢咀嚼着,体会着每一秒钟的幸福和温暖。鹏仔则面无表情,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地看一眼小偶,同时又很快地把目光移开,眼神阴郁,又有点茫然。

公寓里是成套的西洋家具,客厅的落地窗可以望见宽阔的江景,一切都显得过于完美。阿麦用小毛巾给吃完饭的小偶擦了擦嘴,一种来自母爱的温柔再次让她红了眼睛,为了不让鹏仔看见,她抱起小偶临窗而立望着江景。这时鹏仔也走了过来,同样是望着江景,道,这一切都是我用命换来的。他说,有一天晚上他去陆先生家,遇到几个蒙面人挥舞着西瓜刀见人就砍,因为是有备而来,那几个蒙面人非常强壮彪悍,陆先生的保镖已经被砍倒几个,一时间血流成河,紧要关头他来不及多想便扑到陆先生身上为他挡刀。鹏仔随即转过身去,在阿麦面前褪下衣服,只见他的后背刀疤纵横。

但也仅仅是几秒钟,阿麦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鹏仔已经迅速地穿好衣服,低声叹道,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他对她这样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当然过往的事情是谁都回不了头的,但他这么浩叹一声,是不是还有一点点留恋之意呢,阿麦心想,这是他对她感到抱歉的意思吗。

7

见到小偶的时候,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的贺太太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先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然后又抱着小偶哭了一会,一边又语无伦次地张罗伙计给小偶做饭。阿麦急忙说道带他回来的时候在街上随便吃了一点,于是贺太太又吩咐伙计烧水准备给孩子洗澡。

说到洗澡,贺太太又开始翻来覆去上下左右检查小偶的身体,担心他什么地方遭到了损伤。但是无论如何,贺家都为这次有惊无险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在一片混乱之中,贺大夫把阿麦叫到院子里没人的地方问及详情。阿麦告诉贺大夫她是在黑市碰见小偶的,她当时是去买东西,看见一堆小孩子四处乱跑追逐玩耍,没想到其中居然有小偶,她就上前一把抓住他把他带回来了。阿麦心想小偶虽然会说话,但是他叙事的能力是没有的,也根本不可能把事情说清楚,所以她想来想去只能这么解释。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她也不肯跟贺大夫的目光接触,一边又心虚地觉得以贺大夫的智商一眼就可以识破她在撒谎。其实她是很害怕贺大夫追问细节的,让她编下去也肯定是漏洞百出,所以她尽量不看贺大夫的眼睛。好在贺大夫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她解释。

阿麦铁了心不会说出实情,一方面她是不想让贺大夫看低了自己,而另一方面也许是那个人回不去了的叹息声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小偶洗完澡之后就在贺太太的床上睡着了,贺大夫进了贺太太的房间,关上门,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阿麦往医馆给苏小姐打了电话,告诉她小偶已经找到了,苏小姐哇的一声叫出来,只说了一句我马上过来就挂断了电话。

就在这个晚上,大约是半夜两点钟,贺大夫托人找黄牛党买的高价二等舱的船票被那个熟人送来了,开船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五十五分。是的,贺大夫和贺太太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由贺大夫带着小偶避走香港。

还没怎么搞清状况的苏小姐看着贺大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再看看病在床上的贺太太,眼泪突然像炒黄豆一样崩落下来。

贺太太反而没有哭,她一言不发,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只是用目光一直盯着那父子二人,似乎要把他们深深地印进脑海里。

阿麦的内心则五味杂陈,虽然这个决定让她感到有点意外,但也不得不承认贺大夫做事果断和周到。尽管她没把事情说破,却深知那个人的喜怒无常变化多端,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再说她还能提出什么更合适的方案吗,她的脑袋里一锅糨糊,从早到晚嗡嗡直响。

时针疾走,贺大夫一定要出发了,就是再待下去大家也是无言以对。步溪和阿麦两人把贺大夫送到院子门口,晓月当空,长夜静谧,不会有因为天气原因无法开船的忧患是唯一可以庆幸的事。

贺大夫面容憔悴,眼神黯淡,只有微微抿着的嘴角仍显现一丝刚毅。他对她们正色说道,你们照看好师母,照看好我的病人。她们也唯有正色点头。阿麦最后看了一眼趴在贺大夫肩头已经睡着的小偶,突然很想号啕大哭,但是她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

只见贺大夫上了一直等候在那里的人力黄包车,黑暗顿时吞没了他们。

8

如封似闭。

——吴氏太极拳第九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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