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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空气般存在的我  作者:中田永一

在日本这个国家的领土上,我居住的地区位于北方。

“这里根本没地方可以玩。”

来自都会的年轻人这么说。从大学到保龄球场、KTV所在的闹区,开车需要半个钟头以上。在这片无论到哪里都需要车的土地上,拥有私家车的大学生是热门人物,上完课都会载大家出去玩。我也很想要车,但六花庄没有停车场,我也没钱买车。大学位于搭公交车就能到的范围内已是万幸。

离开大学搭上公交车,从车窗看得见荒凉的郊外景致。雪正落在枯草覆盖的荒地上。一下车,正好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居酒屋,门前挂着红色的灯笼。掀开门帘走出来的老先生叫住我。

“呀,这不是管理员吗。”

是住在二○二号的柳濑先生,他喝醉了酒,踩着歪歪斜斜的步伐朝我走来,但走到一半就踉跄坐倒。

“管理员,救救我。”

我认识他好几年了,但从来没看过他清醒的样子。我扶他起来,带他回六花庄。柳濑先生搭着我的肩边走边说:

“每年啊,一到冬天啊,我都会想,这个冬天呢,我可能会死。一个不小心啊,在路边睡着,就冻死了。”

可能因为牙齿几乎掉光,柳濑先生的声音含糊不清。我们到六花庄,爬上铁制楼梯。到了二○二号,柳濑先生便以不稳的手开了门。

“到我房里喝一杯再走吧?怎么样,来吧?我根本还没喝够。”柳濑先生顶着一张泛红的脸,打了一个嗝。我傻眼。

“还喝不够吗?够了吧?”

但柳濑先生抓住我的手拉进屋里。我想,他一个人太寂寞。据说柳濑先生年轻时滴酒不沾,但自从一场车祸带走他的妻儿,他就整日与酒为伍。

在二○二号陪他喝酒并不是第一次。二点二五坪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空酒瓶。

“来,坐。不好意思房间很小啊。”

“房间很小是我该抱歉。”

设法腾出地方,我与柳濑先生相对而坐。我在他频频劝酒下喝了纸盒包装的日本酒,不久,就有种陶然微醺之感。柳濑先生用他破破烂烂的小烤箱为我做铝箔纸闷烤杏鲍菇。他虽然外表寒酸褴褛,内在却极有涵养。大学期间应该看的书和电影,都是他告诉我的。与醉得舌头不太灵光的柳濑先生闲谈中,我们谈到了酒。

“我弄到Spirytus了。”

“Spirytus?那是什么?”

“世界上酒精浓度最高的酒啊。”

只见他笑眯眯地拿出贴着外文标签的酒瓶,里面装着透明液体,那就是他口中的酒了。我接过来看了上面标注的酒精浓度,吓一跳。

“九十六度?这能喝吗?”

“这是波兰的伏特加,听说家家都有,拿来当消毒水。舔一下啊,那味道简直要把喉咙灼伤。你要不要喝喝看?”

我摇摇头把酒瓶还给他。柳濑先生打开瓶盖,倒了一点点在杯子里。

“听说这也能驱除害虫呢,淋在蟑螂上,蟑螂就会死。”

我忽然想起汤川小姐。

“柳濑先生,我想问一件比较奇怪的事,在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突然起火,这种事有可能的吗?”

我回想起漆黑油亮的生命体自体内冒出火苗,瞬间化成灰的样子。

“你担心有人纵火?”柳濑先生舔了舔Spirytus。

“我是在说超自然现象。生物的身体会突然起火燃烧吗?”

“这种现象啊,以前就传出过很多次。”

“咦,是吗?”

“所谓的人体自燃现象。”

“人体自燃现象?”

“偶尔会发现这类被烧死的尸体。人在房间里啊,被烧得焦黑死掉,可是房间里没有火源,而且只有尸体四周被烧掉。就状况而言,只有人体自然起火这个可能。这类事件实际上存在。”

一九五一年七月一日,美国佛罗里达州圣彼得堡的公寓里,就发生过这样一起事件。死者玛丽·里瑟的儿子理查德·里瑟去母亲的公寓探望她,却发现她仅剩下一双穿着拖鞋的脚,其他部位都已经烧得焦黑。

一九八八年一月八日,英国南部的南安普敦,死者艾弗雷德·艾希顿剩下整个下半身被烧死了。周身没任何火源,室内温度很高。

这些案例都是柳濑先生告诉我的。因为醉意,我逐渐失去平衡感。房间的墙壁像在缓缓起伏。

“说到烧死的尸体,上次啊,我听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柳濑先生又告诉我一件他在酒馆里听到的事。他一个当记者的酒友偷偷告诉他的。据说,去年发现了诡异的焚尸。

“听说很多腿部残肢是散落在港口的仓库里的,好几双哦。只留膝盖以下的部分,脚上都还穿着皮鞋,膝盖以上不知道跑到哪里了,仓库的地板有黑黑的印子,是烧完炭化之后黏在地板上的。很诡异吧,膝盖以下的部分明明就完整保留,膝盖以上却烧得连原形都没有了。”

管理仓库的公司据说与黑道有关,推测死者是那一路人。

“据说也没泼汽油的痕迹哦。如果泼了,就能闻得出来。”

“可是,这件事,新闻没有报道吧?”

“管理员啊,并不是什么事新闻都会报哦?”

“是喔。”

我不清楚这当中多少是事实。就当作喝醉酒的玩笑话,相信一半好了。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想到焚尸和汤川小姐会有什么关联。


“这叫作pyrokinesis。”

据说这是能在毫无火源的地方凭空产生火的异能人士。

就在二○三号发生G骚动后。回到汤川小姐的房间后,她这样告诉我。刚接好天线的电视机沉默无声。她帮我泡的咖啡也冷了。

“也就是说,那个,汤川小姐有超能力?”我向她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我外婆是俄罗斯人,在美苏冷战时期,好像参加了奇怪的实验,应该是超能力的实验。据说苏联当时对这种研究非常认真,外婆被用来作为药物的人体实验。”

虽不知当时的实验结果,但她认为后续影响多半出现在身为外孙女的自己身上。汤川小姐边说,边将视线朝向我双手握着的马克杯。马克杯逐渐变热,冷掉的咖啡开始冒出热气。我喝一口,热得像刚泡好。

“让东先生的洗澡水变热水的,也是汤川小姐?”

她的能力,与其说是操纵火焰,不如说是让热能发生在她想发生之处。她使热能产生,让热能所在之处的可燃物与氧气发生燃烧反应,形成火焰。

而且她可以尽情运用这份能力,无须承担风险。无论加热多少热水都不会累。产生热能,对她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只要她在,不必担心燃料也不怕破坏环境,可以让发电厂的涡轮转个不停。

“比较需要担心的是无意识的起火。”

“无意识的起火?”

“有时候睡迷糊了不小心就会这样,还有就是打喷嚏、打嗝……”她望着榻榻米上小小的焦痕。

“空气干燥的时候就会起静电不是吗,像上车的时候。和那个感觉很像,打个喷嚏,就啪嘁一下跑出来。”

榻榻米上蚂蚁大的焦痕不止一个。她住进来后,榻榻米表面就多出好几个。这个维修的钱得从押金里扣了。不,这不是重点。

“要是发生火灾怎么办!”

“打喷嚏或打嗝引发的热能非常微弱,不会引燃可燃物,一眨眼就会消失,造成火灾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大概怕我要她退租吧,汤川小姐积极强调自己能力的安全性。但她这么说还是无法完全消除我的不安。要是六花庄发生火灾,恐怕会有住户不幸丧生。她的能力对六花庄这栋木造公寓实在是莫大威胁。我有意要她立刻搬走,可是我并不讨厌汤川小姐这个人。该不该要她退租?日子就在我迟疑之中流逝。

“管理员,你是不是对汤川小姐有意思啊?”

某天,一○二号的立花太太来房间找我的时候说。

“因为,每次她一经过,你都一定会回头一直看她啊。不用害羞啦!”

我虽然否认,但盯着汤川小姐看是事实。我观察她,并判断她的能力是否会危害六花庄。

仔细看着她,便会发现她频繁地使用自己的能力。例如路上有烟蒂时,她光瞄上一眼就让烟蒂化成灰随风而逝。

大清早,有人因为车门结冰打不开,无论多用力拉驾驶座的门都纹丝不动。汤川小姐走过去,手心摸摸车门与车身的交会处。车主会被突然跑来的汤川小姐吓一跳。等她点个头打过招呼离去,再拉驾驶座的门,简简单单就打开了。

有些民宅屋檐会结冰锥。房子就在小学生通勤路上,每当小朋友从冰锥底下经过都令人心惊胆战,生怕掉下来刺到小朋友。汤川小姐经过那条路会边走边注意屋檐。然后冰锥就会发出咻的声音,滴着水,冒着热气,急速变短消失。

实际上我也受惠于她的能力。那个时期,大片大片的雪花不断自空中落下,转眼间马路、树枝和停在路边的车子都被雪覆盖,城镇一片雪白。家家户户的屋顶宛如床垫般,积一层厚厚的雪,六花庄也不例外。我必须趁房子没被雪的重量压垮之前除雪。我得拿梯子爬到屋顶,把积在屋顶上的雪铲到地面。

就在我抽出折叠式的梯子,准备爬上屋顶时,汤川小姐从铁制楼梯探出头。她穿着朱红色的棉袄,有着俄罗斯血统的美丽脸蛋,与棉袄的组合实在有点怪。她吐着白气往巷子看。

“到处都是一片雪白呢!像这时候,我一定会玩一个游戏。”

她朝着六花庄前的路面伸出食指。积雪的雪白路面,随着她手指滑动而冒出热气,雪面上被划出一条线。雪配合着她的动作蒸发了,最后完成一个巨大的星星图案。

“对了,管理员,你在做什么?”

“我要除雪。”

“我来帮忙吧?”

我和汤川小姐用架在六花庄外墙上的梯子爬上屋顶。她手心向下,抚摸般移动,就起了一阵暖风。积雪的表层像被刮掉,化成热气消失。

为了不让六花庄的屋顶烧起来,她融雪时小心翼翼。那让我想到考古人士怕挖掘的时候损坏恐龙化石,拿着软刷轻轻将土壤刷开的手势。不久,屋顶残雪就全都消失。我一道谢,汤川小姐便惶恐地摇头。

“该道谢的是我。没想到我的能力能有这种用处。”

她对热能的控制精准无比,火力大小随心所欲。她嫌浪费,煮饭也不用瓦斯炉。只要眼睛盯着,用意念便可为平底锅加热来炒菜。而她最不擅长的就是炖煮料理,为了长时间维持热度,必须一直盯着锅子,要是不小心睡着,里面的蔬菜就会半生不熟,硬邦邦的。

她也和六花庄的其他住户互相交流。有一次经过附近公园,住二○三号的秋山母女正和汤川小姐打雪仗。长得很漂亮的秋山美代子小姐看到我,要我参加,美人开口,当然奋勇应战。我与美代子小姐一队,汤川小姐和小学生秋山香澄是另一队。我们开始互丢雪球,笑声与尖叫此起彼落。但打到一半,我丢出去的雪球不知为何都打不到对方。仔细一看,只有我丢出去的雪球会在半空中化成水气消失。

“汤川小姐!你作弊!”

我一抗议,汤川小姐像恶作剧被抓包似的笑了。但秋山母女莫名其妙。原来除了我,她并没把pyrokinesis的事告诉任何人。

汤川小姐似乎没有工作,好像靠存款过日。但她大概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开始找工作,没过几天她就找到很适合她的工作了。她选的工作地点是附近澡堂。由一对老夫妇经营,已经开很久了,但最近热水炉状况不佳,有时水不热。但自从汤川小姐工作后,大浴池的温度都稳定地维持高温,这恐怕不是锅炉技师的功劳。不知不觉间,她便成为邻近固定上澡堂的叔叔伯伯的小小偶像。

“你觉不觉得从她搬进来,六花庄好像很神奇地变暖了?”

我被柳濑先生带进他的二○二号房喝酒,他这么说。

“我觉得往年的冬天好像更冷啊。”

多半是汤川小姐控制热能替房间增温。而柳濑先生就住在她隔壁,也许间接分享她在热能方面的好处。

“汤川小姐搬来真是太好了啊,管理员。”

我以复杂的心情点头。是不是应该请她退租?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淡。那个时候,她已经帮忙我除雪好多次了。她让我免除重度劳动,可以有更多时间用在大学课业。我必须感谢汤川小姐。

尽管这么想,我心底还是有一抹甩不开的不安。会不会哪一天她无意识地啪嘁一下,就让六花庄陷入大灾难?然而,事情远远超乎想象。

结果并没有发生火灾。但不管有没有发生,终究还是不该让她住进六花庄,这是伦理问题。她虽然开始在澡堂上班,但没人知道她之前从事什么工作。要是知道,大家还会接受她吗?告诉我汤川小姐以前做什么的,是一名没有左臂的青年。

我没有所谓的老家。我那不务正业的父母一直行踪不明,我又被赶出从小住的房子。因为没家要回,所以我都在六花庄过年。从超市买来橘子,我窝在暖桌里看红白歌会[红白歌会是日本放送协会(NHK)自1951年起每年播出一次的音乐特别节目,以现场直播的方式同时在NHK的电视与电台频道,向日本全国以及全世界播出。——译者注]。

元旦那天,秋山母女、汤川小姐和我四人一起吃火锅。地点是二○三室。我们把砂锅放在卡式瓦斯炉上,咕嘟咕嘟滚着白菜和豆腐。但就在最后要放白饭进去煮粥前,瓦斯没了,火熄了。我们没备用的瓦斯罐,眼看火锅就要提前结束。

“啊,没问题的。锅子的余热应该可以维持一阵子。”汤川小姐说。

熄火后,不知为何锅子里的汤仍是滚的。一直到放白饭进去煮好粥,砂锅都维持着这样的热度。秋山母女觉得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锅子不会变冷。

“不愧是砂锅,保温效果就是不一样。”我如此说道。

“就是啊,管理员。”汤川小姐也在一旁附和。

过完年,世界又恢复正常运作。我忙着大学课业。班上同学在寒假期间都去滑雪或玩滑雪板,或者和男女朋友去温泉旅行。开学后的课堂上,这些话题非常热烈。我并没什么特别受大家注目的故事插曲,专门负责聆听。

回家路上,我顺便到大马路上的一家便利商店。出店门时,一条狗被拴在店门前,一个青年正在看它。青年满脸堆笑地看着狗,但他似乎不是饲主。他伸出右手想摸狗的头,却被狗呜呜低鸣,怯怯躲开。青年穿着黑色大衣,但左臂并没有穿进袖子里,只是披在肩上,袖子扁扁垂下。原来青年没有左臂。

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与他视线相对。

“啊,你、你是六、六花庄的人吧?”青年对我说。

他讲话会口吃,年龄应该二十多岁,和我差不多,或比我再大一点。个子很高,瘦得很病态。比较特别的是眨眼次数多得异常,有时会用力眨眼。这是妥瑞氏症的症状之一。妥瑞氏症绝大多数都在儿童时期发病、痊愈,但有些人在成年后依旧持续症状。

“你住在,那、那、那里吧?”

“是的,我是管理员。”

“你、你现在,要回去吗?搭、搭公交车?”

我点点头,朝公车站的方向看。正好看到公交车驶离的背影,看样子刚离站。

“我想请、请教你,有关六花庄的事。请问,你、你方便吗?”

“可以啊。可以在公车站牌边排队边说吗?”

青年松一口气般点点头,拼命地眨着眼睛,然后整张脸都皱起来般用力闭上眼。一靠近,就觉得他身上发出一股很像消毒水的味道。大衣磨损变形,长裤裤角和鞋子沾满泥。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公交车刚走,车站没人。我们沿着马路并肩排队,他大衣的左袖就在我右手边摇晃。

“我姓、沟吕木。想、想请问一位汤、汤川小姐的事。”

“你认识汤川小姐?”

我朝沟吕木青年看,他晃动着身体,给人一种静不下来的印象。

“我、我在调、调查她……”

“调查?”

“汤、汤川小姐身边,有、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像、像是一些奇、奇怪的现象?”

他不肯注视我的眼睛。视线在大马路上来去车辆、建筑、电线间转来转去。他问的我心中有数。但pyrokinesis这种事可以擅自告诉别人吗?会不会造成她的困扰呢?我摇头。

“没有啊,没什么。”

“好、好比说,起、起火现象这些,你、你有没有看过?”

“那是什么?”

“你、知、知道。我、闻、闻得出来。”青年摇晃着身体抽动鼻子。

“请、请告、告诉我。我、我会奉送谢、谢礼。”

“谢礼吗……”

“只、只要你愿意透、透露,钱、钱……”

青年一边说明,右手不断快速动着。也许他在口吃而无法顺利表达的时候会用动作说明,手才会无意识地动起来吧。

我越来越不懂了。这名青年似乎深信汤川小姐就是pyrokinesis,然后不惜出钱也要打听她的相关情报。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如直接问汤川小姐吧?”

“谢礼”二字虽然诱人,但最好还是别未经她的许可就乱说。

“我绝不、不、不轻易接、接近她。”

“为什么?”

“那个,去年、出了点、问题……”

沟吕木青年不愿明说,声音变小。不知何时,公车站出现人龙,已经十几个人在排队了。

这时候,有人钻进我与公车站牌之间。他是一个穿着浅咖啡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在看公交车时刻表,但他一直待着不动,以一脸他本来就在那里的神情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看样子我被插队了。

排队的其他人也发现中年男子违规。人人都对他投以反感视线,但没有任何人劝导。甚至有一股认为容许他插队的我应该率先发难的气氛。无奈之下,我准备劝导插进我和公车站牌之间的中年男性。但在那之前,沟吕木青年便说:

“先生,可、可不可以请你不、不要插队?”

虽然有点口吃,但对方应该听得很清楚。但中年男子装作没听到,拿出手机开始滑动。

“大、大家都照、照规矩排、排队等公交车。”

青年猛眨眼,摇晃身体,急促地动着右手说明。中年男子继续装作没听到。一定是想抢先上车找位子坐。

“这样,太、太不公平了吧……”

沟吕木青年这句话终于让中年男子有了反应,他边滑手机边啧了一声。排队的其他人都默默注意事情发展,感觉所有人都支持沟吕木青年。

但中年男子还没退开公交车就来了。大型车身减速靠近公车站牌,排出白色废气,晃动着车身停下。噗咻一声,车门开了,座位大约半满。插队的中年男子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准备上车。但他的鞋子还没有踏上公交车的地板,沟吕木青年就伸出右手。

妥瑞氏症独特的眨眼动作停止了。他抓住那人浅咖啡色的西装衣领一拉,对方正踉跄时膝盖就顶了上去。

“谁说你可以上车了?”

神奇的是,他竟然不口吃了。中年男子弓着身体呻吟,沟吕木青年的右肘又往他脸上打了一拳。暴力行为来得太过唐突,在场所有人动也不敢动。青年的身体不再摇晃,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抓住中年男子的头,朝着公交车门边缘撞了好几下。

“去当地垫!”沟吕木青年咒骂道。

中年男子四肢着地趴在公交车门口旁的地面上,淌着鼻血,嘴里也流出浓稠的血,里头还掺杂着颗粒状的东西,是被打断的牙齿。沟吕木青年一脚踩在他背上,像擦掉鞋底的脏东西般前后左右地拧着。中年男子再也撑不住般腹部着地。青年回头朝我呼一口气,并朝公交车伸出右手。他表情柔和了,口吃也回来了。

“来,来,请、请上车,六花庄的管理员。我、我也可以一起上车吗?还、还有一点事情,想、想请教。”

此时我已经非常惧怕这个人,只能答应。跨过平趴在地的中年男子上公交车,车上的乘客和司机都不敢安心坐着,表情僵硬地望着青年。最后一排有空位,我便在那里坐下。沟吕木青年紧邻着我而坐。他的手和大衣沾上中年男子喷出来的血,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刚才那个中年男子好像还有意识,被队伍后方的好心人扶起。结果他没有上车,蹒跚着不知道往哪里走掉了。

车门关闭,公交车启动。车上安静得像葬礼,气氛紧张。

“对了,关、关于汤川小姐啊。”沟吕木青年小声对我说。

我好想逃。这男的才刚施展暴力却随口用“对了”改变话题,他的精神状态太可怕。

“你、你知道汤、汤川小姐的、的能力吧?”

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了。关于G体内起火瞬间化成灰以及汤川小姐利用超能力川帮我除雪等,一般人应该会认为这种事荒诞无稽。但他却丝毫没有怀疑,甚至一副终于听到他想听到的事的表情。

“她、她让雪球消、消失了吗?那、那时候,她和雪球的距离大、大概多远?雪球的速、速度呢?”

青年很想知道汤川小姐使用能力的那一瞬间,她的位置与热能发生的地点相关距离。偶尔眼睛用力一闭,停顿一下,好像在沉思。

“她、她有没有隔、隔着遮蔽物产、产生过热能?”

“遮蔽物?”

“像、像是隔着墙……或是,不、不看那个方向,就产生热能?”

我摇头。她都是看着热能发生的地方,将东先生浴缸里的水加热,我记得她使从通道小窗户朝浴室看。

“谢、谢谢你。多亏你帮忙,让、让我了解很多。”

沟吕木青年满意地点点头,一把从口袋里抓出几张皱巴巴的万元钞票,要塞给我。我摇摇头没收。

雪花点点飘落在荒凉的风景中。公交车在十字路口转弯,因为离心力,沟吕木青年的身体向我这边倒。我的右肘越过他的左臂应该在的位置,稍微碰到他侧腹。

青年摸摸左肩。肩膀四周袖子是鼓起来的,感觉剩半截上臂,没有手肘以下的部分。

“我、我这只手,是、是被汤川小姐毁掉的。那个,幸、幸好只丢了一只手臂。要、要是逃得再慢一点,我、我就没命了。”沟吕木青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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