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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空气般存在的我  作者:中田永一

天全黑。我向司机出示定期车票下了公交车。外面的冷空气顿时让我全身的汗都凉了。

沟吕木青年隔着车窗向我点头。公交车载着他发动了,排出白色的废气,逐渐远去。这里路灯很少,没有车辆经过,路上一片黑暗。公交车的尾灯消失在深处,那勾起我梦魇般的想象,仿佛车子载着恶魔回到黑暗世界。

经过个人经营的居酒屋的红灯笼前时,酒精和焦油的味道扑鼻而来。冷清的路上有一只瘦巴巴的野狗蜷伏着,不,可能已经快死了。我边走边反刍沟吕木青年的话。他的话一点都不像现实,但所谓的pyrokinesis本来就脱离现实,随便就施展暴力的沟吕木青年也夺走了我正常的世界观。每朝黑暗踏出一步,我就有误闯血腥世界的错觉。

萧条的公园亮着路灯,我在长椅上坐下,思绪万千。秋千上、溜滑梯上、攀爬架上都积一层薄雪。我正冷得发抖时,有人叫我。

“管理员,你怎么了?怎么待在这里?”

围着围巾的汤川小姐提着超市的购物袋站在公园入口。我还想不出怎么回答,她便走近长椅。她长长的头发从毛线帽底下垂落。

“会感冒哦。”

“那个,我……”

汤川小姐眉头微蹙,似乎感觉到我不太对劲。路灯灯光下,她的肌肤显得更白晳。

“汤川小姐,我有点事想问你。”

她的视线往脚边转一下。过一会儿,我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好像含着糖果,嘴里发出东西滚动的声音。我们闲聊着,聊了她在澡堂的工作状况,聊了六花庄的住户,聊着聊着就不那么冷了,公园里薄薄的积雪也消失了。我弯下身去摸地面,有点暖暖的。

“对了,汤川小姐。”

“嗯,什么事?”

“我遇见了一个认识你的人,他没有左臂。”

“没有左臂?”

汤川小姐没有头绪。

“你没有印象吗?”

“有没有其他的特征?”

“他说他姓沟吕木。”

“唔……”

“他有口吃,眨眼睛的次数很多……”

我听到糖果被咬碎的声音。汤川小姐看着我,似乎有什么线索触发了她的记忆了。

“你认识这个人吧?”

她缓缓地、静静地闭上眼睛,然后叹气般喃喃说:

“……好短暂啊。”

“什么好短暂?”

“是吗,原来那个人姓沟吕木啊。我还以为已经与我无关了。”汤川小姐绷紧脸颊,感觉得出她对沟吕木青年的怒气。

“管理员,你是在哪里遇到他的?”

大概是体温上升觉得热了,她摘下围巾塞进购物袋。我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他是什么人?”

“一个很危险的人。绑架我父亲,把他关在仓库里的那一群人的余党。”汤川小姐告诉我。

她口中的父亲似乎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就是合约上填在保证人那栏的人。

“首先,让我说明一下我的身世。我还是小婴儿时就被送进育幼院,我连亲生父亲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母亲是日俄混血儿,把我送进育幼院后就没有消息了。”

育幼院收留她,也收到一封来自她母亲的信。信上写着关于pyrokinesis的事,以及外婆曾参与苏联的人体实验等事。

“据说婴儿时期,我一哭旁边就会火花四溅。育幼院苦于不知如何应付时,我父亲收养了我。”

他也是在育幼院长大的,收养汤川小姐后便把她当亲生女儿养育。汤川小姐无忧无虑地长大,后来便协助他的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我父亲从事黑社会相关的工作。”

“就是人称流氓、黑道之类的?”

她点点头。我对黑道的势力版图一无所知,据汤川小姐说明,我们这个地方有两大势力:一边是她在的那方,靠着与俄罗斯黑手党从事非法贸易而茁壮;另一边则是以提炼并贩卖毒品作为财源的势力,沟吕木青年便是这边的人。双方摩擦不断,终于在去年,她敬为父亲的男子遭绑架监禁。

“我气昏了头,闯进仓库,一下就把带走我父亲的那些人烧死大半。”

我想起不久前二○二号的柳濑先生告诉我的事。港边仓库发现好几个人的脚,但膝盖以上却化成灰。她说的就是那件事吗?

“我父亲旁边的人全都死了。只有另一个人在仓库后面狙击我。”

“狙击?”

“他手里有来复枪。我立刻反击,但看来被他逃了。”

那多半就是沟吕木青年了。他虽然失去左臂,但仍从她手下逃过一命。

“关于他的事情是我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他是口吃很严重、常眨眼的年轻人,双亲都有毒瘾,因为欠钱把这个孩子卖掉。我父亲是听他们同伴之间的谈话知道的。”

我偷看汤川小姐的侧脸。我原以为她不食人间烟火,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那个世界的人。

“我对杀人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我习惯了。”她以有点愉快的表情说道。

我说不出话。我明明有话非说不可。

“我还以为我已经脱离那个工作了。我拜托父亲,请他帮我准备新的名字和身份证,想要从此过普通的人生。可是,很遗憾,看样子已经结束了。”

看来汤川四季并不是她的本名。从长椅上站起来的她,冰冷的眼神令我生畏。在六花庄陪老人长谈、一起打雪仗时满面笑容的她消失了。

“汤川小姐,那个……”

“我知道。我会离开六花庄的。”

听她这么说,我头一个感觉是松一口气。“必须请她退租。”我心里暗想。不能让她继续在六花庄住下去,她是黑道分子,过去也杀过好几个人。依照法律,她显然是罪犯。就算我报警也不会有人责怪我吧。可是,我一回过神,却一直在道歉。

“对不起,很抱歉。”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在路灯光芒中飘落的雪粒落地时便消失无踪。汤川小姐提起超市的购物袋。

“没关系啦,管理员。我早就知道自己迟早会被赶出去的。我想明天就搬出去。我得先去借车。”

“你有地方去吗?”

“有。”

“令尊那里吗?”

“不,我在某个湖的湖边有小木屋。是个像别墅的地方,可以暂时在那里藏身。啊,对了。管理员,我也有话要告诉你。我一直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和你说的。”

我们一起从公园走回六花庄,她在路上把那件事告诉了我。


第二天早上,汤川小姐前往她工作的澡堂,向经营澡堂的老夫妇辞职。

“因为家里的关系,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据说她这一解释,老夫妇显得非常遗憾。她也向老夫妇借了一辆老汽车。她保证搬完家一定会归还,然后将车子从澡堂开回六花庄。

她有驾照,上面的名字也是汤川四季。照她在公园告诉我的,这是假名,但驾照怎么看都像真的。应该是她敬为父亲的人物请高明的人伪造的,好让她能过一般人的生活。

汤川小姐突然要退租,六花庄其他的住户都很惊讶和难过。她一户户按铃告别,一直到中午后才要出发。把车停好,行李箱和纸箱都搬进去之后,住户们都来到外面。手上分别拿着饯别的礼物。

“姐姐,这个送你。”

二○三号的秋山香澄把自己折的鸽子折纸送给她,一○二号的立花太太送一包煎饼,一○三号的东先生给她一条玩赌博游戏换来的烟。

“我不知道你抽不抽,但我能送的只有这个了。”

“谢谢您,我好高兴。”

在六花庄的日子虽然很短,但汤川小姐忍泪收下这些礼物。对于一直活在血腥世界的她而言,在六花庄一个人住的日子算什么呢?

“这个,虽然开过了,不过是很难得的一款酒……”

二○二号的柳濑先生今天也是一早就喝醉了,给了她一瓶贴着外文标签的酒。汤川小姐将这些饯别的礼物放进后座,坐上驾驶座。

“我帮忙搬家。”

我向众住户这样解释,坐上前座,系上安全带。我考虑整晚,清早敲二○一号的门,拜托汤川小姐带我一起去。我对她即将要去的露营营地十分好奇。因为昨晚听到了我非去不可的理由。刚睡醒的她揉着眼睛答应了。

到出发时刻,汤川小姐发动车子,六花庄老旧的外观与住户们的脸在后方逐渐远去。她看后视镜一眼,便再度面向前方。

虽然没下雪,天空却覆盖着厚厚的云层。车外刮着凛冽的寒风,车内的暖气开到最大,我们钻出窄巷来到宽阔的直线道路,汤川小姐的车开得很稳,连零星的建筑物都看不到了,道路两旁净是天地自然。荒烟蔓草的景色,让人心也为之荒凉。

我们要去的营地从六花庄开车需时两小时。那里冬天不营业,但汤川小姐能够自由使用营地内的小木屋,因为那个营地就是她养父开的。一个黑道中人怎么会开设露营营地呢?这是有原因的。


“我以前就是在那里工作,其中一个小木屋就是我的待机地点。”昨天,我们并肩走回六花庄的路上,她这样告诉我。

“我父亲的部下会开车运尸袋来,我就在营地深处的森林里进行火化。很多人都消失在那座森林里,我父亲部下会把一点点剩下的灰埋在地下,再给他们上香。大家一起双手合十,工作就结束了。”

看来,那座营地并不单单是为休闲娱乐而开设。应该是认为与其葬在陌生人的土地,不如葬在自己的土地上比较放心。她说运来的死者都是在别的地方被杀害的,她从来不问尸者的身份,奉命直接火葬,也几乎没有打开尸袋看过里面人的长相。

“我只打开过一次,因为出了问题。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那天,父亲部下的两个年轻人,把尸袋装在车子的后车厢送到营地。尸袋有两个,车子虽然能开到小木屋附近的停车场,但接下来要到森林深处就必须靠人力搬运。”

这两个男生合力将尸袋一个个搬进去,一副很怕、很恶心的样子。他们已经运了一个到平常的火葬场,然后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地抬着另一个尸袋走在森林里。这时候,尸袋里突然传出呻吟声。

“我们吓坏了……那两个男生松了手,尸袋就掉到地上。”

平常都会有年长的黑道分子陪同,但那天刚好只有他们三个年轻人。两个男生吓得脸色发青,呆站在那里。掉在地上的尸袋没有动静,但汤川小姐把耳朵凑近,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声音。还有咻、咻的呼吸声。她鼓起勇气打开袋子。装在里面的,是一个被打到脸都变形的女子。

“应该是和组织发生纠纷的人。那个伤看起来是制裁的伤。我想她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看她不再动弹,认定她已经死了,才把她装进尸袋里。根据她身上的伤势,我想就算送到医院,恐怕也救不回来。”

一回神那两个男生不见了,跑掉了。被留下来的汤川小姐就在森林里等那个人死去。

“我站在那里,就一直注视着躺在脚边尸袋里的那名女子。那是冷到骨子里的一天。她的呼气变得很微弱,就在我觉得她差不多要断气的一瞬间,我才明白她是在反复说什么。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去听。”

她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名字。

名字后,还有“对不起”这句话。

汤川小姐复述了那个名字,女子终于断气了。

“我把她拖到平常办事的地方烧掉。另一个尸袋我没有看,但已经死透了。这两具尸体好像是一对夫妇,他们如何走上这条末路,我也调查清楚了。”

我已经猜到了。据汤川小姐说,这对夫妇不是好东西。但不巧以恶质的诈骗手法骗了黑道人士,惹上麻烦,最后被处决。而这对夫妇有一个孩子,女子临终前说的名字就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我决定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想起了那个孩子。一查之下,知道他在一个叫作六花庄的木造老公寓当管理员。我还跑到大学里远远看过那个孩子。”

说实话,我对她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心生愤怒。但汤川小姐以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我才明白原来她对于应不应该告诉我也是踌躇再三。她会搬进那幢破公寓便是基于这样的理由。而找机会告诉我她为我母亲送终,则是她心中暗藏的目的吧。

回到六花庄一个人静下来,我总算把事情想清楚了。我很庆幸能够知道抛弃了我,不知所踪的父母最后的下场。他们化成灰了。有种不明确的东西终于有了轮廓的感觉。对于他们不幸的结局,我心中同情与悲伤交织。我把脚伸进暖桌,仰望着一○一号的天花板,真切地感受到与那对一文不值的父母永别。然后,我想到他们的埋骨之地上炷香。


汽车的引擎开始发出一阵怪声。我很怕车子会半路抛锚,但总算撑完了两个钟头。我们要去的营地招牌就竖立在大自然里。眼前便是一大片灰暗的湖,映照着冬日阴沉的天空。

营地位于湖畔。由于冬季不营业,入口以铁链阻止人车进入。汤川小姐下车解开铁链,把车开进去。入口附近有一栋看似办公楼的建筑,可以在这里租借脚踏车和烤肉用具。管理建筑的窗户是暗的,现在里面没人。来到岔路,一边通往露营区,另一边通往小木屋区。依照广告牌上的地图,营区里还有脚踏车道、野外运动关卡和出租小船的栈桥等设备。

车子驶进前往小木屋区的路。沿着湖边绕了半圈,前方便出现好几栋小木屋。在枯木林立的山坡上,颇具山中小屋风情的三角形屋顶零星散布。每一座的外观都一样,墙则是用原木堆起。

“后面有一栋不外借的特别小木屋。”

一条窄窄的岔路尽头,盖了另一栋小木屋。车子就在那前面停下。她下了车,抬头看着建筑说:

“我父亲为我盖了这栋小木屋,好让我在等待尸袋的期间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建筑旁有石阶通往森林深处。她说,她以前就是在那边焚烧尸袋,所以这座小木屋盖在通往火葬场的入口。我听着她的说明,感到阵阵寒意。

我们把东西从车子拿出来搬进屋内。我抱着装有汤川小姐个人物品的行李箱和纸箱。一走进去,就被木头的香味包围。汤川小姐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然后打开总电源。屋里有厕所也有浴室,冰箱、电饭锅样样不缺。

天黑了,我们煮了米饭,热了我从六花庄带来的调理包咖喱。汤川小姐对调理包食品露出非常感兴趣的神情。

“我知道有这种东西,却没吃过。”

因为瓦斯炉的状况不太好,汤川小姐便盯着锅子里的水。水立刻就滚了,开始冒泡。

“你是用‘看’来加热吗?”我问。

我的想象是,她会不会从眼睛发出热光线之类的东西。但汤川小姐摇头。

“不是的,闭着眼睛也可以生热。如果是用眼睛的话,我的眼皮早就烧掉了。只不过闭上眼睛就无法瞄准。等于是蒙着眼发射火焰喷射器一样。”

“墙壁呢?如果是火焰喷射器的话,待在墙后面就可以躲掉吧?”

“和墙没有关系,但必须附加不用瞄准这个条件。”

“意思是说,可以穿透遮蔽物?”

原来她的视线完全是为了瞄准的关系。

“那要是你现在,在这里以最大的火力,全方位释放出你的能量会怎么样?”

“湖会瞬间干掉,整座山也会被铲平吧。管理员就不用说了,也许连我自己也会化成灰。”

汤川小姐似乎很喜欢调理包咖喱的味道,一下子就吃光了。一盘还不够,又追加了一包,用她自豪的能力加热。连本来一起煮好的用于明天早餐的米饭也吃光了,所以我又洗了米放进电饭锅,设定定时器预约煮饭。然后我们喝了酒。因为我发现我们手边有那么一瓶酒。就Spirytus的标签我有印象,是临别之际柳濑先生送的。就是酒精浓度高到连G都能扑杀的酒。光是滴几滴在果汁里,就足以令我们微醺。喝完酒,冲过澡,我们分别进房间就寝。我没有做梦。

小木屋是两层楼的建筑。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卫浴。二楼有四个房间,每一间都有床,每个窗户都挂着素面的窗帘。我在小鸟拍翅的声音中醒来,然后我人生中最惨的一天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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